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飚
譯作《我們是怎樣過母親節(jié)的》,作為小說,篇幅算短的,約2700字。作者里柯克是加拿大作家。1869年出生于英格蘭漢普郡的斯旺穆爾,1899年在美國芝加哥大學攻讀經(jīng)濟學與政治學,之后他一直生活在加拿大。據(jù)說,在美國他被認為是繼馬克·吐溫之后最受人歡迎的幽默作家。了解到這些也許能夠幫助我們離作品更近一些,但真正想要走進小說,從而獲得自己的審美體驗、形成自己的思考,那非得認真而虛心地讀作品不可,并且要暫時地拋開其他,諸如別人的評說、他人賦予的標簽等。
小說是這樣開頭的——
在最近提出來的所有各式各樣的意見中,我認為,一年過一次“母親節(jié)”這個主意要算最高明了。難怪5月11日在美國正在成為一個人人喜愛的日子,而且我還相信,這樣的想法也一定會蔓延到英國去。
初讀此段,盡管能夠約略感受到小說的語氣、節(jié)奏,但畢竟剛剛開始,還拿捏不準,知之不確。然而關于這個故事的一些基本信息已經(jīng)清晰,比如故事發(fā)生的由頭、地點、大致年份。母親節(jié)起源于美國,1913年5月10日美國參眾兩院通過決議案,由威爾遜總統(tǒng)簽署公告,決定每年5月的第二個星期日為母親節(jié);由此推斷,故事可能發(fā)生在1913年或之后不久。另外,更為要緊的是敘述者與敘述視角明確了,那就是“我”。
這個“我”,生活在一個雖然說不上富裕、但經(jīng)濟還算寬裕的家庭之中。兄弟姐妹四人,他排行第二。尚在大學念書。熱衷于各種節(jié)日,為節(jié)日而歡騰;習慣于享受玩樂,痛痛快快似乎是他生活中最大的追求。如果不是母親節(jié),他未必能意識到母親的辛勞,正如他所說的“它使我們大伙兒都體會到:母親為我們長年累月地操勞,她吃足苦頭和付出犧牲,全都是為了我們的緣故”。至于自己的母親是怎樣地操勞與付出,具體的事情、細節(jié)、程度,他未必清楚,也未必能理解。所以他對母親的感恩,真而不切:有感恩的想法,但難以付諸行動;一旦感恩與玩樂沖突,玩樂優(yōu)先。
就是這樣的一個大男孩兒,成為這次家庭內(nèi)部慶祝母親節(jié)活動的策劃者、參與者與講述者。計劃中的重頭戲是在母親節(jié)這一天,“雇一輛汽車,把母親載到鄉(xiāng)下去美滋滋地兜游一番”。但事情不斷地在變化,先是父親提出不如帶母親去釣魚,是時父親剛好買了一根新釣竿,而據(jù)父親自己說,這釣竿實際是給母親買的。然后去釣魚吧,偏偏車子太小,擠不下一家人,得留一個在家里,父親和孩子們都表示愿意留下,但總有這個隱患那個擔憂,諸如把父親留下“準會闖禍”,安娜和瑪麗“買了新帽子不戴一戴,未免太使人掃興”,維爾和“我”在準備飯菜上“一點忙也幫不上”,結果只有把母親留下,仿佛也只有這樣才是最為合情合理的。
這一回,可把母親忙壞了。如果不是母親節(jié),如果沒有大伙兒謀劃的慶祝母親節(jié)的活動,絕對不至于這樣。她之前先是在家中布置,安排格言和裝飾品;又為兩個女兒把她們新買的兩頂帽子“修飾了一番”。當日又忙著為大伙兒準備吃的,出門在外有便餐,釣完魚回家有正餐。正餐非常豐盛,“有烤火雞和圣誕節(jié)吃的各種各樣的好東西”,母親必定早就開始準備,也許就是在大伙兒忙著買禮帽、領帶、釣竿的時候,母親在列出清單,備齊食材。當然除此以外,還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要母親操心:大家釣魚回來之后,她得給丈夫拿手巾肥皂和干凈的衣服,因為他釣魚時總是弄得一身骯里骯臟;幫女孩子們開飯;吃飯的時候,不得不屢次三番地站起來,去幫著上菜、收盤;而吃完飯,盡管大伙兒爭著要幫忙,但結果擦桌子、洗碗碟還是母親的事。當然,母親是有收獲的,那就是“睡覺之前我們?nèi)既ノ沁^母親”,母親收獲了吻,以及大伙兒的一番美意——也許對母親來說這就夠了。
這樣的一個故事,為什么要讓“我”來說呢?當然,就敘事而言,“我”并非不可替代,換一個視角,換一個敘述者,不是沒有可能。但由“我”來敘述確實能產(chǎn)生一些特別的效果。
“我”聽到的未必是真話。比如轉述父親的話:“他還說,要是母親愿意的話,她還可以使用那根釣竿;真的,他說過,釣竿實際上是給她買的。”前半句也許是真的,后半句假的成分居多,父親話中的“真的”恰恰反映了他的內(nèi)心,這番話其實連他自己都不信。
“我”聽到的也未必是事實。比如,“他(父親)說我們也用不著顧慮他三年來一直沒有過過一個真正的假日這回事”,“他(父親)還說,本來,他想過個什么節(jié)就是想入非非”。盡管小說中并沒有具體交代以前那些節(jié)日是怎么過的,但種種跡象表明,父親此番話與事實不符,他必然夸大了自己為節(jié)日、為家庭所付出的勞動,如果他有付出的話。
“我”看到的未必是全部。當“我們”行駛在“美妙無比的山崗”中,當“我們”釣到各式各樣的魚的時候,當看到“熱騰騰的飯菜”擺在那里等著“我們”的那一刻,“我”看不到母親為滿足“我們”“吃一頓豐富的正餐”的意愿,她是怎么忙碌了大半天。
“我”的所感所想其實很有限——既然“我”是“我”。當最后母親說“這是她有生以來過得最最快活的一天”,“我”感受到的僅僅是母親很快樂,僅僅是“我們所做的一切得到了最大的報償”?!拔摇辈粫ハ耄耗赣H為什么會這樣說?我們?yōu)槟赣H做了什么?如果我是母親除了快樂還會有什么心情?難道就沒有哪怕一點點的煩怨、一點點的失落嗎?如果有她為什么不說?
