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偉
沿著昆侖山一路向北,我一邊思考著上古歷史,一邊實地探尋。
曾聽說一些著名的歷史學家大聲疾呼道:中國的古代歷史統(tǒng)統(tǒng)應該重寫!
這話乍一聽讓人驚異,細一想?yún)s又覺得不無道理。因為任何歷史就其終極意義而言都是當代人眼中的歷史;這倒不是說一整套的中國二十五史統(tǒng)統(tǒng)都要拿來運用新觀點、注進新材料再改寫一遍。而是說,作為當代人要撰寫新的歷史著作,一定要運用當代歷史學研究的最新成果,一定要具備高屋建瓴的歷史眼光。真正的歷史是和現(xiàn)實血肉相連的,就像一個人從童年、少年、青年、中年一直到老年,其生命的自然流程是不能分割的一樣。
春秋戰(zhàn)國以后的歷史,因視點和立足點的不同常要發(fā)生許多論爭,這些姑且不管它。就說夏商周三代吧,西周的脈絡還算明晰,殷商因發(fā)現(xiàn)了甲骨文,大致也可以推演得相對明白,而夏朝呢,人們大約就曉得一位開國的大禹和亡國的夏桀,其他的根根葉葉枝枝杈杈大抵就變成一筆糊涂賬了。更要命的是,由于歷史上改朝換代與王位更替的頻繁,加之每一位登基的皇帝或王都要起一個新的年號,這就給中國歷史的編年表帶來了極大的麻煩,錯位和遺漏重疊。常要使人頭痛的。難怪一些喜歡深究又冷眼旁觀的外國歷史學家會詰問道:“中國的歷史真的有五千年嗎?我看,連四千年也不到,充其量也就是三千多年?!睂τ谶@種詰難,黃膚黑發(fā)的國人當然不服,因為這話里話外明明白白地透露著刻薄與挑戰(zhàn)。
且慢動氣。還是冷靜一下吧!再細細地斟酌一下這句詰難中潛藏的合理因素,用言者無罪、聞者足戒的信條觀照一下,也沒有什么不好。
有意思的是,就在國人為一句老外的未必含有惡意的詰難而憤然不平的時候,我們卻分明看見昆侖深處那位光彩照人的女王,正微微笑著用她和治邦國的雍容氣度向著后來者招手。她步態(tài)從容地巡視在部落山野間,不經(jīng)意間彎腰折一蓬野花,順手插在美麗的發(fā)際。她微微張口,仿佛是在說:“我的王國從軒轅時代一直延續(xù)到周秦,請問這,算不算中國的歷史?”問得爽快,問得徹底。女王到底是女王,一舉手一啟唇,就透出了她的朗朗本色。
我驚喜不已,愧怵全消。我清了清嗓子,大聲地向著遠古女王回問道:
“您難道不是一位神人嗎?”
女王大笑,聲音像飛瀑鳴泉:
“我是人造的神,這習俗古今不衰。我要告訴你們的是,神化是一種普通現(xiàn)象,不獨我西王母呀!”真是一語中的。
我由西王母的歷史真實想到軒轅黃帝,無疑黃帝是古今國人公認的華夏人文始祖,他的名號本身就具有神圣性。然而,對于他到底是人還是神,從古到今的爭論似乎也沒有中斷過;司馬遷的《史記》當然是把他作為真實人物立傳的,但《山海經(jīng)》卻是把他作為神來演繹的,中國老百姓卻是世世代代都把他作為真實的老祖宗來祭祀。陜西黃陵縣橋山上的蒼松翠柏中至今簇擁著一座巨大的陵墓,那就是每年都要接待無數(shù)祭拜者的黃帝陵。然而,據(jù)說那陵墓中并不存在黃帝的遺骨,守陵者說是衣冠冢。既是衣冠冢,那就生出了一個問題:黃帝的遺骨到底埋在什么地方?或者說,黃帝作為歷史人物,到底存在與否?
