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柳青
瓦格納曾對梅耶貝爾說:“你應(yīng)該在60歲停止歌劇創(chuàng)作?!钡拇_,創(chuàng)作歌劇,本非易事,更別說是如此高齡,體力的衰退容易使作曲家陷入心有余而力不足之境。年過古稀,已近耄耋,76歲的威爾第卻拿起了手中的筆,開始創(chuàng)作《法爾斯塔夫》(Falstaff)。
是什么讓早已名利雙收、本該在鄉(xiāng)間頤養(yǎng)天年的威爾第做此決定呢?我想,這終是源于他內(nèi)心的創(chuàng)作欲望。威爾第曾說過:“創(chuàng)作《法爾斯塔夫》完全是為了自娛。”的確,以悲歌劇(tragic opera)出名的他,一直渴望創(chuàng)作一部喜劇作品。或許是為了延續(xù)意大利喜歌劇的傳統(tǒng)(自多尼采蒂的《唐帕斯夸萊》后,再未出現(xiàn)優(yōu)秀的喜劇作品),或許是為了自證(威爾第的幾部喜劇均以失敗告終,還被羅西尼建議不要創(chuàng)作喜歌劇),但最重要的因素還是那個基于莎士比亞戲劇的腳本。當看到博伊托把自己畢生最崇敬之“偶像”的戲劇改編得如此成功時,創(chuàng)作欲望戰(zhàn)勝了年齡和體力。終于,在兩人的珠聯(lián)璧合下,《法爾斯塔夫》成為繼《奧賽羅》后的又一個奇跡。
OUTLINE / Today, the modern version of the opera production is popular. But the Vienna State Opera's production ofFalstaffproved that “classics” will never be outda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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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月末,在游經(jīng)維也納期間,我有幸碰上了維也納國家歌劇院《法爾斯塔夫》的演出。值得一提的是,在維也納國家歌劇院這座歷史悠久的世界頂尖歌劇院,歌劇可以摘下“博物館藝術(shù)”的標簽。工作人員說:“這里每年有50多部的歌劇新制作、300多場的演出,上座率都能接近于百分之百。”的確,從當晚的演出,我便感受到了此種“熱鬧”景象。可容納2000多人的觀眾廳幾乎座無虛席,他們操著各種不同的語言,顯然來自世界各地,而絕不僅限于本地人??吹疆斖淼难莩鼍鼓苡腥绱宋Γ也挥傻赜侄嗔艘唤z期待。
這是一部完完全全的“傳統(tǒng)制作”的歌劇。它的構(gòu)思起源于指揮家祖賓·梅塔(Zubin Mehta)的一句話。他說:“我已經(jīng)指揮過太多現(xiàn)代版本的《法爾斯塔夫》了。這一次,我只想回到威爾第的設(shè)想中去?!睂?dǎo)演大衛(wèi)·麥克維爾(David McVicar)與他一拍即合。于是,當晚的歌劇制作帶我們回到了15世紀的英國。
最能明顯體現(xiàn)出文藝復(fù)興風格的,莫過于演員們的服裝。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第二幕法爾斯塔夫的扮相,為了見艾麗斯,他特地換了一身有花朵紋飾的明黃色緞面服裝,帶有排扣的上衣、肥大的燈籠褲、緊身的褲襪、白色環(huán)頸的拉巴領(lǐng)、裝飾著蝴蝶結(jié)的黑色高跟鞋、配有黃色羽毛裝飾的禮帽,這些都是典型的傳統(tǒng)貴族服飾。而女性角色們即便換了幾套服裝,也都是有著裙撐和燈籠袖的大領(lǐng)口束腰緊身長裙,盡顯出“古樸”的味道。
