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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居(之一)

      2019-05-13 01:55:40南子
      滇池 2019年5期
      關(guān)鍵詞:圖瓦木村哈薩克族

      南子

      牧駝人

      接近四十個井子北部的托別勒塔木沙漠草場時,會感到一股冰凍的冷氣摻在空氣中,時熄時起,當風起時,凍僵的空氣像猛地抖出一聲響,粗拉拉地割著臉頰——多年來往新疆各個牧區(qū)的經(jīng)歷,沒有誰,會比我更熟悉這空曠中的寒冷。

      我下了車,踩在我腳下的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鋪著一層薄薄的殘雪的曠野,這個地方留不住厚雪,只留得住寒冷。舉目四望,只見殘雪裸露處,鐵青黑硬的礫石成灘成片地鋪著。貧,旱,裸,荒,瘠——該用怎樣的一些漢字來形容呢?

      托別勒塔木沙漠草場是一塊被時間澆鑄的琥珀。沒人知道它的確切歷史。年輕牧人討厭這里的偏僻和荒涼,只要有可能的機會,就會逃離這里,去過熱鬧的街市生活。

      到了夏天,這里是黃綠相間,亦沙亦草的沙漠草場,有誰說過這樣的話:在這樣一種中亞細亞的地理環(huán)境中,一切都沒有了,只有兩樣東西占據(jù)著人心里殘存的最后意識,那就是熱,就是路。

      酷熱和道路主宰了人心里的時間和空間。

      牧駝人葉賽爾家就在托別勒塔木沙漠草場上,我們耐心地等待著駝群的歸來。

      過了很久,遠遠地傳來牧人低低的吆喝聲,我們連忙出了門,站在他家屋子后面的沙包上觀望,龐大的駱駝群朝我們走來了,身軀在覆蓋著薄雪的沙地中走動,掀起的沙塵把茫茫雪原,還有灌木叢都裹了進去,駝群身邊拉起了一道龐大的白色塵霧。

      沒多一會兒,一大群駱駝簇擁到了我面前。

      誰能想象我與這些稀有的長眉駝相遇的驚喜呢?它們過于高大的身軀昂立在低矮的坡地上的樣子完全像個王者。它們在斑駁的雪地上停住,先屈起一條前腿,輕輕抬起來,又無聲地放下,圓圓的蹄子淹入雪里,動作緩慢而從容。

      讓我確信,它們的美是絕對的。是戈壁沙漠無數(shù)生命中美好的一種。

      怎么說呢?普通的駱駝很難與這些長眉駝的樣子相比,它們看起來更為高大,脖頸處的毛濃密而長,直直地垂下,當它們彎下脖頸的時候,那純白或金黃色的毛像一匹光滑的綢緞流瀉下來。

      真像一頭雄獅啊。

      原來,當?shù)厝司褪欠Q它為“獅子頭駱駝”的。

      長眉駝是它后來的名字。是因為這種長眉駝有三重長睫毛,比普通駱駝還多了一層睫毛,眼簾垂下來,濃厚而密,像兩把黑色的小扇子一樣。它的血統(tǒng)珍稀,抗風沙的能力也比普通的駱駝強得多。當?shù)氐哪榴勅私兴伴L眉駝”。哈薩克族語中稱其為“烏宗克爾莆克提玉月”,意思是“長睫毛駱駝”。

      我很難忘掉這些很有王者風范的長眉駝。時時能夠感受到它的存在,它的美,還有它的力量。

      我記得那天的很多細節(jié),它們在荒野中踏著積雪,草叢,灌木在蹄下成為泥濘,其行路時昂首的神俊與騎士的精神氣質(zhì)是完全吻合的。

      在這群駱駝中,有一峰高大的長眉駝看起來有些不可思議的古怪:整個臉上糊的是一層厚厚的白沫子,把眼睛都蒙住了。我問葉賽爾,才知這是一峰長眉駝種公駱駝,正在發(fā)情期呢。這個時候,它的野性很大,常常口吹白沫子噴向路人,要是在發(fā)情期間一直找不到伴侶的話,脾氣就會變得很暴躁,身體像是拉開了失去控制的閥門,在戈壁灘上拼了全力奔跑,以釋放出在強健的四肢中束縛潛藏的野性和欲望。

      聽說有些眼睛被厚厚一層白沫子蒙住的公駝,在奔跑的時候看不見前方,會一頭撞在草場上的圍欄上,或殘或死,樣子很可怕。

      在這里,我多次聽人說到博斯坦鄉(xiāng)的一個叫阿吉坎·穆合塔森的哈薩克族牧駝人。說他家四代人在這個叫四十個井子北部的托別勒塔木沙漠草原牧駝,人如何善良,義氣啦。而他所牧養(yǎng)的駱駝就是很稀奇的長眉駝,全國也就 300多峰,而他家就有 200多峰啦,等等。

      我們終于見到了傳說中的牧駝人——阿吉坎老人,葉賽爾的父親。他瘦而長的黃臉上,細密的皺紋無所不在。渾濁的暗黃的眼睛,是被一年一年的風吹老的,在亮光里微微瞇縫。

      我之前從未見過這個老者,但卻總覺得在哪里見過,而且是很熟悉的,是不是那些哈薩克族的牧民都長了這樣一張臉的緣故。他的背影,他上炕的姿勢,他咳嗽的聲音——中國人素有“面相”這一說,想來還是有一些道理的。他講的是哈薩克語,很難聽懂,許多的話要他那個30多歲的兒子葉賽爾再說一遍,但葉賽爾也只能重述一部分,一些話只能明白意思,無法轉(zhuǎn)述,尤其是那些關(guān)于昔日在荒灘上與駱駝生存的傳奇故事,都已經(jīng)隨時間沉下去了。

      不過,他一聽我們說起長眉駝就笑了。他說:“駱駝就像牛和羊一樣,是從不睡覺的,一輩子沒閉上過眼睛?!?/p>

      因此我覺得,它們不睡覺,一定比需要睡覺的動物所見必多。

      人們喜歡駱駝,也許是因為駱駝綜合了十二生肖的特征:兔子嘴,豬尾巴,虎耳朵,蛇脖子等等,是許多動物的集合圖騰,正是這種真實的存在,使人們建立起某種對應(yīng)關(guān)系的文化想象。

      特別是牧人,相信駱駝與其他動物一樣,與人的心性是相通的。那些牧駝人,多將駱駝稱“駝子”,語氣中都有幾分特殊的親昵。

      特別是牧駝人,把駱駝看成是上天的禮物,一種神圣的動物。他們吃駱駝肉,喝駱駝奶,駱駝的毛細軟,可做各種耐用的織物,而在西域古典時代的占卜術(shù)和詩歌中,腳力迅速而又安全可靠的駱駝是作為慈善和高貴的牲畜出現(xiàn)的。駱駝沿著古代絲綢之路的商道走到了今天,曾掀起過歷史的波瀾,把我們帶到了時間深處,它無疑是文明生活的一位使者。

      據(jù)說,阿吉坎老人的爺爺艾吾巴克爾15歲就給別人家放牧。因為放牧精心,膘抓得好,人們都愿意把自己的牲畜交給他代牧。

      上世初一個秋天的早晨,艾吾巴克爾在沙漠中牧駝,發(fā)現(xiàn)一叢齊人高地灌木叢中有一峰受了腿傷的駱駝?wù)偷桶Q。這峰駱駝看起來與自己平日所牧的駱駝的模樣有所不同,它盡管受傷了,可神情卻如雄獅般傲慢,不讓人輕易靠近。它的毛色濃密而長,居然是純白色的,脖頸處的毛像綢緞一樣流瀉下來——再細看的話,會發(fā)現(xiàn)它有著三重長睫毛——這峰駱駝是從哪里來的呢?可憐的艾吾巴克爾想破了腦袋也沒想清楚它的來歷。

