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永禮
回顧百余年來的中國戲劇史,除吳梅的昆曲音律和齊如山京劇舞臺表演方面的研究與王國維并稱近代戲劇理論界的“三大家”之外,諸多戲劇史研究名家紛起競興,如鄭振鐸、孫楷第、任中敏、錢南揚、馮沅君、盧冀野、周貽白、趙景深、傅惜華、王起……堪稱云燦星輝。吳曉鈴也名列其中。其人不僅飽富學殖,著述豐贍,且是蜚聲中外的藏書家、版本目錄學家。難能可貴的是,1995年吳氏駕歸道山,家屬遵循其遺愿,將其“雙楷書屋”藏書完璧奉公,嘉惠學林,留馨后世。
吳曉鈴(1914-1995),著名戲曲小說研究專家。滿族人,祖籍遼寧省綏中縣。其父吳輝山是教會學校校長,基督教牧師。吳曉鈴出生于河北省遷安縣,后隨父遷居北京。1933年入燕京大學醫(yī)學系。1935年轉入北京大學語言文學系,棄醫(yī)學文,先后師從鄭振鐸、胡適、羅常培、魏建功等名師,沐受教澤,為登堂入室弟子,飫承諸師學緒,得其真?zhèn)?,在戲曲小說文獻、版本目錄學、音韻、訓詁、校讎、考據(jù)之學等方面打下堅實的基礎,學綜文史、深造有得,被培壅成楨楠之才。此外,他還師從德籍猶太教授李華德博士修習古印度梵文,窮力攻治,對梵文和印度文學有深湛造詣。他于1937年大學畢業(yè),留北京大學任教。不久,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京、津大學紛紛南遷。1938年11月,收到羅常培師發(fā)自昆明“舊店重張,盼速來”的明信片,得知北京大學已在昆明復校,吳氏將辛苦收庋的圖書拆散斥賣,湊做路費,間關赴滇,到西南聯(lián)大任教。1942年,應邀赴印度國際大學中國學院執(zhí)教,客居異邦,授課之余,研習印度古典戲劇。1947年至1950年,仆仆萬里,供職于巴黎大學北京漢學研究中心,任通檢組編纂主任,編纂“通檢叢刊”八種,同時兼任北京大學、清華大學、輔仁大學、中央戲劇學院教授。1957年轉入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任研究員,專事古代文學研究。他還多次應邀前往印度、日本、美國、加拿大、新加坡及中國香港等國家和地區(qū),進行學術訪問和講學,所到之處,有“吳旋風”之說,并被法國巴黎大學和印度國際大學授予榮譽博士稱號。2006年,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吳曉鈴集》五卷本,是其一生著述的精華結集,有同校雅誼的學長張中行為全書作序,恰如他所言:吳氏“所能太多,而且造詣都遠遠超過一般……俗文學的研究和聚書,都成為超級大戶。俗文學,包括戲曲、小說、曲藝等,他都不是淺嘗,而是深入舊文獻,或考證,或發(fā)微,著為專論,總不少于百萬言吧,為士林所重”。
王國維在近世戲曲研究中導夫先路,其重文獻、重考據(jù)的研究路向影響深遠,望塵追隨者甚眾。吳曉鈴以研究戲曲享名學界,對戲曲文獻的校勘整理貢獻良多。由他校注的《西廂記》與王起校注的《西廂記》均功力精深,但各具特色。《西廂記》問世后,代有鏤印,版本滋多,明、清兩代版本就多達百余種。吳本以十二種各具代表性的版本參校,如流傳較廣的凌瀠初本、金圣嘆本,時代最早的北京岳氏弘治本,比較稀見的鄭國軒本、朱璐本,援據(jù)眾本、??碑愅⒖肌队何鯓非匪涨膿裆贫鴱?。注釋通達辭意,對劇中口語能從北京方言的角度加以解說,適宜一般讀者閱讀欣賞。王本則是在其《(西廂)五劇注》、《集評校記(西廂記)》舊作上的修訂,以暖紅室復刻凌漾初本為底本,以王驥德本、汲古閣本、毛西河本等參校,又據(jù)明弘治本、張深之本、劉龍?zhí)锉镜冗M行校補,參校版本少于吳本。兩書一北一南,頗負時譽。由吳曉鈴牽頭編校的《關漢卿戲曲集》共收關漢卿創(chuàng)作的雜劇十八種,以《元刊雜劇三十種》本、《脈望館抄校古今雜劇》本、《古名家雜劇》本、《息機子元人雜劇》本、《顧曲齋元人雜劇選》本、《元曲選》本、《新鐫古今名劇合選》本、近人盧冀野《元人雜劇全集》本、王季烈《孤本元明雜劇》本等九種版本進行???,斟訂同異,重視元刊本和明抄本,曲文斷句依據(jù)宮譜定格,賓白則根據(jù)元代語法規(guī)律和語言習慣斷句。校訂嚴謹、科學,每劇后均附校勘記,博采各版本異文,統(tǒng)一全書體例,具有典范意義。書后附有《關漢卿雜劇輯佚》三種關作雜劇佚文;《關漢卿散曲輯存》,收關作套曲及小令共五十七首并附錄五首;《關漢卿雜劇全目》,收錄關作雜劇名目六十七種。