如果導(dǎo)演完全按照威爾第的構(gòu)想,那他一定不會忽略威爾第寫進音樂中的戲劇。當偽裝成豐塔納的福德對著法爾斯塔夫唱到“據(jù)說黃金打開每一扇門”后,安靜的樂池突如其來地以極強力度奏響一聲F大調(diào)主和弦,此時只見福德將一袋裝有金幣的布袋扔到法爾斯塔夫手中;當男仆們搬起裝有法爾斯塔夫的衣籃時,樂隊開始全力地強奏四組下行六度音程,演員們也配合地表演出齜牙咧嘴的面容、晃晃悠悠的身姿——無須唱詞,我們就聽到了音樂的“敘事”,它告訴了我們“豐塔納”帶來的金幣分量之足,告訴了我們男仆的不堪重負。導(dǎo)演以此“復(fù)活”了威爾第的樂譜,將觀眾的視覺和聽覺體驗同時調(diào)動,讓我們有了多層次的復(fù)雜體驗。這才是用音樂表現(xiàn)的戲劇,這才是歌劇。
“復(fù)活”的不僅是音樂中的動作,還有威爾第從意大利歌劇前輩那兒繼承來的優(yōu)美旋律,舞臺上的歌者們讓那些筆墨寫下的音符變成了富有層次感的聲音。一句“被親吻的嘴唇是幸運的,它們像月亮那樣得到重生”,是南內(nèi)塔和芬頓互訴衷腸的“定情信物”。當舞臺上的兩人溫柔地、含情脈脈地用相同的旋律唱出這句“詩意化”的我愛你時,纏綿的愛情已無須再多的證明。最后持續(xù)整整十三拍半的高音降A(chǔ),被南內(nèi)塔的扮演者希拉·法伊瑪(Hila Fahima)以極弱而空靈的漂亮嗓音歌唱出來,“極其柔和的”(dolcissi)不再僅是威爾第在樂譜上的標注,而成了真實的存在?!皬?fù)活”的旋律讓艾麗斯、福德、凱厄斯,甚至是舞臺下的我們,都能感同身受到兩人在演唱時的篤定真情,并發(fā)自肺腑地祝福他們的愛情。
奎克利夫人要在四個不同的場景唱“尊敬的先生”(reverenza),每一次的旋律都幾乎相同,但戲劇情景卻有所差異。一是她去向法爾斯塔夫傳信,說艾麗斯也鐘情于他,實則卻是想戲弄他一番,但表面卻得偽裝真誠地行屈膝禮,當女中音莫妮卡·波辛克(Monika Bohinec)穩(wěn)定、扎實地用胸腔音唱出這一段旋律時,一本正經(jīng)的聲音和動機不純的心理之間的反差著實讓人忍俊不禁;二是她要向艾麗斯和梅格復(fù)述她打招呼的方式,此時她已無須偽裝,波辛克的音色開始變得花哨、滑稽;三是二戲法爾斯塔夫時,她的聲音復(fù)又端正起來;四是她要用這句旋律讓法爾斯塔夫知道自己一直以來的戲弄之心,威爾第這一次在倒數(shù)第二個音上拖足了整整三小節(jié)(原本只有一小節(jié)),波辛克完全了解他的特殊戲劇用意,她用略帶鼻音且上下晃動的音色配以洋洋得意的姿態(tài),我想沒有什么比這種“不正經(jīng)”的戲劇表達更能讓法爾斯塔夫恍然大悟吧!這種精巧的動機安排在整部劇中比比皆是,它們根據(jù)戲劇的要求連接不同的細節(jié),當歌者真正化身為戲劇人物時,這些動機便會為整個結(jié)構(gòu)提供內(nèi)在的支柱。