近代興起的實證考古學,為歷史研究提供了新的方法和坐標,一大堆史書上的疑難問題或眾說紛紜的事實通過考古發(fā)掘得到了證明和澄清。但是,考古發(fā)掘不能夠也不可能解決一切歷史難題,一是由于地下的歷史遺跡不可能都被我們幸運地找到;二是早期文明的許多重要史實并沒有遺跡可尋,也當然缺少精當準確的文字記載。在這個將要產生文字。但仍然未能產生出文字的時代,傳說與神話應運而生。如果說僅僅因為考古發(fā)掘不能證明黃帝的存在而徹底否定《史記》的記載,我們就會在蒼茫的云空里看見所敬仰的西王母那藐視的眼神?!拔业牟柯渫鯂墒桥c軒轅打過交道的。如果因為你們沒有親眼看到就否認,那你們是否懷疑一下自己的方法論?”問題又回到,該怎樣看待神話與傳說。
2500多年前以治學嚴謹、“不語怪力亂神”著稱的文化大師孔子先生,雖然囿于歷史的局限,未能對中國古代神話做出系統(tǒng)研究和科學定位,但在涉及黃帝存在300年的傳說掌故時,他卻能夠采取一種至今看來仍不失理智謹慎的態(tài)度,便手捋銀髯從容作答:“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三百年?!保ā洞蟠鞫Y記·五帝德》)他的判斷無疑充滿了智慧。
孔子的得意門生子貢請教關于黃帝的問題“古人傳言黃帝有4張臉,這話可信嗎?”孔子回答:“黃帝任用了4個能夠充分理解自己意見的輔臣,讓他們分別治理四方。這樣,不必等黃帝考慮問題,他們4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把事情辦好了,所以古人便以此傳說黃帝有四張臉(《太平御覽》卷七十九引尸子)。孔子到底是孔子,大師畢竟是大師,頗為怪異的難題竟被他稍為剖析便迎刃而解,且回答得入情在理,讓人佩服。
遺憾的是,孔子對同樣傳聞于民間的西王母未作任何評斷,這大約與西王母偏處一隅,并不是正宗的華夏人文始祖有關吧!或者說,因為孔子觀念中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對于女性的歧視,所以他就不屑于對那個遠在天邊的部落女王加以關注。無論如何,孔子是在有意無意之間把這個牽動著中國歷史神經(jīng)的西王母給疏忽了。
就像地球人類的出現(xiàn)只能從地球生命的發(fā)展史中去探尋,而沒有證據(jù)能用天外來客去解釋一樣,生活在昆侖山中的西王母以及她的古羌人部落,也只能從遺失在山野中的史前廢墟去獲得理解。好在我們畢竟有了洞穿歷史的諸多利器,那就是現(xiàn)代考古學、生物遺傳學、現(xiàn)代神話學等等。
人猿相揖別,約在200萬年以前或許更遠一些。無疑,在人與猿告別的漫長歲月里,生存環(huán)境的巨大變遷提供了人類的強迫性前提,而為生存強化了的必要勞動使最初的人類手腳分家,接下來便是石器的打磨與火的運用。漸漸地,人類實現(xiàn)了從原人到智人的進化?,F(xiàn)代生物學的知識告訴我們,就人的生物遺傳本能講,200萬年前的智人跟我們今天的人類并沒有什么明顯的差別。這也就是說,就人的生存欲望、求偶欲望、征服欲望、毀壞欲望和創(chuàng)造欲望這幾種最基本的欲望來看,我們完全可以用現(xiàn)代人去推斷古代人。我確信,在我們周圍每天都可以看到的稚氣未脫的孩童身上,更能準確地推測和想象我們遠古先民的喜怒哀樂與音容步態(tài)。一句話,除了生活的舒適程度和知識的積累程度跟我們無法類比外,其他方面大約是一個樣子了。
這種類比當然會讓習慣于藐視古人的我們感到些許掃興;但同時,它卻為我們去理解古人提供了最切近的參照。
昆侖山是我國兩條最著名的河流———長江與黃河的發(fā)源地,也是古代羌人最主要的活動地區(qū)。誕生于先秦時期甚至更早許多年代的昆侖文化、昆侖神話,其孕育、生成、演變的主要載體無疑就是昆侖山。在昆侖南側的可可西里、沱沱河一線,發(fā)現(xiàn)了100萬年前的人類遺物———多種形狀的舊石器。在黃河上游的龍羊峽地區(qū)發(fā)現(xiàn)了更為先進的打磨石器。這說明人類跨昆侖南北的活動腳步,100萬年以前就在踢踏作響了。那聲音空闊而清亮,帶給遠古昆侖以最初的生命激情。
