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興昀
河北梆子《金鎖記》 河北梆子劇院演出
小說是中國傳統(tǒng)戲曲劇目創(chuàng)作的重要來源,特別是一些優(yōu)秀小說作品,其內(nèi)容較為成熟,并且在觀眾中間具有一定的影響力,將其搬上戲曲舞臺,較之原作易于被觀眾接受?!督疰i記》作為張愛玲的知名作品,受到許多改編者的青睞。本文試圖對比臺灣國光劇團魏海敏主演的京劇《金鎖記》(以下稱魏版《金鎖記》)和天津河北梆子劇院趙靖主演的河北梆子《金鎖記》(以下稱趙版《金鎖記》)在改編上的異同,以期對小說的戲曲改編有所助益。
兩版《金鎖記》的共同特點在于均以時間為序,依據(jù)主人公曹七巧人生軌跡來安排劇情。小說與戲曲在敘事表達方式上有著很大的區(qū)別。小說不僅能按照時間順序展開描寫,更能在時空的交織中展現(xiàn)曲折的情節(jié),描述紛繁復雜的事件和人物。戲曲的表現(xiàn)手法受到舞臺的限制,所表現(xiàn)時間和空間難以像小說般自如,于是多采用以時間為序的線性敘事。雖然近年來隨著舞臺裝置技術的進步以及一些西方戲劇表現(xiàn)手法的引入,許多戲曲作品也能較為流暢的采取多時空敘事,但是同觀眾長期以來養(yǎng)成的觀劇習慣之間還是稍有隔膜,所以選擇傳統(tǒng)的線性敘事模式有利于觀眾接受。而在對原著的取舍和改編手法上,兩版《金鎖記》發(fā)生了分野。
曹七巧是小說《金鎖記》的主人公,戲曲舞臺上的兩版《金鎖記》都圍繞曹七巧來設置劇情,卻又有顯著的不同。魏版《金鎖記》的情節(jié)安排較為齊整,大體分為哥嫂來訪、麻將風波、季澤成婚、怒斥丈夫、分家寡居、呵退侄兒、季澤來訪、婆媳不睦、替女辭婚幾個部分,試圖對原著中的重點章節(jié)進行具體再現(xiàn)。七巧的哥哥、嫂子、侄子,姜家長房伯澤和玳珍夫妻、三房季澤和蘭芝夫妻、小姑云澤等等各路人馬先后登場,而且都有不輕的戲份,還特意增加了合族打麻將以及三房季澤成婚等情節(jié)。當然全景式的對原著人物進行再現(xiàn)也無可厚非,可是在兩三個小時左右的時間里,眾多人物如同走馬燈似的穿梭登臺,難免使觀眾目不暇接,對劇情產(chǎn)生某種程度的混淆感,也就難以將目光完全聚焦到曹七巧身上。
趙版《金鎖記》明確以曹七巧為絕對核心,來精簡原著的情節(jié)和人物。先是刪去了原著中如曹七巧哥哥、嫂子和侄子曹春熹來訪,兒女因故輟學、女兒長安相親等內(nèi)容,哥嫂、侄子、三房女兒長馨等人物也隨之剪去。以姜季澤、姜長安、姜長白為主要配角,配合推動全劇劇情演進。姜老太太、童世舫、袁芝壽等人物為次要配角,丫鬟小雙、鳳簫以及長房媳婦玳珍、三房媳婦蘭芝作為串場人物,輔助烘托全劇氛圍遞進。依據(jù)時間順序串聯(lián)起嫁入豪門、合族生活、析產(chǎn)分家、季澤來訪、婆媳不睦、替女辭婚等幾個重要情節(jié)。
該作以原著中所沒有的曹七巧出嫁作為開場,此時的曹七巧“山野花此一番艷過牡丹”,憧憬著嫁入高門大戶的美好生活。然而沉浸在喜悅中的曹七巧絲毫沒有注意到身邊的送親隊伍。伴著凄厲的音樂,身著黑衣送親的人們表情木訥,好似泥塑木雕,如同是一支送葬的隊伍,將曹七巧送入墳墓。本應是歡天喜地的婚禮反成了曹七巧命運的葬禮,映襯出曹七巧即將開始的多舛的一生,這也為后來她性格的變化埋下了伏筆。對比強烈,寓意鮮明的表現(xiàn)手法,使得觀眾在開場之際便被激起了觀看的欲望。
