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晃
1
空氣中有灘涂的味道,這雨隨時要來。
莊列松快步走在前面,銀座晚高峰的人流絲毫不影響他的速度。他在人群中穿梭,不時撞上一兩個肩膀,并不在乎楊煉跟不跟得上。穿過溫熱的街道,進入一條狹長的兩邊都是香料店的小巷,他從那些南亞商販的眼皮底下經過,接著重新回到大街,走過一片霓虹燈照射的街區(qū),再次進入幽深的小巷。天空開始落下雨滴。沿著矮屋檐疾行,幾分鐘后,他停在一家居酒屋的門前。
房檐下掛著燈籠,毛筆字寫著:鯨屋。
櫥窗里,一盤盤精致小碟整齊排開,都盛著小塊的紅肉,旁邊豎著一個玻璃鋼鯨魚雕塑。老板娘智美子一看到莊列松就笑起來,遞給他熱毛巾,轉身回了廚房。莊列松來到靠窗位置坐下,示意楊煉坐在自己對面,“餓了吧?”
“有一點?!?/p>
“點菜?!?/p>
翻開菜譜,楊煉吃了一驚,這里菜式繁多,有煙熏鯨魚肉、鯨魚刺身、壽喜燒鯨魚肉、鯨魚味噌湯、鯨魚拉面、腌鯨魚皮、鯨舌片等等,傳統(tǒng)日式做法,西餐做法,一應俱全。
“沒別的啊,全是......”楊煉環(huán)顧四周,最后看著莊列松。
“不敢吃?”
不是不敢吃,是不想吃。一小時前,他才剛剛從莊列松手里得到這份工作,當莊列松告訴他,自己打算拍一部“捕鯨電影”的時候,他以為他只是說說而已。
“你擔心,”他小心提問,“我對捕鯨的反感會影響到我的工作態(tài)度?”
“會嗎?”
“不是真要殺死鯨魚吧?”楊煉把菜譜推到一邊,“我們只是去拍外景,重要的部分會通過攝影棚和后期完成?!?/p>
“不?!鼻f列松搖頭,“我要的不是故事片,是紀錄片?!彼衙懑B好,放在桌角,“我必須親手殺死一頭鯨魚?!?/p>
“你?”
“對。而你需要負責拍攝、記錄整個捕鯨過程?!?/p>
楊煉上唇抽搐一下,“對不起......”他皺起眉頭,表情像是要拒絕,但說出口的話卻是,“我可以只吃面嗎?”
莊列松拿過菜單,“別后悔。”
幾分鐘后,酒菜上齊。鮮嫩的鯨魚刺身被分成很小的兩份,放在桌子正中間。莊列松只嘗了一口就再也停不下來。楊煉坐立不安,根本沒動筷子。
莊列松抬起頭來,看著他,“你說你想拍紀錄片,是真的?”
“當然?!?/p>
“你有什么比去北極拍捕鯨更合適的選題嗎?”
“可是......”
“拿起你的筷子?!?/p>
2
太地町是個人口不足四千的小鎮(zhèn),朝東面向大海,黑潮與陸潮在這里交匯,吸引鯨魚群集,四百年來,此地以捕鯨為生,也因此臭名昭著。
來自世界各地的環(huán)保主義者每年聚集于此,反對捕殺鯨類和海豚,但當地人也逐漸學會了無視抗議者。在抗議聲中,他們依舊熟練地把海豚或鯨類驅趕進狹小的海灣,進行慘烈地集中捕殺,直至潮水被鮮血染紅。但是,大多數外來者討厭這個地方并不是因為它的惡名,而是因為這里古怪、多雨、海風肆虐。建筑物上的木板飽經風雨,陳舊腐爛,排水管銹成褐色,海風常把交通燈吹得左搖右晃,或引發(fā)鎮(zhèn)上的電路故障,還有從碼頭上,海魚打包廠散發(fā)出的陣陣腥氣。
當地的日本人對外人很不友善。
莊列松浪費了整整一周也沒找到合適的船,所有船長都拒絕了他。在此期間,他的一個朋友倒是設法弄到一艘從函館出發(fā)的捕鯨船的登船許可,但他只看了看照片就放棄了,他要的可不是什么“最快最強的捕鯨船”,而是一艘老式捕鯨船,一艘一眼望去就讓人心生敬畏的船。
太地町的船長們不喜歡外國人,尤其那些帶攝影器材的外國人,更被視作敵人。漁業(yè)協(xié)會副會長緒方義博,一個長得像教唆犯的胖子,態(tài)度極其粗暴,干脆要把他們趕出太地町。最后,還是那位朋友動用了在日本水產廳的人脈,才迫使副會長勉強安排了一次船長會議。地點是太地町小學一間明亮的教室。
莊列松盡量簡明扼要地闡明自己的目的,用的是不太熟練的日語。首先,他澄清自己不是環(huán)保主義者,他告訴那些滿臉狐疑的船長,他去北極圈是想體驗真正的捕鯨生活,需要雇一位經驗豐富的船長和他的捕鯨船。對他這個發(fā)言,船長們用敲打課桌發(fā)出噓聲作為回答。副會長很滿意自己人的這個反應,會議是走個過場,他只想盡快讓中國人明白這一點。
楊煉低聲告訴莊列松,即使是在罔顧1986年《全球禁止捕鯨公約》的日本,捕鯨也有嚴格限制,每艘捕鯨船,每年可捕殺鯨魚的數量有很具體的名額限制,而且,近年來他們似乎只去南極。冒險前往北極捕鯨,一旦被發(fā)現(xiàn),會遭到國際輿論的強烈譴責。
“違法的?!睏顭挼吐曊f。
“那又怎么樣?”莊列松平淡地回應。他當然看出副會長的敵意,他的策略就是把雇傭船只的價錢又提高了一倍。那是相當大的一筆錢。
不出所料,他的新報價使船長們陷入短暫的沉默。他們開始交頭接耳。副會長臉色難看,大步走到莊列松面前,居高臨下地說:“你以為,我們是那種會被金錢收買的人嗎?這里是太地町,不是你的家鄉(xiāng)?!?/p>
船長們再次發(fā)出噓聲,激烈響應。
看上去根本沒得商量,但莊列松發(fā)現(xiàn),人群之中,有一位船長自始至終保持著沉默。那就是他要找的人。
當天傍晚,莊列松徒步來到太地町南碼頭。
一群海鷗停在艙頂和穩(wěn)定桿上,那位船長,正迎風站在船頭。在他腳下的,正是莊列松一直在苦苦尋覓的船,一艘雖然破舊卻體型優(yōu)雅,至今仍能依稀看出鼎盛時期風姿的捕鯨船。他已經打聽到它的名字:紅丸號。莊列松朝船長揮動手臂,示意他要登船。船長點點頭。
莊列松跳上甲板。突然,那群海鷗向天空飛起,開始看有二三十只,撲扇著翅膀呼呼作響,比他想象的還多,大概有六十只海鷗從紅丸號上騰空而起。它們在船頭和碼頭上方盤旋了五六圈,才向大海的方向飛去。
莊列松和船長相互對視。
渡邊徹,皮膚粗糙,頭發(fā)卷曲,眉骨如屋檐般聳起。他顯然清楚莊列松的來意,沒有拒絕他上船,這是個積極信號。莊列松不想和他兜圈子,直接開出一個令人心動的價錢。
“你可以放心,”他對船長說,“為了照顧你們的法律,到北極后,我只要殺死一頭鯨,不需要捕撈它。大海會淹沒所有證據。你沒有任何風險?!?/p>
船長離開船舷,朝他走了兩步,“一頭鯨?”
莊列松指指身后的楊煉,“我們要拍一部紀錄片?!?/p>
“為什么你要做這件事?”船長問。
“兩周前,”莊列松說,“在一個家庭聚會上,我對一個朋友說了醉話,我告訴他,年輕時我曾捕殺過一頭鯨。他不相信,所以我又說了個謊,說當時有人把整個過程拍了下來,我可以拿給他看......是個對我很重要的朋友?!?/p>
“你不想失去他的尊重?!?/p>
“對。”
“真荒謬啊?!贝L轉過身,雙手搭在船舷上,望著遠處海面上的落日。
太地町的漁民們善于注意到其他人不太在意的一些暗示和征兆,他們認為,因果之網看不見,卻無處不在。你今天撒下漁網捕到魚群,明天、后天,卻可能空手而歸。潮汐、洋流和風,樣樣都會和人作對,更重要的是運氣。在漁船上,他們絕口不提燈籠、茶碗,提了會招致惡劣天氣。坐在船頭吃飯會引來風暴,帶女人用過的肥皂上船會讓漁網打結,傷害海鷗會惹怒隱藏在船艙下的鬼魂。在甲板上打開黑傘,將導致十天之內捕不到魚。多年來,渡邊徹一直恪守這些陳規(guī),就像剛才,海鷗充滿儀式感的盤旋,那令人不安??墒?,有一個更充分的理由迫使他破例:他有債務,保住紅丸號需要錢。
渡邊徹十三歲就開始出海,作為海豹和鯨魚捕獵者,他大部分時間是在白令海峽附近的危險水域中度過,他也到過南極洲附近的嚴寒水域以及整個南太平洋,他的船曾觸礁沉沒,后來有人從一個荒涼的珊瑚島上把他救出。三十歲的時候他才第一次擁有了屬于自己的船,紅丸號,那是父親臨終前留給他的。它曾是太地町最漂亮的捕鯨船,但現(xiàn)在,卻只是一艘又老又破的捕蟹船。在過去的六年里,這條船只被用來捕蟹。
渡邊徹接受了這樁交易,但向中國人隱瞞了這個事實。
讓莊列松沒料到的是,楊煉居然在這個時候向他提出,要談條件。
“我不要你額外再支付我報酬,但我有個請求,”楊煉有些緊張,不得不鼓起勇氣一口氣把話說完,“完成你的‘家庭錄像之后,拍攝到的所有素材,所有權歸我,我要把它剪成一部真正的紀錄片。我保證不在片子里暴露你,還有船長的秘密?!?/p>
“再好不過?!鼻f列松反應十分平淡。
“還有個小問題......”