      后來,有人經(jīng)考證,是一峰從阿爾金山被偷獵者圍追堵截的野駱駝呢,受了槍傷誤闖到了這里,成了他的種駝——

      可是,這個說法卻從未得到老人的親口證實。這么多年來,每當有人問起這個傳說時,他的嘴角會有一抹秘而不宣的笑意,告訴這個好奇的人,自己所牧的長眉駝是經(jīng)自己選育雜交出來的。

      不過,到了阿吉坎·穆合塔森放牧駱駝,已是長眉駝養(yǎng)殖世家的第三代了。

      在那幾百峰起起伏伏的駱駝群中,如何辨認出哪個是頭駝?阿吉坎·穆合塔森老人說,沒有頭駝,每峰長眉駝都有自己的名字。

      比如,木卡西:像摩托車一樣跑得快的駱駝

      蘇提皇吾爾:產(chǎn)奶多的駱駝

      哈吉提:有用處的駱駝,與阿吉坎·穆合塔森老人的孫子同名,因為都是同一天降生的,現(xiàn)在各自都有 3歲半了

      吾庫楞汗:與新娘帽子上的羽毛一模一樣的駱駝

      桑達利:像“二桿子”一樣魯莽的駱駝

      沙勒莫音:長脖子的駱駝

      阿吉坎老人熟悉并了解它們中的每一個,都能叫得上名字,一點都不會錯。

      還有一峰駱駝也與阿吉坎老人的小兒子同名,叫熱汗。今年 23歲了。

      那是 1992年的一個冬天,熱汗 7歲,他這個年紀,已經(jīng)整天跟在父親的后面“吆”駱駝了。

      有一天,他父親趕著駱駝一大早出了門,留下熱漢趕著一群年幼體衰的駱駝在離家不遠的草場上吃草。暮色漸漸涂滿了荒原。天黑了。突然,暴雪下起來了。雪在這赤裸荒漠中往往只是一個打前站的黑客,它后面還有風呢!不久,風沙就裹著暴雪刮了起來。風雪一會兒快,一會兒慢,駱駝們拼命往回家的路上趕,好不容易沖出風沙沒走多遠,卻又被裹在雪霧里面了。

      如此折騰幾番,駱駝們有一種被戲弄的感覺,索性放慢腳步,但這時候,暴風雪卻奇怪地停止了。四周荒漠上赤野千里,平平地鋪開,一片潔白?;煦绲奶斓仂o悄悄地,充斥著死滅的靜寂。沒有了家的方向,他們迷路了。在這個時候迷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年幼的熱汗從未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情,他噤了聲,連哭都不會了。

      厲風在黑夜中嗷嗷叫著,像是黑暗中奔突著數(shù)不清的惡狼。這時候,熱汗感到身后一張噴著熱氣的嘴頂著他的小小身軀往前面的雪路上推,回頭一看,是駱駝的嘴。不知過了多久,駱駝頂著他的小身子,一路上跌跌撞撞地往背風的地方趕,最后來到了一個低矮的雪峰后面,齊齊臥下了。熱汗的幾乎被凍僵了的身體被這峰駱駝緊緊裹在它厚而密的長毛里,又暖又軟,一股濃郁的,又嗆又烈的駝毛的氣息彌漫著,很快就淹沒了他熟睡的臉龐。

      第二天凌晨,阿吉坎老人帶著牧區(qū)的人,遠遠地趕來了,找到了迷路的熱汗,還有走散的十幾峰駱駝。

      從那以后,這峰救命的駱駝就與熱汗同名了。如今,熱汗已 23歲了。

      真的是不可思議啊。我聽呆了,也聽迷了。

      你真的存在嗎?托別勒塔木沙漠草原上的神?

      阿吉坎·穆合塔森老人有三個兒子,葉賽爾,阿汗和熱汗?,F(xiàn)在,只有葉賽爾,阿汗幫著父親牧駝。

      太陽每天都一樣,每天都從東面山坡上托別勒塔木的夏牧場上升起。

      每天太陽升起后,葉賽爾和阿汗的駝群就沐浴在陽光里了。

      就在剛才,葉賽爾從草場那邊“吆”回來的那 30多峰駱駝多是懷孕的母駝,就快臨產(chǎn)了,帶羔的母駝肚子重,每天只能就近吃草,不能走遠,說是怕出啥意外。葉賽爾說,駱駝的妊娠期是 16個月,一般產(chǎn) 2胎??刹还茉鯓?,一個新生命的孕育,誕生是一件令人激動的過程。

      待冬天的“白災(zāi)”結(jié)束后,春天來臨了,溫度每上升一分,積雪就會融開一尺,很快,原野微微地斑駁了。

      春天正是一個接羔的季節(jié),牧人們每天又驚又怕。因為母駝在臨產(chǎn)期,不會在一個地方好好地待著,隨著肚子一陣一陣地疼痛,它們在曠野上到處顛著跑,想甩掉肚子里的胎兒,在牧人找不到的地方獨自產(chǎn)下幼駝。這是它們的習性,它們的主人并無選擇的可能。往往這個時候,麻煩就來了。

      托別勒塔木沙漠草場上有很多駱駝的天敵,其中最可怕的要數(shù)狼。在荒漠中,狼是那些食肉欲望最強烈的動物之一。到了母駝產(chǎn)春羔的季節(jié),那些餓了一個冬天的狼終日在草場上游蕩,遠遠地就嗅到了母駝生殖的氣息,躲在一旁窺視,等待著捕食的機會。它似乎先驗地悉知自己的使命,知道自己來臨是為了收回駱駝的生命。

      葉賽爾就不止一次地經(jīng)歷過這樣卑污的時刻——

      2013年春末,駝群里有一峰毛色灰白寒磣的母駝就要分娩。阿吉坎老人認為這峰弱不禁風的母駝產(chǎn)下的會是一峰毛色如雪的白色幼駝。他的話無人相信。因為這峰老母駝的皮色,就像是一團亂七八糟的,沾著灰塵的褐色抹布。

      這峰母駝分娩前兩天,卻失蹤了,獨自在離家十多公里處的一片大草灘上抽搐著臥倒了。整整兩天兩夜,它在那里臥著,抽搐著嘶吼,身子下的草皮被磨禿了。它的嘶叫聲讓人聯(lián)想到一個真正的女人。

      草潮屏息不語,黑暗從四下潛來圍護。

      最后,它揚起流淌著污濁汗水的頭,用盡全身的氣力大吼一聲,兩塊黏糊糊的血塊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兩個新生命誕生了。

      這個時候,兩天來終日跟蹤它的一只餓狼此時逼近了。當渾身虛弱的母駝歪著身子,從地上刨出一篷粗大的駱駝刺,正埋頭大嚼時,惡狼撲了過來,集中了它所有兇殘的野性,敏捷地跳躍,一口咬住了它的臀部,這時,它沒有力氣揚起那雷電般的后蹄了。

      母駝流著淚,把兩峰剛剛降生的幼駝死死埋在了身子底下。待牧人阿吉坎老人和兒子趕到時,這峰剛剛做了母親的駱駝,身子已被兇殘的惡狼啃吃了一小半,死去多時了。阿吉坎老人把母駝的身子翻轉(zhuǎn)過來的時候,奇跡發(fā)生了:混沌的白天白地里,兩峰幼駝迎著噴薄的晨曦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毛色如云如雪。

