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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枝玉葉(上)

      2019-06-03 12:06:23余耕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19年5期
      關(guān)鍵詞:玉葉桃花塢大運

      余耕

      看見我娘和陳嘉樹親嘴的時候,我爹正在大喇叭里罵人。他先是罵彭啟茂在自留地種洋柿子是地主習性不改,然后罵徐寡婦搞破鞋。

      我爹每一次在大喇叭里罵徐寡婦的時候,徐寡婦也在大喇叭下面跳著腳罵我爹:“莊正德,你個龜孫子,腦瓜上頂個綠帽子,還有臉罵你老娘搞破鞋,我寡婦自由戀愛礙你屁事,你家老婆倒好,偷漢子偷到舍不得來例假,不信回家問問你那破鞋老婆,她肚子里懷的是誰的種……”

      約莫著我爹從村廣播室走過來的時候,徐寡婦趕緊彎下滿是贅肉的水桶腰,找到跳掉的鞋子,趿拉著躥進家門。徐寡婦是那個年代難得一見的胖子,我仔細數(shù)過,她總共有三道下巴頦兒。全桃花塢的人都是瘦子,瘦得人脖子比狗脖子還細,突然冒出一個徐寡婦這樣的胖子,不由得讓全村人饞羨。凡是靠稀湯寡水度日的人家,一個個全都瘦得皮包骨。凡是能吃到油水的人家里,一個個全都面色紅潤。一個胖子的家里,是不是頓頓都能吃上肥肉燉豆角,只能靠桃花塢人的想象了。

      我娘當時正挺著大肚子,懷著我妹妹,已經(jīng)是九個月身孕。陳嘉樹和我娘站在豬欄邊上,他倆一邊給大白豬喂泔水湯,一邊使勁地親嘴。人嘴和豬嘴發(fā)出來的聲響很像,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我都不喜歡跟男人親吻,親吻會讓我想起喝泔水湯的豬嘴。

      陳嘉樹和我娘一樣,都是大城市來的知青,我娘從濟南來的,陳嘉樹從北京來的。我娘是村里來的第一批知青,也是那批知青里面最漂亮的女人。桃花塢的男人給我娘編排了一個外號,叫“歇會兒”。意思是只要我娘打田間地頭一過,干農(nóng)活的社員就會有人提議“歇會兒”?!靶獣骸辈皇钦胬哿耍窍肟纯次夷锏目∏?。

      和我娘一起來桃花塢插隊的,還有另外五個女知青,據(jù)說都跟我爹睡過覺。我爹是桃花塢村的大隊書記,跟他睡完了,女知青就能回城。我娘也想回濟南,她跟我爹睡了一年,不僅沒有回到濟南,還懷了孕,生下了我。這些事兒,都是徐寡婦背著我爹跟我說的。每回說完我爹的壞話,徐寡婦都會往我衣兜里塞一把瓜子,叮囑我不要告訴我爹。其實,我本來也沒打算跟我爹說,一是我有瓜子吃,二是我不相信我爹會做那種不要臉的事兒。

      我娘說,我出生那天的八月八日是個大日子,正趕上桃花塢的功臣母驢生第七胎騾子。功臣母驢白天露出生產(chǎn)跡象,卻遲遲不見下崽兒,我爹作為村里第一把手,主動留下來,還把我大著肚子的娘叫到牲口圈里,一起守著等母驢下崽兒。

      我娘埋怨我爹,說她肚子疼一天了,干嗎還讓她來牲口圈里遭罪?

      我爹說不顧肚子里的親娃兒,一心惦記著驢騾崽兒,這事兒往公社里匯報的時候好聽,沒準還能上報紙哩。

      半夜時分,功臣母驢躁動起來,我娘也開始在草料垛子里打滾,慌得我爹趕緊跑進村里喊接生的四嬸子。等我爹帶著四嬸子回來,我和驢騾各露出半拉頭,正在吃緊的時候,上面來了個“十六條決定”從公社傳達進了村,于是,我爹便扔下各露半拉頭的崽兒,敲鑼打鼓滿桃花塢宣傳十六條最高指示去了。