沿著莽莽昆侖漫長的脊線信步向北,穿越柴達木盆地的平坦曠野,到青海湖碧草如茵的環(huán)湖草原,再到黃河上游最大的支流湟水兩岸,古羌人的腳步由稀疏到密集,由稍見蹣跚到日顯堅強,他們終于完成了一次輝煌的文化跨越———新石器時代的馬家窯文化,銅石并用的齊家文化,青銅時代的卡約文化、諾木洪文化,這些都一次又一次地把古羌人推向了中華大地早期文明的前臺。特別是出土于馬家窯文化的舞蹈紋彩陶盆,一下子拉近了我們與西王母時代的歷史距離。
這是一個對研究青海歷史有巨大價值的彩陶盆具,其質地和造型倒也平常,渾似一個粗糙放大了的農家大碗,且弧度不甚規(guī)范。奇的是它那密布于盆內壁的彩紋圖像:三組五個拉手同舞的女子,姿態(tài)真樸、動感悠然,且每人的服飾下擺均呈一逼真的尾巴狀,這給舞動女子的生動姿態(tài)增添了耐人尋味的內容。人們會問,舞女有尾,且以為美,這是一種更遙遠的猿尾情結呢?還是五千年前古羌人的民俗文化依戀呢?抑或是另有深意呢?無論如何,這一特殊的飾尾而舞的好形象,傳遞給今人的是一種明確真實的遠古信息。
答案似乎就藏在《山海經(jīng)》里對西王母形象的描述上。《大荒西經(jīng)》里說:“有人戴勝、虎齒、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痹凇段鞔稳?jīng)》里說:“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fā)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奔毤油魄?,我們便會從引文中明確如下幾點:①西王母是人,不是神,也不是獸。②西王母蓬發(fā)飄飄,善于打扮,精通唱歌與舞蹈,很受尊敬與崇拜。③戴勝即佩戴玉器飾物,說明當時對玉的利用水平已經(jīng)達到相當?shù)乃?,也說明愛美是女性的天性(獸是不會對玉器發(fā)生興趣的,更沒有利用玉器的能力)。④西王母用虎齒豹尾的裝飾強化自己的威嚴,帶有某種圖騰示范的性質,其目的是威懾鎮(zhèn)服,顯示權威。且有秉上天旨意為人間降妖滅災的象征意味。在這四條里,最能傳達西王母時代主流意識形態(tài)信息的莫過于“虎齒豹尾”了。事實上,也正是因為這個“虎齒豹尾”的傳說,使從古到今的許多學者疑竇叢生:西王母者,人耶?神耶獸耶?抑或半人半獸耶?
幸好,馬家窯發(fā)掘的舞蹈紋彩陶盆終于使我們恍然大悟:原來西王母時代的確存在著一種滲透于生活各方面的對于虎豹的崇拜與模仿。對西王母“虎齒豹尾”的代代相傳,正是崇拜到極致的表現(xiàn)。馬家窯舞蹈紋彩陶盆已被認定為5000年前的文物,這正好與西王母初始時代吻合,也與虎豹崇拜的原始社會相吻合。
試想,在西王母那樣的母親氏族時代,狩獵與畜牧自然是生產的主要方式。而虎與豹則無疑是最兇猛的動物界王者,它們既是強與猛的代表,亦是美與力的統(tǒng)一,用這樣兩種獰厲勇猛動物之王構成圖騰崇拜,豈不是順理成章且寓意深刻嗎?
據(jù)此,我們實在應該佩服西王母,她以虎豹之飾打扮自己,無疑顯示出一種崇尚力力量與華貴美的不凡眼光。
到此為止,如果還有哪一位當代人對西王母時代的虎豹圖騰表示費解的話,那么,我們就會在蒼茫昆侖的曠野上看見那一位遠古女王,她正卸下做大典儀式才使用的虎豹飾具,這會兒,她一身便裝,體態(tài)畢現(xiàn),美艷絕倫,只是稍顯倦意。她本打算在草灘上靜坐片刻,卻不想從時空隧道里聽到了來自后輩的質疑。于是,她美麗的眉宇間輕輕一皺,可人的嘴角浮現(xiàn)出少見的嘲弄意味,她不得不說話了,那口氣卻帶著她特有的睿智與寬厚:
“別忘了,我和我的部落生活在人比獸稀的時代,時代使然,我們能不崇拜虎豹嗎?而你們遠隔五千年,生活在電子時代,僅有的動物之王都被你們關進了囚籠,可笑的是你們不是還在崇拜著那個被稱作‘龍的怪物嗎?那個龍,頭像獅子和麒麟,身像鱷又似蛇,凌空飛動卻又張牙舞爪。那樣一個非此非彼的怪物,你們不是照樣要把自己的崇拜情結演繹得頭頭是道嗎?何況我西王母的虎豹情結,比起你們來,那可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誠哉斯言。
作為歷史人物的西王母到底存在不存在?如果存在,又有什么真確可信的遺骨或遺址可供證明?截至目前,對西王母的推斷,似乎仍停留在傳說或神話階段。如果要把神話傳說中的某些部分解釋為歷史,那么,實證性的考古就不顯多余了??磥?,這是一個悖論,是一個銅錢的兩面。既然我們無法準確地找到軒轅黃帝的遺骨,那為什么一定要以確定無疑的歷史遺存來驗證西王母的存在呢?