兩版《金鎖記》另一個顯著的區(qū)別在人物和表現(xiàn)手法的虛實處理上。魏版《金鎖記》側重寫實,趙版《金鎖記》則以寫意為長。例如曹七巧的丈夫:魏版《金鎖記》中由演員扮演,雖然讓觀眾直觀看到了姜家二爺?shù)牟?,可是舞臺上匍匐掙扎的病體似乎又欠缺了幾許美感;趙版《金鎖記》中卻是用道具進行表現(xiàn),姜家二爺只是椅子上的一襲白衣。夫妻間的一舉一動,通過曹七巧手捧這一襲白衣展示出來,在舞臺上不斷被揮動的這一襲白衣,襯托出了曹七巧丈夫病體難支,命似風中絮。這樣一來不僅對應了原著中的描寫,而且彰顯出了中國戲曲的寫意性。
在一些學者的論述中,《金鎖記》的女主人公曹七巧被認為是“人性惡”的集大成者。只是曹七巧為什么會變得如此不堪?原著中并沒有直接的答案,似乎曹七巧之所以是惡人,因為她本就是惡人。不論是戲曲,還是話劇的《金鎖記》,改編者都試圖在劇中給出自己的答案。
魏版《金鎖記》將曹七巧的“惡”歸結為愛情的失落。該劇是在一片紛亂的人聲中開場,似乎想體現(xiàn)出大家族的人事糾葛。曹七巧在幽暗的燈光下,身著嫁衣起舞,唱著“正月里梅花粉又白,大姑娘房里繡鴛鴦。二月里迎春花兒頭上戴,花香勾引了探花郎。三月里桃紅映粉腮,情哥哥他夸我比那鮮花香。四月里薔薇倚墻開,夜半明月照上床。五月里石榴……”的小調(diào)。隨著燈光的亮起,曹七巧已是一雙成年兒女的母親,丈夫是青梅竹馬的藥鋪伙計小劉,一家人其樂融融。突然仆人龍旺的一聲“二奶奶”,驚醒了曹七巧,原來是南柯一夢。美好的婚姻對于曹七巧來說只能寄托于夢境,醒來的她不得不重新面對現(xiàn)實中子幼夫病的困境和娘家哥嫂上門討錢的窘境。
全劇收尾處曹七巧掐滅了女兒長安和童世舫的愛情。童世舫慨嘆離去后,燈光暗下,曹七巧再次陷入夢中。往日的心上人藥鋪小劉,突然再次浮現(xiàn),吹滅了曹七巧的煙燈。從年輕時與藥鋪伙計小劉的情愫,到為錢出嫁的一幕幕場景都涌現(xiàn)到曹七巧眼前。小劉的聲音再次在曹七巧耳邊響起,“你若是跟了我何至于此,這兩個孩子又何至于此?!辈芷咔舌哉Z到“哥哥嫂嫂恨我嗎?二爺恨我嗎?季澤恨我嗎?芝壽、娟兒、安姐兒、我的白哥兒,他們都恨我嗎?” 在得到“恨”的答復后,曹七巧問小劉,“你恨我嗎?”小劉回答,“打從你一雙腳一步一步的踏上了姜家花轎,我與你今生今世再無瓜葛啦?!?全劇在開場那首“正月里梅花粉又白”小曲吟唱中,伴著睡夢里的曹七巧落下了帷幕。
河北梆子《金鎖記》 河北梆子劇院演出
在對小說進行戲曲改編時,限于演出時長,確實需要對原著主旨到內(nèi)容進行恰當?shù)娜∩?,從而能在有限的時間里進行舞臺呈現(xiàn)。這種取舍如果選擇不當,會較大地削弱原著精神。許多以女性為主人公的小說在進行戲曲改編時,往往以情感糾葛為敘事主線。這類改編劇目確實多有成功之作,越劇的《紅樓夢》即為例證。在淡化了原著的宏大背景后,寶黛二人的凄美愛情,讓觀者落淚,聞者傷心??扇羰菍τ谠氖崂砬吠?,忽視了人物在原著中所處的具體情景,單純以愛情或情感為線,有可能使改編留下缺憾。