      可這峰母駝死去的時候,臉上很平靜,帶著一種赴死的悲壯,沒有絲毫掙扎的痕跡。

      母駝就是以這樣的方式,在我的身心中埋下了一種觀念。

      我跟著葉賽爾來到屋子后面的駝群里,尋找那兩只毛色純白的駱駝。我敢說,在這樣龐大的白色駱駝群中去辨認出它們其中的一個,肯定是不行的。這時,葉賽爾走到一峰面向夕陽看似傲慢的駱駝跟前,撫摸它的腿,喉嚨間發(fā)出一聲低低喊喚聲。這峰駱駝太高大了,大概已經(jīng)習慣了被牧人撫摸這個地方,或者說,它們在長時間內(nèi)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在這個地方被撫摸的愉悅感。

      所以,當葉賽爾撫摸著它的腿時,它的眼睛微微閉上了。

      葉賽爾說:“它也快要做母親了,你看看它的肚子,鼓鼓的?!?/p>

      太陽就要西沉了。空氣中滲進來青暗的涼氣。這時,有一道夕光射到了它的腰身上,一層純白的,微微透明的光暈構(gòu)出了它俊美難言的體型。它猛一甩頭,就在這道夕光中彎下了修長的脖頸,用那濃密的眼睫毛下的一雙含情的,琥珀似的大眼睛望著我,然后緩緩地探過脖頸,把柔軟的金茸茸的嘴唇觸到了葉賽爾的肩頭,然后靜止不動,把自己變成了一座雕像。

      我被一陣顫抖的熱流淹沒了。

      我問阿吉坎老人:你怎么知道駱駝產(chǎn)下的就一定會是毛色純白的駱駝呢?阿吉坎老人微微一笑:這很簡單,這峰母駝剛生下來的時候,毛色也是這種高貴的白色。

      原來,色彩就跟因符一樣,早在誕生之前,就已融入了精血中。生命的秘密就是在降生,生長,傷殘和犧牲中迸發(fā)出的鋼火 ,它在這一刻出類拔萃,成為純粹的駱駝的精靈,對此我深信不疑。

      這種通靈的動物給他們一家?guī)砹瞬簧俚目鞓?。他們對長眉駝充滿熱愛,看護和牧養(yǎng)也是精心的,不過,駱駝死去和失蹤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事情。

      “比狼更可怕的是人。”阿吉坎·穆合塔森老人的話使我的心頭發(fā)冷,雖然,他說的是事實,但老人對此平靜得多。野蠻人的腳步,踏碎了自然的靜謐。他說,長眉駝的捕獵者開著車,沿著公路來到這里,用各種野蠻的方法進行偷捕,將駱駝當場麻醉,卸塊,裝到編織袋里,偷運到一個個市場上,飯館里,然后擺上餐桌。而珍貴的駝?wù)疲瑒t賣到了南方。一種動物的價值就這樣消失了。

      天黑了,屋子里亮起了燈,光渙散著,亮度有限。人多的話湊在一起,要是誰走動了,那晃動的樣子更是把一種影影綽綽的影子糊在泥墻上。

      剛滿 4個月的夏力普在小搖床中睡覺,煮好的駱駝肉在大鐵鍋里冒著熱氣。這是平時難得的美味,一家人熱熱的晚餐就要開始了。如此安寧的夜,有著親人間凡俗生活的貧寒之味,在層層陰暗光線下睡著的小夏力普,會夢到什么呢?

      阿汗打開屋子后面的一扇小窗,一下子,帶有荒野的氣息的風在屋子里放肆地穿行,層層花氈,把數(shù)不清的羊角撒向不知名的地方。

      年邁的阿赫亞,正費力地彎下腰,端去鋁鍋,用火鉗從鐵爐子里搛出了就要燃盡的炭塊;從土墻上懸垂而下的昏黃燈光里,偶爾,那兩只拴在梁柱下的灰色布谷鳥在隱秘的陰影里有節(jié)奏地鳴叫。人們在土炕上說笑,咳嗽,紙煙的細霧在升騰,屋子外邊則是看不見的黑,母駝們在暗夜中散發(fā)出一股濃郁的生殖氣息。

      冬牧場上無邊的曠野,無邊的夜氣,夾帶著稻草,雪水,遠處的零星燈火和“又澀又香”的牧民家屋頂?shù)奈兜?,還有玻璃似的夜空上擁擠著的大粒的星星,有如海子在詩歌中曾描述過的“把星空燒成粗糙的河流”向我襲來,抹去了世界上所有不潔的聲音——冬牧場之夜,生活中相遇的美好,在此我不愿過多吐露。

      羊角圖案

      刺繡,是一種溫柔的手工嗎?強調(diào)出對時間的關(guān)注。

      在我看來,哈薩克族女性刺繡手工藝幾乎與古老的歌謠、氈房一樣久遠,她們將技藝變成一種生活態(tài)度,紅的線,藍的線,綠的線在一枚銀針的牽引下,從少女細白而修長的手,到老婦人長滿皺褶的老人斑的手,從她到她們,不知還要繡多少年。如今,生活的表象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但是羊角圖案如同生活的底本被珍藏,成了哈薩克游牧民族最早的信息,以及最原初的思想。

      手工講究的是勞動的精神,而且是無名的勞動,比如刺繡。刺繡是一種最高的手工之一,最高的往往也是最本質(zhì)的。

      要知道,世代生活在草原上的哈薩克族牧民長期遠離城市,為了解決日常之需,通常自己動手來制作一些東西,哈薩克族婦女忙完了家務(wù),就坐下來開始這種溫柔的手工——在棉布、呢絨、毛氈上刺、繡、挑、補、鉤,一針一線都是一個黎明到另一個黎明的縮影。

      好像那些哈薩克族女性人人都會繡制花氈,一條繡好的花氈可以用十多年,“千針萬線繡花氈”,可見,繡制一條花氈的確不易。

      她們的技藝仿佛天成,在一針一線中,粗糙的材料獲得完美的肌理和紋樣,使一種物質(zhì)變成另外一種物質(zhì),似有文字之美。

      我在新疆伊犁州特克斯縣喀拉峻草原一次漫游的經(jīng)歷,深深感受到了刺繡的情態(tài)之美。

      那時候,喀拉峻草原還沒得到深入開發(fā),蒼茫的草甸山花爛漫,綠意朦瓏,裹挾著雨水的陽光出沒無常。那天,我隨意走近草原上的一頂氈房,看見一位哈薩克族少女在她母親的指導下,正繡著一條花氈。

      “繡”這個動詞后面一定得對應(yīng)著“花”嗎?她在這里想也沒想,就繡上了一只哈薩克族現(xiàn)實主義的羊角圖案——哈薩克族人世代摹寫的對象。哈薩克族的繡品圖案講究上下左右圖案的對稱。這些羊角圖案,一般以羊的角來比喻。是羊只走向柵欄的途中,一個黎明連著另一個黃昏,是哈薩克族少女等待著的青春,背景是嵌在氈房敞開的門扉前那一抹濃郁得化不開的綠色。在濃郁的草腥味中,石頭般靜止的羊群在起伏的草湖中隱現(xiàn)——哈薩克族的女孩兒從小就擁有了這樣的視野,這樣的牧人天地,又怎能默默無語、不求表達呢?

      而我關(guān)注的是刺繡何以完成。這個哈薩克族少女叫阿孜古麗,今年15歲?!把虻慕牵谀銈児_克族語言中

      是怎么說的?”我問她。

      “米依孜的意思。”

      “兩個角呢?”

      “好斯米依孜。”

      “一個角呢?怎么說的?”