“什么問題?”
“我不會游泳。”
莊列松笑了,“那里是北極,一旦需要游泳,會不會水,都死定了?!?/p>
事情終于朝著正確的方向發(fā)展,莊列松很興奮,他希望三天后就能啟程。渡邊徹重申了此次航行的任務,他們將以科學考察的名義出發(fā),進入北極圈后,殺死一頭鯨,之后立即返航。
“我還有個要求?!鼻f列松說,望著遠處,落日的余暉灑向海面,視線所及除了一只沿著海岸線前進的小劃艇,沒有別的船只,“我要在北極光的照耀下,殺死那頭鯨魚。”
渡邊徹愣了一下,繼而哈哈大笑。
3
北極,夏季。媽的,我會死在八月的北極嗎?這艘破船是我的救命筏子,還是要送我去極樂世界?我終于也要像你們一樣死在水里了嗎?從出生我就想逃開這個下場,最后還是落得跟你們一樣?有的族群死在陸地,我們這些人,注定死在水里,真的要死在北極的冰水里嗎?這兒的漁船是流線型,家鄉(xiāng)的是折線型,這個季節(jié),我們的海還是溫的,休漁期結束是二十天后......媽的,冰水!爸,你在嗎?盡管笑吧,別裝模作樣,盡情享受這一刻。十三歲時我希望你死,媽跟著戴無檐帽的小海軍走了,理發(fā)店黃了,我扯斷了兩根帽子飄帶。你希望媽死,現(xiàn)在你等著看我死。陸地一塊一塊裂開,全世界的水卻是連著的。我死了,我們就又是一個族群了。
媽的,冰水,我要死在八月的北極了,我還不如你。爸,跟你不一樣,我發(fā)誓會默不作聲沉進水底,重新無比暢快地呼吸,爸,你聽到沒?還是我該像別人一樣,叫你一聲老莊?列松,你給我起的這個名字,我從來都不喜歡。
你帶我去近海起網,凌晨五點半,空氣冷得可以切割成塊。海面薄冰殘存,太陽久久只見一道藍邊。我想跑回家,我不知道那天媽會拋棄我們,拋棄你,我只是凍得沒辦法。我對海沒有愛,只有恨。冬天,凌晨的海是地獄,就算有太陽也不行。木槳反復在水上刺出漩渦,你會不由自主數這種聲音,海浪像無盡的召喚,讓人六神無主。
柴油機轟鳴,噴出黑煙。我很少說話,你有一萬個理由沖我吼。你是船長,在那艘停在港口腐爛的大船上是,在這艘雙人小舢板上也是。飛錨甩中你屁股,你沖我大吼大叫,你不甘心兒子是個只會眼淚汪汪的孬種,你命令我趴在船舷上,從刺骨的冰水里抓起浮子。我能看到水底可怕的海草,心里在尖叫。
我希望你立即死掉,反正海最終會吞沒這個鎮(zhèn)子的所有人。到那一天,只有煙囪、風車和山頂的海軍駐地還露出海面,人們在這些小島嶼間游泳,或者行船。如果非要去學校,我就和涂涂一起游過去,中午十二點游出第三教學樓,漂游進上坡盡頭的學生餐廳,還要去海軍駐地的島嶼看看。我和涂涂每次見面都這么想象,如果我們變回水中生物——那可能是我們全鎮(zhèn)人的身份真相大白的時候——一餐一行該如何變化,如何把晚報印在寬闊的水草葉上閱讀,如何用藤壺做臺燈照明,如何馴養(yǎng)魚類代替馬和騾子,如何將寄生海參、蠣黃的礁石改造成棲身之所。我們討論了一整個暑假,等休漁期結束,海又交還鎮(zhèn)上的大人。
魚越來越不好打。網具和油料瘋狂漲價,近海的魚越來越少,別的船長買了八千塊的探魚器,身強力壯的水手都上了他們的船。有人勸你賣船,弄到錢走別的門路,休閑漁家民宿,撐一艘小舢板,搞幾只蟹籠兩副拖網,帶游客出海,拉上魚蟹在船上現(xiàn)煮,其樂融融。
你的船長朋友讓你去看拆船,他領了減產補貼,船不要了。你們站在舵樓里,漲潮時全速猛沖,潮涌、波浪和海風都計算好了,船像鯨魚一樣在沙灘上擱淺,擱淺得越深越美妙。退潮了,焊工跳上船頭,手上緊攥噴燈蓄勢待發(fā),只等一聲號令,先破割船頭,如同斬首,頭顱脫離軀體,剖出銹跡斑斑的龍骨,最后船體分崩離析。就是在那天晚上,你開始夢游,打開窗子在屋里忽前忽后地走動,我在腥咸的夜風中抖到天亮。
爸,也有你怕的時候,對吧?
4
紅丸號最初航行的七天里,大海一直在和它作對。
一開始,海面只是動蕩不安,還未卷起巨浪沖上甲板,到了第二天傍晚,一場暴風雨正面襲來,使紅丸號陷入狂暴汪洋。接下去的幾天,狂風和大雨交替而來。船員們絲毫不敢懈怠,但也并不因此感到恐懼。這次航行,渡邊徹付給每人的薪酬是以往的兩倍。由于沒有繁重的捕撈任務,他把船員數量壓縮到最低,也就是五個人,而以往,在船上工作的船員至少有八個。
楊煉這幾天過得相當凄慘,他先是暈船,接著又因為一口氣吃下太多暈船藥而腹瀉。大多數時候,他只能孤零零地待在船艙里,除了在臥艙和廁所之間來回奔波,就是上網研究捕鯨資料,制定拍攝方案。有一天,他向莊列松道歉,說由于自己的身體狀況,他無法到甲板上去拍攝風暴。“一部關于捕鯨的紀錄片,不該缺少這種駭人場面?!彼趩实卣f。
“機會多的是。”莊列松說,“你很快就會拍到。”
相比從未經歷過海上生活的楊煉,莊列松的情況要好得多,眼下惡劣的天氣,狹小的起居空間,單調糟糕的飲食,都無法對他造成實質性困擾。他經歷過更糟的。
到了第八天上午,海面終于迎來久違的平靜,海鷗出現(xiàn)在船尾,微風吹拂桅桿。楊煉再次踏上甲板,正趕上莊列松撒下他在紅丸號的第一網。水手小山秀太站在卷網機旁邊看著他,“拿著這根探測繩去那邊,小心,別被卷進去?!彼潇o地說,“我會慢慢把網拉起來。你也許要搭把手,準備好。”
莊列松點點頭。小山腳下開始使勁,網繩緊繃起來,一陣震顫之后,漁網被卷出水面。它抖動著,在引擎的反作用下,又下沉了一點兒。莊列松和小山分別站在卷網機兩側,盯著網邊漸漸浮出海水。楊煉趕緊用攝影機拍下這個場面。
十米之外,浮標繩開始繃緊,上下跳動,抖落的水珠在陽光下閃爍。
幾分鐘后,巨大的拖網被全部收回船上。漁網里只有幾條小魚,兩只螃蟹,一堆亂七八糟的海藻和一只緊緊纏住網繩不放的小章魚。
小山望著莊列松,露出白牙笑著說,“成績不錯!魚和螃蟹拿來熬湯,章魚可以做美味的刺身?!?/p>
船員們都在偷笑。
透過駕駛艙舷窗,渡邊徹注視著莊列松。過了一會兒,他把頭探出窗口,大喊:“游戲時間結束,都回去工作!”
莊列松抬起手掌遮擋刺眼的陽光,抹一把下巴上新長出來的短須,朝駕駛艙走去。
“紅丸號的船頭,為什么沒有捕鯨炮?”他問渡邊徹。
渡邊徹注視他幾秒鐘,慢慢舉起右手,指向船頭正前方,“越過前面的暗礁區(qū)就是白令海峽,那是美國人的管轄范圍,如果他們發(fā)現(xiàn)紅丸號是艘捕鯨船,會把我們扣押,然后遣返,所以出發(fā)前我拆掉了捕鯨炮。”接著他又補充說,“這只是暫時的,一旦安全通過,我會叫人重新把它裝上去?!?/p>
“第一次上船,”莊列松瞥一眼船頭,然后瞧著渡邊徹,“我就沒看到紅丸號有捕鯨炮?!?/p>
“在那之前我就拆了。”
“我去找你之前?”
“對?!倍蛇厪刈テ鹨粔K抹布,擦拭儀表盤,“在那天的會議上,我已經猜到你遲早會找我?!?/p>
莊列松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帶我去看捕鯨炮?!?/p>
“就在船艙下面,小山可以帶你去。”渡邊徹在椅子上往后坐了坐,瞧著他,“在海上,最好不要質疑船長。”
那東西果真在那兒,就藏在底艙的最深處,在兩只倒扣著的空油桶、一大堆網箱、繩索和其他雜物后面,用一塊骯臟的帆布蓋著。小山秀太揭開帆布,莊列松用手電筒照了一下,根本不用走過去,他就看到,那巨大的矛槍已經生銹,它不可能是最近才被挪到這里的,它待在這個陰暗角落里至少已經好幾年了。
莊列松一言不發(fā),走出船艙。接下來一整天,他沒有再和渡邊徹說話。
穿越白令海峽,紅丸號遇到了麻煩。
美國海岸警衛(wèi)隊派出快艇,攔下他們,渡邊徹拿出準備好的文件手續(xù),向他們申明:“這是一次中日合作的科學考察。”神奇的是,他出示的文件全部都是真的,也就是說,那些文件至少在日本是合法的,并非偽造。日本人將前往外海捕鯨列入“科學考察”范疇有一套復雜流程,而這套流程,在太地町顯然被大大簡化了。
美國人只是例行檢查,沒有為難紅丸號的意思,其中一個看上去像愛斯基摩人的年輕人甚至善意地提醒莊列松:“夏天很快就要結束,海面將進入結冰期,在沒有破冰船護航的情況下,你們最好不要深入北極圈?!?/p>
美國人在檢查時至少三次提到“捕蟹船”這個詞,引起楊煉的警覺,他終于忍不住把埋藏多日的疑慮告訴莊列松。過去這些天,他仔細研究了標準捕鯨船的常規(guī)設備,現(xiàn)在他已經清楚地知道,這些設備包括:捕鯨炮、拖鯨樁、曳鯨孔、絞鯨機、緩沖彈簧組等等,而他上上下下檢查過,除了捕鯨炮,其他的紅丸號上通通沒有。此外,捕鯨作業(yè)對船舶也有特殊要求,比如,鯨魚聽覺靈敏,因此就要求動力裝置振動小、噪聲低,要求主機能在低轉速時運行,以便船能微速接近鯨魚,一旦鯨魚受驚潛逃,又能立即全速追捕。這些,紅丸號也通通不具備。
莊列松不動聲色,一一聽著。
美國人的快艇剛一離開,他立刻找到渡邊徹?!澳泸_了我,”莊列松說,“紅丸號根本不是捕鯨船,它是一艘捕蟹船?!?/p>
面對質問,渡邊徹顯得十分平靜,“紅丸號目前的確是捕蟹船,但它曾經是一艘捕鯨船,有著豐富的捕鯨歷史和經驗......”
