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春華
自從我爸陪著我媽去了一趟墓地,回到家里,我媽就神經(jīng)搭錯了電線桿,常做一些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事。
有一次,她出門忘帶鑰匙,轉(zhuǎn)了一圈回家。這才剛剛過中午,她就哪兒也不去,啥也不干,望著門板干瞪眼。我爸晚上下班回來,看見她坐在門前,靠著門板睡著了。
還有一次,她去買菜,挑好了一大堆,一摸口袋,沒帶錢包。她問賣菜的,能不能讓她先把菜拿回家,改天再來給錢?賣菜的問她,我們很熟嗎?
這天她又去了一趟菜場,這回僥幸?guī)Я隋X包,不僅買回一簍子菜,還帶回來一條狗。
爸問:“這狗是你買的?”
“撿的?!?/p>
爸這回不答應(yīng)了,要把狗丟出去。媽一句話就把爸給鎮(zhèn)住了,她說:“出菜場的時候,狗一直跟著我,一直跟著我,我回頭一看,覺得它太像小胖了?!?/p>
小胖是我的小名。
爸把狗上下打量了三遍,頭大身小毛亂,四條腿跟牙簽似的,戳在地上直打晃,渾身瘦得皮包骨,沒看出哪一點(diǎn)有我小胖的氣質(zhì)。媽卻說,神似,也給它取名小胖。
自從有了小胖,媽的神經(jīng)就沒有那么容易短路了。她上菜場再沒有忘記過帶錢包,因?yàn)殄X包都是小胖叼著的。小胖就跟在媽腿腳邊,跑前跑后。媽選好了菜,要付錢了,一招手,小胖就搖頭擺尾地過來,把錢包遞上。
賣菜的都說,神了,一條流浪狗,竟然被訓(xùn)練成這樣了。
媽就很驕傲地說:“那是,我家小胖嘛?!?/p>
小胖不光是陪媽買菜,媽做一些家務(wù)活,它都能摻和。
每天爸一敲門,不等媽起身,小胖就搶先跑到門邊,把爸的拖鞋叼起來轉(zhuǎn)一個方向,鞋頭朝里。媽一看,兩只鞋方向是對了,擺得不太整齊,就伸手整理一下。小胖不干了,上去把鞋叼開,呈亂放狀,然后,再用前爪撥弄整齊。
媽看在眼里,心都醉了。
爸一回家,就要進(jìn)廚房幫媽擇菜。媽說,不用,有小胖呢。
小胖確實(shí)管用。媽坐在小板凳上擇菜,想要洗菜小簍,不用起身,手一指,小胖就小跑過去,叼了過來。擇菜坐久了,媽覺得腰疼,反手捶了兩下。小胖馬上繞到背后,兩只后腳著地,直立,前腳搭在媽的后背上,有模有樣地捶打。那一通捶,真是比神醫(yī)還管用,媽的心先酥麻了。
一頓飯做下來,媽不僅不覺得累,還樂得哼起了歌。爸覺得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在心里偷偷樂。
媽說,這頓飯不是她一個人的功勞,小胖也幫了不少忙呢。于是,吃飯的時候,媽就擺了三套餐具、三把椅子。爸還沒有明白過味兒來,小胖已經(jīng)躥到椅子上蹲著,伸長脖子望著一桌香噴噴的菜,直吐舌頭。
媽自己先不吃,就給小胖夾菜,還勸說:“乖,好好吃,有營養(yǎng),能長胖。”
小胖根本不用勸,嘴巴往碗里一杵,“叭嘰”兩下,就掃光了。然后,它就伸著脖子等著。
媽還沒有吃兩口,又得給小胖夾菜。
爸不樂意了,說:“不能這樣吧?”
媽不滿地盯著爸,說:“怎么,你還把它當(dāng)狗看嗎?”