      “加勒哦——孜米孜。”她拉長了音調(diào),眼睛調(diào)皮地望著我。

      然后,我們在女主人的默許下,掀開她家彩色的氈房木門,走進了“米依孜”的世界。我的視線一下子受到一次烙燙般的沖擊——滿屋子的羊角圖案從一層層斑斕的色彩中蔓延開來。那么多的羊角,大小不一,姿態(tài)各異,一只只簇擁著爭先恐后地向我撲來。在繡枕上、在土炕的花氈上、壁氈上、崩氈尾的花帶上,芨芨草的圍幔上,食廚的木箱上,墻上掛著的馬鞍皮具上,嬰兒的搖籃上,衣箱上,木床的欄桿上相互纏繞著,層層疊疊地展開。

      那一個個盤曲的,四面分叉的尤物,舒展著圓潤流暢的線角,看不見它們相互推搡的肥胖身體,看不見羊角下的眼睛,但我卻從它們的呼吸中感受到了它們溫順謙和的靈魂……帶著被時光徹底壓平的姿態(tài),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個普通的羊角圖案,而已經(jīng)抽象成哈薩克游牧世界的一種特殊的符號。在一個遙遠的地方,穩(wěn)定地散發(fā)著傳統(tǒng)的光芒,表示出對傳統(tǒng)的敬意,使之成為一種民族的形象和象征。

      早年對哈薩克族人最初的了解,對異族文化接觸后的喜愛,就是在這樣的一個繡滿羊角圖案的地方開始了。

      說到草原,說到哈薩克族人的氈房所永久摹寫的通俗符號,那羊角所擁有的意味要豐富、深遠的多。而他們?yōu)槭裁慈绱绥娗檠蚪菆D案呢?在我還未深入他們的生活之前,這僅是一個深邃的謎。我常常對他們依賴著這么一個簡單的元素,就能保持持久的生命力而反復的暗嘆不已。

      草原漾動著如同綠波——什么叫草原,只有牧人的歌謠描述才最傳神。而羊是草原上群居的族類,是草原上世襲的土著。在草原上,若不是以牧羊為靈魂,那么草原還成什么草原呢?

      羊是離哈薩克族人的生活最近,世界最熟悉的生靈之一。

      哈薩克族人把羊的數(shù)量、肥瘦視為財富的多寡。比如一個披著羊皮襖的哈薩克族牧羊人,從小就趕著羊群開始他的放牧生活。他必須學會像山羊一樣在沒有路的地方走路。他們生下來似乎就有一些天賦。比如辨別牲畜的神秘視力。當他們的父輩把那群山羊交給他時,最先教會他記住的是有多少只羊,并每天在山羊回到羊圈的路上點數(shù),從羊的一只角到另外一只角,他的腦海里便有了這樣一個可以維護的數(shù)字。

      在各種動物中,天性對動物的影響最大。比如山羊,天生具有豐富的情感和本領(lǐng),它自愿與人為伍,容易和睦相處,喜歡被人撫摸,依戀人,其天性像哈薩克族小伙子一樣活躍、敏捷、愛游蕩。山羊不像綿羊那樣羞怯,有時還喜歡離群索居,愛攀上山勢陡峭的地方,甚至睡在巖石頂和懸崖邊上,幾乎各種花草對它來說都是合適食用的佳肴。

      而綿羊就不同了。它生性樸實,因為脆弱怕羞,或者膽小而喜歡擠聚在一起,哪怕是最小的一點奇特的聲響都令它們之間相互擠撞。它們自己不能謀生,高溫、烈日、潮濕、寒冷、冰雪、漫漫長途……它們都不適應(yīng),比別的家畜需要人更多的照料和救助,這才使得綿羊的種群得以生存到現(xiàn)在。

      就這樣與活著的家畜、牛羊相依為命的方式,造就了哈薩克族人的許多性格,造就了完全有異于農(nóng)耕式的思維。農(nóng)與牧肯定是不一樣的。這些活潑的性情各異的羊只,就這樣給了哈薩克族人富有情調(diào)的生活。

      只是,這些活躍、敏捷的山羊,與樸實甚至還有些害羞的綿羊相比,哈薩克族人更愛哪一種?

      在這座白色氈房里,阿孜古麗的外婆正笑瞇瞇地坐在花氈的一角打量我們這些不速之客。

      她的臉是圓的,額頭是圓的,身體——自然也是圓的,舒展、圓潤。她是眾多哈薩克女人中的一個。但臉上的皺紋有山川的地貌,有誰能夠模仿山川的樣子呢?關(guān)于大地,我們又能說些什么呢?看到她,我便理解了哈薩克族人為什么那么喜歡歌唱母親。那些女性真是太奇妙了——她們快活、大方、強韌、寬容。在哈薩克族的游牧世界中,而有女人在的氈房,就宛若一艘草海中不沉的船。若家庭中缺失了這樣的女性,則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身懷五谷的女人”。這是帕斯捷爾納克在《日瓦戈醫(yī)生》中所說的話。意思是說在某些女性身上,有大地母親的氣息,胸懷和力量。

      他是這樣說的:“有的女人身上有五谷或者蜂蜜或者皮貨。武士們便打開她們的肩膀,像打開箱子一樣。用劍從一個女人的肩胛骨里挑出一斗麥子,另一個身上有一只松鼠,還有一個人身上——竟然有一只蜂房!”

      這位哈薩克族老人叫烏云巴依爾,今年 80歲了。她不懂漢語,我們也聽不懂哈薩克族語。當她穩(wěn)穩(wěn)地端坐在羊毛氈子上,臉上浮現(xiàn)出一層淡金的光澤,如雕像般沉靜,她聽我們在嘰嘰喳喳地說話時,她的目光帶著一種奶茶的溫度,一直暖到我們的心里去。

      闊大、蒼涼、溫情,如草原般無際、善解寬容,這就是她——哈薩克族母親。像這樣的女性形象是我渴望在草原上見到的。她們臉上的慈祥讓人心醉,身體是仿佛永遠懷著神示。

      “烏云巴依爾年輕的時候有一個小孩子,死在牧民春季轉(zhuǎn)場的途中,她還有在草原與餓狼搏戰(zhàn)的經(jīng)歷,還有呢,她一輩子住在這個草原上,有一肚子的傳奇故事呢!”

      有當?shù)厝嗽谂赃呡p聲對我說。

      我們鄭重其事地圍坐在氈毯上,拿出紙和筆。烏云巴依爾老人聽不懂我們要問她什么,一轉(zhuǎn)眼,她便蹣跚著晃動白發(fā),走出了氈房。

      原來,她要去勸解氈房門口兩只正在打架的小羊。

      在我看來,那些哈薩克族婦女們似乎更了解羊的歷史、秉性、嗜好和叫聲中所包含的內(nèi)容。這遠勝于對其遠走他鄉(xiāng)的子女的了解。她可以見證一只羊從生下來到死去的整個過程,但卻無法把握其子孫們的命運。這恐怕是生命的飼育史上的一個永遠無法消除的與自然規(guī)律無關(guān)的悲哀之一。因為,每一位哈薩克族母親都希望自己的子孫永遠活在自己的目光中。

      因此,關(guān)于哈薩克族人的刺繡圖案為什么是羊角的時候,我做出了這樣的推斷:當我們的哈薩克族母親們無力排解這生死所編織出來的情感漩渦時,與自己的生活密切相關(guān)的,她可以把握的生靈——羊,就悄然地被置換到了她們所寄托一生的布面上。這些密密匝匝的羊角圖案,像是有了魂魄似的,被她們不斷地重復,又在不斷地重復中得到了安慰,不會因為風吹日曬而斑駁,也不會因為時間的逝去而風化。

      這也許只是我個人一廂情愿的一種解釋。

      是不是圖案借用了生活的外形,現(xiàn)在,又將自己藏匿于生活深處并賦予人們以真正的秘密?