還是讓我們來求助于理論的推斷吧!
我們都承認,原始社會曾經(jīng)歷過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從母系氏族部落到父系氏族部落,由部落戰(zhàn)爭到部落聯(lián)盟,漸漸地由部落聯(lián)盟發(fā)展到了國家的階段。而國家,這個集管理、服務、統(tǒng)一為一體的政權制度形式的出現(xiàn),無疑宣告了無階級的原始公社的終結。
中國的文明史是從形成國家政權的夏朝開始的,在此之前則被稱為傳說史。就這一點而言,世界各國的情形大致不差。
國家的出現(xiàn),既造成了一種成熟、文明的集體推進,也造就了一大批脫離勞動的統(tǒng)治者、剝削者,而原始公社時代的低層次大同秩序一去不復返了。也就是說,國家的出現(xiàn)既以生產力發(fā)展水平為基礎,又以人群的不平等為前提。又是一個悖論。
最早的國家政權形式的出現(xiàn),即奴隸制、封建制的王權與皇權的出現(xiàn),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后來人可以找到夏商周的都城遺址,找到秦皇漢武陵墓的原因。巨大的王權陵墓既表現(xiàn)著文明,也包含著血腥,陪葬品中既有寶物財富,更有殉葬奴隸。作為原始部落聯(lián)盟首領的軒轅黃帝,應是民選的服務者、管理者,他的子女沒有世襲特權,死后也無須修建陵墓。作為父系部落聯(lián)盟首領的黃帝尚且如此,更何況作為偏處昆侖一隅的母系部落首領西王母呢?陜西橋山上的黃帝陵顯然只是華夏子孫們?yōu)榧o念其功績而建造的一個象征性物體,至于西王母呢,她的遺跡就只有幾個與傳說佐證的天然山洞了。然而,這兩個傳說中的人物卻漸漸地由人變?yōu)樯?,再由神變?yōu)橄?。一個成了玉皇,一個成了王母;一個被尊為人文始祖,一個被尊為華夏母親。五千年的贊譽和崇拜使他們名垂宇宙,功昭日月。
有一句話說得好:公者萬年,私者一時。對中華文明源頭上的這兩位人物,我們也應當如是去看待。也不妨為黃帝和西王母由最初原型到最后演變定位出如下履歷公式:
黃帝=部落聯(lián)盟首領→黃帝→天帝→玉皇大帝
西王母=部落女首領→西王母→圣母→王母娘娘
兩個簡單的人物履歷公式,包含了太多的歷史內容和文化內容,也包含了更具內涵的關于中華民族的價值觀、道德觀、生命觀和人文精神觀。
這是一本剛剛翻開的大書,需要我們去細細品讀。在這里,需要的是兼收并蓄,是放射性的思維,是寬容和包容的氣度。因為這是今與古的對話,是過去與未來的認知與溝通,是不拘一格的內容和形式,是天地人神的終極和諧。
眾所周知,古今認同的中華版圖西高東低,而橫貫于中華版圖西部的昆侖山脈則無疑撐起了中華山川的脊梁。昆侖山同時也是長江、黃河的分水嶺,也是其無可置疑的發(fā)源地。古籍中所謂“河出昆侖”絕非想象或杜撰。昆侖山也是我國先秦時代昆侖神話的地緣載體。魯迅先生在談到昆侖神話時,明確指出:“其最為世人所知并常引為故實者,有昆侖山與西王母?!痹谶@里,魯迅把昆侖山與西王母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并認同了其常被引為“故實”的觀念。
然而,就是這么一個似乎已經(jīng)明確定位的昆侖山,卻被古今的許多猜測和求證搞得紛紜聚訟、疑團叢生,連一些大學者、大學問家也身陷迷霧難以確指,致使這個問題竟成為中國學術界2000年來的一個公案。理其頭緒、究其原因、剖其根底,造成此種情狀大約緣于以下幾種研究誤區(qū):1.望文生義,把一個需要實證考察,實地考察的問題弄成了純粹的書面文字猜謎,結果是越猜越玄、愈猜愈遠。2.從古籍到古籍,拒絕田野調查,陷入了古卷迷障,失足于考證怪圈。3.在神話昆侖、地理昆侖、人格昆侖的立體研究中,未能理出一條清晰的理性線索。4.因為話語霸權、唯我獨尊的思想作怪,結果導致為故作驚人語而背離真學術。5.割裂歷史連貫性,忽視民俗活化石,結果導致各執(zhí)一端的武斷。
查對“昆侖”一詞作字義詮釋的各種說法,古今中外皆有,然以近代和現(xiàn)代的學者居多,尤以漢語文化圈的海外學者居多。再查考這些學者,親臨青海境內考察的鳳毛麟角。綜合各類說法,雖五花八門、各有奇論,細加梳理,大約有如下幾種:
混沌說。持此種看法的有東漢經(jīng)學大師鄭玄。其在注《周禮》時,認為昆侖亦可寫作混淪或混沌,混沌是形容旋轉的水勢。由此證明傳說中的昆侖山也是能旋轉的。此說實際上認為昆侖山只是一種象征的物事,其現(xiàn)實的山脈實體并不存在。