毛晉是明末清初藏書家、出版家,家資豐饒,建汲古閣貯書。一生以“刊書為急務”,遍刻經、史、子、集,刻印“十三經”、“十七史”、《津逮秘書》等鴻篇巨帙,《六十種曲》為其中之一。此書又名《汲古閣六十種曲》,在近千種明人傳奇作品中遴選輯印出六十種成集,除王實甫《西廂記》為元雜劇外,其余均為明代傳奇,包括號稱元末明初“四大傳奇”的“荊、劉、拜、殺”和《琵琶記》、《浣紗記》、《玉茗堂四夢》、《鳴鳳記》等,是中國古代篇幅最大、流傳最廣的一部戲曲選集,與明代臧晉叔所編《元曲選》齊名。全書分套刻成,初名汲古閣《繡刻演劇十種》,先后分六次刊行。清初重刻,一次成書,始有《六十種曲》之稱。1935年,開明出版社出版胡墨林斷句,葉圣陶、徐調孚校訂本。1955年,經吳曉鈴重加校點整理重印。他利用六十種近二百部汲古閣初印本作為??钡妆荆渲薪^大部分是其窮二十多年苦心孤詣搜集所得。此外,還借用了北京圖書館、首都圖書館、北京大學和中央戲劇學院以及鄭振鐸、傅惜華和馬彥祥等人的藏書,讎定是非,增補舊版闕文,厘訂魚豕,匡正臆改和排錯的詞句,調整排列次序,恢復了毛氏原刻面貌,為功匪淺?!肮糯鷳蚯鷧部笔瞧駷橹蛊畲蟮闹袊诺鋺蚯偧?,由鄭振鐸倡議與主持編纂。鄭氏首先把全書設想告知他深為愛重的弟子吳曉鈴,并聘請吳氏出任編委。從1954年至1964年,先后出版了《初集》、《二集》、《三集》、《四集》和《九集》,輯印了各種古典戲曲的珍本、善本、抄本和稀見刻本,前四集收錄宋、元戲文和明、清傳奇二百九十四種,元、明雜劇三百八十三種(部)?!毒偶肥珍浨宕鷮m廷連臺本大戲十種。
吳曉鈴對恩師執(zhí)禮甚恭,篤于恩誼,“有事弟子服其勞”,黽勉以赴。如明末清初傅山撰作《紅羅鏡》雜劇,寫郡主之子陸龍和妓女弱娟相愛結緣的故事。劇中大量運用山西方言和風俗描述,堪稱明末晉地浮世繪。但此劇未曾鐫刻,僅以抄本形式與其創(chuàng)作的《齊人乞食》、《八仙慶壽》合輯一冊,在傅氏后人中秘傳。延至1930年代,傅氏同鄉(xiāng)張赤幟偶然購致此劇抄本,出資刊行,作為親友間貺贈,外界罕睹廬山真面。1940年代末,吳曉鈴獲致此劇本,輯入《古本戲曲叢集》第三集中,以廣其傳?!毒偶肥珍浀摹秳裆平鹂啤芳磽?jù)吳氏所藏清乾隆間內府五色套印本用單色影印?!墩汛嵣亍窊?jù)吳氏與北京圖書館所藏嘉慶十八年(1813)內府朱墨刊本單色影印。1958年,鄭振鐸出國訪問,因公殉職,“古本戲曲叢刊”工作擱置。1983年,在“古本戲曲小說叢刊”出版工作會議上,國務院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小組組長李一氓提出,《五集》出版的質量應超過前人,并舉出毛晉汲古閣《繡刻傳奇》,詢問誰貯有初印本,吳曉鈴語驚四座:“我有。”李一氓歆羨之至,他自己多年搜求才湊到兩本。與會者無不對吳氏“雙楷書屋”的藏書由衷贊嘆。因“叢刊”編委會的專家先后作古,主編《五集》的重任非吳曉鈴莫屬。他對恩師鄭振鐸的未競夙愿耿念于懷,不負眾望,率領同道傾心竭力,出色地完成了《五集》的編輯,收錄八十五種劇作,內容極為精彩:有成都李氏珍藏的清乾隆間抄本、明初云南楊林隱君蘭茂的《性天風月通玄記》傳奇,楊慎的《宴清都洞天玄記》雜劇即據(jù)此改編;傳為明代李開先撰的《斷發(fā)記》傳奇,系日本神田喜一博士特許復印的海內外孤本。梅蘭芳祖父梅巧玲所藏明代顧大典撰《葛衣記》傳奇,為未見傳世之作。香港大學羅忼烈教授所藏明代韓上桂撰《凌云記》傳奇,為近年挖掘出的久晦復顯的劇作。還收入十二種明、清之交“蘇州派”曲家如李玉、朱媾等名家的劇作,綜合國內諸家和法國巴黎國家圖書館的藏品,稱得上蔚為壯觀,足見吳氏學術上的眼力與功力。
