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良
那年春節(jié)假期的最后幾天,我生病了,突然就難受到覺得自己快死了。父母嘴里急急念叨著“千萬不要是甲肝,千萬不要”把我送進了醫(yī)院,可惜事與愿違,我得的就是甲肝。我明白他們的焦慮,他們倆已經(jīng)商定要去瑞典演出,父親的合作者和整個劇團都在等他們倆過完春節(jié)就飛過去。那時出國可是大事情,父母好不容易請了工作假,辦好了所有手續(xù),還墊錢買了當時覺得非常昂貴的機票,突發(fā)的一切讓他們沮喪極了。醫(yī)院里到處都是患者,無數(shù)的家屬暴躁又絕望地問著醫(yī)生到底該怎么防止傳染,這場突發(fā)的傳染病讓所有人都慌了。我躺在傳染科的臨時病床上,恐懼漸漸超過了身體的病痛。
醫(yī)院里所有的病床都滿了,醫(yī)生勸父母把我?guī)Щ丶腋綦x治療。所謂在家隔離,就是父親先去居委會報告了我的病情,一個由住在本街區(qū)的退休醫(yī)師組成的傳染病防治小組,穿戴著全套的防護服,來我家進行消毒。他們穿著我只在電影里見過的白色隔離服,在家里四處噴灑藥劑,并囑咐我父母盡量把我控制在自己的小房間,不要讓我出來。父母坦陳了我們家的情況,于是善良又積極的居委會干部們一致決定,對我進行“未成年傳染病人的特殊保護”。
幾天后,躺在床上的我,就這樣告別了我的父母。那時我姐姐剛結(jié)婚,搬到另外一座城市生活,她最多也只能一個月回來陪我?guī)滋?,就得趕回去上班。
就這樣,我一個人被囚禁在了恐懼和寂寞里。我家隔壁鄰居、著名的越劇演員張阿姨一家和我家關(guān)系一直要好,應了父母的托付,每天為我做些清淡的飯菜送來。雖然他們一家人對我這個病號一再表現(xiàn)出毫無懼色、隨時愿意擁抱我的樣子,但我心里知道自己是讓人嫌棄的。于是,我總是隔著門道謝,請他們把飯菜放在門口,按一下門鈴告訴我,直到他們轉(zhuǎn)身進家門我才開門端飯。吃完飯,我也會乖巧地用開水煮了餐具再放在門口。我知道,無論如何,張阿姨一家都是承擔了很大風險在照顧我的,至今想起來我仍心存感激。
雖然我有了胃口,身體漸漸好一些,但精神上實在寂寞難耐,如同坐牢一般。我實在無事可干,于是決定把家里所有的書都看完。父親和姐姐各留了一書架的書,我硬是一本一本按著順序囫圇讀了。整個讀書的過程是絕望而饑渴的,絕望源于一種被世界所棄的無力感,唯有讀書可以排解心里的寂寞;饑渴是因為那時小小的年紀,僅有的智識根本無力支撐起自己獨立的精神世界,我急切地想要在書本里尋找一些遮風擋雨的東西。書的確成了我那時的一種救贖,它們一本一本從我的眼里到了我的腳下,我得以踏著這一級級的臺階,從小小的“囚室”里探出頭來,望到了遼闊的遠方,那些我在后來的成長歲月里決心要踏足的地方。我那時第一次認真地讀詩歌,讀得號啕痛哭,在眼淚里奮筆疾書,開始為自己寫詩。讀哲學,雖然完全不懂,但反復地讀,像是面對一道道無法逾越的壁壘,全不管它們背后的真義,只想拼命一一跨過去,跨不過便用本子記下,等長大以后再讀。那幾個月的時光,回頭再看,于我的確是意義重大,只是那時太瘋狂,日夜不停地讀,全然不顧自己的休養(yǎng),以至于別人花一兩個月便能痊愈的癥狀,我花了半年多還未能康復。
當時家里剛裝了電話座機,但幾天都不會響一次。我窮極無聊發(fā)明了一種自娛方式,也是因為太需要和別人說說話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便拿著聽筒自說自話,想象著電話那頭有個年輕貌美的接線員在微笑著安靜地聽著,只是因為工作規(guī)定她不能說話。
后幾個月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都很遺憾,說我的病理指標只差一點就算是康復了,已經(jīng)不再會傳染給別人。此時大多數(shù)的感染者都已經(jīng)痊愈,社會上籠罩的那種草木皆兵的氣氛也漸漸緩和,但只因為這一點自身的不及格,我卻無法越過那條線,使我無法回到學校、回到正常的生活里。幾次三番下來,我漸漸被磨去了急躁,有些承認自己這“不凡”的命運了。有次從醫(yī)院回家,那時陪護兼監(jiān)視我的人也不在了,我拐彎去了徐家匯的藝術(shù)書店,不料沒看上什么美術(shù)方面的書,倒是帶回了一本菜譜。隔壁的張阿姨在我的托付下幫我買了一些菜,父母走時留下的錢此時才派上了用場。魚香肉絲、番茄炒蛋、蟹粉蛋……我把自己喜歡吃的菜都試了一遍。我如今能成為一個還不錯的廚子,便是那時由這本菜譜啟蒙的。每天黃昏,我搬了高腳凳坐在自家陽臺上,手里端著自己燒的每日一菜,望著窗外的世界,不知道為什么,心里突然就不害怕孤獨了。
不久之后,我終于康復了,從醫(yī)院里拿了化驗單,回家后給學校打了電話,商量好了下學年復學的事情。放下電話,我心里竟沒有什么很興奮的感覺,自己不免也有些意外。我深夜出門在路邊的小店買了一罐啤酒,打算慶賀一下自己的痊愈。我邊走邊喝,幾口便灌了下去。這想象里酣暢的儀式竟如此草率地完結(jié)了,心里很是失落,隨手便把空罐子往路邊的垃圾桶里扔,卻不料竟擲在垃圾桶上彈回身邊。于是,我又飛起一腳想要補射,這次更背,打在某處反彈至更遠的地方了。我心里覺得好笑,走過去想再踢一腳,遠遠看到另外一個垃圾桶,便向著那個方向帶“球”過去。我一腳一腳地踢著,突然心里就不想“射門”了,一個人在深夜無人的路上踢著一個空易拉罐,漫無目的地走下去。那時晚上的路上車輛稀少,我邊踢邊唱歌,自說自話地笑著。遠遠看見一輛輛車過來,我想把罐子踢到路中央,讓它被汽車壓扁,卻不料司機們遠遠便看穿了我這個瘋小子的目的,總是小心地繞開。于是,這“大難不死”的易拉罐在之后的兩個多小時里,隨著我從淮海西路去了一趟靜安寺。
一路上我想著,以后長大了一定要記下這次生病的經(jīng)歷,記下心里產(chǎn)生過的所有念頭,也必須記下這個踢易拉罐的夜晚,雖然毫無道理,卻總覺得應該記一筆。那個可憐的小鋁罐子早就不知所蹤了,倒是我身上所有磕磕碰碰的印記都還清晰地存在著,不過再也談不上是什么苦痛折磨,青春里的一切總是小題大做。后來我才明白,原來正是這些深深淺淺的痕跡,才成全了現(xiàn)在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