天形說。持天形說法的有古代學者楊雄,現(xiàn)代學者朱芳圃和蕭兵。楊雄在《太玄經(jīng)》中認為“昆侖者,天象之大也”。又云“昆侖天形”。從這種昆侖即天形的觀點出發(fā),朱芳圃先生認為“以其高言之,謂之天山,以其形言之,謂之昆侖”。蕭兵先生發(fā)揮了這一思路,認為神話中昆侖山的形制(圓)本是中國古代一種宇宙模式的翻版。
葫蘆說。持此說的有聞一多等現(xiàn)代著名學者。他們認為:葫蘆與昆侖為音轉關系,因為葫蘆是圓的,昆侖也是圓的。其考證中國遠古的創(chuàng)世者伏羲女媧的本義應為葫蘆或瓜,大洪水襲來時,兄妹二人避難于葫蘆之中亦即避難于昆侖山。應該說,此種考證有其說文解字方面的意義,但仍然只是在昆侖的字義上進行著經(jīng)院式的推測。
蛤蟆說。持此說的仍以聞一多為代表。他們認為:瓜和蛙都是女媧的外部形象體現(xiàn),都和圓形相近,其圓大的腹部具明確的象征意義,那么蛙亦可稱作昆侖。劉夫德先生更認為,昆侖之丘意即蛤蟆之丘,其地為華夏上古蛙族居所。這一說法仍沒有超出葫蘆說的框架,雖有別義,但還是在字義上兜圈子。
窟窿說。此說亦源自聞一多。他認為窟窿亦是昆侖的音轉。并推測認為,《山海經(jīng)》說西王母“穴處”,穴即洞也,可見與窟窿同。照這種推測,昆侖山和洞穴同為一義了,實在有些奇思妙想。
渾黑說。持此說的有楊獻益、何新等先生。他們考證唐宋時代多將膚黑的域外人稱為黑山。應該說,這樣一種就字義的古今印證推測,似乎是與昆侖的原義愈走愈遠了。
母體說。此說以現(xiàn)代學者蔡大成和呂薇為代表。他們認為昆侖是母體象征,亦是天的象征。古時洪水,伏羲女媧躲至昆侖亦是躲至母體。而洪水泛濫亦是母體破而胎兒出的隱喻,以此證明“河出昆侖”意為混沌初開人類降生的形象說法。應該說,此種觀點就昆侖神話而言有其道理,但若就地理昆侖而言,則難以辯通。
以上說法,雖有文字考據(jù)或文字釋義的意義,但轉來轉去似乎距昆侖的本義愈走愈遠。迂回道來,雖不乏風趣,卻是歧義橫生、疑障迷茫。就中國文字的發(fā)生衍變來看,其轉音轉義互借的情況非常復雜,但其最初的意義應是比較明確的,指向也較為固定。所以說,若要離開昆侖一詞在中國古籍中的出處,并專以研究字義為能事,則真正的昆侖研究必然會變成一種玄學,所謂“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是也。這就像再好的戰(zhàn)術必須服從正確的戰(zhàn)略要求一樣,若戰(zhàn)術雖精到而戰(zhàn)略錯誤,則全盤必敗。
中國古籍《山海經(jīng)》里說:“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有人戴勝,虎齒,有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此山萬物盡有?!薄队肀炯o》中認為“河出昆侖”。如果我們承認以上兩部古籍當為出現(xiàn)昆侖一詞的最早記載,那么我們就該承認,要真正弄清昆侖的意義,一定得把握好以下幾點:一是說到昆侖,就必須把昆侖和大山聯(lián)系在一起來談。二是若說到昆侖山,就必須把西王母和昆侖山聯(lián)系起來談。三是若說到昆侖山就必須聯(lián)系到“河出昆侖”這一事實。否則,就昆侖而言昆侖,必會陷入望文生義的文字考證游戲。
就現(xiàn)實地理學與古籍印證而言,“河出昆侖”即黃河的確發(fā)源于昆侖東段的巴顏喀拉山。再印證古籍中“禹導河積石”,積石峽谷乃現(xiàn)今青海省循化縣的積石峽,也確系昆侖東段的余脈。至于西王母,據(jù)現(xiàn)代民俗民族學與考古文物的印證,其原系昆侖山區(qū)包括今日祁連山南脈一隅的古羌人部落女王,并非子虛烏有的人物。查《山海經(jīng)》中說到的西王母邦所在“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黑水之前”,其大致情況與青海境內的現(xiàn)實地理相當吻合。西海當指青海湖;流沙在柴達木盆地隨處可見;赤水當指今柴達木南沿昆侖主峰布格達坂峰發(fā)源向北流去的紅水河,其流程至少500多公里,注入柴達木腹地;黑水無疑是指發(fā)源于祁連山南脈,后又流入河西走廊的黑河。我們甚至可以認為,《山海經(jīng)》的撰稿者對昆侖山周圍的地理環(huán)境描述,是相當明晰并準確的。再說到昆侖丘,按“丘”字的原義當是四面高中間低,而今日的青海腹地包括青海湖在內,恰是夾在南昆侖、北祁連、東日月山、西當金山之間———把這塊地方稱為昆侖之丘,不是恰當而符合古今實際的嗎?
