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生
魯迅抽了一輩子煙。
他曾說過自己一天的三件事,“仰臥—抽煙—寫文章”,其實他終其一生,也是這三件事。只有56歲的生命,吸煙史竟有33年?!遏斞溉沼洝肥菑?912年5月5日記起,“上午十一時舟抵天津”云云,是由蔡元培推薦去北京中華民國教育部任職;而1913年6月21日即有買煙的記載,“往潤昌公司買毛氈、煙卷等七元八角”,是魯迅首次回紹興探親的時候。不僅抽煙的時間久,抽煙的量也大,“我酒是早不喝了,煙仍舊,每天三十至四十支”(1928年6月6日魯迅致章廷謙信)。直到逝世的前一天,1936年10月18日,在上海辦書店的日本人內(nèi)山完造還看見魯迅“坐在臺子旁邊的椅子上,右手拿著香煙……”“我們要他停止吸煙,他終于把吸剩的丟了?!?934年9月29日,魯迅有一首寫給紹興老鄉(xiāng)、《申報·自由談》編輯張梓生的詩《秋夜偶成》,最后兩句“中夜雞鳴風(fēng)雨集,起然煙卷覺新涼”,則幾乎是先生一生的縮影:在風(fēng)雨如晦的深夜里,點起一支煙,思鳴不已。
吸煙,在魯迅那里,甚至還有著美學(xué)的意蘊(yùn)。我喜歡魯迅先生的散文詩集《野草》,《野草》的最后一篇是《一覺》,寫于“三·一八”慘案才過去22天、因?qū)懴隆队浤顒⒑驼渚返认亩粓?zhí)政者通緝的逃亡中。他看到經(jīng)過血的洗禮已經(jīng)粗暴的魂靈就屹立在他的眼前,但他“愛這些流血和隱痛的魂靈”,“愿意在無形無色的鮮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在《一覺》的最后一段,也是《野草》的最末一段,就有著先生在風(fēng)雨如晦的深夜里,點起一支煙、思鳴不已的形象:“我疲勞著,捏著紙煙,在無名的思想中靜靜地合了眼睛,看見很長的夢。忽而驚覺,身外也還是環(huán)繞著昏黃;煙篆在不動的空氣中上升,如幾片小小夏云,徐徐幻出難以指名的形象?!鼻鷱澋臒熢诳罩凶瓕懼枷肱c情感的印痕,也篆刻著先生對于青年的想念、贊美與愛。
魯迅生前死后,塑造他形象的藝術(shù)作品,不少是他手中夾著煙卷,重現(xiàn)著生活的真實。那年去紹興,魯迅故里那個大型浮雕上的魯迅,左手正舉著一支香煙,而且如云的煙篆“正在空氣中上升”。
但是到底還是吸煙損害了身體。周氏兄弟三人,老二周作人終年83歲,老三周建人96歲,惟獨老大周樹人(魯迅)只活了56歲。魯迅的壽短,當(dāng)然有多種原因,嗜煙當(dāng)是原因之一。當(dāng)病的糾纏頻繁而久長的時候,大夫也會將忌酒與戒煙作為治病的條件。比如先生曾于1925年9月初肺病復(fù)發(fā),一直綿延至翌年初才見好。1925年11月8日致許欽文的信中有這樣的話:“醫(yī)生禁喝酒,那倒沒有什么;禁勞作,但還只是做一點;禁吸煙,則苦極矣,我覺得如此,倒還不如生病?!?/p>
一句“則苦極矣”,道出了嗜煙者戒煙的苦衷,也明確地記錄了魯迅戒煙的時間節(jié)點。只是戒煙的成效了了,這一點從一年之后的12月3日致許廣平的信中可以得知:“今天我發(fā)見我的手指有點抖,這是吸煙太多了之故,近來我吸到每天三十支了,從此必須減少。”這封信說明兩個問題:一是一年前的戒煙沒有成功,二是又在從減少數(shù)量開始戒煙。也許魯迅不太愛惜自己的身體,但他卻相當(dāng)在乎自己寫作的質(zhì)量,而對于一生都是用毛筆一個字一個字地書寫的他來說,手指發(fā)抖肯定會引起他的警覺。這也是戒煙的動力之一吧。