      烏云巴依爾老人為我們打開了一幅長卷手工繡品:5米多長的黑色絲絨布面上,刺繡了上千只大大小小的羊角圖案,周圍還有一些植物符號,主要是花朵、葉片以及纏繞在一起的枝蔓。

      當這么一幅刺繡長卷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時,這些羊角圖案的走向,和密密匝匝的花朵的姿態(tài),如同記錄了哈薩克族女人隱秘的生命符號。

      烏云巴依爾老人說,這件繡品是她當年的嫁妝之一,少女時代的她用了整整兩年的時間才刺繡完成這幅繡品。

      此刻,我的手觸摸著這條精美無比的繡品——草原上晚霞一樣的紅線,森林一樣的綠線,夜空一樣的藍線,用最銳利的針,在一塊氈子上牽引、縫合、繡制。現(xiàn)在,這些有顏色和姿態(tài)的符號,比文字更會言說,一個個話意明晰又枝蔓縱橫,它們在過去的時光里休眠,只要略有驚動就會醒來。

      可能在不久的將來,這樣的繡品因無人仿制而會導致失傳。

      烏云巴依爾老人遞給我一碗溫熱的奶茶。我摸著這件珍貴的繡品,心里似有所動,雖然說不出來,卻在喝茶的一斟一飲間細細回味。

      山居

      我是一個習慣聽和寫的人。我生活在這平凡的人和事中間,保持著對人世的基本感受力。比如,對阿勒泰地區(qū)禾木村的再一次體察,是我以往閱歷和經(jīng)驗的一次延伸,也是我自己閱歷和經(jīng)驗邊界的一次行旅。

      十多年前,在通往阿勒泰地區(qū)禾木鄉(xiāng)的道路未開通之前,這個地方對外地的旅行者來講一向作為遠方而存在。這座無法脫離神的法則存在的村莊,以驚人的古老形象與神秘歷史一次又一次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那散發(fā)著松木清香的木質(zhì)尖頂小屋和樂譜般躍動的柵欄,毗連著一座鄉(xiāng)村紋理的精神元素,有著夜晚與清晨呈現(xiàn)出的輪廓。直到今天,我仍記得自己第一次到這座圖瓦人村莊時,它帶給我的驚訝 ——

      在這座村莊,我看見的是時間與人生的緩慢幽暗,它就像一片從未經(jīng)人的手指撫摸過的樹葉,含著牛哞、炊煙,進一步呼應(yīng)了圖瓦人謎一樣的歷史。就像絹上的墨跡,意味雋永卻又無以名狀,散發(fā)著多元的生活氣息,有時它是雜亂的,有時是藝術(shù)的,但更多的時候是神秘而靜寥的。

      但是,當我們真的抵達禾木村時,萬分驚訝地看到這個“神的自留地”已成為當?shù)芈糜螛I(yè)的開發(fā)之地,完全變了模樣,變成了一個俗氣熱鬧的“旅游景點”?!奥糜螣帷闭谙磉@座昔日圖瓦人居住的古村落。

      在禾木圖瓦村,幾乎所有的空地被占領(lǐng)用來大規(guī)模的商業(yè)開發(fā),大批的商販、民工以及游客蜂擁而至,包圍著這個村莊。禾木村已成為外來人口的雜居之地。我注意到禾木的人主要是以下幾類人:1、外來的經(jīng)商戶;2、蓋房子的民工;3、大量的游人。我還注意到禾木村的馬路上多了一樣東西,上百輛在村子里橫沖直撞的“摩的”。

      蓋房子的民工衣著襤褸,他們的臉上有著勞作之后的塵土和倦意。而那些開旅館和餐廳的老板是傲慢的,他們用外地人的口音大聲喧嘩,與游人討價還價時爭吵、漫罵。

      所到之處,幾乎所有圖瓦人家的村舍前都招牌林立。院落內(nèi)外掛滿了不倫不類的大紅燈籠及隨風飄揚的彩帶。招牌上示意的大多是“餐館、商店”,但大部分是旅店:如意、好再來、美麗峰、再回首,圖瓦人家、吉祥山莊、三笑……一路看過去,各種大大小小的招牌密密麻麻。我的心里不禁有些堵。

      但這還不夠,越來越多的外地人看到了商機,正在大規(guī)模地大興土木,擴建房屋村舍。在圖瓦人家原有的屋宇上疊加屋宇,變成兩層、三層……又在原有的房屋之側(cè)加以擴建。他們切實地規(guī)劃這些房屋和空地,從而使自己獲得更大的利益。

      禾木村正在以舊換新。

      到達禾木的當天下午,我們無處可去。我便提出趕在太陽落下山之前,一起去禾木村的橋頭拍“牧歸圖”。

      禾木河上,一座巨大的木質(zhì)拱門挑起一輪夕陽,猶如最燦爛的鏡子,輝映出一個古老鄉(xiāng)村的影子。原始而古老的有關(guān)人類家園的歌謠,在每個清晨黃昏中被反復吟唱。每一個黃昏,成群的牛羊排著隊從河流的對面慢慢踱過來,架設(shè)在寬闊禾木河上的拱形木框高大結(jié)實,像門楣一樣剛好框住了它們晚歸的身影,背景是落日的煙柱與質(zhì)樸的木橋,襯著遠處的白樺樹林與清澈的河水——這是攝影者們拍禾木村的一個最為經(jīng)典的鏡頭。

      我與女友走在去往禾木河橋頭的路上,不斷有三三兩兩的游人扛著攝影器材從身邊擦過去——顯然,他們與我們是同一個方向:橋頭。還沒走到跟前,我就被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不到百余米的古老木橋的兩側(cè),擠滿了男男女女的攝影者,他們早已架設(shè)好了“長槍短炮”靜候一旁,早先于我們到達“舞臺”,等待著重要的“演員”——牧人與牧歸的牛群“上場”。

      我猶豫地停下腳步,摸了一下手中薄脆如玩具般的數(shù)碼相機,有些自卑:“比不過啊,還去湊熱鬧嗎?”

      最后,我倆決定不拍“牧歸圖”了。

      很快,一位騎著馬的牧人趕著一大群牛從樹林的對面過來了。他與這一大群牛準備過木橋回到村里去。人群中有了騷動。這些攝影者像接到“命令”似的,紛紛擺好拍照的姿勢,將“長槍短炮”齊齊對準了這群悠然而至的“演員”慢慢走到木橋的中間。

      突然,一位頭上披著花頭巾的小伙子一個箭步從人群中沖了出來,半跪在木橋的中間,捧起相機對著牛群一陣猛拍。其他幾個攝影者見狀,也學他的樣子撲到木橋中間,齊齊半跪了下來,攔住了這一大群準備過橋回家的牛群的路。為首的一頭牛被嚇了一大跳,連連后退,一下子與后面的牛群紛紛擠作了一團。緊跟在牛群后面的馬也像是受驚了似地發(fā)出不安的嘶鳴……很快,牧人的鞭子狠狠落在了牛的身上。這頭牛向后退的腳步停了下來,站立不動,眼睛里有一種惱怒與隱忍的敵意。緊跟在它后面的牛群也停在橋的中間。

