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敏
今年“鬼節(jié)”(中元節(jié)),我恰巧在瀘定老家休假。按照風俗,我和母親準備好香蠟紙錢,去到父親和祖先們的墳前“燒福紙”(用白紙包上一小沓紙錢,在白紙上寫上亡者的名字),為他們送上節(jié)日的問候和祝福,也為他們在天堂打拼增添力量。我們在墳前坐了許久,靜靜地等待紙錢燃燒殆盡。
為了調(diào)節(jié)母親傷心的情緒,我小小聲聲地央求她說說去年剛走(死)的遠房阿奶的事情。沒想到,即刻就打開了母親的話匣子。
母親說,遠房阿奶不是咱村里人,是從矮山(河谷的平壩)嫁過來的。根據(jù)她的描述,阿奶年輕時身段窈窕,氣質(zhì)聰慧,皮膚白凈,發(fā)如柳絲,眉似月牙,圓圓的臉蛋上嵌著一雙會笑的水靈靈的大眼睛,喜穿右邊開襟立領衣裳,走起路來輕如仙子。
阿奶16歲時,被父母許配給我們村里因偶得一壇銀子發(fā)家的人家。不料,那家子孫個個染上了鴉片,家業(yè)快速敗落下來。一年,阿奶的男人抽大煙死了,5歲的兒子出麩子(麻疹)死了,她被族人視為“霉人”(不祥的女人),被攆到看守莊稼的低矮潮濕的爛瓦房里,只分到了一小塊瘦地,成了孤家寡人。那些年,她的房子透風了,就用破布堵;漏雨了,就蓋草。時間久了,爛瓦房就變成了茅草房,阿奶也變得有些瘋瘋癲癲的。
“以為電視上才有呢,沒想到村里就有這樣的事情?!蔽艺f。
“世上有,戲上才有?!蹦赣H說。
“你還記得那年冬天,我們和阿奶趕場(趕集)的事情吧?”母親問。
“當然記得?!蔽铱炜熳鞔?。
那年,我6歲。因放牛割草、帶弟妹,只能在學堂路徘徊。母親在家時,我立馬甩掉這些大“包袱”,借著打豬草(割豬草),爬上能看見瀘定城的山頂,俯視著那自己認為全世界最繁華的街。那里有不一樣的路、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房子。
光陰在指縫中悄悄地流逝。不久,改革開放的春風吹拂著中華大地,吹暖了家鄉(xiāng)的每一個角落。印象中,村里的年輕人一波一波出去了,又一波一波回來了。他們穿著花花綠綠的襯衫和大喇叭褲。大哥哥們腳蹬甩尖子皮鞋(男士尖頭皮鞋,流行于改革開放初期),唱著《甜蜜蜜》。在晴朗的日子,大姐姐們穿著高跟布鞋,走在硬邦邦的高低不平的泥巴路上,發(fā)出咯噔咯噔的響聲,顯得特別有氣質(zhì)。
歲月是無情的。那時候的阿奶已年逾半百。唯一不變的是,在那新分配的土地里,隨著地球自轉孤單的“倩影”。
那年冬天特別冷,寒風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雪花經(jīng)常光臨大村小寨,歡舞在村里的每一個角落。一個趕場天,我爭取到了和母親一同上街的機會。半路上,我們碰到了阿奶。
從半山坡的歇氣臺上俯視,那被群山環(huán)抱、沿河而建的玲瓏縣城,猶如一小片從大樹上飄落的葉子,悠然嫻靜地躺在大渡河邊,河水的歡騰聲蓋過了它應有的喧鬧。
街上車水馬龍,人山人海,到處是小攤小販,賣著各色各樣的東西,人們把買賣市場圍了個水泄不通。
太陽偏西了,殘陽如血,瀉下寒冬里少有的溫暖。不知什么時候,阿奶和我們走散了。我和母親尋遍大街小巷不見阿奶的蹤影,只好回村。
那天,阿奶沒有回家,鄉(xiāng)親們四處尋她但沒有尋到。第二天,她抱著個男娃娃,自己回了村。
“那天阿奶到底去了哪里呢?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從回憶中蘇醒的我問母親。
“你阿奶回來后,聽她零零碎碎地說過一些?!蹦赣H說。她嘆了口氣,終于娓娓道出原委。
那天,阿奶先是在城邊邊上(城郊)的矮墻后面睡著了,后來又被垃圾堆邊的奶娃子(嬰兒)的哭聲驚醒了。當時,神志不清的阿奶順著“嗚哇,嗚哇”的哭聲,在離她不遠處的垃圾堆邊找到了一個包著奶娃子的小鋪蓋兒(小被蓋)。而后,她不停地問路人知不知道誰家丟了小娃娃??墒?,那些人來去匆匆的,捂著嘴巴和鼻子, “啪”的一下倒掉垃圾,揚長而去。
奶娃子的哭聲越來越低。饑寒交迫的阿奶,抱著奶娃子挨家挨戶敲門喊救命。一兩家開門的人剛露出個門縫,看見阿奶,就像見了鬼一般,還不等她開口說話,就“砰”地一下關上了那個年代并不結實的門。
天黑了,兩三盞路燈發(fā)出昏暗的光,夜貓子(貓頭鷹)陰森可怕的叫聲從遙遠的山巔傳來。雖然有些瘋癲但耳聰目明的阿奶哭喊著,使勁敲著尾尾上(巷尾)那家人的門。