法爾斯塔夫的扮演者卡爾洛·阿爾瓦雷茲(Carlo Alvarez)曾參演過《法爾斯塔夫》,其錄音專輯曾獲格萊美最佳歌劇錄音獎,但他當時扮演的卻不是法爾斯塔夫,而是福德。雖說兩者都是男中音聲部的角色,但這僅代表基本音域的相同,對于性格迥異的二人來說,他們的情感表達大相徑庭。尤其是詮釋法爾斯塔夫一角,需要極其復(fù)雜的聲音表達——悲劇、機靈、狡猾、邪惡,從有魅力的流氓形象到幽默的老年智者,這對歌者來說無疑更富挑戰(zhàn)性。而阿爾瓦雷茲為我們帶來了驚喜,他顯然掌握了表情、音色的細微變化所帶來的戲劇效果——在仆人面前的無賴至極,在被丟入水中時的狼狽不堪,在得知自己又一次被戲弄時的豁然開朗,種種形象,阿爾瓦雷茲都表演得惟妙惟肖。當掏出他已寫好的求愛信時,他唱出了飽滿有力的自信之聲;模仿女性時,他唱出了輕浮滑稽的高八度假音;被“丟入泰晤士河”后,他唱出了低沉陰暗的憤怒之聲。如此富有層次感的詮釋,讓觀眾心隨他動,時而發(fā)笑,時而憂心,時而沉思。不得不讓人感嘆,杰出的歌者碰上偉大的歌劇定會創(chuàng)造出“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威爾第筆下的法爾斯塔夫初看只是一個狂妄自大者,但他在第二幕唱道:“當我還是諾福克公爵的仆役時,我消瘦,我是個絕好的人,有吸引力,輕盈,迷人……我是如此消瘦、柔軟和敏捷?!睂?dǎo)演看到了這顆威爾第種在法爾斯塔夫身上的種子——他的自負是因為沉湎于輝煌的過去。于是,導(dǎo)演安排了一個年輕、漂亮、充滿著青春朝氣的女性啞角,一直乖巧地陪伴在法爾斯塔夫左右。當他被戲弄時,所有人都在看戲,只有她在一旁安慰他;當他說要同時引誘兩個已婚婦女,并妄想得到事業(yè)和愛情的雙豐收時,身為局外人的我們看到他大腹便便的模樣只覺好笑,而在她的眼中,卻始終只有愛意。這種別有用意的安排,讓美好的過去和被戲弄的現(xiàn)實相碰撞,也讓我們同時看到了自負的“因”和自負的“果”。
威爾第筆下的法爾斯塔夫還是一個樂觀主義者。保羅·亨利·朗在《西方文明中的音樂》中說道:“《法爾斯塔夫》的確是一部喜歌劇,這里的笑聲不像多尼采蒂的無害的、歡樂的笑聲,而是智慧的笑聲,是一個久經(jīng)世故、熟知人生曲折道路的人的娛樂。”的確,這部歌劇的喜劇性值得人去回味。在賦格終曲中,法爾斯塔夫唱出主題:“世上萬事皆為笑話?!狈翌D、奎克利夫人、艾麗斯、皮斯托、巴爾多夫、梅格、南內(nèi)塔、福德接連加入,直至齊聲合唱,近60多次的重復(fù)讓所有人都把這句話印刻在了心里。威爾第用這首賦格終曲冰釋所有前嫌,讓大家齊聲歡笑。在演出中,法爾斯塔夫在眾人的簇擁下,走進洗衣籃內(nèi),并被緩緩地升入空中。我想,導(dǎo)演也是借“洗衣籃”告訴我們,當法爾斯塔夫已經(jīng)釋懷曾被扔進泰晤士河的歷史時,即便艾麗斯被自己的丈夫懷疑,即便福德被他的妻子所欺騙,即便凱厄斯醫(yī)生沒有娶到心儀的女人,都可一笑而過,侮辱的辛酸只會讓他們加倍珍視生活的勝利和幸福。而這種豁達的人生態(tài)度不正是威爾第在《法爾斯塔夫》中所勾勒出的人性光輝嗎?
威爾第曾說:“于我而言,最重要的莫過于歌曲和旋律?!碑斎珰W洲包括意大利的年輕作曲家都在追隨以瓦格納為代表的德國“交響化風格”時,當?shù)卤胛饕言谔剿饕魳返挠∠笾髁x時,當表現(xiàn)主義即將異軍突起時,威爾第卻始終沒有忘記拉丁民族悠久的歌劇傳統(tǒng)。19世紀末,音樂革命之風雖已呼嘯而起,他卻撿起了羅西尼在1830年代丟棄的領(lǐng)域——喜歌劇,他用《法爾斯塔夫》證明了,傳統(tǒng)也可以重現(xiàn)生命光輝。
如今,在現(xiàn)代版歌劇制作如雨后春筍般涌動之時,維也納國家歌劇院卻跟隨威爾第之初心,用這一版的《法爾斯塔夫》再次證明——“經(jīng)典”永不過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