在研究古典小說上,吳曉鈴對《西游記》、《水滸傳》、《紅樓夢》、《三俠五義》等均有心得,且不乏創(chuàng)見,其對《金瓶梅》的研究尤為學界所重,對此書的刊本、作者、語言風格等均有詳考?!督鹌棵贰纷悦鞔衅趩柺酪詠?,原作未署著者,序文自稱“蘭陵笑笑生”,因此對作者為誰累代聚訟不休,先后有王世貞、薛應旗、趙南星、盧柟、李贄、李漁等諸家說,各執(zhí)所是,歧見相峙,難成信讞。吳曉鈴從《金瓶梅》的著作時代及其社會背景的角度,否定影響最大的王世貞為作者之說。他從小說版本、《(金瓶梅)詞話》使用的語言、詞話中的情節(jié)、李開先的家事與交游、《詞話》與李開先創(chuàng)作的傳奇《寶劍記》的比較等方面進行研究。作為功底深厚的語言學家,吳曉鈴特別重視小說中所運用的方言語音,他斷定作者使用的是黃河南、淮河北的山東省以濟南為中心的方言,亦即山東省的標準語,因而推勘作者是明代嘉靖年間的章丘人李開先。在文獻和考古資料不足的情況下,吳曉鈴另辟蹊徑,從小說本身尋求內證,推論作者身份,不失為有益的探索。
總結自己研治戲曲的方法,吳曉鈴服膺胡適首倡的“歷史的眼光,科學的方法”,終生遵循,百試不爽。秉持這種理念,他在戲劇家生平考證和古劇雜考方面撰寫出許多高質量的學術論文。如1941年在《星島日報·俗文學副刊》上發(fā)表的《(青樓集)作者姓名考辨》堪稱考證詳贍、見識獨到的力作?!肚鄻羌肥怯涊d元雜劇演員事跡的戲曲史料筆記。作者夏庭芝,字伯和,號雪蓑釣隱,元末江蘇華亭人。但《說郛》、《古今說?!返葧鴮ψ髡邽檎l莫衷一是?!肚逡鏖w書目》題為“元·夏伯和撰”,邾經《青樓集·序》明言作者姓黃。吳曉鈴把明抄本《(錄鬼簿)續(xù)篇》中夏伯和的傳和邾經的序詳加比較,并在唐代封演的《封氏聞見記》中找到夏伯和一篇跋尾,從而查證出此書為元末云間(松江)人夏庭芝所撰。伯和為其臺甫,庭芝為其譜名,進而推算出夏庭芝的大致生卒年。文章發(fā)表后,引起史學大師陳寅恪的注意,特致函刊物主編戴望舒,對吳氏這位后起英髦大加贊賞:“論據(jù)精確,欽服至極?!薄抖湃式苌淇急妗放哉鞑┮?,列舉《錄鬼簿》、《青樓集》、《金詩選》、《金文雅》、《元詩選》、《元詩紀事》等書有關杜氏記載,并從《紫山大全集》、《秋澗大全集》、《青崖集》、《蘭軒集》等詩文集中找到有關杜氏的生平事跡資料,又從《濟南府志》、《長清縣志》等志書中發(fā)現(xiàn)長清縣郊外有杜氏祖塋,尚存斷碑一通。吳氏請其在濟南的五叔專程赴長清縣勘察,覓得杜氏祖塋地及斷碑,飭工綴合,為杜仁杰之父杜忱的墓碑。從碑文中得知杜仁杰初名元之,字善夫。通過史籍文獻和碑碣資料,吳氏撰成此文,并為杜仁杰(1201-1284)編寫了年譜,使這位金、元之際“獨擅才名四十年”的文人彰顯于世。《說“旦”》一文,歸納戲劇中稱扮演婦女的角色為“旦”有五種說法,認為獸名說是“無理取鬧”,反訓說是“顛倒黑白”,司樂說是“穿鑿附會”,擔籃說是“牽強無據(jù)”,俗語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暗笔恰版А钡氖∥?,“妲”是“姐”的訛筆。文章從古代講起,分析了各種歌舞雜技中扮演婦女的情形和“旦”角形成后的衍變狀況,并從一百余種元雜劇中找出多種旦角名稱,如正旦、老旦、搽旦、副旦、旦兒、雜旦、小旦、禾旦等。該文擘肌析理,推闡入微,給人以關開節(jié)解、風生冰釋之感。