      我和驢騾平安落地,四嬸子喜不攏嘴,說干脆管我叫驢對兒,起個賤名好養(yǎng)活。

      我爹不同意,說自己是桃花塢的第一把手,他生的閨女便是金枝玉葉,所以就管我叫了金枝。

      陳嘉樹去年才到桃花塢插隊,他個子很高,鼻梁骨也高,還愛講笑話,村里的女人都喜歡聽他說話。我娘也愿意聽,聽完了還會抿著嘴笑,笑完了就臉紅。

      看見我娘和陳嘉樹親嘴,我把“破鞋”兩個字硬生生咽回肚子。我爹整天在大喇叭里念叨,發(fā)現(xiàn)“地富反壞右”分子搞分裂、搞破壞、搞投機倒把、搞破鞋,都要立即向他和組織匯報。聽我爹說,桃花塢村沒有搞分裂和搞破壞的人,但是搞投機倒把和搞破鞋的人不少。我爹還跟我娘說,他打眼一瞧,就知道誰要跟誰搞破鞋,而且一抓一個正著。

      我爹這么好的眼神,愣是沒有看出我娘和陳嘉樹搞破鞋,真是個馬虎爹。我懷著對我娘和陳嘉樹的無比仇恨,一路小跑進了村廣播室,眼淚汪汪地向我爹大聲報告:“報告爹,我娘和陳嘉樹在咱家豬圈里搞破鞋。”

      我爹愣了一愣,從墻根抄起一把鐮刀,一把將我推開,沖出廣播室。這一刻,我開始擔心我娘,因為我不知道我爹要用鐮刀砍陳嘉樹,還是砍我娘。就算是不砍我娘,是不是也會拉著我娘游街?以往在召平鎮(zhèn)上游街的時候,破鞋們不光脖子要掛上破鞋,全召平鎮(zhèn)的婦女還有孩子,還會把爛地瓜以及爛菜葉子扔到破鞋的臉上。爛到一包水的地瓜砸到臉上會開花,就能招來整條街開心的哄笑。我娘那么好看的臉,要是被一包水的爛地瓜砸開了花,就難看死了。想到這些,我從地上爬起來,跟著我爹往家跑。

      除了耳朵不靈光的,桃花塢村的人都從大喇叭里聽到了,我娘和陳嘉樹在我家豬圈里搞破鞋。村里人平日上工磨蹭,聽到這事兒跑得比兔子還快,放個屁的工夫就把我家門口堵死了。我爹拎著鐮刀跑,一路上有人給他讓道,生怕耽誤他去砍人。我爹跑到家門口,民兵連連長莊水生憋著一臉壞笑:“報告書記,陳嘉樹往外沖了三回,都被我們堵回去了?!?/p>

      我爹拍拍莊水生的肩膀說“:堵得好!”

      莊水生的嫂子是徐寡婦,抓徐寡婦搞破鞋的時候,莊水生跑得沒有這么快,都是我爹跑在最前面,好幾次徐寡婦是被我爹光溜溜地摁在炕上的。為這事,我爹在大喇叭里罵過莊水生,罵他是非不清,不敢大義滅親。

      莊水生挨罵后,有天晚上去過我家,從兩個破褲兜里掏出一堆子彈殼,說是縣上武裝部組織打靶時留下的,還說紅銅比黃銅貴四毛錢,一塊二一斤。

      我爹把紅銅子彈殼收進笸籮里,批評莊水生應該把子彈殼交公。

      莊水生說,把子彈殼交給村書記就等于交公,還說了感謝的話,感謝村書記幫他大義滅親。

      莊水生走后,我爹對著我娘夸莊水生:“當過兵的人不一樣,知道報恩?!?/p>

      莊水生當過兵,他說自己當?shù)氖莻刹毂晌业f他當?shù)氖谴妒聠T。莊水生的長相既不像偵察兵,也不像民兵連連長,我總覺得他像電影里面的叛徒。我曾經(jīng)一度擔心我爹的安危,身邊有這么一個早晚要叛變革命的人。

      堵在我家門口的村人主動讓出道,我跟著我爹和莊水生走進去。

      看見我爹拎著鐮刀,我娘推了陳嘉樹一把,讓他趕緊翻墻走。

      陳嘉樹也看見了鐮刀,他踩著豬欄爬上墻。我爹舉起鐮刀沖過去,卻被我娘攔腰死死抱住,兩個人一起摔進豬欄里,我爹正正地砸在我娘身上。陳嘉樹上墻后,沿著墻又上了屋頂,翻過屋頂就看不見人了。

      我爹躺在豬圈里,沖著莊水生大叫:“別愣在那兒裝雞巴,抓奸夫!”