在《山海經(jīng)》《禹本紀》之后,還有兩個著名歷史學家,即西漢的司馬遷和東漢的王充,他們都對昆侖山作過自己的考證與推斷。王充在《論衡·談天篇》中有如下議論:太史公曰:“《禹本紀》言河出昆侖,其高三千五百余里,日月所辟隱為光明也,其上有玉泉,華池。今自張騫使大夏之后,窮河源,惡睹《本記》所謂昆侖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至《禹本紀》《山經(jīng)》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也?!狈蚋ジ已哉撸^之虛也。昆侖之高、玉泉、華池,世所共聞,張騫親行無其實……《山經(jīng)》《禹紀》,虛妄之言。
這一段話同時表明了司馬遷和王充對“河出昆侖”的看法,其局限性與明顯的錯誤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
一是,張騫出使大夏,主要路線當是由河西走廊到新疆再到中亞西亞,這一條線路恰是在絲綢之路,怎么可能“窮河源,見昆侖”呢?
當今稍具常識的人都知道,真正的昆侖山黃河源頭在南,而河西走廊一線在北,其間距離少說也有1000公里。應該說,張騫未能看見昆侖山與黃河源頭,于當時的地理視野與財力人力的局限之內,是很自然的事情。因為直到六七百年以后的唐代,唐河南郡王李道宗護送文成公主入吐蕃境內時,仍只是把星宿海當作河源。再往后推700余年,元朝的都使奉旨勘察河源,也只是把河源定在扎陵湖與鄂陵湖附近,距真正意義的河源卡日曲尚遠。如此一個黃河源之謎,竟是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二十八年之后的專門考察中才得以確認。如此看來,對于張騫沒有找到河源與司馬遷、王充的錯誤,我們都是可以諒解的。
二是,司馬遷和王充把《禹本紀》所載昆侖的玉泉、華池等帶有神話色彩的物象當作實際之體加以考察,更把《山經(jīng)》中的怪異之物也進行了實證考察。
應該說,這種把史學與神話學混為一談的研究誤區(qū)為后世許多學者各執(zhí)一端埋下了伏筆,助長并衍生了后來研究中國上古史的兩種錯誤傾向,即以神話否定歷史的極端懷疑主義和以歷史否定神話的極端考證主義。實際上,在中國上古史中,史實與神話的糅雜是常有的現(xiàn)象,在研究中需要細加鑒別,由表及里,由此及彼,互證揣摸,區(qū)別對待。任何將它們混為一談或以此否彼的做法都是有害和違背科學精神的。據(jù)有關資料來看,一些現(xiàn)代大學者如胡適之、聞一多等,就曾懷疑并否定過中國上古傳說中三皇五帝的真實存在。胡適之用的是實證考古學,認為史前史是杜撰、“中國歷史時自商周始”,禹是一條蟲。聞一多則用大量文字解義推斷出伏羲女媧只是蛙和瓜的隱喻化身。
如果說,春秋時代的孔子囿于“不語怪力亂神”的儒家治學風范而忽視研究《山海經(jīng)》,兩漢時代的司馬遷、王充則囿于考察局限而對“昆侖”采取“余不敢言”的謹慎態(tài)度,那么,到了近現(xiàn)代的一些學者,則對“昆侖”及上古史采取了大膽假設、繁瑣求證、隨意揣測、妄加議論的猜謎式方法,導致了老謎底未能指破,新謎殼又重新設置,愈猜愈遠、愈猜愈亂的學術局面??陀^地檢索起來,倒是古今一些名聲并不算太大而治學求實的學者頗有一些接近事實真相的有益見解。