“就算是個人,也得用自己的筷子吧?”爸盯著媽手里的筷子不放。
媽這回讓步了,放下自己的筷子,拿起小胖面前的筷子,照樣夾菜。
夾菜就夾菜吧,爸睜只眼閉只眼,就忍了。可是,到晚上睡覺,爸實(shí)在忍不了了。
晚上關(guān)了燈,小胖并不好好睡覺,而是跑進(jìn)臥室,在床前轉(zhuǎn)悠,還不停地哼哼。爸要趕小胖出去,媽不忍心,伸手一把拉住小胖,進(jìn)了被窩。小胖一進(jìn)被窩,就不再哼哼了。
爸坐起來,開了燈,非要把小胖丟出去。媽的態(tài)度比狗骨頭還硬,干脆起身要抱著小胖一起到客廳睡沙發(fā)。爸急了,急中生智,讓媽和小胖睡床,他自己到客廳里睡沙發(fā)去了。
小胖上了床,不哼哼了,并不是說就老實(shí)了。它興奮,半天睡不著,睜著大眼睛往上瞧,兩邊扭腦袋。媽就一只手搭在它身上,輕輕拍打,輕輕地哼著兒歌,哄著小胖睡覺。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成習(xí)慣了。每天晚上睡覺前,為了哄小胖,媽都得哼那首《月兒彎彎》:“彎彎的月兒,彎彎的船……”這是我以前最愛聽的。
一天夜里,媽突然尖叫起來。爸從夢中驚醒,滾下沙發(fā),爬起來沖進(jìn)臥室,才搞清楚狀況。原來是小胖尿床了。爸覺得時機(jī)成熟了,就給媽做思想工作,勸她把小胖挪回狗窩里去,他就可以挪到床上來。
爸剛勸到一半,媽竟然哭了起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小胖一直就想跟我一起睡,我總說他是個男子漢了,就讓他自己單睡。他哪里就是個男子漢了呢?我現(xiàn)在才知道他是多么孤單,想讓我陪一下,我卻總是忙、忙、忙。我到底在忙些什么呀……”
爸嚇得不輕,連忙扶著媽的后背,安慰說:“都怪我不體諒你的心情,從現(xiàn)在開始,無論你為小胖做什么,我保證不說半個‘不字?!闭f著,他還舉起一只手,指著天,樣子非?;?。
媽一下就樂了,抹一把淚,瞪了爸一眼,就把爸推回到客廳的沙發(fā)上去了。半夜三更,媽開始換洗被子,一點(diǎn)也不煩躁。她把小胖安頓在床的一邊,蓋好被子,小聲說:“這回記住了,尿尿要上廁所。再犯同樣的錯誤,小心打屁屁喲!”
小胖沒有變乖,三天兩頭還是尿床。媽并沒有像她說的那樣,打它的屁屁。我就沒有那么幸運(yùn),那時,我也愛尿床,尿床的前一刻總是在夢中找?guī)纫徽抑?,就放開了尿,那感覺豈一個爽字了得。可是,一個爽字還沒到頭,媽就覺察到了,一把將我揪下床,二話不說,先在我屁屁上拍兩下,很疼。我從夢中驚醒,大哭,左鄰右舍也都從夢中醒來了。
我媽三天兩頭洗被單倒不是問題,她一點(diǎn)也不煩??墒?,遇到陰雨天,一張一張的被單都彩旗一樣掛著,干不了,沒有被單換,就是問題了。
辦法總比問題多。我媽靈機(jī)一動,有了妙招,直奔嬰兒用品專賣店,抱回了一大包尿不濕。晚上睡覺之前,媽就給小胖綁個尿不濕。一開始,小胖不習(xí)慣,死活不肯,哼哼嘰嘰的。媽有的是耐心,抱著它坐在床邊上,摸著它幾根稀毛,又是勸說又是哼歌,直到它迷糊了,才放到床上。
沒有安生幾天,媽又開始翻箱倒柜,把衣服全部扯出來,放到床上,堆積如山,就差掘地三尺了。
爸一臉驚恐地問:“你又在找什么寶貝呀?”
“毛衣,小胖的毛衣?!?/p>
“嗨,那不在柜頂上嘛?!卑钟浀们宄?,當(dāng)初還是媽要用一個專門的箱子裝好,讓爸放上去的。
媽退后幾步,踮著腳一瞅,柜頂上果然有個箱子,就說:“你還愣著干什么?快給我拿下來呀!”
爸不敢怠慢,搭個凳子,把箱子拿下來。
媽上前一把放倒箱子,拉開蓋子,里面果真是滿滿一箱子毛衣。她只看了一眼,就挑中了一件米黃色的,扯了出來。
剩下的時間,媽就開始拆毛衣。一個人不好干,就讓爸幫她把線撐著。爸舉著兩只手撐著線,試探地問:“你這是要干什么?”
“給小胖織毛衣呀?!?/p>
“啊?這不才夏天嘛?!?/p>
“你不懂,少管?!币郧?,媽給我織毛衣的時候,也是從夏天開始的。
我媽不僅親手給小胖織毛衣,還親手做吃食,從不買狗糧。在媽眼里,小胖早就不是一條狗了——給它熬粥,要熬得稀爛;給它煎餅,要煎得焦黃;給它蒸糕,要蒸得酥松……總之,每一樣都要做到極致,沒有半點(diǎn)含糊。爸在一邊看了都直流口水,但再多口水也得忍著,小胖吃不完的,他才能吃。
在媽的精心調(diào)理下,小胖身上長出一些肉了,癩子一樣的禿塊也長出新毛了,四條腿不再像牙簽,而像筷子了。
腿粗一圈,力大幾倍,上躥下跳,屋子里那點(diǎn)地盤就不夠它玩了。媽看在眼里,喜在心頭,每天晚上吃完飯,都帶著小胖下樓,到小區(qū)里轉(zhuǎn)圈。
說是媽帶它,其實(shí)是它帶媽。一下樓,小胖就撒了歡地跑,媽在后面追,上氣不接下氣,還不停地喊:“小胖,你慢點(diǎn),小心扎著腳!”
只有遇到了別的狗,小胖才肯停下來,湊過去,想找個玩伴,但多半是被咬,然后哭叫著跑到媽面前撒嬌。媽一邊心疼地抱在懷里撫摸,一邊說:“咱不跟它們玩,自己玩就好!”