魏版《金鎖記》將曹七巧幸福的期許建立在一段似乎是喜歡對方,并且止于提親從未開始的婚姻之上。似乎曹七巧的不幸人生源于她選錯了人,只要她選了對門中藥鋪的小劉,就能收獲幸福生活。觀眾看不到曹七巧同藥鋪伙計之間是否真的有愛,只有曹七巧夢中的幻影,或許這不過是她的一廂情愿。即便選擇了小劉,曹七巧可能僅僅是從一種不幸,走向了另一種不幸。在難以激起觀眾共鳴的同時,將原著的深層次價值膚淺化。
趙版《金鎖記》則試圖將觀眾的思索引向更深的層次。曹七巧嫁到姜家時,一道巨大的門樓出現(xiàn)在面前。門樓下的曹七巧顯得那么微小,她心中婚后生活的愿景被這扇高門大戶所碾壓。丈夫病廢在床,無夫妻之愛;姜家上下對她冷眼相看,冷語相加,無家族之親。曹七巧的人性被冷酷的現(xiàn)實一點點打磨掉,使她自以為被人輕視皆因為出身貧寒,也就將金錢同社會地位畫上了等號。分家另過后,姜季澤登門騙錢,打碎了曹七巧人性中最后一絲期許,讓她深感“情有何用錢重于山,真又如何錢是祖先?!弊罱K使得曹七巧萌生出對于婚姻、愛情乃至世人的不信任,認為“人心哪有善,人只知欺騙。人心不如狗,人惡滿世間”。而這種觀念也戕害了姜長白、姜長安一雙兒女的幸福。劇中寫出了曹七巧隨著人生的幻滅而被摧毀的人性,觀眾能感到曹七巧性格走向異變源于外界環(huán)境的壓迫擠壓。曹七巧一切的“惡”,或許是出自一種為抵御外界“惡”的極端的“自?!笔侄巍?/p>
結尾處曹七巧已從十七八歲的青春少女,變?yōu)樾袑⒕湍镜呐R終老嫗。在“今夜月又殘魂飄云里仙,夢隨煙飄散浮生醉其間”的伴唱中,滿頭白發(fā)的曹七巧雪天獨坐,慨嘆這一生累了,“想找個沒人的地方睡了”。風雪中她為自己縫制壽衣。“尋一方潔凈地深埋睡蓮,將此生煩仇怨留存世間。年幼時自有娘縫補衣暖,人將死裝裹衣需自裁連。剪兒劃紙兒破蒼白粉面,也笑紙正如人福薄命單。最是它能由著性兒來剪,剪出個人模樣覆蓋枯顏。我多想剪出個當年模樣,卻怎么總剪得不像從前。”人生的確是一條單行路,一步走錯,能就難以回頭。人性和靈魂一旦被外界環(huán)境異化,就再難以恢復本來面目,最后只落得“清冷夜我自己自身祭奠,把自己愛憐?!庇纱艘l(fā)觀眾自身現(xiàn)實處境和日常行為的警醒。
小說對于人物、事件能夠充分展開篇幅,娓娓道來。即便稍顯平鋪直敘,卻能以文字表達獨特的魅力抓住讀者。而戲曲的創(chuàng)作“需要在有限的時間里,使出渾身解數(shù),努力壓榨出最濃烈、最深厚的人的思想精神情感,把‘戴著鐐銬’的舞蹈跳到極限?!?所以在將小說進行戲曲改編時,需要在把握原著主旨內(nèi)涵的基礎上適當增刪,建構起完整的劇情。要本著“聚焦核心人物,深化主題意涵”的理念,巧妙改編,盡顯匠心。更要注意遵循戲曲創(chuàng)作的特點,避免跟隨原著的節(jié)奏,使劇情和人物成為流水賬,不但弱化了舞臺上的情節(jié)沖突,也難勾起觀眾的興趣。小說的戲曲改編是一個在戲曲發(fā)展史上不斷演進的課題,在歷史上有著為數(shù)眾多的成功案例,需要我們不斷總結經(jīng)驗,進而有效地指導當代的戲曲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