“我很懷疑它現(xiàn)在究竟還能不能捕鯨!” 莊列松打斷他,“我花了大價錢到這里,可不是來陪你撈螃蟹的?!?/p>
“坦率地講,莊先生,”面對莊列松的質疑和憤怒,渡邊徹盡量保持著冷靜,“如果你想用紅丸號捕撈一頭鯨魚,基本上,那需要奇跡。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樣,它不是一艘標準捕鯨船,你說的那些設備,除了捕鯨炮,我們什么都沒有。這是事實。但是,如果你的目的只是殺死一頭鯨,那我可以保證,紅丸號完全能夠勝任。”
一切為時已晚,紅丸號已經越過白令海峽,進入寒冷、洶涌的楚科奇海。
“安裝捕鯨炮,明天一早我要試射?!鼻f列松宣布他的決定,“如果它不行,我們立刻調頭返回。那樣的話,我會盡最大的努力,讓你為我損失掉的時間付出代價。”
他離開甲板,直接回到自己的臥艙,關上門。
幾分鐘后,船艙上方傳來巨物拉動的聲音,接著是小型起重機工作時的嗡嗡聲。
水手們在安裝捕鯨炮。
5
多可笑,爸!海明明是死亡禁地,所有人卻在不停談論它的美、圣潔和神秘,他們用各種珠寶的名字吹捧它,碧、珠、鉆、藍寶石、翡翠......每個人一生至少一次、半真半假贊美過海,卻沒人愿意放過它。
這個死亡獵場是我們的家,可你知道嗎?我只想把所有對海的記憶都齊根斬斷,我恨不得把所有圖畫、屏幕和歌詞里的海都趕盡殺絕??晌业哪X子、頭發(fā),我身上每塊皮肉,都散發(fā)著濃重的腥味,因為你,我和海結成了終生不可更改的可怕關系。
鎮(zhèn)上有一千一百條船,最近十年,沉了十九條,死了七十二個人。病死在遠海的有一個,休漁期結束的第二天,還算夏末,急病而亡的尸體被放在用來保鮮魚的冰塊上運回港,防止發(fā)臭。那人希望自己死后被撒進大海,卻仍然需要從港口進來,再出去。其余七十一個人都死于海難。
海難是你們最愛的話題,你們熱衷這個,就像熱衷討論身上的傷口,這么深,那么大,叉開虎口比畫,阿根廷、秘魯、喀麥隆......海難是你們畢生僅存的奇跡,只要經歷一次,就有無窮談資,就是天選的英雄,當然,前提是你得幸存。
到八月末,水手日夜加緊喝酒,休漁期一完就得上船,船上除了淡水,只有可樂。你還記得那個八月我在做什么嗎?別動氣,我知道你忘不了。
涂涂找來一條橡皮艇,我們每天去潛水。
很多人喜歡趁落潮去潛水,兩人結伴的居多,有夫妻,有兄弟,也有我和涂涂這樣的,都穿戴著尼龍布潛水服、潛水鏡、腳蹼,給柴油機裝上氣泵,接一條膠皮管供氧,能下到十幾米深。沒有風浪,海水清澈時,下去一趟至少十幾分鐘,貼著海底游,邊游邊撈,上來時網兜都是滿的,鮑魚、海螺、海膽、龍蝦都有。
我說服涂涂和我一起找錨。不少人都在找,錨是吳波的,用金字刻著他的姓。他懸賞三萬塊。丟錨那天吳波一個人劃著橡皮艇去釣魚,兩小時后海警接到電話,開始搜救,又過了一小時,在離鏌铘島海岸兩海里的海面找到了他。
他在獅子角出的海,把槳弄掉了,靠兩只手劃水根本不行,風浪很快把他推到距海岸幾百米遠的地方。他這才想起皮艇上還有錨,可意外再次發(fā)生,下錨時,連接錨的銷閂松開了。錨掉進海里,橡皮艇成了漂流筏,迷失在海上。
吳波懸賞找錨,這事流傳著好幾種說法,有的說他懷疑有人想害他,在錨卸扣上動了手腳。還有人說,不久前有潛水的人在海底看到一具尸首,手腳被粗尼龍繩捆著,懷疑是錨打死的,額頭上有半個“吳”字。所以,吳波必須找到這只錨。
尋找這個從未見過的錨,讓我們快樂無比。
本來我和涂涂輪流下水,差不多要上去了,就扯幾下管子,另一個就從上頭猛拉。我很瘦,潛水衣下面還穿著毛衣毛褲,管子一拎我就能上來,可涂涂下了兩次水,回來就沒了精神,耳朵滲出血。我讓他留在船上,專心負責拉管子。這正合我意,我愛下水。
涂涂不是吃不了苦,前一年他就上過遠洋船了。他跟我講,不管晴天雨天,每次輪班都要連續(xù)勞作十八個小時。初開漁那幾天,有時高溫四十多攝氏度,甲板上鋪滿攜帶海洋毒素的鋒利索具,起吊機軋軋作響,幾百千克漁網雜亂無章。起風暴時,船劇烈搖晃,他們都光著腳,任憑夾雜魚內臟的海浪嵌進趾縫。晚上更糟。他上的那艘船和其他圍網漁船一樣,在晚上也撒網,晚上他們要捕的銀色小餌料魚,鳀魚、長蛇鯔,更容易反射光線,更好定位。一切都很混亂,動靜又大,男孩們在拉網時會一起高聲呼喊。
涂涂向我展示他缺了半根小指的左手,那是繞在曲柄上的網線割斷的,“一秒鐘。都來不及感覺到疼。”他說雙手在海上從來不會有干爽的時候,皮膚布滿裂口,不是被漁網的毛刺刺傷,就是被魚鱗割傷。
“魚就在我身體里。”涂涂對我說。
“我這輩子都不想吃魚?!蔽艺f。
他在拆船廠也干過。鎮(zhèn)上說得出的工作就那么多:捕魚,造船,賣魚,海鮮館,網具店,港務局,漁政,海警,海關,魚粉廠,海鹽廠,冷藏廠,養(yǎng)殖場,海鮮加工廠,還有掌管港口的黑社會和服務水手的妓女。后來吳波把拆船作為一個行當引到鎮(zhèn)上,最早他沒投多少錢,就弄了一個大絞盤、幾支噴燈和一臺推土機,剩下的全靠人力。工人對造船和拆船都一無所知,好多是從內陸來的,內蒙人、山西人,沒見過那么大的水面。
爸,拆船嚇得你夢游,我卻喜歡,尤其是拆那些軍艦和遠洋輪船。
吳波從交易老舊船舶的國際中介手里收購報廢船,船開到廠區(qū),停泊好,先抽出體內殘油,再拆艙壁。每個部位,纜索、發(fā)電機、煙囪、救生艇、水槽、廁所,甚至燈泡,各式各樣的零件碎片都會被肢解下來。船被拆到只剩下鋼船殼以后,工人抄起氣割,把船身撕成碎片。在拆船廠,身材伶俐的涂涂很受歡迎,他能進入船只最深的角落,身上有兩處切割鋼板留下的鋸齒形疤痕。他在上面刺青。那些船的鉛漆、廢油、化學廢料,沒有被護目鏡過濾的割炬火焰,傷害了他的身體。
我獨自浸泡在混亂的激流中,經過的暗礁上結滿藤壺,要小心別被它們刺破潛水衣。我在海底見過各種千奇百怪的東西,椅子、馬桶、一匹黑馬的照片......
