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衛(wèi)星
2009年5月,《戶外探險》雜志特別策劃了“5·12地震周年回訪”。10年前,雜志編輯部深入震中汶川映秀,以及戶外小鎮(zhèn)日隆鎮(zhèn)(現名,四姑娘山鎮(zhèn))進行一周年回訪。他們訪問了日隆當地向導盧三嫂和袁二哥,聽他們講述地震當天到震后一年,日隆所發(fā)生的變化,以及當地登山向導的生活變化。
10年過去了。
當年的盧三嫂五十多歲了,依然靠開客棧為生,偶爾作為登山向導帶領三哥的老朋友去登四姑娘山。她說,身體不行了,能帶一年算一年吧。袁二哥今年46歲,不再做登山向導,做起了川藏線旅行線路。他說,老了,要把機會留給年輕人。
地震只是一切的開始。他們像是一個縮影,折射出當地震后11年的生活變遷,以及當地人的頑強生命力。
時隔11年,再次回憶起地震當天的情景,袁二哥說的第一句話是:“記不清了,10年了?!?/p>
隨后他說:“有點可怕?!?/p>
那天袁二哥和幾個成都的朋友在雙橋溝攀冰,忽然覺得頭有點暈,看到周圍好多石頭滾下來,天陰得可怕,打保護的人趕緊把他放下來。他們躲在相對比較安全的區(qū)域,才反應過來是發(fā)生地震了。
“山都在動,巖壁全都塌下來了,感覺站不穩(wěn)。”
妻子和女兒在日隆的家里,她們好不好,這是袁二哥唯一擔心的事。
從雙橋溝步行回到家,深一腳淺一腳走得匆忙,只用了兩個小時的時間。馬路上有很多震坑,還有房子那么大的石頭在路面上。
“都在忙著搭帳篷,大家互相幫忙?!贝蠖鄶等思沂怯糜筒即畹摹?吹竭@樣的場景,袁二哥放心了。趕回家看到妻子和女兒也在室外搭帳篷。房子開裂了,但不嚴重。袁二哥家里有戶外帳篷,當時他已經做了有10年的登山向導了。
那天,盧三嫂正在午睡。一個客人在前一天登山過程中突發(fā)雪盲癥,盧三嫂把他背下山,夜里一直在客棧里,照看他。
突然天地都在搖晃。頭昏目眩。
三嫂從睡夢中驚醒,把客人喊起來,撒腿跑到家旁邊的醫(yī)院停車壩。人們都在這里聚集。她突然意識到小兒子還在學校,不知是生是死,便趕往學校。
孩子們集中在操場上,都安然無恙。盧三嫂看到小兒子的時候,才放下一直揪著的心。
領著孩子回到家,三嫂接到一個電話,“幸好電話還能通”,是三哥生前經常帶著去登山的朋友打來的(注:2004年,盧三哥在駱駝峰遇難)。他告訴三嫂,大兒子和女兒在綿陽的學校一切安好,讓三嫂放心。他知道發(fā)生地震之后,第一時間了解了三嫂的兩個孩子所在學校區(qū)域的情況,得知無事后便打來電話給三嫂報平安。
地震發(fā)生沒幾天,日隆鎮(zhèn)得到一個救援隊的幫助。這支隊伍由7個戶外愛好者組成,隊長是十一郎(周行康)。彼時十一郎是蘋果基金會的秘書長,他和基金會理事長王秋楊緊急開會,發(fā)起這次救援行動。
會議決定,內部募款230萬,組織一支以送藥為主的醫(yī)療救助隊伍,為震區(qū)基層送藥和必需物資。成員有陳駿池、周珺、陳則綱、陳芳、劉康明、黃鶴等。全部都是戶外登山愛好者,具備豐富的野外生存經驗和高海拔救援經歷。
2008年5月20日,所有人到達成都機場,幾個小時后物資到達。在雙流機場四川大學志愿者的幫助下,當天把所有空運來的6噸物資裝好車,全部按照之前根據實際需求做好的順序——不同的藥品打成一個包,形成許多個包含不同藥品和物資的發(fā)送包,以便在震區(qū)送藥時,做到快速有效。很多登山的朋友還給十一郎打電話說,幫忙要給當地的某某某一些錢。
十一郎說,地震發(fā)生的時候,很多當地人沒有意識到這是地震,他們覺得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讓山神發(fā)怒了。
