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盈盈
你知道嗎?我依然記得,那個明朗暮春下午的秘密。
公交車是361路——從最開始這個秘密就特別起來——車上有四個橙色的愛心專座,在被陽光點燃之后,閃爍著毛茸茸的光芒。而我坐在后排一個灰藍色的塑料座位上,癡癡望著那片仿佛溫和地燃燒的橙色。亮藍色的尼龍窗簾輕輕擺動著,一個個光點穿過窗簾的孔隙,在我白色衣袖上自在而有規(guī)律地游來游去。
窗外出現(xiàn)了一片又一片青綠的葉浪,悠悠晃過了我的眼睛。如果在天空俯視這一片綠色海洋,公交車就成了一條孤獨且無所謂孤獨的魚。
滴滴答答的手表說,還只是2:43。
2:44。
我知道下一站不是我的終點,時間還早,路也還遠(yuǎn),但下一站有一家書店。今天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去書店的好日子——也許應(yīng)該找個支持這個看法的理由,但是我并不能說出個所以然來,我只是認(rèn)定,這確確實實是個好日子。
行道樹間吹來舒服的風(fēng),像一陣無所顧忌的笑聲。這陣夾著梧桐氣息的風(fēng)推著我進了書店,自己卻轉(zhuǎn)身溜走了,又繼續(xù)笑著,在路邊種下了一排法國梧桐。不過法國梧桐其實并不是真正的梧桐,它應(yīng)當(dāng)叫作懸鈴木;至于是二球懸鈴木還是三球懸鈴木,那要到秋天再抬頭望才能知道。我能肯定的只是它和傳說中供鳳凰停棲的中國梧桐完全不一樣,它的臂膀直直伸向天空,顯得坦誠又無畏。
我好久沒來這家書店了。書店里有種偏灰的安靜。兩個扎了高馬尾的小學(xué)生席地坐在一道花花綠綠的言情小說書架邊上,認(rèn)認(rèn)真真盯著書中夢幻浪漫的主人公。我坐在一個角落里,把作業(yè)本攤在大腿上,筆尖在紙頁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南邊的安全通道瞇著門,一點點陽光悄悄漏在地面上。
滴答,滴答,2:51。
偏灰的安靜里什么也沒有。那些不朽的經(jīng)典被緊繃的塑料外衣包裹著,一排排地整齊而統(tǒng)一地站在深棕色書柜上。他們宏大、壯麗而沉默。但是有時候卻不及稚氣美麗的詩句更打動我。
哎呀,我是凡人。我的心里下了一場溫溫的雨。
你也是這樣嗎?
如果陽光能化作液體的話,此刻外面真是一場金燦燦的瓢潑大雨了。我就冒著這“雨”出了書店,踏著一地粼粼的波光,回到之前下車的那個站點,等候之前我所離開的那一班公交車。啊,其實我是等不來的,公交車已經(jīng)過去了,再不會有一模一樣的從綠色海浪里乘著風(fēng),晃著一車光粒和期待,悠悠然到來的它了,時間把它悄悄收藏了起來。那些模仿著它的外表,復(fù)刻了它的號碼的公交車僵硬而方正,是完全不同的存在。只有那輛公交車是我玻璃罩中的玫瑰。
我于是不打算坐車,我決定走去我的目的地。
滴答,滴答,3:10。
二十分鐘是夠了的。我肯定自己能夠找到那一條路。只要向東走五百步,向左轉(zhuǎn),再走兩百步,走過一座橋,再走一百步,遇到一個荒涼的公交站,那便是了。
我多么高興地走著。春天如此美麗——除了美麗再說不上什么別的,或許還有期待嗎?對于一定會到來的未來的期待,已經(jīng)是實實在在的幸福了。這樣的幸福怎么會是暮春呢?春天的新柳和飛燕都只有一季,但春天是千千萬萬年的事。轉(zhuǎn)彎,過橋,周圍漸漸變得古板靜默,淡黃色墻面的硫酸廠被一天之中最悶的光蒸出一股草葉灰和銹鐵的氣味。我多么高興。
接下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如果你也像我這般等待過什么,或許某一天你會了解到我的幸福。
“我下課啦?!蹦阏f,你喘著氣,擦了擦汗,笑出一個新的太陽。
親愛的,我好想這樣喚你。但是親愛的,我永遠(yuǎn)不會這樣喚你。
所以,這只能是我的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