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俊杰

我們是立春那天出生的。

出生那天沒有預(yù)兆。家里窮，地里的農(nóng)活兒都忙不過來。母親懷著身孕也沒閑著，煮飯洗衣、打理菜園，照樣干活兒。那天下雨，母親去喂豬時路滑閃了腰，動了胎氣。

沒有足月，早產(chǎn)。

請來的接生婆是鄰村的，已經(jīng)有幾十年接生經(jīng)驗。附近村子里生孩子都是請她接生的，她胖胖的，蠻有力氣的。母親這次是第二胎，我姐是頭胎，順產(chǎn)，很順利，母親認為這次也會瓜熟蒂落。接生婆很老練，個把小時，一聲啼哭傳到父親的耳朵，是個男孩，家里添丁，父親笑嘻嘻的。那時接生婆的待遇挺高的，不僅要給紅包，還要特意煮紅雞蛋給她帶回家，沾沾喜氣。

正當(dāng)父親把接生婆送出門一會兒，母親的肚子還在疼痛，腹中隱約還有東西在蠕動。父親急忙跑出去又把接生婆請回來再看下到底怎么回事。姜還是老的辣。那時沒有B超，憑經(jīng)驗，接生婆預(yù)感可能是雙胞胎。雙胞胎，這驚喜讓父親樂得合不攏嘴。

母親還躺在床上，已經(jīng)流了很多血，有些虛弱。畢竟是在家里接生，又不是在醫(yī)院，萬一產(chǎn)道大出血怎么辦，那是要出人命的。又沒有輸血和搶救設(shè)備，離鎮(zhèn)上醫(yī)院還有五里路，最快的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車，怕是來不及了。由于接生的條件簡陋，每年都會時不時聽到一兩個村子里說產(chǎn)婦生孩子死的。接生婆也擔(dān)心母親能不能挺過去。

接生婆叫父親燒好開水，把接生工具消毒一遍。母親疼得大汗淋漓，嘴里一個勁地罵父親，以緩解疼痛。生孩子是女人的一道鬼門關(guān)。外婆和村里一些年長的女人都來幫襯。忙著燒水，熱毛巾，還和母親說些加油、鼓勁的話。

真夠折騰的，接生婆說可能臍帶繞頸，怕胎兒窒息，嚴(yán)重的會造成腦癱，那就慘了。搞不清腹中的狀況，接生婆也只能憑借經(jīng)驗搗鼓，直到晚上，我連擠帶拉地從娘胎里出來了。難怪他們說我是折磨人的。好在，母親那時年輕，才21歲，體力好，挺過險關(guān)。一對雙胞胎總算生下來了，母子平安。我躺在母親右邊的胳膊里，哥哥躺在左邊，我們哥倆兒就來到了這陌生的世間。

一對雙胞胎，在附近村里還是稀罕的。村里人都來賀喜，母親臉上洋溢著愛意，父親在屋里忙著拿出紅薯干、花生招待他們。

由于是早產(chǎn)兒，只有7個月。我和雙胞胎哥哥加起來不到六斤，我更瘦弱，竟然沒有鄰居家的一只貓重，我的腦袋小得竟然沒有大人的拳頭大。沒有平常出生嬰兒那樣洪亮的啼哭聲，我只會時不時發(fā)出“嚶嚶”的哭聲就像小貓叫一樣。更嚴(yán)重的是不會張嘴吸奶，一下子大家慌了神。心細的外婆自有土法子，把母親乳汁擠到小碗里，再拿棉簽兒沾上乳汁涂抹在我的小嘴唇上，一點一滴滲進嘴里，一遍又一遍，多少總能管點餓……為了讓母親有足夠的奶水，父親在生產(chǎn)隊犁田時，腰上系一個小竹簍，把捉到的小魚小蝦帶回來煮一鍋鮮美的魚湯，讓母親吃了發(fā)奶，也就給我們哥倆兒增加營養(yǎng)了。

那時母豬生下了12只小豬仔，怕吃不到奶，父親在每只小豬仔身上編好記號輪流伺候，又擔(dān)心母豬翻身壓死小豬仔，守夜看護，困了，父親就睡在豬圈的草垛上。窮也快樂著，父母親就靠養(yǎng)兩頭母豬產(chǎn)小豬仔，養(yǎng)大賣掉換錢，接濟家用，才養(yǎng)活一家人九張嘴。