“吱呀”一聲,門終于開了。
“喲!這么冷的天!快進來,到火邊烤烤?!薄袄项^子,來客了,快倒水(上白開水)!”一位笑容滿面的老奶奶接過小鋪蓋兒,邊說邊拉著阿奶進了屋。她快速地把不知什么時候熟睡的奶娃子放進被窩,點燃煤油爐子(明火煮食的爐具,燃料是煤油),開始忙碌起來。
“水來嘍!”不一會兒,老奶奶的老伴兒把一碗熱氣騰騰的白開水遞給阿奶。
“謝了!”拘謹?shù)陌⒛踢B忙站起來,向他作揖。
“這可使不得!我們夜飯(晚飯)吃的玉米湯湯(粥),你快吃點吧?!崩夏棠潭藖硪煌胗衩诇珳鸵稽c咸菜,對阿奶說。
阿奶感激地接過(玉米湯湯)去,迎著咕咕亂叫的胃,快快地吃起來。
夜來了,死一般的寂靜。用木條和牛毛氈搭成的屋子很小巧,收拾得很干凈。爐火很旺,老奶奶夫婦紅彤彤的笑臉上,掛著的是滿滿的熱情。
“老妹子,這奶娃子?”老奶奶問。
“在堆堆邊邊上(垃圾堆邊)撿的,不曉得是哪個家的?!卑⒛陶f。
“這家人多半是不要這個娃娃的了!”老爺爺說。
“老頭子,今天你睡后屋,我和老妹子帶著奶娃子睡床。”老奶奶說。
“好嘞!我這就去理鋪(打地鋪)。”老爺爺說。
“明天我和老頭子陪你去等等,看有沒有人來認這奶娃子。反正(總之)我們每天都要去那兒撿垃圾(拾荒)的?!崩夏棠贪参康馈?/p>
“撿垃圾?”阿奶不解。
“是的,就是去垃圾堆里翻紙盒子、酒瓶子、牙膏皮、小鐵片……撿多了就拿到廢品收購站去賣錢?!崩夏棠探忉屩?。
“那些東西能賣錢啊?”阿奶突然興奮起來。
“當然能了,你看!”老奶奶領著阿奶走到后屋,笑嘻嘻地對分類整齊的“寶貝”(可回收垃圾)做著介紹。
“我……我……能撿嗎?”阿奶怯怯地問。
“當然能了。不過……”老奶奶頓了頓說。
“不過,老頭子、我、你,我們?nèi)齻€要分開去撿,那樣才能多撿多賣錢。還有,要是沒有人認這奶娃子,怎么辦?”老奶奶說。
“老頭子,你多少認得幾個字,看看那小鋪蓋兒里寫了點什么沒有?”老奶奶對剛在“寶貝”邊上打完地鋪的老伴兒說。
“打開了,是個男娃娃。有一個紙飛飛(小紙條),上面寫了他的生辰八字還有兩袋奶粉和幾個尿片子(尿布)?!崩蠣敔斦f。
天亮了,縣城被一片白包裹著。牛毛氈小房里飄出了炊煙,新的一天開始了。
老奶奶夫婦將那垃圾堆翻了幾遍,撿起“有用”的東西,告別了阿奶,繼續(xù)到別處“尋寶”去了。
晌午(十二點后)過后,天越來越暗,雪越下越大,紛紛揚揚的雪花像篩糠一樣從天上倒下來,飄到人們的頭上、帽子上、衣服上。除了雪花光顧阿奶和懷中的奶娃子外,沒有人和她說話,也沒有人搭理她的問話。阿奶抱著奶娃子,一路自言自語,叫著“金寶,金寶”,回到茅屋。
后來,鄉(xiāng)親們都叫那孩子金寶。說也奇怪,在我的記憶中,金寶來后,阿奶的瘋病慢慢地好了。
“他(金寶)的骨血在街上(城里),我拼了命也要讓他回去!”阿奶幾乎每天都這樣說。
金寶上學前,農(nóng)忙時,阿奶帶著他鉆進地里干活。農(nóng)閑時,就帶著他到縣城“撿錢”(拾荒),早出晚歸。
金寶聰明勤快,上學后學習成績優(yōu)異,獎狀貼滿了茅屋的墻面。金寶小學畢業(yè)時,阿奶將茅屋的鑰匙和承包地托付給鄉(xiāng)親們,帶著他進了城,在老奶奶夫婦的幫助下,長期以拾荒為生,現(xiàn)拾現(xiàn)賣,直至金寶大學畢業(yè)。
金寶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年老的阿奶先是兩眼放光,后是老淚縱橫,無法抑制的喜悅和激動在她干瘦但精神的臉上快速彌散開來。
幾年后,金寶被分配到當時縣境最偏僻的鄉(xiāng)政府當文書。阿奶結束了她的“拾荒”生涯,回村種起了蔬菜。金寶無數(shù)次接阿奶去鄉(xiāng)政府生活,都被拒絕了。她說,金寶出息了,可以不去(撿垃圾)了,自己扭得動(能自理)的時候,還是盡量扭(活動)一下,既種莊稼,又鍛煉身體。
“消除貧困,改善民生,實現(xiàn)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的本質(zhì)要求。”脫貧攻堅戰(zhàn)役打響后,德、能、勤、績、廉全優(yōu)的金寶,被選派到村里擔任“第一書記”。
去年冬月的一天,阿奶坐在新房子客廳的新沙發(fā)上,笑瞇瞇地望著電視屏幕上捧著大紅獎狀的金寶,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