爸,我還沒跟你講過那艘沉船吧。
那天早晨,我套上潛水服,戴上潛水鏡,用皮管子把前面的洞口勒緊,然后戴上腳蹼和呼吸器。下水以后,我總覺得面鏡沒戴好,又不敢去調,怕它掉了??煊|到海底的時候我突然緊張起來,呼吸特別急。其實那時候我已經放棄找錨,可我卻看到了那艘船,有十七八米長,躺在二十米深的水底。我聽說過這艘船,是八十年代沉的,爐子、錨鏈、舵盤好好的都在,錨也在。很多魚突然從里面沖出來,能見度變得特別差,我一下子胃酸上涌到喉嚨,特別難受。
我拼命拉管子,讓涂涂知道我想上去,他立刻就明白了。我開始往上升,卻一下慌起來,面鏡像是要漏水,我感覺要崩潰了!我知道我得克服恐慌,得放慢速度,強迫自己鎮(zhèn)定,可才過了幾秒,又慌得不行。我緊緊拉住管子往上升,然后察覺面鏡真的漏水了,趕緊拿手按住。就這么上浮到差不多七八米,耳朵開始嗡嗡響,難受極了。過了半分鐘,情況才稍微好一些,然后就出水了。
后面,你知道的,我一浮出水面就聽到涂涂在喊,已經晚了,一艘快艇撞過來,船尾的螺旋葉切開我的胸口,我昏過去。躺在醫(yī)院的那一個月,想到你的船變成臟兮兮的鈔票,再變成鎮(zhèn)痛藥水和別人的血液輸入我十四歲的身體,爸,我覺得自己就像個廢物,但飄飄欲仙。
6
莊列松醒來時渾身酸痛。屋里冷得像冰窟,昨晚他沒把臥艙窗戶關嚴。
他從床上爬起來,握住窗把正要用力,卻看到海面上紅日噴薄,被朝霞染紅的大海上,一只座頭鯨正緩緩浮出水面。他呆望了一分鐘。接著,他飛快套上防寒服、靴子,跑過狹窄的走廊,跳上甲板。他大吼楊煉的名字,卻發(fā)現(xiàn)他已經在甲板上,正在拍。
鯨魚離船更近了,近在眼前,動作緩慢而優(yōu)雅,噴水時,巨大水花在海面形成彩虹。莊列松興奮地跑向船頭,所以當他發(fā)現(xiàn)捕鯨炮根本不在時,震驚可想而知。
“老板,”楊煉盯著他穿反的保暖絨衣,沮喪地說,“半小時前他們剛剛把捕鯨炮卸掉,因為雷達發(fā)現(xiàn),有艘反捕鯨船正在跟蹤我們。”
“反捕鯨船?”
“一艘加拿大反捕鯨船?!?/p>
“你看到了?”
“一艘白色的船。船長和他們通話,對
方自稱維京女王號。網上能查到,確實是艘反捕鯨船,隸屬加拿大一家私人船舶公司,就在那兒......”楊煉指向遠處,“離我們差不多四海里。”
海天之間有個小點,也許是船。莊列松接過楊煉遞過來的望遠鏡。他看到那艘大白船。真夠諷刺的:維京人曾經是人類歷史上最強悍的捕鯨者,為了獲取鯨油,早期維京人捕殺的鯨魚可一點兒都不比現(xiàn)在的日本人少。
他快步走進駕駛艙,找到渡邊徹,“你有什么對策?”
渡邊徹望著海面上的鯨魚,“座頭鯨,一頭母鯨,它正在教它的孩子如何浮出水面呼吸。”他把手伸進口袋,摸出煙斗,“真是難得一見?!?/p>
“能追蹤它們嗎?”莊列松問。
渡邊徹搖頭,“除非我們是艘潛艇?!?/p>
“就這么放它走?”
“首要的問題不是鯨魚,而是擺脫后面的追蹤。”渡邊徹盯著莊列松,“你不相信紅丸號有捕殺鯨魚的能力,可后面那些人的想法正相反。他們會一直跟著、監(jiān)控著我們的一舉一動,直到確信我們的目標不是鯨魚?!?/p>
“甩掉他們!”
“維京女王號,比紅丸號整整大兩倍,所有捕鯨船都怕它。為了便于追蹤,船上配備了最先進的動力系統(tǒng),甩掉它?”渡邊徹低下頭,劃燃火柴。
很多年以前,渡邊徹有過一次被反捕鯨船盯上的慘痛經歷,對方很有耐心地跟了他足足兩周,直到他不得不放棄捕鯨、返回日本海才罷休。眼下的情況更棘手,要是被反捕鯨船拍下紅丸號捕鯨的證據,他的麻煩會很大。出發(fā)前,為了解決相關手續(xù),他向太地町漁業(yè)協(xié)會保證,絕不會因為這次航行給協(xié)會和水產廳惹下不必要的麻煩。
“想想......”莊列松猛地打個寒戰(zhàn),“辦法?!?/p>
“確實有個辦法,但我必須先征求你的意見?!倍蛇厪爻榱藥卓跓?,讓莊列松等了一會兒才說,“調轉航向,放棄向北航行,沿西伯利亞海岸線向西,遠離北極腹地?!?/p>
“能擺脫他們?”
“能迷惑他們,可還不夠。”渡邊徹朝甲板上指了一下,“我已經讓船員們做好捕蟹的準備?!?/p>
“捕蟹?”
“對,捕蟹。”渡邊徹說,“我告訴對方,紅丸號是艘捕蟹船,但從他們沒有離開這一點來看,他們并未放松警惕,得想辦法讓他們相信?!?/p>
“這會耽誤幾天時間?”
“一天,或者一周?!?/p>
午后,氣溫升高,海面平靜祥和。
反捕鯨船已經不需要借助望遠鏡就能看得很清楚。船員們紛紛忙碌起來,他們從船艙里搬出捕蟹用的鐵籠,在甲板上一字排開。楊煉漸漸克服暈船,開始適應海上生活,他對捕蟹很感興趣,請求渡邊徹允許他拍攝船員們的捕撈作業(yè)。
一旦投入捕撈工作,船員們就都興奮起來,這是他們真正的激情所在。當大家在甲板上忙碌時,莊列松卻開始發(fā)起高燒。他打電話給朋友,讓他設法去弄一艘挪威捕鯨船,這次他沒強調必須是艘破船——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他會讓紅丸號前往挪威,在那里他們可以換艘船,繼續(xù)完成計劃。
午后三點左右,反捕鯨船離紅丸號更近了,肉眼就能清楚地看到甲板上的人。與此同時,渡邊徹下令放出捕蟹籠。訓練有素的船員們立刻回到甲板,他們把烏賊肉放在削薄的皮革上,作為誘餌放進捕蟹籠,再一個一個沉入大海。
反捕鯨船繼續(xù)跟了他們整整三天。這期間紅丸號又有兩次目擊鯨群,一次是座頭鯨群,一次是獨角鯨,但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們出現(xiàn)又離去。
莊列松感冒迅速加重。他以兩倍劑量吞下藥片,不停喝熱水,蜷在船艙里讓自己發(fā)汗,但每次有鯨群出現(xiàn),還是會硬撐著爬上甲板。鯨群出沒的場面,比單獨行動的鯨魚更壯觀,尤其是頭上長著巨大長矛的獨角鯨。
維京女王號離開的第二天傍晚,紅丸號調轉航向,悄然向北挺進。
隨著紅丸號加速向北航行,氣溫開始慢慢降低,沿途景象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楊煉開始將全部注意力放在工作上,放在看、聽以及用攝影機記錄上。他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上了航海,喜歡上了北極,這里的海市蜃樓和各種離奇光變,還有這里被厚重大氣層改變并擴大了的聲效,都讓人心曠神怡。他尤其被一種“冰原返照”的現(xiàn)象迷住,這種低空光暈表明前方有很大一塊浮冰。越往北,風景越迷人,巨型冰山崩塌后立即形成新的高聳冰山。
中午,楊煉第一次在浮冰上看到數量龐大的海豹群,他恨不能跳上那塊冰,近距離拍攝它們,錄下它們的每一聲含義不明的吼叫。一整天他都帶著攝影機在甲板上,一會兒拍大海和冰山,一會兒拍人。渡邊徹還是不習慣在鏡頭前說話,面對鏡頭,不知該說什么的時候,他就一邊掌握船舵,一邊給紅丸號遇到的每座巨冰都起一個兇惡的名字:赤舌、凃壁、炎魔......
“看到姑獲鳥了嗎?”他指著遠處的一塊浮冰說,“足有紅丸號五倍大,撞上它,我們會像撞上開罐器的吞拿魚罐頭一樣,輕而易舉地被剖開?!?/p>
第二天下午,他們遇到一頭鯨,是只成年座頭鯨,雄性,有十四米長,重達三十噸。所有人都趴在右舷上觀望。
“這是......”渡邊徹遲疑了一下,“捕鯨的絕佳時機。”
莊列松躍躍欲試。在這之前,船員們已經在船頭安裝好捕鯨炮,他嘗試發(fā)射了三次,出乎眾人意料,他表現(xiàn)得相當不錯。渡邊徹駕駛紅丸號緩緩向鯨魚逼近,最終勻速行駛在鯨魚身后,和它保持十五米左右的距離。
“最佳距離?!毙∩叫闾吐曊f。
楊煉將鏡頭對準莊列松的手,接著慢慢拉開,移向海面,對準水中的神秘巨獸。鯨魚緩緩游動,對自己面臨的危險渾然不覺。所有人都屏住氣息,等待莊列松瞄準目標、扣動扳機,射出致命的長矛。
“啊......不?!鼻f列松突然放開手,離開船頭。
楊煉大大松了口氣。他完全能理解這種感覺,這是種本能,就像士兵上了戰(zhàn)場,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敢面對面朝一個活人開槍。他以為,在這龐大而溫順的鯨魚面前,莊列松失去了殺戮的勇氣。真是再好不過!所以,當莊列松緊接著說出那句話時,他感覺被人當頭打了一記悶棍。
“沒有北極光?!鼻f列松冷靜地說。所有人都被當頭棒擊。最惱火的當然是渡邊徹。這不是因為他很想盡快完成任務,調頭返航,不是因為他惦記著捕蟹籠,擔心困在里面的蟹會被餓死,而是因為,莊列松給出的理由太過兒戲,這兒戲的背后不僅是對鯨的殘忍,更是對人的殘忍,對和他同舟共濟的所有船員的殘忍。
“跟緊它!”莊列松對周遭的敵意毫不在乎,“今晚肯定有極光,我跟你們打賭。”
紅丸號追蹤鯨魚向北繼續(xù)航行了二十海里。夜幕降臨,鯨魚沒有潛入深海擺脫他們,它依然像之前一樣悠閑而和善,如同在自家后院里散步。
北極光并未出現(xiàn)。
好運到此為止,麻煩接踵而至。首先是鯨在聲吶系統(tǒng)上突然消失。雖然它就在距船頭五十米的海水里悠閑游動,但聲吶上看不到它的蹤影。系統(tǒng)出了問題。剛修好聲吶,底艙又開始進水。檢查之后發(fā)現(xiàn),那不是因為船體有破裂,而是船底用來排污水的水泵出現(xiàn)故障,一根油管爆裂。渡邊徹關閉發(fā)動機,把船停下,他鉆進船艙,彎腰站在臺階上看著小山秀太和機修工抬著水泵進到積水里。海水沒過膝蓋,冰冷刺骨,但他們必須泡在水里才能工作。
“危險嗎?”楊煉小心地問。
“如果滲水淹沒整個船艙,紅丸號將在兩小時后沉沒。”渡邊徹說。
莊列松跑過來質問:“為什么停船?”他不認為那點進水真有那么致命,修船和捕鯨完全可以同時進行,“北極光!這是最佳時機?!?/p>
渡邊徹一字一頓地說:“有東西壞,你就得修?!?/p>
船員們分成兩組,輪流下水搶修。半小時后,故障終于排除。兩臺水泵同時工作,終于排出了船艙內的大部分積水,但里面被弄得一團糟,到處都濕漉漉的。船員們全聚在船艙里,大口吞咽熱茶,想讓被海水浸濕凍僵的四肢盡快回暖。只有莊列松一個人留在甲板上,站在捕鯨炮前望著大海出神。座頭鯨已經消失。
楊煉用鏡頭拍下這些瑟瑟發(fā)抖但喜氣洋洋的船員,他們剛剛避免了一次海難,他們成功挽救了紅丸號,大家都精疲力竭,但也很興奮。小山秀太遞給他一杯熱乎乎的麥茶。
“現(xiàn)在你知道了吧,”他對楊煉說,“在北極,任何情況下都要避免下水。”
“是啊,”楊煉說,“太冷了?!?/p>
“何止是冷!”嘴唇凍得發(fā)紫的機修工渾身顫抖,“好在是在船艙,要是掉進海里,你最多只有四分鐘可活。那可不是個好的死法?!?/p>
7
涂涂,我夢見你了。
那年海水浴場人很多,我們去當救生員,管飯,救到人還有錢拿。我們一起在混濁的海浪中游泳,你練習憋氣,從水下盯著海邊興建中的游樂場和船形旅館。
“你想長高嗎?”