      莊水生一揮手,領著幾個民兵躥出門,剩下的婦女和孩子們,笑瞇瞇地望著豬圈瞧熱鬧。

      徐寡婦笑得最開心,她沖著豬圈說:“書記,你老婆挺個大肚子,陳嘉樹都下得去嘴,這孩子該不會是陳嘉樹的吧?!?/p>

      我爹使勁掙脫我娘的手,站起身來,狠狠地踢了我娘肚子一腳。我娘渾身哆嗦著,左右翻滾兩下,滾得渾身上下都是豬糞。我爹在大白豬身下找到鐮刀,他瞅一眼門口和墻頭上的村民,緩緩地舉起鐮刀。瞧熱鬧的婦女和孩子們,或閉上眼或瞪大眼。

      我瘋了一樣撲進豬圈,抱著我爹大腿,求他不要砍我娘。

      我爹的鐮刀落下來,他沒砍我娘,砍在大白豬屁股上。大白豬死命叫著,踩著我娘沖出豬圈,門口的老婆孩子們尖叫著躲閃開,大白豬留下一條血線,躥得沒了豬影。

      說來奇怪,隨著大白豬一聲慘叫,一年半不見雨水的桃花塢下起了雨。桃花塢的土地跟桃花塢的人一樣干渴,看熱鬧的人沒有一個回家避雨,都在看我爹和我娘,還有我。

      突然,徐寡婦叫起來:“書記,你老婆下面出血了?!?/p>

      我娘身子下面的血水被雨水澆開,暈開一大片,看上去很嚇人。我看著我爹,我爹看著我娘,我娘沒睜眼,像是已經(jīng)死了。

      徐寡婦從墻頭上跳下來,跑進豬圈,趴在我娘胸口上聽了聽,對我爹說:“還有氣,沒準是要早產(chǎn)?!?/p>

      我爹沖著人群叫一嗓子:“快去找四嬸子。”

      徐寡婦說“:四嬸子只會接生,你老婆這是早產(chǎn)大出血,得送鎮(zhèn)上衛(wèi)生院?!?/p>

      我爹加上徐寡婦,還有看熱鬧的婦女,七手八腳把我娘抬上了一架平板車。我爹來不及去生產(chǎn)隊套驢,他自己拉著平板車,急火火往村外走。我娘下面出的血,流到平板車上,又滴到路上。這樣一來,出村的土路上留下兩條血線,一條是大白豬的,一條是我娘的。兩條血線一會兒匯合,一會兒分叉,最后被雨水合在一起。

      平板車剛出村口,徐寡婦追上來,把一只臉盆扣在我娘頭上,說是別讓我娘嗆了雨水。

      我們的平板車走出去老遠,我還聽到徐寡婦在后面大聲叫我:“金枝,別把我家的臉盆弄丟了?!?/p>

      雨下大了,往召平鎮(zhèn)去的土路上滿是水坑,臉盆顛掉地上好幾回,我也給我娘的頭上扣了好幾回。我爹在前面拉車,我在后面推車,巴不得一步就趕到召平鎮(zhèn)。這個時候,我真的害怕我娘死了,我娘會烙春餅,會包粽子,會包韭菜合子。我爹除了抽煙、喝酒、罵人,什么都不會。我心里后悔得要死,覺得這些事兒都是我惹出來的,我不去廣播室跟我爹報告,就不會冒出這些麻纏事了。我娘現(xiàn)在肯定恨死我了,全村人都能聽見我跟我爹告狀,我娘和陳嘉樹肯定也聽到了。平時,我沒少挨我娘的笤帚疙瘩。以后,估計我娘得把笤帚疙瘩打開花。

      “咣當”一聲,臉盆又掉到路上。我撿起臉盆,要給我娘扣到頭上的時候,看見我娘的臉雪白,她忽然睜開了眼,努著勁兒對我說“:讓我淋淋雨?!?/p>

      我和我爹冒著雨,趕了十幾里土路,把我娘送到召平鎮(zhèn)衛(wèi)生院,天色已經(jīng)擦黑。

      我爹一進衛(wèi)生院,就大呼小叫地找醫(yī)生。

      一個值班的男醫(yī)生晃出來,約莫有四十歲的樣子,穿著一件泛黃的白大褂兒,衣襟和袖口上都鑲著油黑油黑的邊兒。

      男醫(yī)生一張嘴,我就能聞到一股酒糟的臭味兒,他問我爹什么事。

      我爹說我娘要早產(chǎn),大出血,流了一路。

      男醫(yī)生看見我娘躺在連椅上,過去翻開我娘眼皮看了一眼,又捏著她的手腕試脈,搖晃著站起身來,跟我爹說:“婦產(chǎn)科醫(yī)生下班了,你得去她家里叫人。”

      我爹問男醫(yī)生“:她家在哪兒?”

