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尋花

他哄我睡覺的時候，總是給我勾勒將來我與他在天下各地并肩同游的場景。而如今想來千里路漫漫，他只能在夏日的冰山后，看一看我給他寫的春天。

我問蘇兄愛情到底是什么。蘇兄很深沉地凝望著遠處，回答說，就是我只有一個水蜜桃了，卻還記得分你半個。

我伸長脖子，匪夷所思地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盡頭是陰陰郁郁的幾疊山巒。

我心里暗想蘇兄看山都能說出這么清雅的例子，果然是要成就一番大事的好苗。

蘇兄老神在在地說，別瞎想了，我看不到那么遠。

我想起蘇兄上個月末刻苦攻考春試，把眼睛看瞎了。

于是我又把頭收下來，幸災(zāi)樂禍地把眼睛往近處一兜，看見兩只大馬猴在你儂我儂地啃桃，嚼得桃汁四濺，有一滴大得驚人，飛到蘇兄白玉一樣的臉上，成了一種奇怪而黏稠的膠狀物，香甜撲鼻，嗡嗡之聲已經(jīng)不絕于耳。

我摸出不知在懷里揣了幾月的手巾，替蘇兄趕起了蒼蠅。

我苦口婆心地教導(dǎo)他說，你看這就是你諷刺人家有正當(dāng)關(guān)系的夫婦的后果。蘇兄說，你是馬猴嗎，你知道他們是正當(dāng)關(guān)系？我說我不是，你的眼睛已經(jīng)爛到這個程度了嗎？蘇兄說你課業(yè)寫完了嗎？你在這里跟我瞎扯？我說我沒有我這不給您趕蒼蠅嗎，但我們倆什么關(guān)系，鐵打的兄弟您寫完就是我寫完。

蘇兄說，滾。

我抱頭鼠竄。

其實我抱頭鼠竄并不是因為我尊敬他，我主要是怕蘇兄他惱羞成怒跳起來打我。

蘇兄雖然在年齡數(shù)字上枉比我多那么個一，矮我不少，但他打人是很有水平的。

我以前問過他為什么，他說他有個小他兩歲的胞妹，打他很有水平。我打量了一下蘇兄的長相，覺得蘇女俠長得也應(yīng)該不賴，所以我說改天見一下咱們妹妹，蘇兄很反常地沒有馬上反駁我，他說，那是在她沒病倒前。

那次我沒敢吭聲，因為我從未見到蘇兄身上出現(xiàn)過那種可以重得凝結(jié)成實質(zhì)的悲傷。我同時也想到，如果江南蘇家都束手無策的話，那就是真的沒有什么辦法了。

也就是在我們倆都無話可說四處游走的那一次，我們轉(zhuǎn)到淮山腳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屬于我們倆的，獨一無二的秘密地盤：陵江邊上一座破爛的小亭子。

五月廿四。鐘漏剛剛敲響辰時。

我沒有目的地但是又無比精準(zhǔn)溜達向某個方向。

我慢吞吞地晃過去，慢吞吞地躺在亭子的欄桿上，陵江的水也慢吞吞地從我身邊流過去。

我瞇起眼細看檐角上棲著的一只無精打采的歸燕。覺得也不是好久不見，亭子怎么更破爛了一點。

辨不出風(fēng)向的風(fēng)吹來又吹去，細細的苦香浮著。起先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氣味，跟蘇兄說這水腥氣還蠻好聞的嘛。蘇兄好看的眼尾繃了繃，看上去與其說是為自己家鄉(xiāng)受到夸贊而驚喜還不如說是對無知小人的憤怒。他憤憤地說你們這些北邊的紈绔子弟真是不學(xué)無術(shù)。

于是我知道了這是蘅草的香氣。長而直的莖，小而碧瑩瑩的圓葉，葉根陳雜著細碎的白花，陵江邊上的姑娘愛簪在發(fā)間，一整天渾身都可以攬著若隱若現(xiàn)的香。水鄉(xiāng)的父母也愛拿它給自己的孩子作名字，蘅是極富有祥瑞意味的一種香草，意在祈愿孩子一生長樂無憂。

想不通是不是這一帶風(fēng)氣使然，每個人的名念來都口齒噙香，連蘇兄亦然。

我將腦袋歪著枕著臂，像必須用力才能嚼出草莖微微甜味，那樣用力地去嚼他的名字：

蘇無衡。蘇無衡。蘇無衡。

念得多了，也就猛然驚起，此月晦日，蘇兄及冠，屆時他便可辭師離山。蘇兄才詞精絕，春試十拿九穩(wěn)，他們蘇家還素與皇家善。入仕逃無可逃。

我與他逍遙快活的日子，只怕是再也沒有了。

我又慢吞吞地挪回去，看見蘇兄還是佛光普照地端坐著。

幼時我偷瞧祖母們看戲，戲臺上書院里才子佳人愛得纏綿悱惻，外邊的我看得激動不已，連帶著父親送我來書院時也激動不已，就期待著能在書院邂逅個把佳人。誰知這書院沒有佳人，才子們也被淮山居士那個大榆木腦袋教成了一群小榆木腦袋，連在我看來與我最為親近的蘇兄，都從未在我面前做出過什么逾矩的舉動，冷靜得像個冰人。

多少個先賢說，真正的兄弟就要一起發(fā)瘋。而蘇兄從來把得住不跟我一起發(fā)瘋，可見在他心里他與我并不親密。

我悲從中來，拉著他諄諄善誘，一針見血地問他為什么從不衣衫不整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人家好兄弟哪個不是喝得爛醉，像泥一樣混在一起睡覺。

蘇兄說，你瘋了吧，這是什么世風(fēng)日下的想法？夫子不管的嗎？

我說，我不管他管不管，反正我今天一定要跟你同床共枕，體驗一把被夫子查房的感覺也還好。

但我第一次見蘇兄那樣憤怒而失態(tài)，他拍開我探向他腰間的手，不似昔時滿懷著無奈與笑意那樣叫我“江京，別鬧了”。而是一言不發(fā)地沖了出去，氣得狠了，連午飯時都不見蹤影。

淮山居士把饅頭掰成兩半往里邊塞咸菜，問我，無衡呢？

我垂頭喪氣地說我不知道。不敢把他被我氣走的原委給這個老頭子講，怕他聽見我干出這么有失德行的事情一怒之下把我逐出師門。

老頭子挑剔而又洞悉一切地向我看了一眼，天下好讀書的瞎子眼神奇妙得如出一轍，盡管我對著這種眼神過了十多年，到現(xiàn)在都快出師了，也還不知道他到底是在看我還是在看那個已經(jīng)被他充斥得金燦燦的饅頭。

老頭子細聲細氣地說，去找他，你這個小崽子。

我愁眉苦臉地走了。我用頭發(fā)絲兒都能想出來他在哪，但我不肯去面對他。所以當(dāng)我遙遙地望見亭子時，我背對著亭子退了過去。

我退過去，矜持有禮地喊了一聲蘇兄。

沒人回答我。我只好小心翼翼地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亭內(nèi)空蕩蕩的，倒是一直被我掩在草間的一葉小舟被推到了江面上，長長的麻繩系著朱紅而斑駁的柱子，隨著水波蕩漾而輕輕蕩漾。

我站在岸上探頭探腦地看船篷里的人沉沉睡著，那么小的舟我一眼就能看到所有，包括他在睡夢里也皺著的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