“你不想?”
再次捏住鼻子溺入水下之前,你冷漠地看了我一眼。
“等著。”
那個夏天,我們交換秘密,告訴對方自己想成為什么樣的人。那是我讀大學的最后一年,你天天做俯臥撐,準備考軍校,學那些海圖作業(yè)、六分儀和潮汐計算,準備作為一名海軍士兵登上軍艦服役,我每次說“水兵”你都要糾正,說水兵是一個兵種,而你要加入海軍。
每天夜里你都睡在海邊醫(yī)院的腫瘤病房,當護工,能掙不少錢,第二天還可以給我一罐白色奶昔。我猜是偷的。配啤酒喝,奇腥奇甜,像抹船的膩子。白天我們偷走游客的帽子,裝從沙里挖出的小螃蟹,毛茸茸像蜘蛛,爬行速度飛快。晚上放在家里,螃蟹們越獄,窸窸窣窣一整夜,害我以為我爸又夢游。最后你用手電筒把它們引出來,搗碎了連殼帶肉和雞蛋一起煎。陰天我們搭舢板出海,追著軍艦撞。鎮(zhèn)上人迷信軍艦,和軍艦擦身而過,一定得撞一下。我們撞翻了船,被兩個小海軍撈上艦,忍著笑假裝苦不堪言。還有一次,一個渾身涂滿防曬油的西北體育老師非要你掰他抽筋的大腿,雙手緊緊摟住你的側腰,我把他支棱起來的游泳褲扯下來,丟進海里,拉著你轉身就跑,一沙灘人都盯著他那玩意兒。媽的,真是笑死我們了。
夏天好像永遠不會結束,但終究還是來到了盡頭。我長高了六厘米,所有衣服都穿不下了。我到處找你,想在回學校前請你喝啤酒,祝你早日登上軍艦,被那些愛交好運的漁船撞個七葷八素,祝我畢業(yè)以后永遠待在陸地上。
你讓我去醫(yī)院,你說你照顧的那個老頭死了。他早就不想活了,讓你把子女給的所有走私回來的日本營養(yǎng)液都扔掉,還曾讓你幫他“了結”。他太虛弱,自己干不成。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尸體,他就躺在病房靠門的那張床上。外面?zhèn)鱽砗I浴場的喧鬧聲,從窗戶看出去,沙灘淤泥中埋了無數根水管,直通海洋深處,管子另一頭連接著一排排人造泥池,用來換水。女人們站在齊膝的淤泥里,戴著斗笠,穿著防水皮褲,把蟶子從沙里一個個挑出來。
我們就這么一起站著,看著尸體。他怎么那么瘦?又矮又小。床頭柜上擺著半瓶玉米汁、一個軟桃,整個夏天他就吃這個?老頭躺在那里的樣子,有一刻突然讓我魂飛魄散,我想起我爸,他什么時候會到這一天?癡呆癥嚴重之后,家里剩的那條小船也蛀了洞,沒人管。
開學之后我們就沒什么機會見面了,你跟那些海軍士兵一起天天操練,我繼續(xù)胡亂讀我的書,寫程序,找各種辦法掙錢,推銷海參和海馬,賣最近幾年新建的海景房??飚厴I(yè)的時候,我看到一張新加坡海鮮加工流水線招勞工的廣告,一年能掙十年工資,立刻跑去報了名。一年后,同學介紹我去日本當研修生打工,跟新加坡冷庫的流水線工作差不多,我又去了十個月?;貋碇竽銓ξ液苁?,于是我放棄了跟你之間的友誼,心想你已經無法理解我的生活。差不多這個時候,我開始走私。那完全是個意外。
那個時候,近海的魚幾乎要絕跡了,九六年是個轉折點,到處都在減產拆船,漁民們異常焦灼不安。一艘輾轉在遠海漁船中收魚回港的移動冷庫,水手里應外合,搶劫,殺了兩個人,這是過去沒有過的。人們開始用捕不到魚的船運別的東西,九十年代末的日韓走私帶來本地民間財富的第一波泛濫,我們鎮(zhèn)因此成為傳奇,甚至還有用軍艦走私的海軍軍官進了監(jiān)獄。
新年前一天我正在家睡覺,你突然打電話,找我去看日出。
我們凌晨四點就出發(fā),在黑暗中到處尋找合適的地方。養(yǎng)殖場、海水浴場和游樂場吞沒了不少海岸。北流海灘上,鏟車正把一堆大小不一的石塊從岸上轉移到平底船上,然后船駛入大海深處。船底艙門打開,一整船石塊沉入海底,船再駛回岸邊,重復這個過程。那時,填海造地剛剛冒頭,有個人跟我打招呼,他滿臉笑容,因為我現(xiàn)在在吳波身邊做事,填海造地這一塊我也想做,但那時他還沒讓我插手。
我們找到一個好地方,海面結著冰,我們慢慢往里走,越走越遠。
日出很快開始了,這是我熟悉的海港,油膩而混亂,根本談不上賞心悅目。你讓我別眨眼,看海面上的光和天空的光,說等日落時再來看,又是另一種光的驚人變幻。你問我知不知道莫奈,阿弗爾港的黎明,那里有的三樣東西現(xiàn)在都在我們眼前,晨霧、日光和港口。在由淡紫、洋紅、藍灰和橙黃等顏色組成的色調中,一輪橙紅引著海水中的橙黃色波光冉冉升起,近海中的三只小船變得模糊不清,遠處的建筑、港口、吊車、船舶,也都在晨靄中變得朦朧。
這之前我不止一次看過海上日出,卻從未注意到它是如此瞬息萬變,難以挽留。你說畫海和日出都要用匆促的手法、模糊不確定的色彩、朦朧的光和不清晰的輪廓,這樣印象才完整而真實,日出的那個瞬間,但凡過去一秒,都不是原景。
太陽被釘住,海風稍停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冰面已經被吹離岸邊很遠,腳下的孤島只有半個籃球場大,薄的地方可以看清下面浮動的水草。我們已在冰上待了兩個小時,太陽正在膨脹,浮冰隨時會融化,再次破碎。你把圍巾繞在我脖子上,我打電話報警,救援船來了,緩慢破冰。在等待的時間里,你說你在部隊出了事,已經無處可去了。鎮(zhèn)上幾年來的風言風語,還有那個油光光的體育老師,我早就有所察覺。你問我現(xiàn)在怕不怕,我說怕。你說你每次站在海邊或甲板上都怕,因為知道自己有想跳的沖動,但此時此刻你不想死,所以不怕。三十分鐘后,我們回到陸地。
涂涂,把圍巾給我戴,送我奶昔,帶我一起看尸體的涂涂,你對這個致命的死亡之地而言是過于美好的存在,你擁有一個我無法擁有的靈魂,可你卻對我那么好,現(xiàn)在我在船上,向浮冰出發(fā),你在哪里?
8
紅丸號繼續(xù)向北挺進,天氣大好,每晚都有炫目的極光。
這天晚上,楊煉在小山秀太的協(xié)助下向大海撒網。他們撒的不是捕捉大型魚群的拖網,而是一只小網。
夜里十點零五分,兩人開始站在短槳邊收網。小山不時停下來,把幾縷海藻扔回海里。楊煉高興地發(fā)現(xiàn)網里有條鱈魚,個頭很大,看上去有五六千克,還有幾條棒花魚和七八條紅點鮭。有的竟掙脫漁網跳到甲板上,小山熟練地將它們撿起,扔進水桶。
莊列松來到甲板上。他看了看水桶,發(fā)現(xiàn)他們用小漁網捕到的比自己之前用拖網捕到的還多。他點點頭,慢慢朝船頭走去。
“楊煉,”他喊一聲,并沒有回頭,“你來一下。”
楊煉瞧了瞧小山,小山沖他咧嘴,拎起水桶朝船艙走去。楊煉來到船頭,看著被極光映照的莊列松的背影,低聲問:“要我拿攝影機來嗎?”
“來,”莊列松握住捕鯨炮,“你試一下。”
楊煉站著沒動,過了一會兒,他突然鼓起勇氣問:“非得這么干嗎?”
