許超
元月24日上午8時26分,返鄉(xiāng)的心情在呼嘯而至的速度中平靜下來。
窗外的景物瞬息即換:高懸于遠樹的巢穴,低垂在大地內(nèi)部的河流,連綿起伏的略顯平庸的群山,一座座格式化的城……
窗,充滿了意味。它給你留下看見萬物的空間,也讓你在不知不覺間將心里的過往打開。于是,歲月的犁鏵再次翻開沉睡的記憶土壤。我總是感到,每一處窗下都有一個人,而每一個臨窗而思的人,都可能會幻化成三個人,他們分別朝向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
多少年前,在貧瘠的鄉(xiāng)村,一個家庭條件的好壞可以這樣衡量——腌制年貨的多與寡。一到臘月,鄉(xiāng)民們便傾其所有,將腌制好的雞、鴨、鵝、魚、豬、牛、羊等等咸貨中的幾種懸掛出來,有的就在向陽的墻面上插上鐵釘或木樁,主人搬把椅子,坐在旁邊曬太陽,或者定時出來瞅兩眼。年的味道,隨著光圈,彌漫開來。
那是一次收成的集中展現(xiàn)。而人們對家的記憶,許多時候就是對那些食物的記憶,由舌尖綻放,爾后沉淀,成為可以保存終身的典籍?;蛘哒f,通往故鄉(xiāng)之路,是由四季之中多樣的美食開拓的,有著獨特的編碼。故鄉(xiāng),在每一個異鄉(xiāng)人的身體里鐫刻了唯一的味道之紋,而味道之紋,多數(shù)時候是收藏著的,是潛伏著的,它的展現(xiàn),需要一種元素,那種元素就是故鄉(xiāng),而能夠代表故鄉(xiāng)的無疑是攜有其基因的美食。
比如卷腸。我在其它地方?jīng)]有見過,家鄉(xiāng)六安則幾乎每家必備。隨著時代的推進,人們對效率的推崇與日俱增,這種手工制作美食的方式,逐漸被人們拋棄。 而由于兄弟姐妹幾個都喜歡吃卷腸,母親便每年堅持制作。制作卷腸的工序其實不復(fù)雜,腸需要雞腸或者鴨腸,一只雞或者一只鴨的腸子只夠裹兩根卷腸,所以,每有殺雞或殺鴨的時候,母親都要將雞鴨腸洗干凈,收藏到冰箱里。卷腸的里面卷有豆制千張,千張里面卷有辣椒末和生姜末,辣椒要辣!
卷腸通常是卷在如筷子般長的蘆葦稈上,然后成串掛起來曝曬。吃的時候只需要放在鍋里煮,也可以隨在飯里一起蒸,煮好或者蒸好后,拿出來,取出稈子,切成細段。
考驗也由此開始。辣,但區(qū)別于什么火鍋之類的辣。這種辣,是為了激活味蕾,而不是為了挑戰(zhàn)味蕾,是為了鞭策味蕾,而不是為了打敗味蕾。以我的能力,半碗飯,一小段卷腸,幾段卷腸下肚,額頭有微汗,似乎身體里的經(jīng)絡(luò)全部被打通。
如此,回鄉(xiāng)之路,也被打通。
再比如羊肉。老家的羊肉,多是買來鮮羊肉后,掛起來風(fēng)干,在和風(fēng)的交流中,時間似乎是某種調(diào)味品,它也同時拒絕了過多的水分,使羊肉成為羊肉。我不太習(xí)慣吃新鮮的羊肉,那樣的羊肉和豬肉、牛肉并沒有什么實質(zhì)的區(qū)別。羊肉,因為在風(fēng)中,讓我嗅出了它的唯一。
這樣看,味覺習(xí)慣的養(yǎng)成,與生俱來。
將風(fēng)干的羊肉放入水中煮,煮好后,切成細條,在將切好的羊肉入鍋前,需要有一些佐料上的準(zhǔn)備。生姜、干紅辣椒、蔥和蒜都必不可少。先在鍋內(nèi)放油,接著是生姜和紅辣椒,再將羊肉放入其中,它們彼此急切地擁有,像是久別重逢的戀人們。然后,加入水,讓它們在沸水中充分融合,待水將干未干時,放上蔥和蒜。如此,絲絲縷縷的羊肉香,便會發(fā)散著你的思維,然而,你的思維中,只有羊肉。