在梵文和印度文學上吳曉鈴也多有建樹,他翻譯了印度古典名劇《小泥車》、《龍喜記》和《沙恭達羅》,介紹古代印度舞蹈名著《姿態(tài)鏡銓》,特別是一些辨物析名的文章妙緒紛披,趣味盎然。他把在印度五年生涯的見聞寫成二十余篇短章,稱之為“印度的鳥獸草木蟲魚”,描寫芒果的文章即是其中的名篇。芒果盛產于印度,相傳虔誠的佛教徒曾把芒果園奉獻給釋迦牟尼,讓佛祖在樹蔭下棲息。唐代高僧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把芒果音譯為“庵沒羅”,而“香蓋”是芒果的舊譯。吳氏認為,此乃雅與俗的分別,梵文為庵波羅,漢譯香蓋是正名,而芒果是俗名。又如,橄欖,梵文叫庵摩洛迦,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記載,從唐代起即以之入藥,漢譯名為“余甘”,“其味初食苦澀,良久更甘”,堪稱名實相符,引人入勝。
對待師輩、友人和同業(yè)學人,吳曉鈴坦誠豪爽,知恩圖報。鄭振鐸殉職域外后,他謹遵師母高君箴之囑,受命惕若,夙夕在念,為恩師董理遺著,選輯《西諦題跋》,計七卷,選錄鄭氏有關經、史、子、集四部暨詩余、散曲、小說及劇曲的題跋,并附按語,與《西諦書目》并行于世,足慰乃師于泉壤。著名“雨巷詩人”、翻譯家戴望舒1938年避居香港,主編《星島日報·俗文學副刊》,吳曉鈴1941年開始與他翰札往還,先后在該刊發(fā)表多篇戲曲小說研究文章,二人緣慳覿面,直到1946年才相見。1950年,戴望舒英年早逝,吳曉鈴從其遺稿中摘編出關于小說戲曲方面的論述和筆記,悉加研核,經整理加工補充,結集為《小說戲曲論集》出版,并特別指出,戴氏對《清平山堂話本》的六種題名的發(fā)現(xiàn)有貢獻。在學術上,吳曉鈴熱心助人,圖書為天下公器,從不自秘,莊一拂著《古典戲曲存目考》,吳曉鈴不僅為他通讀全稿,還發(fā)篋相餉,補充了三十余則戲曲,多從罕秘難見的抄本中所得,為全書添彩,體現(xiàn)出吳氏樂與人共的治學態(tài)度。吳曉鈴為人平易謙和,與演藝界廣結人緣,推誠相與,轉益多友,諳熟梨園掌故,和郝壽臣、馬連良、侯寶林、王金璐等名家交契無間,誼同莫逆,吳氏“雙棔書屋”書香盈室,成為他與友朋縱論古今、交流切磋技藝的場所。
北京宣外校場頭條四十七號是吳氏祖居。吳曉鈴的書齋“雙棔書屋”得名于這所小四合院中的兩株合歡樹(北京人俗稱絨花樹)。絨花樹正名合歡,或稱馬纓花,其葉抵暮即合,故又稱夜合,又作合昏?;?,聲轉為棔。他對這兩株梧樹格外鐘愛,尤其是夏日,不但風掃清香遍長街,而且濃蔭四覆如涼棚,于是以“雙楷書屋”命名其古樸湫隘的斗室,并請畫家李苦禪題寫齋名。所藏之書匯集了元、明、清三代以及民國時期的重要曲集和主要作家的戲曲,包括雜劇、南戲、傳奇、宮廷大戲、承應戲、皮黃戲等,版本有明代原刻本,清初精刻本,民國年間的石印本、影印本、活字本等,不一而足。如元雜劇朱璐《朱景昭批評(西廂記)》稿本,不見前人戲曲簿著錄,且無刻本行世,可稱存世孤本,為吳氏校注《西廂記》所參用。須知《西廂記》是他重點研究的項目之一,先后搜集到各種版本三十八種。金圣嘆評點的第六才子書《西廂記》就有十二種。清人雜劇中,裘璉的《萬壽無疆升平樂府雜劇》、半粟的《南華夢雜劇》等均為不見著錄的孤本。近代著名曲學家許之衡飲流齋所精心抄錄或改訂的明清傳奇向為治曲者所重,除三種之外,三十一種均納入“雙楷書屋”寶儲?!稓w元鏡》是明代杭州報國寺僧智達拈頌的凈土宗三祖慧遠、永明延壽禪師和蓮池大師的得道傳燈弘法的實錄。1937年吳曉鈴在北平意外得到一部八十四分清乾隆抄本《增廣歸元鏡》,比乾隆四十九年(1784)的四十二分本的篇幅多出一倍。詳加比對,《增廣歸元鏡》是世不經睹的乾隆時代的異本,為無名氏所撰。經旁疏曲證,拂塵見鏡,得出此書作者智達和尚是明代人,明亡入清,他撰作《歸元鏡》當在清順治七年(1650)以前的結論,從而破棄了譚正璧和日本學者青木正兒根據(jù)董康整理的《曲海總目提要》得出的此劇作于明代的陳說,堪稱見識卓犖。吳曉鈴在版本學上的造詣令后輩學人深為折服。