      男醫(yī)生說:“獸醫(yī)站后面第三排平房最東頭?!?/p>

      我爹轉(zhuǎn)身跑出衛(wèi)生院,去找婦產(chǎn)科醫(yī)生。我娘哼唧一聲醒過來,開始叫疼,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慘。我被我娘的慘叫嚇哭了,我娘睜開眼,沖我招招手。我擔心她會掐死我,沒敢靠近我娘,站在離她三尺遠的地方,小聲地哭著。

      男醫(yī)生打著酒嗝走過來,手里舉著一支針管,掀起我娘的衣服,給她打針。疼得我娘兩手抓住椅背,慘叫聲更大了。

      男醫(yī)生拔出針管,不知道是對我還是對我娘說道“:種莊稼的女人,只要生育過了,再生孩子跟屙泡屎沒兩樣,你咋這么嬌氣呢?”

      我對男醫(yī)生說:“我娘不是種莊稼的女人,她是知青。”

      男醫(yī)生又瞅我娘一眼,說:“怪不得,腚這么白?!?/p>

      我娘打完針,一會兒就不叫了,她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看著我像是要說話。這時候,大門被撞開,我爹和婦產(chǎn)科醫(yī)生急匆匆走進來,后面還跟著一個很瘦的女人。他們七手八腳,把我娘抬進一間屋子,讓我和我爹在外面等著。

      不一會兒,瘦女人出來了,她問我是不是孕婦的女兒,是什么血型。

      我爹把我往前推了一把,說我是孕婦的閨女,還說去年縣醫(yī)院醫(yī)生下鄉(xiāng)測過血型,說我是O型血。

      瘦女人說孕婦失血過多,得輸血。

      說完,瘦女人拉著我的手往屋里走,嚇得我使勁扯著我爹的褲腿,死活不放手。我爹掰開我的手,對我說:“你是你娘身上掉下來的肉,你得去還你娘的骨血,要不你娘就死了?!?/p>

      聽說我娘會死,我就不哭了,跟著瘦女人進屋。屋里還有一間屋子,門上拉著布簾,能聽見我娘在里面叫喊。拉布簾的門口有一張桌子,上面有一個白色方形的搪瓷盤子,盤子里放著一個臟乎乎的東西,我走近才看清楚,那居然是一個死掉的嬰兒。盯著搪瓷盤子里的死嬰,我禁不住又哇哇大哭起來。

      瘦女人沖著我嚷嚷道:“那不是你娘的,是下午早產(chǎn)的孩子死了?!?/p>

      瘦女人有些不耐煩,她端起搪瓷盤子,遞給門外的我爹,說是讓他把孩子扔到垃圾箱里。

      瘦女人從我身上抽了一大瓶子血,我覺得那個瓶子里不光是我的血,還有我娘和大白豬的血。今天一天,見到了我有生以來見到的最多的血。看著瓶子里的血,我突然覺得眼皮很沉,想睡覺。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聽見小孩子的哭聲,一聲高,一聲低。男醫(yī)生和瘦女人進進出出,很是忙亂。

      瘦女人從布簾后面出來,走到我眼前,問我暈不暈。

      聽我說不暈,瘦女人說:“你跟我進來,你娘要跟你說話。”

      我怯怯地跟著瘦女人走進里屋,看見我娘躺在一張床上,臉色就像一張糊墻的白紙。我娘身邊放著一團模糊的肉,哭聲就來自這團肉,我想這就是我娘肚子里生出來的孩子。

      我娘睜開眼,沖我招招手。

      不知道為什么,這一次我沒有害怕,順從地走到她床邊,對她說:“我錯了,娘,下回不敢了?!?/p>

      我娘笑了笑:“你沒錯,金枝,娘不怪你?!?/p>

      娘不怪我,讓我很意外。

      我娘看一眼身邊的嬰孩,對我說:“這是你妹妹……”

      我娘還沒有說完話,就翻了一下白眼,樣子很嚇人。

      過一會兒,我娘又說:“娘要走了,你以后要替娘照顧好妹妹。”