《史記·大宛列傳》中有張騫奏明漢武帝的河源介紹“于田之西,則水皆西流,注西海;其水東流,注鹽澤,鹽澤潛行底下,其南則河源出焉?!碑敶藭吹煤苊靼?,張騫考察黃河源時所立足的位置在現(xiàn)今的帕米爾高原,即大范圍的昆侖山西段,所以他看到的絕非河源,河源應在昆侖山東段的青海境內。然而從大昆侖的概念出發(fā),漢武帝最終還是按秦以前傳下來的圖示,將河源地點定名為昆侖。應該說,這個定點就大地形而言勉強可通,就具體小地形而言確有誤差,且誤差當在偏西1300公里以上。
司馬遷之后的史學家班固在著撰《漢書·地理志》時,沒有采用張騫的河源在于田以南的說法,而是按照《禹貢》中“織皮昆侖”的指向和《山海經(jīng)》中昆侖之丘的方位,把昆侖明確置于金城郡臨羌縣以西:“金城郡……臨羌西北至塞外,有西王母石室,北則湟水所出,東至允吾入河。西有須抵池、有弱水,昆侖山祠。”晉代學者郭璞在《漢書·地理志》臨羌縣條目下加一注釋:臨羌縣“西有西王母石窟、仙海、鹽池,有弱水,昆侖山祠。到大唐而大昆侖出焉”。這兩段記述相互印證,方位清晰,點面交合,可以說把昆侖的地理位置表述得明明白白,使小昆侖與大昆侖的來龍去脈也清清楚楚。查漢代的金城郡治,當指現(xiàn)今的青海省民和縣下川口,當時稱允吾;臨羌縣系指現(xiàn)今的青海省湟源縣;仙海亦稱鮮海,為今日之青海湖,鹽池當指今日之茶卡鹽湖。湟水發(fā)源于青海湖西北的海晏縣,是黃河上游最大的支流,東流至民和縣入黃河。至于弱水,其意為水渙散無力,不能負芥,當指青海湖東岸日月山向西注入青海湖的倒淌河。其河似小溪,類季節(jié)河,水量淺且狹,無以載舟,故稱弱水。關于西王母石窟和昆侖山祠,均在青海湖西北的夏格日山和青海湖西南的關角溝一帶有所發(fā)現(xiàn)。如此看來,這里所點明的昆侖恰指環(huán)湖地區(qū)的夏格日山、托來山、大通山、祁連南山、天峻山等,此為古昆侖,亦稱小昆侖。而郭璞所說的“至大唐,則大昆侖出焉”,當是指昆侖東段巴顏喀拉山,那里確系黃河源之域。若比照《禹本紀》中“河出昆侖,其高3500里。”今日之巴顏喀拉山海拔當在5800米,環(huán)湖諸山亦在3800米以上,以古人對海拔高度的測量局限性,應該說已經(jīng)差不多了。
另據(jù)東漢時《恢國篇·論衡》記載:“金城塞外,羌獻其魚鹽之地,愿內屬,漢遂得西王母石窟,因為西????!边@里有兩點史實需要重視,一是王莽時將原屬羌人的青海地區(qū)正式納入中原王朝版圖。二是羌人當時的居地明確屬于上古時代的西王母之邦,不然就無法解釋其地何以有西王母石室了。
又據(jù)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湟水條說:“又東過金城允吾縣北……南有湟水出塞外,東逕西王母石室,石釜,西海,鹽池北?!迸c前引文相比,此處又多了一個石釜,可見西王母在該地的歷史遺存甚多,也極著名。《水經(jīng)注》是公認的地理信史,其對昆侖地望與西王母之邦的記述當為可信。
看來,從先秦、兩漢一直到唐代,昆侖山的地望稱謂及地域所指基本是清晰明確的。只是到了后世,因為西王母從人到神再到仙,神仙化的附會之作汗牛充棟,其原居處的昆侖山也就被指認得忽而天上、忽而海上,忽而海內、忽而域外,終至把西王母說成是來自兩河流域的神,把昆侖山說成是譯自古巴比倫的神廟神塔。種種猜想,騰于文壇;奇文妙語,盡湊熱鬧。使得真正的昆侖山與西王母備受寂寞與尷尬。如此亦算是學術爭鳴中的不平之事吧!