吳氏庋蓄的古典小說堪稱美富,珍異紛羅,縑緗溢彩,極有文獻價值和研究價值。如《禪真后史》為明崇禎二年(1629)刊本,題為“清溪道人編次”,翠娛閣主人陸云龍序?!稊毓韨鳌肥乔迦藙㈣八S刺小說,借鐘馗斬鬼的傳說故事鋪衍成書,進行諷世勸世,對后世諷刺、譴責小說產生積極影響。早期抄本存世較多,吳氏所藏莞爾堂刊袖珍本為清乾隆間原刊本。舒序本《紅樓夢》價值獨特,是《紅樓夢》刻印本之前最早的傳抄本。因卷首有乾隆五十四年己酉(1789)舒元煒序,故世稱“舒序本”或“己酉本”。原本八十回,今存四十回。吳曉鈴于1938年購于北平廠甸書肆?!都t樓夢》的版本有脂本、程本兩大系統(tǒng),舒序本是迄今為止唯一可證乾隆時期抄錄的脂本《石頭記》,含有曹雪芹撰寫初稿的一些痕跡,對研究《紅樓夢》的早期文本、作者、脂硯齋的身份及其批語均有重要的文本價值。此書序言、目錄卷端、正文卷首均題書名《紅樓夢》,此前,世人僅知此書早期抄本書名為《石頭記》。由此書可知,早在乾隆五十六年(1791)“程甲本”刊行之前,《紅樓夢》的書名已被正式使用。得書后吳氏如獲百朋,他欣喜地寫道:“這個乾隆五十四年的抄本發(fā)現(xiàn)了,它的文辭有的和脂齋本相同,有的又和戚蓼生評本相同,剛好做那兩個本子中間的橋梁,有了它,許多糾纏不清的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崩蠋熰嶒q把他先后收藏的《增廣歸元鏡》和這部舒序本《紅樓夢》稱為吳氏藏書中的“雙璧”。
俗文學方面的書籍,吳氏書齋中也所在多有,各種曲本、說唱鼓詞、竹枝詞、子弟書等,多傳世珍罕的刻本和抄本。如清光緒四年(1878)斫桂山房刊《都門贅語》,韓又黎撰,吳東山序;收錄歌詠京城古跡、街坊、游覽、時風的竹枝詞二百又一首,對研究晚清京師風土人情大有裨益。宣統(tǒng)元年(1909)排印本《香廠竹枝詞》,集眾多作者的作品于一書,收歌詠京城廠甸的竹枝詞五十五首,別開生面,雅俗共賞,是研究清末民初北京風土民俗的珍貴資料。傅惜華《子弟書總目》著錄公私收藏的子弟書四百六十六種,吳氏收羅百余種,其中以百本張抄本最多,且多未見于他人著錄。如清嘉慶二十年(1815)《俞伯牙摔琴謝知音》是今存子弟書中最早的抄本,對考鏡子弟書這種藝術形式的起源頗有助益。早期作者羅松窗的《紅拂私奔》書衍清人小說《隋唐演義》張一娘、李靖和虬髯客“風塵三俠”的故事,為百本張抄本。裕文齋刊本韓小窗《得鈔傲妻》、別墅堂抄本《陳齊相罵》等均為不經見的稀珍之本。此外,鐘聚寶卷一百八十七種,被車錫倫《中國寶卷總目》著錄。藏有南府、升平署抄本月令承應戲一百八十余種,多伶工手抄,各種節(jié)日、月令、宴享、祝壽、冊封、彌月、行圍、浴佛、迎祥涵蓋殆盡。皮影戲多靠演員師徒傳承,口傳心授,世乏臺本,片楮可珍。吳氏留心勤搜,收有清同治十三年(1874)志成堂抄本灤州影戲總講《五虎隊》、《小英杰》,道光年間瑞祥堂吳記抄本《鎮(zhèn)冤塔》,均為連臺本大戲,可謂吉光片羽、書林星鳳。
吳曉鈴購書藏奔始于青年求學時代。因住家地近琉璃廠和宣武門內外小市的舊書攤。他恒游廠市,勤搜暇訪,撙節(jié)衣食,舊抄秘冊遇善必收。購書如玉田采璞,傳本稀覯之書時有弋獲,日久與書估結成書友,被視為座上客。訪書中,他與書估傾談版本,暢聊書林軼事,移晷忘倦,興味無窮,不覺街市商店已經打烊,吳氏滿懷欣悅,踏月而歸,意猶未盡……多年訪購心儀之書,如鵲運枝,似燕銜泥,月聚歲增,積漸可觀,馬廉“不登大雅文庫”、周明泰“幾禮居”、傅惜華“碧蕖館”、周越然“言言齋”,以富藏古典戲曲小說享名于世,吳曉鈴“雙楷書屋”與之并列而無遜色。而吳氏藏書并非為了矜夸炫博,清賞鑒玩,他秉持“讀而藏,藏而傳”的理念,藏而致用,裨益治學,坦言:“余所聚書以雜劇及傳奇為主,自稔非考藏家,故不苛求版本,求其足供研習之需而已?!睔v史上,坐擁異書鴻寶、枕函帳秘者,鮮有百年長守之局。奉歸公藏,學由群出,有利于文脈薪傳。鄭振鐸逝世后,全部藏書近十萬冊捐獻國家,入藏北京圖書館后,館內特辟“西諦藏書室”,編輯《西諦書目》,于1962年出版。鄭氏藏書慶得其所。書不藏家,公諸同好,用于社會的高風為學林稱頌。吳曉鈴去世后,夫人石素真和家屬遵照其意愿,將吳氏藏書贈予首都圖書館,化私為公,眾樂利人,惠溉學林。2001年入藏“首圖”后,特辟“綏中吳氏藏書”專藏,共計古籍二千二百七十二部,六千三百六十二冊(件),其中明刊本七十三種,清乾隆以前刊本七十余種,多為善本珍槧,清中晚期的刻印本一千余部,其余為明清和民國時期的抄本,不乏珍稀罕覯之本。另有梵文、孟加拉文圖書五百六十四冊,絕大部分是戲曲、小說和曲藝這三類文獻,充分體現(xiàn)了吳氏藏書極強的專題性和系統(tǒng)性。首都圖書館先后出版了《綏中吳氏藏抄本戲曲叢刊》和《吳曉鈴先生珍藏古版畫全集》。2014年舉辦“雙梧藏心曲——吳曉鈴先生誕辰一百周年紀念展覽和座談會”。前賢光照,大節(jié)彌彰,緬懷風徽,令人長燕心香,矯首仰上。