      一場牛群與游人的對峙開始了。

      隨著時代變遷,圖瓦村落有了電,通了路,電視和手機信號也覆蓋到了村子里,無數(shù)的外地人帶來了所謂的現(xiàn)代文明,以及商機,但似乎并沒有動搖這些圖瓦人傳統(tǒng)的生活習性。在這個村落里,圖瓦人與哈薩克族,蒙古族人長年混居在一起,仍過著半游牧半定居的生活,禾木村少有圖瓦人離開故土出去打工,或者經(jīng)商。他們中有很多人仍然未到阿勒泰以外的地方,他們也不與外族人通婚。由于與外部環(huán)境的長期疏離,封閉和貧困是他們的現(xiàn)實處境之一。

      而過于單調(diào)的生活也是可怕的,它是“貧乏”這兩個字最明晰的概括。

      特別是無比漫長的冬季到來,大雪封山,將圖瓦村莊與外界徹底隔絕。正如圖瓦老人常說:“一年之中,7個月冬天,5個月夏天?!边@樣的生活迫使人的一切欲望壓抑在冰點以下,因而,喝酒是一種安慰。

      為了抵擋一年里大半年的寒冬,圖瓦人以酒度日,酒成了生活中的依賴,和生活的潤滑劑。酒不僅是一種供人享受的實物,而且還是為了引導人走向酣醉之后的暢快淋漓的遺忘之境。

      在村路上,人們經(jīng)??梢钥匆婏嬜淼哪腥颂稍隈R路邊上,甚至也有一些飲醉后席地而臥的婦女。常常有因為喝酒把身體喝壞了,躺在寒天里把自己凍傷,凍死。有人曾做過統(tǒng)計,圖瓦人一天平均喝三瓶半白酒,這個數(shù)字想來是無敵了。

      在當?shù)兀肮{斯大曲”是當?shù)貓D瓦人最喜歡喝的白酒,不是口感有多好,而是便宜:5塊錢一瓶。其次是“古海”:3.5塊錢一瓶。

      圖瓦人喝酒的方式很奇特,除了和熟人,親戚們在家里喝,最常見的就是喝“柜臺酒”:在店里買一瓶子白酒,用指甲蓋生生摳開酒瓶蓋而不用起子;然后倚在柜臺上,連咸菜和幾?;ㄉ锥疾灰?,就這么悶頭一口一口地,有滋有味地喝起來,最后,一個人喝得嘻嘻哈哈,自言自語,對著墻說上大半天,夜深了,雜貨店要打烊了,他還不肯走。要是熟人進來了,就拉上他們一起喝,喝得友好而放肆。

      就是喝得大醉了,他走路的步子也會很正常,外人看不出有什么飄,乏力——如果有什么異常的話,那就是他走路時腳伸得太直,太硬了,走得也比平時快很多——大概是酒氣沖到了腦子里,沖得太厲害了。特別是在寒冬臘月的深冬,在禾木村的夜晚的路上,你到處都會看到這種人——一路走過去,什么人也不理。熟人打招呼了,他連看都不看。隔好遠,都能聞得到他們身上一股子濃烈的酒氣。

      在禾木村,曾經(jīng)流傳當?shù)厝撕染频囊粋€笑話:說是在禾木村如果遇到狗的圍攻,你只要假裝喝酒喝多了,將身子胡亂晃那么幾下,狗就會立即停止進攻。搖晃著身子走路,是禾木村男人的一種標志性步態(tài),連狗都能看得懂。

      因而在這里,有關(guān)酒鬼的故事有很多。偏遠鄉(xiāng)村的生活,大抵就是這樣,人們嘴上傳來傳去的新聞,都是有關(guān)村子里幾個老熟人。

      他叫蒙開,圖瓦人。是禾木村里有名的酒鬼。沒人知道他確切的年齡,也許他才 40多歲,也許都 50開外了。暮春正午酷烈的陽光散發(fā)出噩夢一樣的暑氣,一陣陣吹著他破爛衣衫的一角,再順便吹一下他黎黑的、瘦骨伶仃的胸脯。他的眼角積滿了發(fā)黃的眼屎——但他毫不在乎!地上的空酒瓶沾著塵土,影子一樣散發(fā)出塵世的暖意。

      現(xiàn)在,他歪著顫巍巍的身子,坐在正午烈日下的馬路中間,這個時辰已沒有多少人在走動,一只臟乎乎的老黑狗踱到他的身邊嗅了嗅,又滿不在乎地走了。當有過路人或車輛經(jīng)過他的身邊時,他的眼神直勾勾地,喉嚨里像嗆著古老的哽咽,發(fā)出一種咕嚕咕嚕的聲音。

      他伸展開手臂,身體幾乎要撲將過去——那張被劣質(zhì)酒精摧殘的臉上迸發(fā)出一種古怪的歡喜,但是過路人很快就敏捷地躲開了,繞著道,帶著厭惡、鄙夷的神情遠遠地看著他,好像在說:“瞧,這個酒鬼!”

      聽說他曾經(jīng)還算是一個有錢人,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還是在上個世紀 80年代,他曾經(jīng)有過不多不少的牛、甚至還擁有過一匹高大健壯的馬的時候(那些馬是他的父親臨死前留給他的)。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開始嗜酒無度,不多不少的牛都被他拿去賭酒、換酒喝了,再也不屬于他。

      為討酒喝,他那溫順的妻子也被自己打得捂著臉跑出去,再也沒有回來。從那時起,他的生活便跟酒有關(guān)。他常常和一伙像他一樣的無事可干的圖瓦小伙子在一起賭酒喝,但更多的時候是一個人怔怔地喝,皺著眉頭,像喝苦藥似地咂一口酒,有時還就著掰碎的餅子、一把葡萄干或一塊煮熟的土豆什么的。

      沒有人知道他的酒量有多大,他常常喝醉——好像一喝就醉。酒是他的溫暖、他的苦惱。有時喝醉了就像未裝滿東西的布口袋一樣歪斜著貼著墻根倒下去,一睡就是一整天。

      終于有一天,他萎縮著身子,牽著馬來到小雜貨店里。離開時他擁有了一匹用馬換來的小牛犢和腋下夾著的一瓶喝了已近一半的白酒。他搖搖晃晃地走到家門口,他的在門口玩耍的兩個女兒齊齊地望著他,看那張被酒精浸泡過的,帶著懊惱、羞愧、又有一點沾沾自喜的臉奇怪地扭成一團,像在說:“哎呀,我又喝多了。”

      就這樣,短短的幾個月時間里,為了換酒喝,他的一匹馬就先后被他換成了一頭小牛犢,小牛犢又換成了兩只羊——最后,直到有一天,他赤紅著脖子,勒緊破襖上的腰帶(一根麻繩),牽著羊走進了一戶牧民家里,出來的時候,他的腳步踉踉蹌蹌,口袋里揣著一只空酒瓶、兩手痛苦地扶著墻根,慢慢地蹲下去。

      那個季節(jié)正值冬季,等他第二天醒來,身上已落了一層薄雪。他感覺遲鈍地往衣服上抹了一把雪,小心翼翼地用舌頭舐了舐,細瞇著眼睛,臉上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現(xiàn)在,我的腳步正在路過他。這個蒼老的酒鬼。

      他衣衫襤褸地睡在禾木鄉(xiāng)鄉(xiāng)鎮(zhèn)小雜貨店的墻角下,睡在自己的夢鄉(xiāng)里,沒有誰來驚醒他。他是這個圖瓦村中以奇奇怪怪方式生活著的一個人。

      每一天,他是感到快樂呢還是悲傷,我無從知曉。

      2014年 6月初,在我剛到禾木村的第一天,就聽說今年 2月發(fā)生在村子里的一起因酗酒而導致的死亡事件。死者是一個年齡大概在 40歲的圖瓦女人。說是夫妻倆一起到深山里的一個牧業(yè)點看親戚,喝了不少的酒,酒醉人酣。丈夫有事中途先回了,留下妻子繼續(xù)喝。妻子喝醉了,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終于不勝酒力,倒在路邊睡著了,最后凍死在了雪地里。她被人發(fā)現(xiàn)時,耳朵里都有血印子——可能是血管凍裂了。目睹了死者慘狀的人這樣說。