羊肉火鍋也很好,還是前面的工序,只要多加些水在火鍋里,你可以放青菜、可以放粉絲……戀愛中的羊肉心情好,包容一切,也感染著一切。
如果你問我咸魚和什么放在一起燒最好吃,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你:馬齒莧。那樣,咸魚好吃,馬齒莧也好吃。1+1>2,珠連璧合。因為懂得,所以好吃。 我不怎么喜歡單吃馬齒莧,清炒它,覺得它辱沒了蔬菜家族,和豬肉放在一起,感覺是上錯花轎也嫁錯了郎。
在家鄉(xiāng)的菜園里、田埂上、荒地間,隨處可見它們的身影,用手拔或者用小鏟子鏟,很快就有一籃子,回去用開水燙,燙過以后曬干。
馬齒莧不經(jīng)曬,一籃子也只能曬出一小把。但是,只要你有耐心,馬齒莧奉陪到底。在這個多病的時代,馬齒莧很受歡迎,主要是因為它的藥用價值。它可以降低血液膽固醇濃度,增加血管壁彈性,對防治心血管疾病等很有效果。
早晨8點鐘的太陽并不能將整條街覆蓋,在10點鐘之前,這條街還有一個名字——菜市場。我喜歡邊刷牙邊看菜市場,人來人往,世界美好。阜陽老面大饃賣得很好。那個賣腌菜和腌菜水的老頭,一年到頭似乎從不缺貨……我平時買菜不多,但我覺得買菜是件有意思的事,你可以用審美的方式散步于菜市場。喜歡買菜的男性和排斥買菜的男性相比,我覺得前者更溫和,給人的感覺更熨帖,對生活更有敏銳力,更慈悲更有詩意,遇事不會太極端。菜市場給過我不少啟發(fā),而且是源源不斷地,它們集中地告訴我一個道理:生活,從根部開始。不切實際的云端,是自我煩惱和毀滅的肇始。
這個季節(jié),有許多人對白樂天的“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生出無限的感慨。我更喜歡的是:紅泥小火爐,可以燙青菜。這后一句當(dāng)然是我順口來的,不干樂天的事。有一位忘年交曾經(jīng)略有不解地問我:“以你這樣的年齡,居然也常?;貞洠俊蔽耶?dāng)時不知道怎么回答,現(xiàn)在想來,無人不在回憶中。回憶中有溫暖的目光,有繚繞的牽絆,有剎那的睹物起相思。
陽光很好的午后,母親將接受陽光曝曬的棉被抱回來,鋪在床上。 就是那床被罩把我?guī)Щ氐?998年。
1998年的記憶,于壽州古城,是一場百年一遇的洪水。于我,則是嶄新的高中時代。懷念在盛夏的出租房里一人抱著半個西瓜啃,懷念在劉竹小飯館里2塊錢一份的紅燒肉,懷念從東門城墻開始的一次次漫步。這中間,有你,有我,有他。年少的腳步不曾停息,如今各自天涯。當(dāng)潮水奔涌而至的時候,1998年的被罩,成為沙灘,沙灘上的貝殼,有著簇新的遙遠的美麗。恰如納博科夫的那本《說吧,記憶》,我總認(rèn)為——失去記憶的人是可憐的,他們看似勇武,實則一無所有。他們的回鄉(xiāng)之途,注定虛無。
對我來說,味覺集中在一場從溧水到六安的行旅,它關(guān)乎自由、羈絆、沉睡和蘇醒。在離去和歸來間,有陽光、雨露、秋葉和冬雪。如此,味覺抵達的故鄉(xiāng),也正是心靈的故鄉(xiāng)。
(作者單位:江蘇省南京市溧水區(qū)
第三高級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