徐陵去世之日已是陳后主在位之時,朝廷特別下詔給予高度評價,稱頌他“才高名輩,文日詞宗”。后主陳叔寶雖然是一個腐敗荒謬的皇帝,這幾句話倒還沒有說錯。徐陵的高明之處還在于,他地位雖高而律己甚嚴,品德高尚,而且一向大力獎掖后進,的確像個領袖群倫的樣子。
徐陵八歲能屬文,知識淵博,口才又非常好,所以出仕甚早,普通四年(523)十七歲時即已為平西將軍、寧蠻校尉、晉安王蕭綱手下的參軍事。蕭綱為太子后,任東宮鈔撰學士,此后仕途一直比較順利。中間又有一段時間擔任湘東王蕭繹的記室參軍。
他又曾兩度出使北方,一次在太清二年(548)以通直散騎常侍的身份與謝埏一起出使東魏,《南史·徐陵傳》載:“魏人授館宴賓,是日甚熱,其主客(按:即主客郎,乃禮賓官員)魏收嘲陵日:‘今日之熱,當由徐常侍來。陵即答曰:‘昔日王肅至此,為魏始制禮儀;今我來聘,使卿復知寒暑。收大漸。齊文襄為相,以收失言,囚之累日”。稍后侯景之亂爆發(fā),又值齊受魏禪,北齊方面強行扣押了南方使節(jié):一直到江陵淪陷、梁元帝蕭繹被殺之后,北齊送蕭淵明回南方充當梁主,被軟禁已久的徐陵才得以跟著回來。蕭淵明以北齊為靠山稱帝,將早些時候已經宣布承制的蕭方智另立為太子:手握兵權的陳霸先很快就罷黜了蕭淵明,以蕭方智為帝(敬帝),而政事一歸于己。梁、陳禪代的機運漸漸成熟了。到第二年(紹泰二年),徐陵再次出使北齊,這一次他倒是很快就回建康復命了。
此后徐陵大抵與世推移,他為蕭淵明寫過文件,為陳霸先寫過更多的文件,包括《封陳公九錫詔》、《禪位陳王詔》、《梁禪陳璽書》、《陳武帝即位詔》、《為陳武帝即位告天文》等最重要的皇皇大文。古代的大手筆主要就是要做這些事,至于其主公為何許人則并不太重要。他們有點類似于后來的技術官僚,憑技術吃飯,不必有自己獨立的政治見解。
徐陵的主要文學成就在他的詩,徒詩和樂府皆有可觀。
徐陵的徒詩中有相當一部分是蕭梁時代應太子蕭綱之令而作,也有同僚間的唱和,當時徐陵正同庾信等文士一起在這位風雅的太子手下任職。這些詩藝術上相當圓熟,講究聲律和辭藻,宮廷文學氣味甚濃,合于蕭綱大力提倡之“宮體”的規(guī)范。
徐陵寫風景和美人頗有可觀,措辭比較清新,并不那么繁縟,也并不沉溺于艷情與詠物(這是宮體詩的兩大題材)。試略舉數(shù)例來看——
野燎村田黑,江秋岸荻黃。
隔城聞上鼓,回洲隱去檣。
——《新亭送別應令》
寒山微有雪,石路本無塵。
竹徑朦朧巧,茅齋結構新。
——《山齋》
低鬟向綺席,舉袖拂花黃。
燭送窗邊影,衫傳篋里香。
——《奉和詠舞》
拭粉留花稱,除釵作小鬟。
綺燈停不滅,高扉掩未關。
——《和王舍人送客未還閨中有望》
詩雖皆清爽可讀,而感情色彩甚淡,應命奉和之作總會有點應付公事的意味。
只有到了走出東宮,無須應令或應酬的時候,他才寫出了比較流露真情的作品。大同十一年(545)秋天,同事、好友庾信奉命出使東魏,徐陵寫《秋日別庾正員》詩送別:
征途愁轉旆,連騎慘停鑣。
朔氣凌疏木,江風送上潮。
青雀離帆遠,朱鳶別路遙。
唯有當秋月,夜夜上河橋。
秋日的肅殺景象和好友分手的感傷互相生發(fā),不僅情景交融,也多少反映出在當時南北關系不正常的情況下,出境的使節(jié)總是同某種危險聯(lián)系在一起。全詩不用一個典故,只有最后的“河橋”容易令人想起舊題李陵與蘇武詩中的“攜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暗含一點生離死別的不祥預感。幸而這一次庾信是安全回來了,但后來他終于以敵國使節(jié)的身份被扣在北方,至死未能再回到南方來。