      這位母親去世后,留下了年幼的孩子。

      那天,在禾木村一家叫“春艷”雜貨店里,我見過這個剛滿 4歲的小男孩,衣服破破的,整個人看起來像是一個長腦袋的小破布球。

      他被父親拉扯著進了雜貨店,年輕的父親冷著臉,買了一袋“小叮當”牌的兒童潤膚霜,很小心地扯開封口,擠出來一小團膏體,抹在了小孩子有些臟污的臉上,動作看起來很是笨拙粗魯。小孩子張著嘴,很信賴地看著他,嘴微張著,露出像碎米似的小牙齒,微黃。一會兒,他那雙烏溜溜的眼睛越過父親的肩膀,瞅著木架子上的棒棒糖,餅干,還有蒙了灰塵的玩具小鴨,眼神很是專注。

      我一下子有了沖動,想和這孩子的父親聊聊,可一時間又不知說什么,很快,父子倆就走出店門很遠了。

      街面空曠,風卷起了一陣塵土。

      禾木村有一座很普通的鄉(xiāng)村寄宿小學,我記得這其中的許多細節(jié):粗糙的木柱,支撐著一個個傾斜的,四邊形單面泥皮屋頂,這些簡單的細碎的木格狀的窗戶里,那些孩子們?yōu)榱说玫揭粋€正確的方程式,一個合乎題解的答案,個個趴在有幾道裂縫的木桌上皺起眉頭。學校操場草地上的遍地小黃花,在暮春陽光的照射下,好像鋪展在另一個時空中,非常絢爛。

      在學校的操場上,我被一群孩子圍了上來。這些孩子中有蒙古族和哈薩克族,還有蒙古族圖瓦孩子。他們的臉擠在了一起,顯得那么小,拳頭一樣緊縮著。年齡小點的孩子都掛著鼻涕,那鼻涕非常自然地待在臉上,他們不擦。這鼻涕和衛(wèi)生無關(guān)。

      我注意到,有一個孩子冷著臉,一個人坐在草地上用手指一下下地扯著草根,有些孤僻的眼神不時地朝著我們這里熱鬧處張望。

      他是一個圖瓦孤兒,叫阿依爾特,有一雙圖瓦孩子特有的尚睡未醒的,單眼皮的細眼睛。

      早些年,在禾木村,因為父母親酗酒無度,有的人年紀輕輕就撒手歸西了,留下了年幼的孩子。這些孩子從小就失去了可以依附的親緣關(guān)系,而變成了一個鄉(xiāng)村孤兒。鄉(xiāng)村孤兒是村子里的一種獨特的形象。因為缺乏照顧,他們的身上有長期不洗澡散發(fā)出來的體味。當他們低下頭去,發(fā)叢里的干草屑,土坷垃就清晰地顯現(xiàn)出來。也許長大以后,這些孩子們會變得像他們的父輩一樣,把對生活沉重的憂慮放在心里,整天悶頭干活,開粗魯?shù)耐嫘?,抽煙,喝酒,還喝得醉醺醺的——這都是可能的。

      很難忘記禾木村鄉(xiāng)村寄宿小學的那些圖瓦孤兒們。我心臟跳動的聲音里已經(jīng)含有他們的聲音,我的呼吸里也有他們的呼吸。而他們的眼神,已凝結(jié)成一個鐵塊,壓在了其他的日子上面,短小而沉重。讓我時時能夠感受到它的存在,它的力量。

      我能一一叫得上這些孩子的名字:

      阿依爾特:12歲,男,小學 2年級。父母去世時自己年紀還小,不記得他們的模樣了。這些年一直被姐夫收養(yǎng)。

      阿登居拉:11歲,女,小學 4年級。父母去世 2年了。現(xiàn)在被姑父收養(yǎng)。

      哈帕:9歲,男,小學 1年級。爸爸喝酒導致腦出血去世?,F(xiàn)在和媽媽在一起。單親。

      薩力別克:13歲,男,小學 5年級。單親。

      左尓克特 :12歲,男,小學 4年級。單親。

      沃登:13歲。爸爸和媽媽酗酒,2006年先后去世?,F(xiàn)在和 10歲的弟弟沃特住在一起。

      對這些單親或全孤的孩子們,學校在吃飯和住宿方面都是免費的。可是,當他們一個一個地站在我的面前的時候,我的心微微震顫了:這些孩子,從小就從酒的人為的,不自然的芬芳里,過早地聞到了死亡的味道,這味道里面有害怕,絕望,一言不發(fā)的,無聲的哭泣,還有夜里數(shù)不清的呼喊。

      很難忘記沃登和沃特這對圖瓦兄弟倆。聽校長阿賽力別克說,兄弟倆一個拘謹些,一個調(diào)皮些??晌胰フ疫^他們。

      那天上午,我聽學校的老師講,沃登和沃特倆有好幾天沒來上課了。我和村干部,還有學校的老師一起,坐著破舊的吉普車,沿著鄉(xiāng)村公路去 20多公里的山里去尋找這兩個孤兒的家。

      沃登和弟弟沃特都像其他的孩子一樣,平時都是在這所寄宿學校里住宿,只有到了周末才一起相伴著回家。若是步行,路上要走三個半小時,而騎自行車的話,也得兩個多小時。到了周末回到家里,哥哥沃登跟著山里的哈薩克族小伙子去森林里挖蟲草,揀蘑菇,打獾豬,留下十歲的弟弟沃特在家里煮飯給哥哥吃。

      一路上,我想象這一對年幼的兄弟倆,哥哥咬著牙,騎著破舊的自行車,車座的后面是弟弟,車子一路顛簸著,群山嶙峋,綠草在腳下浩蕩,四周散發(fā)著孤零零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寂靜,他們像兩株沉默的,營養(yǎng)不良的植物一樣依偎在一起,弟弟把臉埋在哥哥并不寬大的后背里,前面是山谷的一個盡頭,而身后,是山谷的又一個盡頭。

      若是遇到大風天,哥哥會把車子騎得如一只蜻蜓停在狂風里。

      趕到家,屋子里空空的冷冷的,沒有爸爸,沒有媽媽,沒有熟悉的親人。也許,剛趕到家的門口,門和墻就已連到一處,推不開了。

      一路上,暑氣在初夏的水汽中蒸騰,散發(fā)出各種各樣的古怪的苔蘚的氣味。

      最后,我們終于在薄暮時分來到山中沃登和弟弟沃特的家——仍是圖瓦人特有的尖頂木屋。柵欄的門緊閉。叫了好幾聲,沒有人。同來的老師對我說,他倆可能去親戚家了。

      直到我離開了禾木村,我都沒見到他們。

      沃登和沃特不知道我們來過他的家。

      禾木河東面的高地上有一座小小的喇嘛廟,與當?shù)鼐用竦哪疚葜挥幸粭l馬路之隔,凌晨或傍晚,狗吠聲隨著白色的帷幔飄起,用松枝燃燒代替的貢香發(fā)出的松香味兒老遠就聞見,使得這座喇嘛廟在其濃郁的宗教外表下面,又平添了一層古老鄉(xiāng)村的靜謐。廟里只有一個喇嘛,他叫蒙克巴依爾,是個圖瓦人。聽當?shù)厝苏f,他家在這里是世襲的喇嘛,到他這里已是第三代了。

