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夏日里夢中的那場初雪,柔軟得如柳絮一般,讓人禁不住想捧在手里,抵在鼻尖,目光也因雪光變得柔和,懷念的感覺涌上心頭,濕透了心上的悲哀。
我從小就喜歡寫作,還沒上幼兒園那會兒,爸媽因為要上班無暇兼顧到我,只好讓我一個人呆在家里,陪伴我的也只有零散在各個角落里的童話書。
文字,這奇妙的符號,便不由分說地闖入我的視野,激起我對它的興趣,結(jié)下了一輩子的不解之緣。家里的整面白墻被我涂畫成天書,看著歪歪扭扭的字跡,雖然并不懂得那意味什么,但是它們卻都已經(jīng)擁有了我的情緒,因為那是我兒時唯一的玩具。
讀書后,那個夢的模樣漸漸明朗:我想要成為一名作家。
夏日的午后,我昂首挺胸地走上講臺,自信滿滿地告訴全班我的夢想,我聽見爆裂的青綠芽孢在耳邊吱吱作響,就連呼吸的時候,胸中都帶有這種聲響,比臺風過境還要猛烈的聲響。
哄堂的笑聲漸漸壓下了這種聲響,只留下一道清凈無間的光照在心上。我瞥了一眼窗外的綠藤蘿,可喜它比昨日更長了些,夏日的草香大概是從那時起在我心上慢慢滋養(yǎng)了吧?
以后的光景里,我成了發(fā)呆的小孩,落日的影子和秋千的翅膀一起拉著我游玩。它們難道也像我一樣孤單?
水蒸氣在玻璃窗上結(jié)成雪花,啜泣的淚水嘩嘩流下。
磚瓦房的煙囪冒出的煙淡淡地浮在半空中,有種很不愉快的感覺。
混著酒香的夜晚,我在麥場上散步,蟲鳴蛙叫此起彼伏,好像在歡快地舞蹈。
村口石墩的榕樹下,老人家的蒲扇搖起的風有秋天的荒涼和無常。
我聽見夾雜蔥香的聲音在呼喚:“快回家吃飯!”
每當我發(fā)呆走神,爸爸就用報紙卷起一頭,敲打我的腦袋,嗔怪的語氣里更多的是疼愛。我卻更為急切地想表達內(nèi)心的情緒,便找來紙和筆開始寫,漫無目的地寫,沒有任何希求和企望地寫,只是渴求。想到什么就寫什么,情緒、物景、人事統(tǒng)統(tǒng)都不顧不管,那樣的日子,連大巴車上到站的地名都覺得親切,就連車窗外掠過的高速公路標志都覺得可愛。
但是,現(xiàn)實的巴掌總是打得悶聲不響卻很光亮。夾雜在課本的只言片語被調(diào)皮的同學撿拾,戲謔的語調(diào)張狂地像極了癩蛤蟆的呱叫,尖酸刺耳。辦公室的白熾燈下,老師指著成績單,委婉勸說,讓我難以反駁。父母哀愁的嘆息也因我的拒不配合變成嚴厲警告。
“小小年紀談什么夢想!能當飯吃還是能當衣穿?白日夢每個人都會做,將來你就會后悔!”
“我不會后悔!”
我的心驚慌著,走在寒夜的街道上像獨行的異人,忍受著怯弱卻極不甘心。我想找到方法向所有人證明這不是白日夢。于是,當選擇給第一本投稿雜志時,我故意選擇了全校同學都訂閱的《讀寫天地》,我迫不及待地想還給現(xiàn)實一記響亮的耳光!