臺灣學者蘇雪林在其所著《昆侖之謎》一書中云:“考巴比倫遠古傳說,即謂有一仙山其義猶云大地唯一之山,或曰世界之山,為諸神聚居之處,亦即諸神之誕生地。巴比倫若干廟宇與七星壇之建筑,皆此山之縮形。而中國之昆侖,希臘之奧林匹斯,印度之蘇迷廬,天方之天園,亦為此山之翻版?!绷硪晃粚W者徐高阮在其《昆侖丘和禹神話》文中云:“中國古籍所載之昆侖丘應為古代兩河流域各城通有一種多層廟塔。”又有學者劉師培在《穆天子傳補釋》文中云:“由今后藏西北行,沿印度河西北及阿母河上游,又東北以至帕米爾,即此文所謂至群玉之山,戴春山之北也。更西沿阿母河北行,經(jīng)咸海而至波斯東北,即西王母之邦也。嗣復北至里海附近,東沿阿母河北折而入今新疆北境,又東南入甘肅,又沿陜西邊境入山西,以歸河南周都,此穆王西征所行之道也?!?/p>
對于蘇雪林氏與徐高阮氏的考證見解,雖指向有異而實質略同,都認為中國的昆侖源于域外的廟塔或神主,實不敢茍同。試問,華夏各族包括古羌人,皆屬黃膚黑發(fā),而古巴比倫人及兩河流域人種皆白色種族,就華夏文明自遠古迄今的歷史風俗考察,哪朝哪代都沒有過尊崇并祭祀白種神或廟塔的習慣。須知,中華各民族歷來只有祭拜祖宗的傳統(tǒng),而廟宇中永久供奉的,也只有公德昭世并在歷史中真實存在過的人物,如黃帝、伏羲、西王母、岳飛、文天祥、鄭成功等等。舍此難求其二。
至于劉師培對穆天子西征所畫的線路,則更可以說是“失之毫厘,謬以千里”了。試想以穆王率軍征行的腳力財力,何以能輾轉數(shù)萬里而在當年回歸鎬京?《周本紀》里司馬遷講得明白:“穆王西巡狩,樂而忘歸。徐偃王作亂,造父為穆王御,長驅歸周以救亂?!边@說明周穆王巡狩之地只能在現(xiàn)今青海境內的昆侖山下,青海湖邊,其距鎬京最多1100公里,返回時間一月足夠。若遠在兩河流域,則返回時間少說也需七八個月,試問,果真那樣的話,徐偃王的造反作亂豈不是星火燎原難以撲滅了嗎?
現(xiàn)代學者顧頡剛先生力排眾說,求實考證,終于將昆侖地望與西王母之邦拽回中國西北一隅,也就是現(xiàn)今的青海祁連南麓與昆侖之間,可以說,這是正確梳理的結果,也符合《漢書·地理志》的記載。只是由于顧頡剛先生未能作更多的民族民俗學的調查,比如青海民間的跳老虎舞(古羌人崇虎活化石),性器崇拜儀式以及古巖畫古彩陶圖識等,所以未能就西王母之邦的真實存在提供更為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現(xiàn)。應該說,受制于諸多條件,我們不可苛求于顧先生。
順便提及昆侖神話還波及山東半島、江浙沿海、東南亞、南洋諸島以及中亞西亞一線,自然是源于這些地區(qū)的民間傳說都尊奉西王母為女神。
地下考古和民族演變史證明,從上古的黃帝堯舜時代一直到秦漢時期,再到五胡十六國時期,曾在中國西部創(chuàng)造過燦爛的羌戎文化的一支,經(jīng)山西河南蔓延至山東、江浙沿海,向西的一支延至波斯兩河流域,向南的一支達四川、云南直抵緬甸、東南亞。很顯然,這些遷徙的部落逐漸地融合到當?shù)氐拿褡逯校麄冃攀氐睦鑫幕拔魍跄競髡f卻永久保存,而且蔓延、生發(fā)、廣大。隨著時間的推移,山東半島便衍化了蓬萊、方丈、瀛洲為載體的仙人文化,亦稱作亞昆侖文化;西亞一帶盛行著關于昆侖山與西王母的種種傳說。而云南、緬甸、東南亞乃至南洋諸島,由于華人移民的面?zhèn)骺诓?,昆侖神話自然四面輻射并更添附會借光之語。這也是為什么“昆侖域外別有”“海外亦有昆侖”“昆侖到處皆有”的原因所在。同時也證明,昆侖山作為華夏文明載體,西王母作為華夏民族共尊的美神,其影響已是貫通古今、連襟海外,化作民族精神的魂魄與思緒了。(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