      我哭了,哭著對我娘說:“你不能走,娘,金枝還小,還要娘照顧。”

      大雨下了三天,桃花塢的地喝飽了,桃花塢的人全都躲在家里避雨。小山村很安靜,大喇叭三天沒響了,我爹沒讀報紙,也沒罵人。莊水生帶著民兵幫我爹埋了我娘,下著雨埋的。之后許多年,只要夢見我娘,她都浸在水里。莊水生沒有抓到陳嘉樹。陳嘉樹跑了,他再也沒有回過桃花塢村,也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埋了我娘之后,我爹耷拉著他那細長的麻稈兒腰坐在門檻上發(fā)呆。他也不是全然發(fā)呆,不發(fā)呆的時候,他在喝水,一碗接一碗地喝水,像是要把浸泡我娘的雨水喝干。雨一直下,我妹妹躺在潮濕的炕上,高一聲低一聲地哭著,就像是徐寡婦給我講的鬼故事一樣駭人。我爹忽然站起身來,進屋抱起我妹妹,妹妹哭得更兇了。我爹抱著我妹妹往外走的時候,我覺得有種不祥的預兆,我緊隨著我爹出門。我爹看見我跟在身后,回頭沖我吼了一聲“:回去!”

      我沒敢吱聲,也不敢回去,因為我不知道我爹要抱著妹妹去哪里。我爹抱著妹妹爬上村西頭的梧桐崖,梧桐崖是村里扔死孩子的山澗,誰家剛生的小孩死了,大人就會把孩子扔在這里。梧桐崖死的不全是孩子,也死過大人,是徐寡婦的男人,也是莊水生的哥哥。聽我爹跟我娘講過,說是前幾年鬧饑荒,桃花塢大人孩子餓死六十多口子,還不包括剛生下來沒有名字的死孩子?;钪娜?,連哭喪挖墳的勁兒都沒有,誰家死了人,找一領破席裹卷一下,就扔到梧桐崖。莊水生的哥哥叫莊長生,莊長生不是死后被扔到梧桐崖的,他是到梧桐崖?lián)屗篮⒆颖蝗舜蛩赖?。搶死孩子是為了回家煮著吃,?jù)說男嬰比女嬰好吃,莊長生就是因為搶到一個男嬰,被鄰村人打死的。

      我爹還跟我娘講過,鬧饑荒那三年,桃花塢只有一個孩子活下來,就是村里中醫(yī)彭啟茂的兒子彭大河。

      我娘問我爹,這么大村子,三年怎么會只出生一個孩子?

      我爹說,頭一年懷孕的都餓成死孩子,后兩年,男人們餓得雞巴都沒勁兒了,還怎么生孩子。

      我爹站在梧桐崖上,雙手舉起我妹妹,他把頭扭向一邊,不敢看妹妹的臉。妹妹像是預感到了厄運正要降臨,哭聲越發(fā)大了。

      我趕緊爬上梧桐崖最高的一塊大石頭,沖著我爹喊道:“爹,你要是把妹妹扔了,我就跟著妹妹跳下去。”

      說完,我又往懸崖邊上邁了一步。我要讓我爹覺得,我不是嚇唬他,是真的要跳崖。這當口,雨又下大了,雨水嘩嘩地順著頭澆下來。突然,我看見我爹身后站著一個人,手里抓著一根長笛子,正是桃花塢的莊瘋子。莊瘋子一句話也不說,站在雨里怔怔地瞅著我爹。我爹看出我眼神有些發(fā)直,順著我的目光看到了身后的莊瘋子。我爹遲疑著縮回手,往回退了一步。我妹妹大概是哭累了,她止住哭聲,咿咿呀呀地叫著,像是在說話。我從懸崖上退回來,走到我爹跟前,生怕他反悔。我爹看一眼我,又看一眼懷里的妹妹,嘆口氣“:你不讓我扔這個野雜種,你以后管她吃喝拉撒吧?!?/p>

      我爹把妹妹塞給我,頭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莊瘋子不知道什么時候走開了,跟他來的時候一樣,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像徐寡婦鬼故事里的人。雨還在下,我把妹妹箍在胸前,遠遠地跟著我爹下了山。

      我抱著妹妹走到村口時,雨停了,桃花塢活了,大人孩子像是雨后的貔子,從窩里鉆出來透口氣。

      徐寡婦踮著腳尖,躲避著土路上的積水,一搖三晃走過來。

      她湊到我跟前,扒拉著我懷里的妹妹看“:這個小閨女的眉眼還真像陳嘉樹,取名了沒有?”