“干什么?”
“殺死一頭鯨?!?/p>
“有區(qū)別嗎?鯨,和你撈上來的那些魚?!?/p>
楊煉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辦法和莊列松討論這件事。不久,他轉身離開,心里暗暗祈禱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他們不要再遇到鯨魚,一條也不要遇到。神奇的是,接下來的三天,他們真的沒見到任何鯨魚的影子。
紅丸號即將進入危險的浮冰區(qū),天氣卻突然變糟了。
北極就是這么多變,一個小時之內先是陽光燦爛,接著下大霧,起狂風,下雨,雨又變成寒霧,然后又是乍然天晴。
一進入浮冰區(qū),渡邊徹身上那種少見的活躍情緒就徹底消失了。從現(xiàn)在開始,航行將變得極度危險,隨著浮冰越來越多、越來越大,任何閃失都會給紅丸號帶來滅頂之災,不能心存任何僥幸。在浮冰夾擊的狹窄水道里前進,最危險的情況是船只被困。在紅丸號的兩側橫桿懸吊著一種鋼質穩(wěn)定器,船員們叫它“小魚”。在兇猛的海面上,“小魚”能保持漁船穩(wěn)定,但在地形復雜的冰區(qū)反倒成了威脅。有一次,紅丸號的“小魚”差點撞上一大塊聳起的浮冰,船員們只有幾分鐘時間把它拖到甲板上。
“為什么不把‘小魚從冰上拖過來?”楊煉問,“那不是更容易嗎?”
“不能那么干?!倍蛇厪囟⒅装迳系拇瑔T,現(xiàn)在,真正考驗他們的時候到了,“它會鉤住浮冰,這些圓桿、吊桿都會被拉下去,所有東西都會被扯下來?!?/p>
小山秀太跳上冰面,將“小魚”的頭部用力托起,避免它被堅冰劃傷。船員們有的牽引繩索,有的用長桿把冰推離船舷。渡邊徹操作液壓桿,瞅準時機,將“小魚”迅速升到半空,安全收回。紅丸號再次避免了險情,但前方的浮冰移動速度正在加快,渡邊徹決定立刻調頭,撤出這片冰區(qū)。這時,聲吶顯示,前方的海水下出現(xiàn)一個巨型生物。
“是鮭魚群?!倍蛇厪孛鏌o表情地說,
但愿自己能騙過莊列松。沒錯,那是頭鯨,鯨可以在冰下潛水很長一段距離,但現(xiàn)在冒險去追蹤它,紅丸號極有可能被浮冰圍困,那等于白白去送死。
莊列松凝視著聲吶信號,顯然并不相信他的話。
“魚群聚集在一起,”渡邊徹繼續(xù)面無表情地說,“有時會形成和鯨魚相似的形狀?!?/p>
四十五分鐘后,他終于把紅丸號安全駛出那片浮冰區(qū)。目標在屏幕上消失。
莊列松一言不發(fā),離開了駕駛艙。
第二天,黃昏時分,紅丸號正小心翼翼沿著冰區(qū)邊緣前進,右舷前方突然出現(xiàn)一頭頑皮的灰鯨,它在一條海冰開裂形成的狹長水道里徘徊,不時浮出水面,拍打海水。莊列松決定立刻采取行動。
“你確定?”渡邊徹吃驚地望著他。
莊列松指著天空中的北極光說:“這是天意?!?/p>
“那是頭幼鯨。你要殺一頭未成年的鯨?”
莊列松看著海里的鯨魚,它確實比之前見到的座頭鯨體型要小,但仍然堪稱巨大,至少有九米長。
“應該還不到一歲?!倍蛇厪卣f,他的意思很明顯,捕殺幼鯨令人不齒,“而且,天很快就黑了,要想捕殺這頭鯨,紅丸號必須冒險進入那條狹長水道,這很不明智,我建議放棄?!?/p>
莊列松搖搖頭,“我已經放棄過一次了。”他看著天空,今晚的極光是璀璨的翠綠色,那是太陽釋放出的帶電粒子猛烈撞擊地球熱成層的氧原子形成的,這正是他一直在等待的時刻。他決意捕殺這頭鯨魚。
他讓楊煉立刻做好準備。“可船長的意思是......”楊煉有些不安。
“我明白他什么意思,可我不明白你的,”莊列松盯著他,“你打算和這些人站在一起,反對我?”
楊煉取出攝影機,打開開關,將鏡頭對準他,“你說了算。”
“速戰(zhàn)速決,”渡邊徹看著莊列松,生硬地說,“如果你非這么干不可,必須在光線變暗之前撤出水道?!?/p>
莊列松快步跑上甲板,在船頭做好準備。
五分鐘后,渡邊徹調轉船向,將紅丸號駛入那條狹窄的開放水道。他故意開足馬力,為的是讓機器發(fā)出轟鳴,好嚇跑那條鯨魚。莊列松沒有制止他,因為他發(fā)現(xiàn),那頭幼鯨根本不害怕輪船,還待在原地打著轉,完全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這很反常,”小山秀太困惑地說,“它好像,在等什么......”
“在等我?!鼻f列松說。
第一發(fā)捕鯨炮并沒有擊中目標,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幼鯨聞到危險氣息,變得躁動不安,扭
頭向水道的深處游去,明顯加快了速度。灰鯨在遇到危險時會血戰(zhàn)到底,在海上,有人叫它是魔鬼魚。此刻,受到驚嚇的幼鯨正奮力游向前方的浮冰群,想利用浮冰阻擋紅丸號。
莊列松一邊催促水手們重新填裝捕鯨炮,一邊努力調整呼吸。幾分鐘后,他再次瞄準目標,然后果斷發(fā)射,銳利的長矛刺入幼鯨背部,血液瞬間染紅了海水。
在劇痛中,幼鯨牽著長矛上的繩索,瘋狂沖向浮冰,它奮力潛入水中,不久又從一塊浮冰后面的開放水道露出頭來。緊隨其后的紅丸號不得不撞擊浮冰,將它撞個粉碎,沖入危險的浮冰群。一時間,鯨魚、紅丸號都飽受折磨,浮冰和船體之間不斷傳來巨大而恐怖的撞擊聲,船體動蕩、傾斜。渡邊徹身體探出駕駛艙,沖著甲板大喊:“小山,割斷繩索!”
“不!”莊列松高聲說,“它就要完蛋了。”
“割斷繩索?!倍蛇厪卦俅蜗铝?。
“不!”莊列松大喊著阻止。
小山秀太從桅桿上跳下,抽出刀子,幾步跑到莊列松面前,“我必須割斷繩索,請放棄?!?/p>
莊列松搖搖頭。
“船受不了的!”小山急了。
“受不了又怎樣?”
“最壞的情況是撞上一塊尖利的浮冰,刺出一個洞,沉船!”
“這種可能不存在!”莊列松上前一步,奪走他手里的刀。
開放水道已經走到盡頭,浮冰越來越密集,鯨魚再無路可走,在它的正前方是一大片望不到盡頭的冰坂。突然,莊列松感到腳下沉重地一顫,巨大的慣性使他差點摔倒。渡邊徹強行減速了,他要把船停下。莊列松沖入駕駛艙,“繩子會斷!”他沖著渡邊徹大喊。
“所以得割斷它?!?/p>
“你會害我前功盡棄?!?/p>
渡邊徹對他怒目而視,“你干掉它了,這還不夠嗎?”
甲板上突然傳來一陣驚呼聲。原來,不知是處于驚恐還是疼痛,那頭受傷的幼鯨突然做出一個驚人舉動,它加速沖向冰坂,奮力躍出水面沖上浮冰表面,然后,痛苦地擱淺在那里。同一時刻,渡邊徹關閉了發(fā)動機。
沒等他下令,小山秀太已經敏捷地跳上船舷邊的冰面,檢查船頭撞擊的情況。堅硬的浮冰在船頭造成幾道觸目驚心的劃痕,幸運的是,沒帶來致命傷害。
冰面上,垂死的幼鯨傷口噴射著血液,發(fā)出痛苦悲鳴,令所有人膽戰(zhàn)心驚。
“我贏了!”莊列松沖向船頭,渾身戰(zhàn)栗但卻大笑著指向冰面。
“你殺了它并不代表你贏。”渡邊徹看了一眼楊煉,“但他已經記錄下你的‘英雄壯舉,你的目的達到了。”他轉身回到駕駛艙,“現(xiàn)在,我們必須離開?!?/p>
“等一下。”莊列松說。
“等什么?”渡邊徹狠狠瞪他一眼,“這條水道是浮冰開裂形成的,溫度正在迅速下降,它隨時都可能合攏把紅丸號困住,真被困在這里,只需要幾個晚上,海冰就會把整艘船捏個粉碎。必須立刻撤出去!回到開放水域?!?/p>
“多久?”
“什么?”
“到冰面合攏、失去退路,還要多久?”
“不超過一小時。”
“足夠了?!鼻f列松凝視冰上的鯨魚,他的戰(zhàn)利品,“我要到冰上去?!?/p>
五分鐘后,由莊列松、楊煉和三名船員組成的小分隊踏上冰面,他們小心避開不穩(wěn)定的浮冰,繞過一個個冰窟,向擱淺的幼鯨靠近。鯨魚一動不動,看上去已經死了,它的軀體像一座小山,在極光照耀下反射著寒冷的熒光,背上插著那支矛槍。
莊列松準備爬上鯨背,沒想到身手敏捷的小山秀太已經搶在了前面。
“你干什么!”
“拔矛鉤,收繩索?!毙∩叫闾凰麌樍艘惶?/p>
“我來!”
“你?你要上來?”
