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寧
靳野是家里豆花店的少東家。
豆花店里除了爸媽和靳野外,還有一個伙計叫阿蘭,比靳野大不了多少。在豆花店干了不到半個月,光靳野瞧見她被爸爸訓少說也有三次。有次訓狠了,她一個人一邊洗碗一邊哭,被泡得粉紅的手揉著紅腫的眼睛,眼淚“啪嗒啪嗒”地掉在結滿冰碴子的水槽里。
媽瞧見,沖進爸爸的辦公室,拍著桌子數(shù)落:“阿蘭是女孩子啊,人家爹媽當寶貝疙瘩養(yǎng)了小二十年,就算落到你手里,你也不能往死了訓?。 卑职终f:“我不管阿蘭在家里被當成什么,現(xiàn)如今她在咱的店里,咱出錢,她就得把活兒干實了、做滿了。”
媽痛心疾首地直搖頭:“以前那個老伙計走的時候說得對,你不但不會做人,還不會拉攏人?!?/p>
那天靳野放學后正窩在豆花店的閣樓上做題,腳底下傳來一陣一陣喧嘩聲。靳野“噔噔噔”沿著樓梯跑下來,正廳里,三兩男人和爸媽方結束爭吵,正沉默對峙。
“老靳,”男人中的一個率先開口,“本來就是小小的事兒,一根芹菜上的泥沒洗干凈而已,我兄弟不小心把它給吃了,叫洗菜的小工給我們道個歉,再把飯費給我們免了,我們也不追究你們了……”
媽撐不住了,向前一步張羅著:“就是就是,哎,老靳是咱們不對,咱們叫阿蘭……”
爸爸舉手一揮,把媽的話攔斷:“是不是真吃了泥巴咱們又沒瞧見,憑什么叫阿蘭道歉!”說著把一只茶碗摔在地上,媽扯他袖子攔,攔不住,爸爸又把鍋蓋摔在地上,“砰砰”兩聲,一屋子人盯著滿地茶水目瞪口呆?!拔易該p一茶杯、一鍋蓋,算道歉。搭上錢我也不叫我的伙計親口說哪門子‘對不起,就這樣,不收你們飯費了,你們走吧?!?/p>
幾個男人嘴里“嘁嘁”地嘟囔著,一起轉身離開。
媽拿來工具清掃滿地茶垢,心疼地埋怨:“叫阿蘭道個歉不就完了嗎?你瞧你,還摔茶杯摔鍋蓋干嗎?”
“他們的目的你還不清楚嗎?一個個就是想賴飯錢。損失點兒錢不算什么,可阿蘭是咱的伙計咱的人,我不能叫她受委屈?!闭f罷對阿蘭招招手,“你回后廚吧,沒事了沒事了?!?h3>你就用功讀書吧
“你就用功讀書吧靳野!”這話不僅爸爸對他說,媽媽對他說,連阿蘭也有樣學樣地對他說了。阿蘭說這話的時候眼淚汪汪。天熱,來吃熱騰騰的豆花的顧客本就少,加上從這兒蹭了一鼻子灰的男人們在街坊鄰居中大肆宣講豆花店靳老板的壞話,豆花店的生意自然變淡了。
爸爸在工地找了活兒,當了一冬的靳老板轉而去給別人打工。爸爸角色轉換后的第三天,找阿蘭談話,說:“現(xiàn)在我都給別人當打工仔了,你可不能夠當打工仔的打工仔,那沒前途。”語調平和溫柔。
阿蘭走的時候媽叮囑她冬天再回來。媽一說她就哭了,眼淚抹得滿臉花兒,說:“你就用功讀書吧靳野!”媽張開懷抱,等待來自阿蘭的擁抱。
阿蘭走上前,卻特別輕、特別隨意地抱了爸爸一下,說:“謝謝你老板,你是好人?!北瓯阈咔拥靥油鏊频淖吡?。
因為中考,除體育以外,學校把其他副課都停了。靳野最樂意上體育課,他愛踢球,但買不起,找?guī)醉硤蠹垐F成一團,團成個紙球,照踢不誤。
靳野正帶球,耳邊風聲呼呼。幾個同學恰巧跑到靳野身邊:“瞧靳野踢的那破球!”“破!夠破!一幫窮小子,連個像樣的球都買不起?!苯巴A讼聛?,汗流浹背。
天還沒黑,爸爸就把麻將桌搬到路燈底下,和工友們杠上了。靳野湊過去說:“爸爸,給我六十塊錢好嗎?……我扔鐵餅砸到同學的腳丫子了,沒大事……就是,得賠人家醫(yī)藥費?!?/p>
“拿去,”爸爸豪邁地說,把鈔票“啪啪”拍在靳野手里,“把人家弄傷了就得賠人家不是,小野,不夠再來要?!?/p>
靳野剛要離開,目光落到爸爸的背上。他肩胛骨的位置,各腫起來一大塊。以前靳野以為那是爸爸在這個夏天練出來的,路燈底下顯現(xiàn)出兩大片瘀青,才知道是腫塊。細看,他的背上還有一道道被繩子勒過的光滑的痕跡。靳野記得工地上的工人拉推車時,肩膀也要承擔一部分重量。爸爸一開始去工地做活兒的時候,每天嘟囔肩膀疼,可單靠豆花店又撐不起家。后來爸爸不嚷了,媽媽就當他習慣了……
靳野站在那兒,看了很久。第二天靳野去學校旁邊的體育用品店,狠狠看了那足球幾眼,又跑到賣報刊的老伯那兒,買了兩份晚報。
晚上,還是在爸爸搓麻的時候,靳野跑過去,把錢塞進爸爸的褲兜。
“怎么,你同學不需要醫(yī)藥費了?”“同學說,沒多少錢,不需要咱們墊了?!薄斑@敢情好。”爸爸一邊摸牌一邊說,瞧見靳野手里的報紙團,又問,“這是做什么用的?”“踢球。”
“哦,”爸爸應道,“快中考了,要用功讀書啊小野?!?h3>最香的豆花
中考終于來了??记耙煌恚瑡屨f,一直都是咱們給客人做豆花吃,明兒靳野就要大考了,咱自家人也吃一頓,多少年的老手藝了,小野吃飽吃好了才能發(fā)揮好。
媽還說,阿蘭來電話了,找小野的。小野沒接到,我代聽了。她說啊,祝小野考試順利。
爸在鍋下點火,把媽媽早就準備好的菜、一大兜肉倒進去,密汗頻頻。他對靳野一笑:“小野,發(fā)什么呆呢?”
“沒有,沒有?!苯懊[手,頓了頓,“我在聞,豆花好香啊。”
“那是,這世界上啊,最香的就是咱靳家的豆花了!”爸爸驕傲地昂起腦袋。
穿堂風吹過,豆花的香味兒合著裊裊蒸氣,飄出門外,填滿了整條巷子。
選自《故事會·文摘版》201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