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俊
波塔西第二次來到四川救災援助,汶川地震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這里的每個人似乎都在找一架“消失的飛機”。
這場搜救行動的規(guī)模龐大到不能想象,已經有不下一兩萬官兵的地面力量、幾十架直升機持續(xù)在川北密林間搜索多天,依舊毫無收獲。不少民間搜救力量也加入其中。有人猜測,“我們”找到的可能性很小。
來自法國的讓?波塔西(Jean Bottazzi)個子不高,身形消瘦,在外人看來,就是充滿好奇心的外國人。他一直為中國的喀斯特地貌著迷,早在20世紀90年代就經常往返中法之間,2007年開始長期駐扎在貴陽、重慶、廣西等地區(qū)探洞。他身無長物,常常把賺來的錢都用作旅行和探洞。
汶川地震發(fā)生的時候,他正在貴陽的出租屋工作,他聽到窗戶的嗡嗡聲,甚至看到對面大樓移動的倒影。一場地震竟然還可以造成如此巨大的傷害,讓?波塔西決意加入汶川救援。他先后參加了“5.12”大地震安縣茶坪救援,并協(xié)助軍方參與“5.12”失事直升機搜救及遇難者遺體轉運行動。
“天氣變化太快,恐怕不行……”這是特級飛行員邱光華最后的空中通話。
“呼叫734!呼叫734!聽到請回答!”軍隊開始用不同的通訊手段聯系機組,從中午到深夜,不斷呼叫,無人回應。
5月31日,邱光華在汶川地震災區(qū)的第63次飛行。那天,邱光華已經兩次飛往汶川草坡鄉(xiāng)、耿達鄉(xiāng)運送藥品和食物。下午1點,邱光華駕駛編號為734的米-171運輸直升飛機第三次起飛,運送10名醫(yī)務人員到理縣。
51歲的邱光華是四川羌族人,對川北地區(qū)山高林密的復雜地形再熟悉不過。作為新中國成立后第一批少數民族飛行員,他的飛行年齡已經有33年,總飛行時間已經超過5800多小時。他知道如何在險峻的高山峽谷中貼壁飛行,在波濤奔流的狹窄江邊尋找降落點。本來還有11個月,他就到停飛年齡了,但是地震后第一天,他主動找到團領導要求到救災一線。地震救援開始5天后他才知道,自己茂縣老家的房屋被毀,年近80歲的父母住進了窩棚。他曾經有6次飛赴茂縣執(zhí)行任務,最近的一次機降點離家不到1公里,即便如此,仍舊沒時間去見父母一面,就和機組全部人員一起消失了。
消失3天前,邱光華對采訪他的記者說,他想要多救人。地面的協(xié)助部隊問他抬多少傷員,他說咱們這個飛機空間能放進多少就放多少,盡量多拉一個人出去。
搜救,從邱光華直升機失聯那一刻就開始了。
5月31日14時56分,邱光華駕駛的編號為734的直升機與地面失去聯系。15時45分,聯合搜救指揮組成立。
在接下來的兩天,政府和軍隊出動9400多人,直升機45個架次,對銀杏鄉(xiāng)至映秀鎮(zhèn)等疑似區(qū)域展開拉網式搜救。
但是想要在夏季原始密林間找到涂了迷彩色的734號直升機,實在是太難了。執(zhí)行任務的直升機機長眼都瞅花了,也很難發(fā)現目標。加上峽谷細長,周邊山峰海拔都在2000米以上,直升機遭遇緊急情況,調頭返航的回旋空間很小。
在地面,上萬人參加的搜救行動更加艱難。搜救行動沒有頭續(xù),幾乎如同無頭蒼蠅。有人在漩口鎮(zhèn)趙公山附近發(fā)現疑似直升機殘骸的反光碎片,搜救部隊立即拉網式搜索。有人說在麻溪一帶聽到爆炸聲,又立即連夜從小路趕往麻溪。有人猜測,直升機會不會墜落到水里?搜救部隊又對失事區(qū)域內的水域展開搜索。坡陡林密,道路泥濘,搜救人員在暴雨中搜救,費盡全力搜索卻毫無進展。在地震形成的一個個堰塞湖邊,官兵們冒險奮力搜索,但是依舊毫無結果。