“對?!鼻f列松回頭看著楊煉,“在極光下拔下矛鉤,這么震撼人心的畫面,必須留給我,對不對?”楊煉分不清他是認真的還是嘲諷。
莊列松試圖從鯨魚的尾部爬上去,可那里結了一層霜凍,他試了幾次都失敗了。他很惱火。突然,意外發(fā)生了,幼鯨扭動著掙扎,猛力向側面傾倒,小山被它從背上甩下,重重摔在冰上,差點就被它巨大的身軀壓扁。另外兩個船員毫不猶豫地沖上去,搶出自己的同伴。楊煉的攝影機記錄下這驚心動魄的一幕。
紅丸號上,渡邊徹大罵,通過對講機,他命令小分隊立刻撤回到船上。一個船員告訴他,小山的右腿可能摔斷了。這時,一個新情況出現(xiàn)了,聲吶顯示,反捕鯨船維京女王號正全速朝這里趕來。渡邊徹高聲催促,他恨不能親自上冰,把小山背回來。
船員們迅速固定住小山秀太的右腿,準備撤退。
“還不能走!”莊列松奪過對講機,大聲對渡邊徹說,“我必須拍到那個畫面?!彼闯龃瑔T們的憤怒,“這樣吧,”他放緩語氣,和渡邊徹做最后的談判,“我留下,你讓船員盡快送小山上船,紅丸號可以先離開,等你甩掉反捕鯨船,再回來接我們?!?/p>
“你說什么?”渡邊徹不敢相信他聽到的。
“我不想留下,我也要上船?!鼻f列松身后的楊煉顫抖著說。
“你必須留下。”莊列松轉身看著他,“我雇你,就是為了這個?!?/p>
“你這是在拿你們的生命開玩笑?!倍蛇厪氐吐暰媲f列松,“很可能我需要花好幾個小時才能返回,冰面會凍結,再回來接你們,需要成倍的時間......”
“云圖顯示,今晚天氣如何?”莊列松打斷他。
“天氣狀況良好,可是,沒人能保證......”
“就這么決定了!”
船員們將受傷的小山送回船上。按計劃,紅丸號在撤出浮冰區(qū)后,將向南航行二十海里,在引開反捕鯨船并擺脫它之后,再回到浮冰邊緣,接他們離開。對這個安排,莊列松很滿意,現(xiàn)在,只要能讓他留在冰上,享受成為捕鯨者的快意,怎么都行。
渡邊徹知道自己無法阻止這個瘋子,只好派人以最快速度送了一批補給到冰面上,包括帳篷、飲食、一只充氣救生筏和一只取暖用的酒精爐,這些東西足夠讓有經驗的北極航海者在堅實的冰面上待一周。莊列松完全沉浸在喜悅當中,根本不在意這些,楊煉卻要求送東西來的船員干脆連小艇上的手電筒、急救包和幾件備用救生衣也全都留下。他立刻就把救生衣穿在身上。
紅丸號在夜幕下調頭遠去,楊煉把鏡頭搖向莊列松。
莊列松凝視著擱淺的幼鯨。它還沒死,但已奄奄一息,再也沒有力氣翻滾,回到大海。璀璨的極光之下,莊列松脫掉手套,朝它走過去。他看著它的眼睛,伸出手,摸了摸?!澳愀蚁嘈艈??”他轉身面對著鏡頭,“它是被我殺死的。”
9
你是什么時候想死的?涂涂。
是不是必須一死,才能結束這種痛苦。人至少可以放心選擇自己的死,不像魚,只是在游泳,就突然被捕食。應該有種無痛的方式,可以讓人舒服地離開身體,進入水中,那個我們最后都要去的地方,而不是躺在一個窗外只看得到蟶子養(yǎng)殖灘涂的房間里徒勞呻吟。我們曾晝夜不停,在海上獵殺,只因為魚不會流淚,很少出血,它們的死亡活潑而閃亮,只是彈跳幾下......對不起,涂涂,我只顧說這些,你不要厭煩,剛才說到哪里了?
走私是個意外。
我對吳波的第一個貢獻是發(fā)明了一種箱子,按流體力學設計的流線型鐵箱,懸掛在船底,航行起來阻力小,油口在船尾又極為隱蔽,能裝兩噸油。海警用他們習慣的纜繩拖底法檢查時,因為鐵箱和漁船基本連為一體,又是流線型,很難被發(fā)現(xiàn)。如果用電鉆穿孔檢查,因為鐵箱與船底之間有一段間隙,船底一穿孔海水就涌入船艙,根本不會想到下面還連著一個龐然大物。箱子上還裝著電泵,控制開關在駕駛艙,遇到海警非要強制上船檢查,萬不得已,可以啟動電泵,把箱里的油打出去。海警能怎么辦,總不能因為船只漏油逮捕我吧。
安裝沉箱的走私船每次出海會關閉自動識別系統(tǒng),一直開到公海,再用船上帶的單邊電臺,聯(lián)絡等在公海的母船,暗號通過才開始卸油。很多船長膽子小,怕沒有自動識別系統(tǒng)會撞船,不敢關,一旦被海警盯上又慌不擇路,以為拒不停船、航速超過十節(jié)就能甩掉他們,最后無一不被強行登船檢查,滿盤皆輸。
那段時間,被抓的駁船非常多。船主和船長都有攻守聯(lián)盟,一旦被截獲,都是船長一人頂罪,絕不供出他人。船主會給一筆補償。但海警還是順藤摸瓜,能從現(xiàn)行的一兩起走私追溯出一串人名。我手上的箱船卻一次也沒出過事。
吳波又把硅鐵這塊分給我。我把手上的船同時注冊國內、國際船舶兩套手續(xù),用國內手續(xù)把國內限制出口的硅鐵在碼頭裝貨,偽報成水泥之類的大路貨,說要運輸到國內的目的港。等船行駛到外海水域,再把船名改掉,以另一套國際手續(xù),用內貿的套路把貨卸到日本和韓國港口。最后再重新把船名改過來,折返。
十月十九日夜里,我記得有場大霧,但沒有風暴。如果一切順利,后半夜我們就能回港。這艘大噸位船是報廢的軍艦改裝的,吳波從國外收了一批驅逐艦和破冰船,導彈、大口徑火炮都拆光了,以前裝槍支的艙室很大,正好可以裝油、水和后勤物資。
我站著的地方以前想必是火炮安放處。我想起你,涂涂,如果你依然在艦艇上站崗,應該會在這樣的晚上仰望星空。
一切都很順利,海面風平浪靜,我不擔心霧,想到我們在海警的望遠鏡中悠然開過,反而感到十分愉快。上岸之后是我例行打牌的日子,牌友里有個浙江人,一直在舟山和北方各個碼頭跑。填海造地的風潮把他引來。他混得不錯,給各種需要做生意的人牽線搭橋,就住在港口的破房子里,還放貸。船長需要貸款的很多,每次幾萬、幾十萬都有,貸到款才能買得起網具油料出海,回港賣了貨再還。休漁期開始前貸個二十萬,幾潮下來就要還二十五到三十萬。這種生意鎮(zhèn)上沒人干,但這人脾氣文靜,手腕硬。還不上錢的船長被他押到海上,赤腳站冰,還了轉年還是從他這里貸,他就這么成了鎮(zhèn)上最出名的債主。我想說服他和我合伙,投資填海造地的生意。
前一天晚上我們猛喝冰可樂,滴酒沒沾,卻都醉了。這是今年最后一趟運油,就等上岸分錢了,晚飯時大家的話題就是如何揮霍。我因為心里有事,可樂也能喝醉,我的副手小路是太高興了,醉得真假參半。他是壽光人,愛唱評劇,上船之前沒見過海,每天都要哼唧幾遍想吃綠葉菜。
二十日凌晨一點,船從仁川港起航,大家還是開心得要命。除了我,每個人都帶了東西給家里,有日本韓國產的剃須刀、旅游鞋、吹風機、電熨斗、化妝品、香煙、自行車、電飯煲、手機。最高興的是機械師老饒,他是船上唯一一個連煙都不抽的,給女兒的化妝品和衣服卻帶了上萬元的。起航這天凌晨,根本沒幾個人睡覺,大家都在講家里,沒孩子的講女人。我這才知道小路的老婆是個喀麥隆女人,像匹撒歡噴鼻的黑馬,給他生了個女孩,現(xiàn)在和小路的老娘住在一起。
凌晨兩點,我們駛出仁川。沒多久對講機傳出聲音:“有海狗!”
海狗就是海警。我向臥室艙房走去,小路已經坐起來,正揉著眼睛,還在做夢。
“到哪里啦?”小路問我。
我說,剛出港沒多久。我躺進我的鋪位,不確定應不應該擔心,我把識別系統(tǒng)關了??炀劈c多的時候,我對小路說:“倒杯水,我怎么開始暈船了?!?/p>
又過了一會兒,對講機里傳來新消息,“海狗上船了?!蹦撬掖歉蓛舻?,沒油,給我們望風的,說明我們被海警盯上了。我再想問幾句,對講機就沒聲了,估計讓海警給敲了。我下令全速前進。這時候起風了,狂風怒號,我在海上跑了這么多趟,第一次暈船。小路暈得更厲害,先是動彈不得,最后坐在那兒低頭打擺子。
“要翻船了。要翻船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小路這樣。過了一會兒老饒也從甲板上下來,滿頭滿臉都是濕的。他一聲不吭。除了小路喉嚨里的嗚嗚聲,四下一片寂靜。過了一會兒,小路能說話了,“你只要一發(fā)命令,讓把油弄出去,我現(xiàn)在就去?!?/p>
“沒什么大不了的?!崩橡堈f。
這是四點五十分的事。
了不起兩噸。我也這么想,來來回回幾百噸,遲早有這么一天。那些私人加油站、小煉油廠和油販子從來沒想過他們吃的魚肉里也會有油。
當時還沒簽《中韓漁業(yè)協(xié)定》,那是五年后的事。那時我們在荒漠一樣的近海已經完全網不出任何東西,只能到韓國那邊去偷。一旦海警盯上,有種破釜沉舟的辦法,就是自己把木殼船鑿個洞,讓船進水。海警一見這種情況,款也不好罰了,船也懶得拖,高壓水槍收起來,調頭就走。我聽浙江人講過一次這樣的事,等搭伙的漁船一個多小時后趕到時,船已經下半截泡在水里,海水馬上就要淹過船幫,七個船員猴子一樣蹲在駕駛艙頂上等死。
這樣想想,把油打進海里算多大事呢?再這么關著系統(tǒng),睜眼瞎似的在風暴里航行,船毀人亡是遲早的。我仿佛真看見了,自己一個人漂在海面上,團團亂轉,船像塊糊墻皮,在我眼前慢慢下沉,四周一個接一個漂起那些禮物:香煙、衣服、吹風機、自行車......我明白小時候在海底看到的東西是怎么來的了。最后禮物沒了,漂起小路和老饒的尸體。
涂涂,你就是那天晚上跳海的,我覺得你是看著天空跳的。我是不是預感到這個才沒按那個電泵按鈕?你是條愛清潔的魚。我們一個在鎮(zhèn)上的港口,一個在海里,都找到了某個答案。最后我把所有人連船帶油弄回港口,告訴吳波這是最后一次。
10
三小時后,紅丸號依然沒有返回。
八月底的北極,傍晚氣溫通常在零下9攝氏度左右,白天有時會達到零上4攝氏度,但到了深夜,這里十分寒冷,有風的情況下感覺更糟。今晚沒有風。
莊列松還站在鯨魚背上,“素材夠嗎?”