簡而言之,“我”的話未可全信。而這恰恰增加了故事的不確定性、人物的復雜性,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擁有更多的想象余地和再創(chuàng)作的機會,從而獲得更高層次的閱讀的樂趣。此其一。其二,這也必然作用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在“我”與母親的比照中,每一位讀者都感受到了母親遷就、隱忍、付出、犧牲背后的無私與大度,由衷地感嘆母愛的偉大與無法替代。而由“我”又很自然地連帶起“我們”,小說中出現(xiàn)的“我們”大多是指“我”和父親姐妹兄弟,而唯獨將母親排除在外,這種有意無意中的表達反映的是一種生活常態(tài)?!拔覀儭币蕾嚹赣H,卻又常常把母親忽略。是“我們”的貪圖享樂、自私自利凸顯出了母愛的偉大,當然讀者并不會因此而無視、原諒“我們”的過錯,或者輕描淡寫視之為淘氣,作者也無意于此。其三,這又必然作用于主題的表達,增強主題的張力。盡管母愛令人震撼,但本篇小說之旨并不在此,“我”是怎么對待母親的、面對母愛“我們”是怎么感恩的,才是小說要引發(fā)讀者思考的真正問題,正如標題所示——“我們是怎樣過母親節(jié)的”,而不是“母親是怎么過母親節(jié)的”。
說到這里,不妨回到第一段,再來讀一讀。如果進一步去揣摩第一段語言背后的意思、態(tài)度、語氣,也許就會感覺到這里的“我”,與之后故事中的“我”頗有不同。后者活潑而幼稚,敏捷而膚淺,多嘴卻不懂事;相比之下,前者要老練得多,話說半句,話中有話,意味深長。這就讓人不禁要猜測,這是否是作者的介入呢?是否是里柯克借“我”之口,而表達自己的想法呢?應該說,這不是沒有可能。那么“最高明”,究竟高明在哪里呢?高明在讓“我們”都名正言順地請了一天假、買了帽子領帶釣竿、釣魚玩樂、享受豐富的正餐、最終接受母親的感動?“難怪5月11日在美國正在成為一個人人喜愛的日子”,“人人”是否包括母親?到底是誰喜愛?他們喜愛的究竟是什么?這樣一想一問,似乎就能體會到這一段語言中的嘲諷,感受到它的尖銳,從而形成一些對“幽默”的內(nèi)涵與質地的認識。
值得注意的是,《我們是怎樣過母親節(jié)的》還不僅僅是一篇譯作,更是一篇課文,被選錄在滬教版高一語文教材的第二單元中。既是課文,就必定隱含著教學價值,而這一價值,又非個人能隨意賦予,而須從課程標準中尋找依據(jù),如果我們都認同語文是一門課程的話。更具體地說,遵循課程標準,教這樣的一篇課文,究竟可以給學生什么呢?一方面,總要讓學生通過學習活動讀懂這篇小說,厘清情節(jié),揣摩人物,分析情節(jié)、人物之于主題的意義,認識主題,發(fā)現(xiàn)作品的獨特價值等。另一方面,是要給予學生一種運用一定的方法來閱讀小說的經(jīng)歷,比如,如何讀小說的第一段,如何分析小說的敘述者敘述角度之于人物形象塑造、主題表達的意義,期望學生通過這樣的經(jīng)歷,樹立起一些閱讀小說的基本意識,而這些意識將作用于習慣的養(yǎng)成、經(jīng)驗的豐富、能力的提高。顯然,后者更為重要,語文核心素養(yǎng)之審美鑒賞,應該是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