戒煙還有另一個動力:愛情。可能許廣平比魯迅自己更加關(guān)心他的健康,在北京的戒煙,當(dāng)是有著許廣平的推動。就在上面那封致許廣平的信中,魯迅還接著說了下面的話:“回憶在北京的時候,曾因節(jié)制吸煙而給人大碰釘子,想起來心里很不安,自覺脾氣實在壞得可以。但不知怎的,我于這一事自制力竟會如此薄弱,總是戒不掉。但愿明年有人管束,得漸漸矯正,并且也甘心被管,不至于再鬧脾氣的了?!边@里面說了戒煙的兩層意思,一是說在北京因為戒煙是鬧了些情緒的;二是表達(dá)了重新戒煙的愿望,而這個愿望的動力或曰條件則是讓許廣平親自“管束”,表示自己一定心悅誠服地“甘受管束”。果然,第二年許廣平便南下廣州追隨魯迅,并從廣州至上海,開始了他們風(fēng)雨與共的十年人生之旅。
但是魯迅的戒煙終于沒能成功,倒是他的吸煙,留下了不少的故事,有些還是溫暖的故事。如許廣平在廣州給他買了象牙的煙嘴,終于不再用手捏著不忍丟棄的煙蒂;如他們的兒子海嬰,在魯迅生命的最后那段日子里,會遵照母親的囑咐,每天從三樓下來,悄悄鉆進(jìn)父親的臥室,“輕輕地從煙盒里抽出一支香煙,細(xì)心地插進(jìn)被熏得又黑又黃的煙嘴里,放到他醒來以后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然后悄悄離去?!保ㄖ芎搿杜c父親最后的訣別》)
其實,想到魯迅的戒煙這個題目,是因為前幾天朋友送的一尊“文革瓷”的魯迅塑像。魯迅坐在竹椅上,身著一襲白袍,腳穿黑的帶襻皮鞋,右腿壓著左腿,胳膊交叉,左臂在下貼著右肋手握著一本書,右臂在上,腕落椅之扶手,手的食指與中指間就夾著一支吸到半截的香煙。濃的須眉與濃的頭發(fā),只是黃褐而棱角分明的臉上現(xiàn)著病容,正好契合著那樣一個瘋狂而愚昧的時代?,F(xiàn)在,當(dāng)然鮮有藝術(shù)家再去注意這樣一個寂寞者了,倒是給了我一個得以與他朝夕相處的幸運。
我會長時間默默地看著竹椅上的先生,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是那樣的熟識與親近。有時會輕輕地轉(zhuǎn)動他,想看看他的側(cè)與背。也就在這樣轉(zhuǎn)動的時候,竟在旁邊養(yǎng)著綠蘿的玻璃瓶上碰斷了他手上的煙。那煙原是點燃著的,露著一點黑紅的煙頭,而今卻成了一個凹陷進(jìn)指間的白點。原本生動如在的魯迅,一下子失去了活泛與靈動———小小的一支煙竟然有著如此大的魔力!直待朋友買來上好的膠完美地粘好,才淡去了心上的懊惱。
記得煙斷的那刻,我曾向夫人說:權(quán)當(dāng)魯迅先生再次戒煙吧。也就記起1929年5月30日魯迅的那個“一天的戒煙”。從他給許廣平的信中知道,這一天他去了北京西山看望了病重的青年韋素園,是早八點便上山,下午兩點才回來。信中說,“素園還不準(zhǔn)坐起,也很瘦,但精神卻好,他很喜歡,談了許多閑天。”就是在這樣的病房里,數(shù)個小時過去,平生幾乎煙不離手的魯迅,卻與煙絕緣。他知道患著肺結(jié)核的素園聞不得煙味。這個與魯迅一起艱難地辦著未名社、并在集權(quán)者的統(tǒng)治下出版了眾多進(jìn)步圖書與刊物的青年,1932年8月死于三十歲上。再過了兩年,1934年7月,魯迅先生寫下3000字的名篇《憶韋素園君》。文章的最后,魯迅寫道:“我不知道以后是否還有記念的時候,倘止于這一次,那么,素園,從此別了!”
又有煙篆在我的墾荒齋里盤旋,那是從1936年的上海飄來的,魯迅的煙篆。
選自《青島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