每天放學后,我抑制不住興奮,奔向校門口的文具店,在老板的指引下鉆進樓閣的信封堆里,一封封仔細挑揀,仿佛是在挑選面見王子的公主穿戴的華衣,臉上的紅暈成了世界上最好的胭脂水粉。
不高的個子,幾乎是蹦跶著夠到郵局的大理石臺面上,手里攥著錢,讓前臺姐姐給我郵票,精致小巧的票捏在手里,竟不知所措。一切準備就緒后,當我一筆一劃地在信封上寫下名字時,幾乎幸福得快要窒息過去。站在綠色郵筒面前,我在接受世界上最神圣的檢閱,信封落入的那一聲是最美的戳印,這樣的儀式讓我開心一整天。
之后的每一天,我都滿懷期待地等待著,一放學回家就要打開信箱瞧瞧,看到只有幾張宣傳單后還不死心地上下抖落,好像回信會藏在其中似的。時間越來越久,我只能安慰自己,或許是郵差太慢還沒寄到,或許是風太大信箋被吹走了……
那么多種可能里,我從沒想過是退稿。痛苦失望雖有,但奇怪的是一點兒也不后悔,做夢的時光竟是那樣快樂。
中學校園的夏日依然忙碌但卻更加充實了。嬉笑玩鬧的走廊里,白鞋的摩擦聲有讓人迷醉的旋律,操場上某個白衣襯衫在晨光下的奔跑讓人怦然心動。黑板上的反光投射在忘情授課的老師身上有一種透明的燦爛,時間的腳步都變慢……
一次,我無意瞥見爸爸從工廠帶回的《福州日報》上的作文園地,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熱血沸騰的自己還在靈魂深處,只差一個夢喚醒。
于是,我決定重新拾起夏日做夢的勇氣。風起時,我手握一桿落滿雨水的筆,筆尖在紙上摩挲輾轉(zhuǎn),每一筆都在糾纏羈絆,用秘密的誦念,在紙上寫下黑夜褪盡的秘密,懷抱著無盡的等待憧憬著未來。
鳥兒銜著一紙書信,引向幽深曲折的深巷,灰蒙的天空竟有了光亮……
當爸爸拿著一份報紙,興沖沖地跑來告訴我:“文芳,我看到你的作文登在日報上了”時,我似乎看見了夢想照進現(xiàn)實的可能。不久后,稿費單靜靜地躺在班級信箱里,雖然人生中第一筆稿費只有二十塊錢,但它對于我未來的寫作道路卻有著至關(guān)重要的激勵作用。直到現(xiàn)在,我依舊認為,那是我寶貴的精神財富和無法磨滅的美好回憶。
掌聲和鼓勵降落下來,飄飄揚揚一如多年前夢中的那場初雪,種子捱過了寒冬,還會再受涼嗎?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文字已經(jīng)成為了我生命的印記,每一個字都是我喜怒哀樂的情緒和跌跌撞撞的成長足跡。我想用手中的這把筆書寫人生的意義,讓我面對未曾到達的遠方和未曾蒙灰的理想依舊可以昂揚前行。
進入大學后,我仿佛找到了大施拳腳的天地。我再也不需要像初中和高中時那樣,只有可憐的時間用于寫作。我不愿流俗,消磨時光;更不愿隨眾消遣熱情,獨處和自律讓我漸漸沉淀。
在大教室的夜里,在最深的圖書館里,在最遠的閱覽室長廊里,文字創(chuàng)作糾結(jié)思慮,難以言盡,靈感有時紛至沓來,有時卻吝于毫毛,文字的描摹雕琢該是最長久的孤獨也是最深的較量,但我想我能做到,我也愿意付諸努力。
蟬鳴夏日已絢爛不至,時刻的沙漏早已在這每一筆藍色字墨中流逝,那都是痛并快樂的筆耕時光。
如今,燈光煞白下看書做題的倦怠難以重來,一沓沓筆記本難以勾勒出苦熬的心思。每天拼命踩蹬騎行過的解放大橋退出歷史的舞臺,巷口賣黃糕豆?jié){的店面不復存在,修理自行車的小攤也不知何時搬離,舊電影院的拆遷把光影往昔都徹底埋葬。我所懷念的不過是一去不返的青春時代,那個雖然枯燥單調(diào),但卻像青梅滋味般獨特的時代,畢竟無可替代。
夏日里種下的夢,在明凈而松軟的雪地里落下一片薄荷的印記,過去與未來相互呼喚,只輕聲一句:“開花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