濟南軍區(qū)鐵軍師政委劉法峰6月3日對外聲明,提供重要線索的群眾,會獲得一萬元以上的獎勵。各種民間救援力量開始不斷加入734號直升機搜索。
搜救行動進行中。
官兵徒步負重進入災區(qū)。
讓在搶救傷者。
2018年6月6日,讓?波塔西跟隨中國洞穴救援聯盟來到成都。
他們不是第一次來成都。半個月前汶川地震剛發(fā)生時,他和孫克寧一行5人擠坐一輛銀灰色迷你面包車。行李占位置,他們挨著過了一夜。他們車尾窗玻璃外貼著紅底白字的“中國洞穴救援”醒目標識,除了一路免費放行,到了成都,公路上有個人看到了他們的“牌子”,還給他們指方向。
地震剛發(fā)生,還沒有形成有效的救援工作系統(tǒng),分配給救援人員的工作有限而且機械。5月14日下午4點多,讓?波塔西和其他救援隊員每人拿到一副醫(yī)用手套、一個口罩和帽子,開始不停地用擔架運送傷者,從一個帳篷到另一個帳篷,從救護車上送到護理帳篷的醫(yī)護人員面前。
但是這一次,他發(fā)現這里的每個人似乎都在找一架“消失的飛機”。沒有人和他講英語溝通這件事。但是他聽到有人猜測,官方這么部署的人力和物力資源是不合邏輯的,“我們”找到的可能性很小。
讓?波塔西和隊員們沿著滿是積水的公路行駛,路標指示著他們要去的方向——汶川。來到映秀時,謝偉等人去跟政府接洽。已經有一兩萬人在他們到來之前開始搜索了。
期間中國洞穴聯盟救援隊的成員們開始分組和分配車輛,讓?波塔西感到自己被排除在會議之外,有點受傷。直到謝偉告訴讓?波塔西,他們在找的飛機是一架軍用直升機飛機,他才有被信任的感覺。
晚上,他們挑選在周圍是成堆瓦礫的工廠廢墟里搭帳篷。其他人忙著開會商討,讓?波塔西出去溜達了一會兒。謝偉后來突然告訴他不能離開這條路。除了危險之外,還因為這是被禁止的。讓?波塔西走了一小段路,低頭看到在廢墟中一小束彩色糖紙的棒棒糖插在亂石堆中間,就像上香一樣。也許是人們?yōu)榱私o某個失蹤的孩子祈愿,他想。
黃昏時分的映秀是扭曲、割裂的。江水渾濁無情,臨江的盤山公路被擰斷了身體,像被刀快速整齊隔斷。等讓?波塔西回到帳篷,他看到了其他人在討論。孫克寧展開一張地圖,開始解釋軍方的研究方案——軍方無法在陡峭的山坡上搜索,需要救援隊員們上到3號營地,幫助他們完成這項任務。
在讓?波塔西看來,這在技術上根本不可行,他們的問題很多,比如背負重和缺乏設備問題。最后,他還是把45米和40米的繩索等物資塞在包里。
汶川地震剛發(fā)生時,讓?波塔西和救援隊友私下討論說,已經死了很多人,救援隊需要趕快出發(fā)。讓?波塔西可以熟練使用SRT繩索技術,在山地救援中游刃有余。但是他有點擔心,外國人想要參加這次地震救援并不容易,同行的人都不太會講英語,也不會繩索救援,如果有技術上的難題,難以對外求助。
他們約定5月13日晚上7點出發(fā)去成都。讓?波塔西提前把繩索救援裝備、睡袋、衣物和藥品整理打包,甚至發(fā)了條“也許我周四不會來參加你的生日”的短信。天氣陰沉,讓?波塔西出發(fā)前準備好徒步鞋和手套,還在背包側兜放了一把傘。
讓?波塔西連夜來到成都,城市里沒有顯而易見的傷亡??稍诖ū编l(xiāng)鎮(zhèn),滿目瘡痍。
沿途的房屋多數變?yōu)橐坏厮槭u礫,環(huán)山建造的道路橋梁倒塌折斷,道路被掩埋于巖石泥沙中。去茶坪鄉(xiāng)的路上,地震仿佛切斷為兩個世界,這條40公里的路最后 20公里是無法通行的。這個小鎮(zhèn)沒有任何消息。
他們不時能聽到遠處巖石滑落的聲音,有時也會聽到爆炸聲,他們每一秒都擔心是不是‘新的地震來了。