到徐陵去世(至德元年,583)那年的春天,他在另一首送別詩《別毛永嘉》中更直截了當?shù)貙懙酱舜紊x實為死別:
愿子礪清規(guī),歸來振羽儀。
嗟余今老病,此別恐長離。
白馬君來哭,黃泉我詎知。
徒勞脫寶劍,空掛隴頭枝。
毛永嘉即毛喜(516-587),年紀較輕,身體尚好,其時被外放為永嘉內史;徐陵則衰病已甚,不免想到死亡正在逼近。他雖然把生死看得很透,不相信什么人死而神不滅,但詩中仍然透出一絲凄涼感傷的氣息。全詩用詞平易,略無藻飾,全然沒有“宮體”的氣息了。徐陵是編過《玉臺新詠》的,他本人的詩卻能與“玉臺體”保持著相當?shù)木嚯x。
一旦走出皇宮之外,作為詩人的徐陵馬上就有了生氣,哪怕身體已經很虛弱也無妨。
徐陵應視為南朝大有成就的五言詩人,他樂府詩亦頗有可觀。從現(xiàn)存的作品看,他的五言樂府與徒詩相當接近,文人氣很足,當時也并不能入樂。他那首《出自薊北門行》剛健爽朗,風格近于鮑照,明朝人屠隆評為“掀雷挾電,動魄驚心”。其七言、雜言樂府,雖為數(shù)不多卻生氣十足,頗能得樂府民歌的精神。舉兩首來看:
繡帳羅幃隱燈燭,一夜千年猶不足。
唯憎無賴汝南雞,天河未落猶爭啼。
——《烏棲曲二首》其二
長相思,望歸難,傳聞更使戍打皋蘭。
龍城遠,雁門寒。
愁來瘦轉劇,衣帶自然寬。
念君今不見,誰為抱腰看。
——《長相思二首》其一
這類詩作大有民間草根歌謠的風味。讀這樣的作品,幾乎令人忘卻他是朝廷重臣、“大手筆”。
徐陵不大喜歡寫賦,現(xiàn)在僅能看到一篇《鴛鴦賦》,乃早年所作,意思似乎不是太大,同庾信辭賦之名篇迭出形成強烈的對比。但庾信詩的成就不如徐陵。徐詩庾賦,堪稱中古后期文學的雙璧。
徐陵又曾用華麗的駢文寫成大批的頌、表、碑、銘、詔、冊之類,現(xiàn)在看去近于浪費精力,還不如多寫些不那么典雅卻富有生氣的詩為好。但在當時,撰寫這些政治應用文卻是十分重要而且完全必要的。徐陵的駢體文講究聲韻之美和辭章的華麗,“詞尚輕險,情多哀思”,基本上不用散句,全以四六屬對,看上去很美,但有時并沒有多少實在的內容,很適合寫官樣文章,特別是文檄軍書、禪授詔策之類的高層文章。
徐陵也能寫屬對不那么嚴格,卻便于說理言事的駢文和散體的“筆”,而尤長于書信體,現(xiàn)在讀起來,比他那些冠冕堂皇的廟堂之作意思要大得多。舉出幾篇來看:
徐陵第一次出使北方被強行扣留之時,寫過一封長信給那邊管事的尚書仆射楊情(字遵彥),對北方為扣押使者而制造的種種借口予以嚴詞駁斥,強烈要求放人回國,寫得氣盛言宜。全文約可分作三段,第一段是個引子,說大梁王朝現(xiàn)在遭遇了困難,也是“窮通之恒理”,很快總會過去的:中間分八條逐一駁斥北方提出的各種借口。試看其最后兩條:
若曰妖氛永久,喪亂悠然,哀我奔波,存其形魄;固已銘茲厚德,戴此洪恩,譬渤澥而俱深,方嵩華而猶重。但山梁飲啄非有意于樊籠,江海飛浮本無情于鐘鼓。況吾等營魄已謝,余息空留,悲默為生,何能支久?是則雖蒙養(yǎng)護,更夭天年。若以此為言,斯所未喻七也。
若云逆豎殲夷,當聽反命,高軒繼路,飛蓋相隨。未解其言,何能善謔?夫屯亨治亂,豈有意于前期。謝常侍今年五十有一,吾今年四十有四,介已知命,賓又杖鄉(xiāng),計彼侯生,肩隨而已。豈銀臺之要,彼未從師,金灶之方,吾知其訣。正恐南陽菊水竟不延年,東海桑田無由佇望。若以此為言,斯所未喻八也。
北方說,現(xiàn)在兵荒馬亂,行路危險,所以把你們留在這里,保護起來。徐陵駁斥說,你們這一番好意固然值得感謝,但我們需要的是自由,不能老是被關在籠子里,留在這里悲默為生,那是活不長的。
北方說,等到侯景之亂平定了,一定很客氣地把你們送回去。徐陵駁斥說,我們年紀都大了,而喪亂正不知何時結束,我們等不起啊。
接下來直接向楊遵彥喊話陳情,請他遵守政治道德,發(fā)揚同情之心,盡快放行。最后又動之以情地寫道:
歲月如流,人生何幾?晨看旅雁,心赴江淮,昏望牽牛,情馳揚越。朝千悲而下泣,夕萬緒而回腸。不自知其為生,不自知其為死也!