“綽綽有余?!睏顭捳f,用胳膊夾住攝影機,活動一下被凍麻的手指,轉身朝堆在身后的設備看,“現(xiàn)在是不是該支帳篷了?”
“用不著,你等著。”莊列松掏出衛(wèi)星電話,和渡邊徹聯(lián)系。一分鐘后他掛上電話,“好啦,”他用力拍著手掌,“搭帳篷!”他坐下來,以雙手作為支撐猛一用力,沿鯨魚的脊背滑下,像玩一個滑梯。
楊煉從沒搭過帳篷,有莊列松在,他也根本插不上手。只花了不到十五分鐘,莊列松就把帳篷支起來。楊煉立刻就鉆進去,狹小的空間終于帶來一些溫暖和安全感。莊列松點燃取暖用的酒精爐,拿出一塊巧克力,一邊吃一邊看楊煉剛拍的視頻。
“明天早上,船長是這么說吧?”楊煉心神不定,朝莊列松擺擺手,拒絕了他遞過來的巧克力。他沒胃口。
“放心,明天早飯肯定會在紅丸號上吃。”
“那為什么,他們要留下這么多食物?這些東西,夠我們吃一個星期了......”
“來,看看都有什么?!?/p>
他們把所有食物都掏出來,攤開在墨綠色的睡袋上。比想象得更豐富,有兩大包燕麥片,一袋香腸,十二塊袋裝即食雞肉,一袋炒米,一大罐軍用壓縮餅干,六聽沙丁魚罐頭,一整包士力架,一盒高蛋白能量棒,一小罐黑咖啡和一盒袋裝紅茶,另外,居然還有四個蘋果和幾根凍得硬邦邦的香蕉。莊列松撕開紅茶包裝,開始燒水。
十五分鐘后,他們喝到了熱茶。
“感覺怎么樣?”莊列松問楊煉。
“你感覺呢?”楊煉低頭盯著茶杯。
“殺鯨魚,留在浮冰上過夜,哪個更可怕?”莊列松問。
楊煉顫抖不止,喝了口熱茶,“怎么這么冷,這帳篷像紙糊的一樣?!?/p>
莊列松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站起來,拍了拍他肩膀,走出帳篷。他一離開,楊煉立刻扯過睡袋,從上到下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幾分鐘后,他掀開帳篷一角,看到莊列松又爬上鯨背。他站在上面,向著頭頂的蒼穹眺望,看上去不像個活人,像一座拙劣的雕像。冰面四周寂靜無聲,如同一個冰凍星球。
楊煉一夜未眠。
除了莊列松的鼾聲,周圍什么聲音也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他按亮電子腕表。凌晨兩點。他依然非常清醒,睡意全無。他試著把外面想象成留學生宿舍樓外的林蔭路,但沒能成功,因為他清楚地知道,外面只有一眼望不到頭的冰坂和一具龐大的尸體。
次日清晨,一鉆出帳篷楊煉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海霧彌漫,能見度只有不到二十米。被紅丸號沖擊造成的水道,已經被完全凍結??諝饪岷?。
莊列松還在沉睡,楊煉不敢叫醒他。他活動著四肢,掏出指南針,朝南走了五十米。他不斷回頭檢查自己走過的冰面,確保腳印清晰可辨,才敢繼續(xù)走。十五分鐘后,他感覺自己只走了大概四五百米,其間,他看到一兩處被浮冰環(huán)抱的水面,但沒能看到視野開闊的大海。周圍的景象幾乎沒有區(qū)別,到處都是冰雪和寒冷的濃霧。一個念頭突然在他腦海閃現(xiàn),一個揮之不去的可怕念頭:紅丸號不會回來了。
他突然很想大喊??墒?,當他無法克制地喊出來時,濃重的帶有咸味的海霧立刻就將他的聲音吞沒。返回時,他差點迷路。
浮冰的表面崎嶇不平,破碎不堪,一不留神就會找不到腳印。他感覺心跳得很厲害,腳下這些冰和在晴天看時完全不同,這是一個冰凍的荒原。海水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浮冰的底面,嘩啦啦響聲不斷,聽上去像某種呻吟。好不容易太陽終于升起來,但穿透濃霧的陽光十分微弱,像是鬼怪在不斷眨著眼睛。當他經過一片海水,一塊浮冰突然翻滾著顛倒過來,把幾條小魚困住,小魚瘋狂地尋找生路,想逃回水里。
半個小時后他才終于回到營地,先看到的是那頭鯨。
直到這時他才看清雪地上殘忍的畫面,到處都是鮮血。他長時間凝視雪地上的血跡,感到呼吸十分困難。
莊列松從帳篷里鉆出來,表情像見了鬼,“你去哪兒了!你拿了衛(wèi)星電話?”
楊煉魂不附體,拼命搖頭。莊列松突然朝鯨魚跑去。他爬上鯨背,接著又跳下來,圍著鯨魚繞了兩三圈。楊煉沖進帳篷,把所有地方都翻遍了,沒有。他感到毛骨悚然。
“找到啦!”莊列松在外面大喊。楊煉立刻沖出帳篷。莊列松站在鯨背上,雙手攥著矛鉤,正在用力攪動。楊煉跑過去,突然,他看見鯨魚的眼睛仿佛在看著自己,嚇得直往后退。
“它還活著!”
“別犯傻?!鼻f列松掏出刀子,跪在鯨背上,用力刺向被凍住的凝血,他把刀尖插進一個縫隙,用力一撬。楊煉看到,他抓起一個鮮血凍成的冰疙瘩。
莊列松的身體突然凝固不動,“聽到嗎?”
沒有,楊煉什么也沒聽見。他茫然地搖頭。
“汽笛聲?!鼻f列松跳下鯨背,飛快跑回帳篷。不一會兒,他拿著信號槍跑出來,站在冰面上,朝天空射出信號彈。五分鐘后,他又發(fā)射了一顆。
“霧太大了?!睏顭捳f,“他們根本看不見。”
莊列松開始大喊。很快,楊煉也跟著喊起來。
一直到筋疲力盡,他們也沒聽到汽笛聲。也許那根本什么都不是。他們回到帳篷,圍著酒精爐試圖烤干衛(wèi)星電話。他們一言不發(fā),度過了驚恐而茫然的上午。中午,電話終于干了,但根本無法開機。
“你帶手機了嗎?”莊列松問。
“在船上......你呢?”
莊列松沒說話。他打開急救包,把里面的東西全倒出來,又把充氣救生筏從包裝袋里拽出來,一寸寸地摸索。
“找什么?”
“GPS。救生筏上,應該有GPS。”
他們把手頭的所有裝備通通仔細檢查一遍,然后又檢查了一遍,沒有,沒有GPS,沒有手機,沒有對講機......除了那個損壞的衛(wèi)星電話,他們沒有任何通信設備可以和外界取得聯(lián)絡。楊煉從放食物的箱子里拿出那袋炒米,把電話埋進去。接下來,只有繼續(xù)等待。
到了中午,氣溫升高了一些,冰面上一點兒也不冷,但霧還沒散。
“你不吃東西嗎?”莊列松問。楊煉突然站起身,朝帳篷外走去。他走到鯨魚面前,掏出瑞士軍刀,慢慢打開??粗L魚暗淡混沌的眼睛,他低聲說了句抱歉,然后舉起刀,用力向鯨魚腹部刺去。死去的鯨魚血液凝固,皮膚堅硬,可他必須把它切開,切到足夠深,才能得到尚未凝結的血液。莊列松走到他身后,抽出自己的刀,用力刺進鯨魚的皮膚。
“用這個。但你最好告訴我你要干嘛?”
“鯨魚血?!睏顭挸槌銮f列松的刀,“我們可以用鯨魚血在冰面上寫一行SOS,經過的飛機會看到?!?/p>
“這里是北極,”莊列松轉身離開,“根本不會有飛機經過?!?/p>
莊列松的刀果然好用,是把求生刀,鋒利、修長。血液從鯨魚體內流淌出來,楊煉差點吐出來,但他沒有停,繼續(xù)瘋狂對鯨魚揮動刀子。
一個小時后,他用鮮血在冰面上寫下巨大的“SOS”。
鮮血在他衣服上凝結成冰。
黃昏時分,吹來一陣北風,濃霧奇跡般地散去,天空晴朗,極光再現(xiàn),一切就像昨晚一樣。莊列松每隔十五分鐘就發(fā)射一顆信號彈。
“你在浪費子彈?!睏顭捄懿话?,“我們應該輪流爬到鯨背上去瞭望?!?/p>
莊列松沒有理他,拿出雪茄,點燃抽起來。過了一會兒,他鉆進帳篷,又開始折騰那個衛(wèi)星電話。他把它貼身放在胸口,十分鐘后又試了一次,還是不行。他一口氣吃掉兩根香腸,一個魚罐頭,然后抱著衛(wèi)星電話鉆進睡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