      初夏了,正午的陽光猛烈,因為空氣的能見度很高,云朵白得泛青。陽光在這個時候不僅是可見的,也是可以用鼻子聞,用耳朵聽,用手摸的。路上到處都是出來曬太陽的人。

      在這樣的天氣中,老人還穿著棉衣。家境好的孩子穿著羊毛衣。透過木柵欄,我看見一個肥胖邋遢的圖瓦女人附身臥在自家的院子里,底下鋪著一塊看不出什么顏色的毛氈子,身子稀里嘩啦地攤開了一大片,她不時地把手翻出去,一下下地敲著腰,正午的禾木到處籠罩著懶洋洋的睡意。禾木這個地方高寒潮濕,風濕性關(guān)節(jié)炎是當?shù)厝俗畛R姷牟。藗兿嘈艜裉柺遣挥没ㄥX,最有效的藥方子。

      蒙克巴依爾坐在屋子陰冷潮濕的廟堂里。他的腳下臥著一條狗。禾木村到處都是狗,以白色居多。

      那些狗看起來像是天空掉落到地上來的云塊,慵懶,貪睡。

      有那么一會兒,蒙克巴依爾像一只倦了的蒼鷹那樣凝然不動,眼睛半閉半合。我以為他也睡著了,感覺有人走近,他睜開了眼睛,眼神里有著某種動物般的信賴。

      蒙克巴依爾伸出手向我示意時,我看到他的手指關(guān)節(jié)變形突出,像干枯的松枝上長著的松塔一樣腫大、僵硬,一看就知道是在高寒潮濕的環(huán)境中患有嚴重的風濕關(guān)節(jié)炎的緣故??墒撬刻烊詾榍皝韰莸娜苏b經(jīng),消業(yè)、祈福。

      站在這里,我想起了一似曾相識的一件事:新疆女畫家段離在 2012年秋季的某一天,也曾經(jīng)站在同樣的地方,看喇嘛蒙克巴依爾誦完經(jīng)、做完法事之后,用不太熟練的漢語對她說:“我想說幾句話,你如果能帶出去,就算我說了;你如果帶不出去,就算我沒有說?!?/p>

      這位陌生的女士拜在他的面前,虔誠地聆聽著他那突如其來的、曾讓她“帶出去”的話。

      他微閉著雙眼,像在讀誦經(jīng)書一樣,用平和而低沉的語氣對眼前的女士說:“現(xiàn)在我們圖瓦人每年死的比生的多。有很多人年輕輕的就死了,留下孩子沒有人管,他們的父母大多數(shù)是喝酒喝死的。你回去后,能不能向政府反映一下,讓那些在我們這里開商店的人不要賣 10塊錢以下的酒,那些便宜的酒都是害人的假酒。那些喜歡喝酒的人,到山上去挖兩三根蟲草,拿到小商店去就換那些便宜的假酒喝,把人的腦子都喝傻了,不能干活?!?/p>

      說到這兒,喇嘛停頓了一下,接著又說:“要賣酒也可以,進一些好酒,20塊、30塊、再貴一些也不要緊。那些酒鬼,沒有錢,買不起貴酒,就不喝了?!?/p>

      后來聽段離說,她在聽了蒙克巴依爾喇嘛的這番話之后,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他的那雙變形得像松塔一樣抽搐的手指。可以想見,關(guān)節(jié)炎的病痛,肯定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他,但是喇嘛的心痛和擔憂卻在那些用蟲草換毒酒喝的無知的酒鬼們身上。

      現(xiàn)在,我站在蒙克巴依爾喇嘛的跟前,他一直沒和我說什么,我也安心地看他用曲蜷的手指拿起一個銅鈴一樣的法器,搖了三下,像是在驅(qū)趕著什么,又像是在召喚著什么。那一刻,好像有股奇異的風吹過我的身體。緊接著,一連串嗓音溫厚肥碩的經(jīng)文在正午的陽光下從他的嘴里飄出來,聲音忽高忽低,也像是在問我:

      “我的話,你帶出去了嗎?”

      離開禾木的這天下午,我向同伴提議去看望一位真正的圖瓦老人。

      我們要去拜訪的圖瓦老人叫確凱,2005年我曾拜訪過他,算算他今年也該80歲了。在禾木村,他恐怕是我見過的一位最老的老人了。他以前家住加孜布拉克,40多年前搬到這里來,把家安放在離禾木村很遠的一個山坡上,與自己 3個兒女們居住在這里。再也沒有離開過。

      幾頂充滿古老氣息的尖頂木屋掩映在荒密的白樺樹林中。平時,除了兒孫的嬉笑聲與鳥叫聲,和村人的偶爾造訪,再沒有其他的聲音進入。

      不知從哪年開始,他在自家辦起了一個“圖瓦家庭博物館”,在一間收拾好的屋子里擺滿了木頭鞋、皮酒壺、旱獺皮、繡針布袋、紡線車、打奶的木桶等等古老的物件。他似乎相信所有的物件都有那樣的稟性,能夠自己講述圖瓦人的歷史。它在承擔著圖瓦人以往的精神元素,能將古老的游牧傳統(tǒng)安放在這里。

      每天,確凱老人照看著他這間小小的“家庭博物館”。他的目光在這一個個物件上停留,偶爾有外地的游客光顧這里,和他一起觸摸這些古老的記憶。沒有什么可以成為讓他離開這里的理由。

      他的家里還是老樣子,正廳的前方供著一張“成吉思汗”的畫像,與其他圖瓦人家不一樣的是,那張畫像是用鏡框仔細地鑲嵌起來的。屋子里清冷異常,所有的一切全都籠罩在灰塵之中,包括分置在木門兩側(cè)的打奶桶。幾件細鍛的圖瓦人的民族服飾斜掛在墻上,那皺折所形成的陰影好像一直在那里。但也有能使我感到安詳?shù)奈锛热缱訉m形狀的干靈芝,木盆里的清水,凝滯的空氣,帶著灰塵的哈熊皮、木鞭子……

      確凱老人話不多,沉默地在一旁搓著手。當他說起話來,我也聽不懂。他說的是一種最古老的圖瓦語。我們借助簡單的手語交談,恍若置身于語言誕生之前的蠻荒歲月。

      “我已經(jīng)是一個老人了?!贝_凱老人的兒子用含混不清的漢語把老人的意思傳遞給我。

      他一再重復這句話,并且抬起他憂郁的眼睛。我已見過他一次,還是 2005年,但他顯然不認得我,他不笑,好像從來就沒笑過。

      “你別拍我了。”確凱無精打采地對我做了個手勢。

      “我已經(jīng)是一個老人了?!?/p>

      我對確凱老人笑笑。告訴他,這句話他已經(jīng)對我說過了。

      那些曾穿過窗欞的風已在深秋的薄暮中止息。

      這時候,我想起自己曾讀過埃茲拉·龐德的詩句:“讓一個老人休息吧?!蔽蚁脒@大概是一個老人對自己所能做的最后的勉勵了。

      真正的禾木正以某種方式離開我們?,F(xiàn)在,我正在它的身后,在恰當?shù)臅r候離開它。

      一切,都那么令人索然無味。

      當我為自己的到來心存悔意的時候,具有戲劇性的是,在離開禾木前往布爾津縣的途中,我見到了那些零散在路邊草場上的圖瓦民居,它們一間一間散落在禾木旅游區(qū)之外,彼此之間有些隨意,不像禾木村那么緊湊,卻透露了它們真正的原住民身份,顯示出生活原始的形態(tài)與情趣——這才是它本來原有的模樣,填補了我對禾木村以往經(jīng)驗的空白,它將此次旅途分為兩半——讓我懂得:世間并無隱逸之路而只有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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