沒了路,沒了房子,可是余震還沒有停。讓?波塔西看到當地的人們不是在等待救援,而是在自救。一個年逾花甲的老伯脫掉鞋子和褲子,手拉著手年邁的妻子蹣跚蹚過河岸。人們在廢墟旁臨時搭建五顏六色的防水油布帳篷,重建“家園”。在河岸激流的高處, 7名災難幸存者在那避難。其中一個男人肋骨骨折,一個女人的頭上滿是風干的血跡。還有兩個女人的腿因擦傷腫脹,背部嚴重扭曲。一個老太太只是被放在地上休息。他們需要治療,但是讓?波塔西只能給一點水,他說,后面會有軍隊的人來。
5月15日上午10點30分,他們到了一個險惡的十字路口,距離茶坪鄉(xiāng)還有7公里。附近懸崖塌陷,巨大滑坡體夾雜巨石、泥土沖向河道,攔腰截住上游水壩,因地質災害形成的堰塞湖隨時可能會沖擊下游河床。讓?波塔西意識到這就是剩下的一切,也許腳下就是被掩埋的房屋。在巖石中看到磚頭,就有一棟房子。看到混凝土,就有道路。看到線,電線就經過。一場泥石流完全掩埋了山谷,大壩的水止步于不遠處的一棟房子邊緣。
他們不時能聽到遠處巖石滑落的聲音,有時也會聽到爆炸聲,他們每一秒都擔心是不是“新的地震來了”。身在有余震可能的山谷之中,包里的繩子喪失了功能,情況無法預測,也許下一秒他們也會被掩埋。上行坡度很陡,卻沒有發(fā)現任何人的腳印。給處于困境中的人們帶來一點希望的野心消失了,讓?波塔西幾乎沒有冒過這樣的風險。
漸漸地,坡度變小了,威脅消失了。中午12點30分到達茶坪鄉(xiāng),那座小鎮(zhèn)似乎空無一人,途經的馬路中央是一大灘血跡。醫(yī)生帶他們到臨時搭建的藥房里,告訴他們有誰丟了一只腳, 誰丟了一條腿。得知大約8000多人的死亡統(tǒng)計數字,同行的年輕救援隊員韓風掉淚了。
讓·波塔西要離開的時候,一個男人本來是想追上他握手的,最后卻擁抱了他,靠在他的肩膀上悲聲痛哭。
四面八方的志愿者涌入震區(qū)。
接下來的一兩天,救援的軍隊運來了物資,外國志愿者也來了。讓?波塔西扎營時遇到村里的孩子。十多歲的男孩女孩們坐在高高的捆好的綠色竹子堆上捧著作業(yè)本寫字,抬頭看到這個高鼻子的外國人,會遠遠地對他喊“你好”。3個年輕人戴著簡陋的服孝頭飾,站在一堆泥土前。也可能是隱忍得太辛苦了,讓?波塔西要離開的時候,一個男人本來是想追上他握手的,最后卻擁抱了他,靠在他的肩膀上悲聲痛哭。
雨下得很大,一個叫薩拉的女孩不得不撤回成都。想起茶坪鄉(xiāng)周邊的村民,她有點悲觀,電話里對讓?波塔西說,那些村民“已經無法撤離”。準備離開成都的讓?波塔西也很擔心堰塞湖會不會吞噬掉茶坪鄉(xiāng)的避難住戶。但是很顯然,中國政府和軍方緊急調用的兩架軍用直升機解決了一部分問題——米-26直升機采取懸吊的方式將重達15噸的大型挖掘機送到唐家山堰塞湖壩體。5月20日,這架世界上最大的直升機僅飛行了兩次,230名村民就被成功轉移到安全地帶。
就在那天,薩拉給讓?波塔西發(fā)了一條短信:最后想離開茶坪鄉(xiāng)的人都被疏散了。
山上有架飛機,但是沒有人知道在哪里。
消失的飛機上有18個人,包括邱光華在內的734機組成員有5名——27歲的副駕駛李月、47歲的空勤機械師王懷遠、28歲的空勤機械師陳林、23歲的物資裝卸和地面警戒員張鵬。
讓?波塔西加入救援的時候,他不清楚要去的位置。和其他救援隊員一樣,路上有什么他就吃什么。隨便找到一塊空地,哪怕周圍是斷石殘礫,晚上也能睡覺。
行動第一天,6月8日,讓?波塔西五點多起床,簡單收拾就出發(fā)了,隨行的還有30個穿著迷彩服的軍人。一位姓賀的年輕軍官拿出一張地圖的副本, 他想用讓?波塔西的GPS設備參考來評估剩余的運行時間。
天氣霧蒙蒙的,路很難走。救援隊友謝偉與讓?波塔西同行。地質不穩(wěn),腳下打滑,有些地方需要手腳并用爬山,他們還需要時刻提防頭上的落石。孫克寧只記得那天是讓?波塔西一直跑在最前面,他們和突擊隊用了12個小時到了第三營地。