足下素挺詞峰,兼長理窟,匡丞相解頤之說,樂令君清耳之談,向所咨疑,誰能曉諭。若鄙言為謬,來旨必通,分請灰釘,甘從斧鑊。何但規(guī)規(guī)默默,醋舌低頭而已哉。若一理存焉,猶希矜眷,何必期令我等必死齊都,足趙、魏之黃塵,加幽、并之片骨,遂使東平拱樹長懷向漢之悲,西洛孤墳恒表思鄉(xiāng)之夢!千祈以屢,哽慟增深。
徐陵叩頭再拜。
對此,楊情沒有任何答復,他大概說不出什么道理來。這封信歷來得到很高評價,錢鍾書先生認為即使徐陵沒有其他作品,單是這一封《與齊尚書仆射楊遵彥書》已可傳世而不朽,蓋此書“非僅陳吁,亦為詰難,析之以理,復動之以情,強抑氣之憤而仍山涌,力挫詞之銳而尚劍恬。‘未喻八端,援據(jù)切當,倫脊分明,有物有序之言;彩藻華縟而博辯縱橫,譬之佩玉瓊琚,未妨走趨;隸事工而論事暢。后世古文家攻擊駢文,駢文家每以此為墨守之帶若堞焉”。
被扣押期間徐陵又有一篇《在北齊與宗室書》,向徐姓宗親吁請援助,也寫得情辭俱佳,但他的這一番努力也未能收到預期的效果。
徐陵的另一名篇是《答諸求官人書》。梁陳之際,天下喪亂,官場一片混亂,等到徐陵在陳王朝擔任吏部尚書,才略有整頓,結果卻引起一些不滿,頗有來向他討官做的,為此他寫過回答求官諸人的公開信。信中指出,在政治狀態(tài)正常的情況下,選官得有一定的標準,不能像天下大亂時那樣滿街都是官銜很高的人。但他又說,當什么官是命中注定的,來找我也沒有用——這話好像有點奇怪,但細讀原文可以知道,他是說有些官是皇帝直接賞給那些人的,雖然逾其本分,但這不是吏部所能干預的:而自己作為吏部尚書,只能照規(guī)矩辦事,演好這樣的角色,不辜負朝廷的希望(“既忝衡流,應須粉墨,庶其允當,無負朝寄”)。最后說自己年紀大了,身體不好,不能一一回復,只好一并作答。由此頗可了解徐陵的方正和無奈。敢這樣直率說話的高官應當是不多見的。
《文苑英華》卷六八五有尹尚義致徐陵的信和徐陵的《報尹尚義書》,內容很豐富,文辭也非常講究,可惜因為背景多有不明之處,有些字句很不容易得到確切的理解。尹尚義本是梁王朝的官員,曾與徐陵共過事,而后來在北齊、北周為官,參加過南伐的戰(zhàn)爭,他們之間的通信多有待發(fā)之覆。其他還有些書信亦有費解之處,駢體文多用典故,原是一種“婉曲語”,用得好頗耐人尋味,可增加作品的可讀性,而如果背景不明,則婉曲就一變而為模糊,不如普通散體那樣比較直截了當,更便于理解了。
徐陵在文學上的另一重大貢獻是他編撰了一部《玉臺新詠》(或稱《玉臺集》)。
此書的背后推手是太子蕭綱。蕭統(tǒng)死后,蕭綱為太子并主持文壇風會,大力提倡所謂宮體詩。蕭統(tǒng)親自編撰《文選》,而徐陵很可能得到某種指示而編撰《玉臺新詠》——前后兩位太子各以其選本來發(fā)表和流布自己的文學主張,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所謂“宮體詩”,原是由太子蕭綱為首的一批詩人提倡起來的。蕭綱有一個重要的觀點:“文章且須放蕩”。所謂“放蕩”指的是文學創(chuàng)作不必受傳統(tǒng)禮法的約束,在題材、寫法、措辭等方面都可以自由一些。于是以前較少入詩的女性之身體、容貌、心理、器物……都成批地形之于歌詠。詠物詩他們也寫得很多?!队衽_新詠》里充滿了與女人有關的種種以及花花草草這樣兩大方面的作品。
《玉臺新詠》大約成書于中大通六年(534),或擴大一點說,在中大通四年(532)至大同元年(535)之間,其時正值蕭綱進入東宮、主持風雅之初。唐人劉肅在《大唐新語》卷三《公直第五》中稱:“先是梁簡文帝為太子,好作艷詩,境內化之,浸以成俗,謂之‘宮體。晚年改作,追之不及,乃令徐陵撰《玉臺集》以大其體?!逼鋵嵤捑V根本沒有“追之不及”的意思,編選此書乃是為了給宮體詩“大其體”?!队衽_新詠》選了當時的皇帝蕭衍和前、后兩任太子蕭統(tǒng)、蕭綱的若干詩,正是為了提高宮體詩的地位。
徐陵在序言中聲稱編這部書的目的是為宮中女性提供讀本,此意略近于梁武帝蕭衍令張率“撰婦人事二千余條,勒成百卷”,“以給后宮”;父皇下令編《婦人集》于前,太子跟進一書,不僅名正言順,而且正可以為他所倡導的宮體詩運動制造輿論,擴大影響。
《玉臺新詠》凡十卷,前八卷都是五言詩,第九卷收七言及雜言詩,第十卷是五言小詩即后來五絕的前身。內容則都與女性有關。因為要強調詩篇同音樂的關系,也選取了若干過去的歌謠和樂府詩中涉及婦女、愛情、婚姻、家庭的作品,其中多有優(yōu)秀的篇什,包括樂府名篇《孔雀東南飛》,在保存前代文學文獻方面做出了重大的貢獻。徐陵在序言中特別強調這樣的內容是合于傳統(tǒng)的,“曾無忝于風雅,亦靡濫于風人”。為宮體作宣傳,必須將它納入傳統(tǒng)的主旋律。
但后來的事實表明,《玉臺新詠》未能完全取得預期的效果,宮體詩在中國詩史里大概只能算是一個旁門;倒是后來受其影響的《花間集》卻被視為詞的正宗。可見要考量徐陵所編的這部詩選的貢獻,要放到一個更加廣闊的范圍里去才能看得清楚。有意栽花花不發(fā),無心插柳柳成蔭,這樣的事情在中國文學史上是并不罕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