立春那天，我們哥倆兒出生，但并沒有像春草一樣春意盎然地茁壯成長。村里很多人得了感冒，母親也染了風(fēng)寒，我們倆也未能幸免。發(fā)熱、流鼻涕、吐奶，請來赤腳醫(yī)生看了也一直未見好轉(zhuǎn)。直到母親掀開被窩看到我們兩個全身都滲出紅點點，還有水泡，父親急得團團轉(zhuǎn)。哥哥比我嚴(yán)重些，高燒不退，呼吸有點喘，臉色發(fā)紫，哭鬧不止。外婆外公來了，年長的大伯大媽們也來了，但都束手無策。母親更不知如何是好，甚至有些害怕，也跟著哭起來。這時一位大奶奶說，可能是種水痘出天花了。還有一個說，雙胞胎中兩個都患這個病，只能丟一個保一個。外公信了這話，看了哥哥的臉一會兒紫一會兒青，快不行了，以為活不過明天，于是提議把我哥哥丟了，以保全我一個人能活下來。外公說鄰村有一對雙胞胎就是以一命保一命的。

母親當(dāng)時也怕兩個都保不住，而父親是堅決反對的，只要有一絲氣息都不放棄。赤腳醫(yī)生又來看過了，說哥哥不中用，挨不過明天。呻吟聲越來越微弱，哥哥連眼都睜不開，快不行了。頃刻間哭聲一片，都以為我那雙胞胎哥哥沒了。見此情形，外公找來一個竹簍子，用床單把哥哥包裹起來放在竹簍里，順手從門背后拿起一把鐵鍬，挑上竹簍跨出門，走向屋前的山上去了。半個小時后，外公回來了。他說，當(dāng)把竹簍和哥哥放在挖的小坑里時，一個大的土坯掉下去，似乎隱約還聽到一絲哭聲。聞聽此言，母親哭暈過去，父親木訥地背靠門框，淚已干。我那同胞的哥哥就這樣不能說是被“活埋”，但至少是過早地被放棄了他的生命，一個鮮活的生命。

可憐天下父母心！而我，也沒有像那位大奶奶說的那樣，丟了一個另外一個命就保住了。我依舊半死不活，病懨懨的，也以為挨不過幾天。父親沒去干農(nóng)活兒，更沒有放棄我，在去村外找赤腳醫(yī)生的時候，正好在路上碰到當(dāng)年下放留在鎮(zhèn)上的一個老中醫(yī)。父親把我的病情和他說了，說一定請他來家里看看，否則另外一個男孩也會丟了。父親領(lǐng)著他來到家里，老中醫(yī)號脈之后揭開我眼皮看了看，從隨身的藥箱拔出銀針在我頭上、手腳上扎滿了針，再給母親開了幾服中藥，起身就走了，說還要趕到另外一個生產(chǎn)大隊去看病。

我是早產(chǎn)兒，又是幸運兒。

幾天后，我竟然慢慢好轉(zhuǎn)起來，還會趴在母親懷里吧嗒吧嗒吃奶了。整整一個月之后，面黃肌瘦的我在母親乳汁的滋養(yǎng)下臉色開始紅潤起來。

看到我活過來了，父母親忍不住大哭，說要是早點請那位中醫(yī)來看病針灸一下，說不定我那哥哥也就不會丟了，丟了就沒了，兩個都救活該多好。

哥哥沒了，而我還活著。一對雙胞胎竟然不同命。難怪村里人說我是承載兩個人的命，我為哥哥活著。

想起過往，我恨過外公，恨過赤腳醫(yī)生，甚至恨過那個多嘴的大奶奶，但一切都無濟于事。我讀小學(xué)的時候，有次去山上放牛，在一個大的平地上有一個凸起的小山包，我準(zhǔn)備釘個小木棍把牛繩拴住后回家吃午飯，釘木棍時，一不留神石頭就砸到了食指，鮮血直流。隨后，在一邊放牛的大伯過來幫我用樹葉包扎，他指了指那個凸起的小山包說：“你曉得嗎？你的那個雙胞胎哥哥就埋在下面。”十指連心，難道是我與哥哥的心靈感應(yīng)嗎？我愣住了，竟然怪自己當(dāng)時沒有疼得流眼淚。

后來生活在大都市，我已經(jīng)很少回兩百里之外的夏家村，但還是懷念并銘記我那同胞的哥哥。每次回老家過年，我都會去山上看看。只是那凸起的小山包早已不在，上面被戴坊村人種上了煙葉，年復(fù)一年。

我很少提及我是雙胞胎，畢竟只活下我一個。但有時我又會特意強調(diào)我是雙胞胎，因為我有一個雙胞胎哥哥成全了我。

沒有照片，短暫相見，我想，哥哥應(yīng)該和我長得很像很像。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