后來去到四姑娘山的雙橋溝、長坪溝,“百姓帶著孩子說,孩子被蚊蟲咬了,孩子不知道怎么身上有紅斑了等等。陳芳就給孩子們做檢查,消消毒,給點藥,打打針。老百姓絡繹不絕地來找我們,你看我這有什么問題沒有,有啥事沒啥事都要問一問,很可愛。”
也是在此期間,十一郎強烈意識到當地人的自救能力與樂觀精神。他感動于此。從小金縣出來,翻過夾金山,路邊有一戶人家,幾個小女孩舉著方便面紙箱的硬紙板,上面用筆描出筆記稚嫩的字:“您們是最可愛的人?!?/p>
“車速慢,從她們身邊經過,我就在車上拍了一張照片。當時我覺得她們才是最可愛的人。能夠在大災大難面前,有這種頑強的生命力,在受災之后,并不怨天尤人,對外界的一些或大或小的幫助,還心懷感恩?!?p>
孩子們舉起“您們是最可愛的人”。
它不是滾下來,是斜著切下來的。轟的一聲,灰塵就出來了。你覺得你就在一個災難片的電影里。
山體滑坡。
她說,她只會帶隊和開客棧,能做一年是一年,她想象不到如果不做這些了,她還能做什么。
村民幫忙搬運物資。
在去往映秀的途中,十一郎親眼目睹了山體塌方。路邊的加油站被石頭砸過,頂棚已不見蹤跡,只剩一些支架零零星星地立在那。幾百米以外的山,在大量地往下滾石頭。聲音震天響。當地管控道路的人就把所有的車都擋住了,說不能再往前走了,都得回去。
“我們跟那個掉石的距離也就幾百米。我們下車就在那看,有幾塊滾落的巨石比房子還大,其實是小半個山坡,它不是滾下來,是斜著切下來的。轟的一聲,灰塵就撲面而來了。你覺得你就在一個災難片的電影里?!?/p>
整個隊伍靜默著。十一郎看了一眼隨身攜帶的GPS,上邊顯示:距離震中4.7公里。
地震過去了。房子需要重修。
“兩萬元肯定不夠,修房子至少要二十幾萬嘛。”袁二哥說。家里的積蓄都用來修房子了。在此之前,袁二哥已經做了10年的登山向導,從最開始一個月幾千塊的收入,到后來也能掙到上萬元,積攢了一些存款。
“修房子就有的忙,有的忙就不慌嘛,大家相互幫忙,很好的?!?/p>
交通道路損毀嚴重,在之后的兩年里,人們到日隆鎮(zhèn)都要不同程度地繞比震前多出一倍的路程。交通情況影響當地的戶外旅游業(yè),以此為生的人們,收入也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
“地震之后,影響不好,經濟不好,我就去了新疆。”慕士塔格峰缺人帶隊登山,朋友找到了袁二哥。在登山季,袁二哥就去新疆帶隊,閑暇時就回到日隆,采蟲草,養(yǎng)馬。
“再后來就改行做旅游了?!笨恐吓笥呀榻B,外加一些網絡平臺,袁二哥做起了川藏線的房車旅游地接。活比較輕松,但相較于當向導,收入也差不少。
“年紀大了,能養(yǎng)家糊口就行嘛,大家都這樣嘛?!痹鐩]有抱怨,像當地大多數人一樣。修起房子就有了新的希望,生活還得繼續(xù)。
現在他偶爾和侄子們、當地的其他年輕人們聚在一起吃飯,在飯桌上給他們講他的登山經驗,也會和他們一起去登山攀冰,告訴他們實戰(zhàn)中最安全的技巧。他說:“年輕人做得蠻好。他們不亂收費,服務也蠻好。還會用網絡接生意。真的蠻好。”
盧三嫂的客棧有些年頭了,現在鎮(zhèn)上的客棧變多了,競爭激烈了,生意沒有從前好了,她也一直維持著。
修房子向親戚借了幾萬塊,兩年的時間還清了。“還有不少三哥生前的朋友給了很多幫助,真的很感謝他們的?!?/p>
如今,盧三嫂的大兒子和女兒都在外地教書,過節(jié)也很少回來,小兒子在哈爾濱工業(yè)大學上學,去年過年都沒有回來。她說,“孩子們都不在身邊,一個人很孤單的。這個客棧,今天這個來,明天那個來,聊聊天,有個伴?!?/p>
盧三嫂還在做向導,只是很少帶隊了。她明顯感到身體大不如從前,但有老客戶找到她的時候她還是會帶人登山。
她說,她只會帶隊和開客棧,能做一年是一年,她想象不到如果不做這些了,她還能做什么。
村民等待發(fā)放藥物。
十一郎在發(fā)放藥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