透過白色的薄霧,陡峭的蔥郁山脊就在眼前。賀營長查看了地圖,一切都很順利。對讓?波塔西而言,這不是那么美好的夜晚,蚊子咬得他疼痛難忍,夜里又降驟雨,氣溫降了10℃。
6月9日早上 5點半,他打開帳篷,天空沒有云,但是有點冷。讓?波塔西有點生氣,他在不知道自己即將所做事情任何計劃的情況下, 不得不“走得很快”。他努力溝通,我們可以做什么,但是得到的答案都是快點走。
他們必須等待指示。
到了前一天的終點,眼前出現了魚背式斷崖,指揮官用望遠鏡看到了疑似飛機的痕跡。斷崖坡度很大,最終讓?波塔西、謝偉、盧浩、孫克寧和賀營長輕裝攀上了斷崖后精疲力盡。
讓?波塔西很高興,在附近發(fā)現了一個可能是飛機灼燒過的痕跡,盡管事故過去了一個多星期,也許還可能有幸存者。但是如果發(fā)現飛機,不允許讓?波塔西拍照,他索性把相機放在袋子的底部。
其他隊員不同意讓?波塔西的下撤方案,他們回到了斷崖的山脊上。謝偉膝蓋不舒服, 孫克寧很早就喘不過氣來了。讓?波塔西開始自顧自往下步行,沒有人跟著他,隊員們只是喊他不要走遠。他沒有看到大量樹木被摧毀的痕跡,只是看到被燒焦了的樹枝。這里沒有風,身邊只有濃霧在移動。能見度幾乎為零, 如果飛行中的導航遇到這種情況,很難派得上用場。
地震中被震毀的橋梁。
天馬上要黑了,讓?波塔西返回了海拔3100米的山脊高地。他想,也許還可以再找一兩個小時,但是他們沒有水,也沒帶睡具,他也想留下來,但是于事無補。6月9日下午3點半,他決定迅速折返回營地,給謝偉和賀營長帶食物和水。
下午6點左右,他們到達一個前哨站, 吃了一塊巧克力。他們計劃第二天一早在3700米處建宿營地,搜索周邊地區(qū)。讓?波塔西困極了,只想睡覺,但是想到在山脊上的兩個隊友沒辦法睡覺,只能圍著篝火,瑟瑟發(fā)抖地凍一宿,他躺在簡易帳篷下也沒睡好。
6月10日凌晨五點多,讓?波塔西擔心謝偉和賀營長的安全,背著多人補給開始往前跑。早上6點45分,謝偉大喊的聲音在山林間回響,他記得是在喊“飛—機—找—到—了”。讓?波塔西聽出他們喊聲里的振奮,腳步更快了,但是他們相距還有一段距離。讓?波塔西到了斷崖高地之后,自己去了那個“飛機”的位置。
一天前,讓?波塔西來到這附近不遠的位置,什么都沒看到。
這就是消失的飛機。
天氣很好,濃霧散去,墜機的顏色和位置很醒目。他才意識到這是一架巨大的直升螺旋機。機翼應該是被火焰燃燒毀掉了,炸毀的機身殘片濺落在身邊幾十米的地上??拷臉涓珊椭θ~也被燒毀。當地村民把這里叫做“火燒杠”。
他站在高山密林中,看到7具燒毀的尸體,機上人員的遺體已難以辨認。
默哀了一分鐘,返回了山脊高地。
后來他得到消息:機上人員全部遇難。5位飛行員永遠留在了他們的第64次飛行。
旁人無從知道,最后時刻飛機上發(fā)生了什么。有報道說,事后找到的黑匣子里,有機長邱光華最后一句命令——“穩(wěn)住方向,我來操作”。
更多的救援力量慢慢集聚了。一個小時后,士兵們帶著繩子、安全帶等裝備趕到。讓?波塔西覺得任務完成,幫助架設路繩之后,就和救援隊員一起回到成都休息。
但是大批無山地經驗的士兵們登上險峻的高海拔山地,運送仍舊重達幾噸的損毀直升機和機組全體人員,是十分困難的。最后,軍方找到讓?波塔西和隊員們,希望能夠架設溜索,幫助擔架機通過,保證就算是沒有是特殊救援技能的人依然能夠執(zhí)行。
讓?波塔西回憶說,我們的行動是成功的,這是為數不多的可以對外講述的好事之一。
他們的5人救援隊獲得了獎牌和金黃色勛章,獎勵他們協(xié)助找到了通往映秀的直升機。勛章上是十多個人不同職業(yè)不同衣著的人抬著裹著烈士身軀的擔架,迎頭在斜坡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