后來,小胖終于找到了一個合適的玩伴,一條小花狗。小花狗的主人是一個老奶奶,姓王,退休教師,祖籍湖南,愛吃炒糊的花生米……這些,都是媽跟王奶奶聊天中得知的,她們倆很聊得來,光是炒花生米就能聊一個晚上。
她們聊得歡,小胖和小花也玩得歡。它們不玩打架,玩賽跑,圍著花壇一圈一圈地跑,再繞著樓房跑,一會兒跑沒影了,不用擔(dān)心,眨眼間它們又從另一面跑回來了。
媽看在眼里,樂在心里。小胖總算是找到了一個好玩伴,這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好景不長。那天下過雨,晚飯后,天晴了。媽帶著小胖下樓,照舊找到王奶奶聊天,小胖也照舊和小花賽跑。像平常一樣,它們繞樓跑出去了,可回來的時候,只有小花,沒見到小胖。
媽一下子就緊張了,問小花是怎么回事。小花好像也聽懂了,哼哼著在前面帶路,繞到樓房的另一邊。遠(yuǎn)遠(yuǎn)地,媽就看到小胖躺在路邊,一動不動。她尖叫一聲,撲過去,抱起小胖,千呼萬喚,也沒有應(yīng)答。
爸正在家里看電視,聽到樓下吵吵鬧鬧,跑下去一看,小胖出事了,媽正抱著小胖坐在地上兩眼發(fā)直,不哭也不鬧,樣子很嚇人。爸察看了現(xiàn)場,也看不出什么蛛絲馬跡,就過來勸媽,讓媽回家。
媽不肯走,非說是小花把小胖搞成這樣的,要討個說法。王奶奶當(dāng)然不肯認(rèn),爭執(zhí)不下,媽突然冒出一句:“報警。”
爸吃了一驚,愣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問媽:“你是說叫警察來?”
媽點(diǎn)了點(diǎn)頭,態(tài)度堅定。
爸不敢違拗,看了王奶奶一眼,一臉抱歉,還是打電話報了警。
王奶奶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搖著頭,氣呼呼地說:“我們也算是談得來的狗友了,怎么說翻臉就翻臉呢?真是不能理解!”
只有爸理解媽的心思,又不能明說,只好兩邊打著圓場。
警車“嗚啦嗚啦”趕到,下來兩個警察,一看是死了一條寵物狗,就非常生氣,沖爸一通教訓(xùn)。爸對警察又是遞煙又是賠笑,說:“既然來了,不如再麻煩一下,到物業(yè)調(diào)出監(jiān)控錄像看看,到底是什么情況。”
王奶奶一聽,也表示同意,說一定要搞清楚,免得小花背黑鍋。
警察不愿意,說不過是死了一條狗,還要破案不成。
正在爭執(zhí)不下的時候,物業(yè)的保安過來了。警察就把剩下的事甩給了保安,駕著警車走了。
媽一直抱著小胖,眼淚汪汪,表情呆滯。爸?jǐn)v著媽,跟著保安走。
來到監(jiān)控室,回放錄像,真相大白。小胖和小花賽跑,在拐彎的地方,小胖沖到了前面,超過了小花,突然,腳下一滑,向前栽去,倒在路邊,抽搐了一會兒,就沒有動靜了。整個過程,小花根本沒有碰到小胖,也就是說,小花是清白的。
王奶奶哼了一聲,抱著小花離開了。
爸牽著媽往家走,剛走到樓下,媽突然停住了,說:“不行,去醫(yī)院。”
“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
“要做尸檢。”
爸愣住了,問:“你搞那么清楚干什么?”
“不搞清楚,我一輩子都放不過自己?!?/p>
爸一聽這話,就不敢再勸了,帶著媽一起去醫(yī)院。
結(jié)果出來了,小胖是因?yàn)橹霸诩业臅r候,誤食了一大塊巧克力導(dǎo)致死亡的。知道了死因,媽“哦”了一聲,然后,就昏厥了。
醒來之后,媽并沒有休養(yǎng)身體,而是連夜趕織毛衣。那是一件小背心,開胸的,前面系扣子的。媽確信,小胖穿上肯定合適。
爸說:“用不著了?!?/p>
“你別攔我?!眿屨f,“我不織完,這輩子我都不能原諒自己。”媽說話的時候,是恨恨的,眼睛發(fā)光。
爸擔(dān)心媽出狀況,就請了長假,帶著媽到西藏旅行。為了把旅途時間拉長,爸選擇了自駕,一路上高原反應(yīng)折磨得他死去活來,可媽一點(diǎn)反應(yīng)也沒有。
從西藏回來,爸花了好長時間才恢復(fù)體力。這時,媽又出問題了,時不時就惡心嘔吐,好像把高原反應(yīng)都帶回家來了。
爸覺得反常,不敢怠慢,帶著媽到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出來,媽懷孕了。
媽問:“你說,是不是咱們的小胖又回來了?”
爸沒有回答,用臉貼著媽的肚子,頭一次號啕大哭。他知道,媽從來就沒有忘記過我,他又何嘗不是這樣呢?
(本文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