      我說還沒有取名。

      徐寡婦說“:你叫金枝,你妹妹當然就是玉葉了?!?/p>

      妹妹突然又哭出聲來,徐寡婦很是開心,說是妹妹中意這個名字,就應聲了。

      我也覺得妹妹該有個名字,玉葉就玉葉吧,挺好聽??次业枪蓴Q巴勁兒,大概也不會給妹妹取什么更好聽的名字。

      徐寡婦接著說:“玉葉這哭聲不帶勁兒,是不是沒有給她喂奶?”

      我對徐寡婦說:“喂米湯了,我娘死了,我不知道怎么給玉葉喂奶?!?/p>

      徐寡婦說:“傻孩子,你沒法給玉葉喂奶。”

      我問徐寡婦“:那怎么辦?”徐寡婦說“:你抱著玉葉,趕緊去找水生媳婦,她家里的小子才三個月大,奶水足得像把噴壺,讓她喂玉葉吃頓飽飯?!?/p>

      玉葉吃了一頓飽飯,整整一晚上沒再哭過。水生媳婦的奶水很足,喂養(yǎng)兩個孩子都綽綽有余。我每天跑莊水生家三趟,抱著玉葉去喂奶。水生媳婦一見玉葉,就會把自己的兒子文革丟一邊,先給玉葉喂奶。任文革怎么哭喊,水生媳婦都不去理會,自顧自地抱著玉葉去街上喂奶。水生媳婦每回都要抱著玉葉去街上喂奶,一邊喂奶還一邊大聲夸玉葉,說玉葉可會心疼人,從不使勁咬她的奶頭,還說玉葉長大后要給他們家文革做媳婦。

      那半年,水生媳婦給玉葉喂奶成了桃花塢一道風景,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圍一圈。女人們擠眉弄眼,說玉葉肯定是陳嘉樹那個浪羔子的崽兒。

      男人們裝著看玉葉長相,其實都在盯著水生媳婦的大白奶子瞅。有幾回,水生媳婦給玉葉喂奶的時候,正好碰上我爹走過。女人們立刻止住調(diào)笑,我爹的臉耷拉著像個茄子,顏色也像茄子,他沒有拿正眼看我和玉葉,趿拉著鞋走過去。我整日里兜著玉葉進進出出去喂奶,我爹倒也沒有吭聲,像是默認了水生媳婦給玉葉喂奶這件事。

      我和我爹,還有玉葉,一起睡在東屋炕上。玉葉半夜總要哭一回,半夜哭,不是拉了也不是尿了,是餓了。我沒膽子半夜兜著玉葉出門喂奶,只能任憑玉葉哭乏了,也就睡著了。玉葉半夜一哭鬧,我爹就被吵醒了,我爹醒了就會罵玉葉是個野雜種。我爹罵上火來,后半夜我就不敢睡了,生怕我爹把玉葉抱去梧桐崖扔了。為了不讓玉葉吵我爹睡覺,我把堆雜物的西屋炕收拾出來半面,我和玉葉睡到西屋炕上。看著玉葉半夜餓得哭,我也沒轍,只能眼巴巴瞅著她心疼。有一天,我在一個塑料袋里找到幾個白氣球,吹起來給玉葉掛在頭頂上玩兒。氣球的底兒有一個奶頭一樣的頭兒,玉葉半夜餓哭的時候,我就把氣球摘下來,把那個假奶頭塞進她嘴里。玉葉咂巴著小嘴兒,也能糊弄過去。

      有天晚上,玉葉咂巴著假奶頭正起勁兒,氣球突然爆了。玉葉嚇得渾身一哆嗦,哭聲更大了。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玉葉咂吧的白氣球就是避孕套。這事兒,我一直沒好意思跟玉葉說起過。

      有一天大早,玉葉哭得兇,大概是餓狠了,我急火火地兜著她出門。我爹叫住我,把一只蓋著碎花布的竹籃子遞過來,對我說:“吃人家的嘴短,喝人家半年奶,送籃子雞蛋給水生媳婦?!?/p>

      一籃子雞蛋可不是個小事,村里割資本主義尾巴,把能變錢的雞呀鴨呀鵝呀全都宰了。玉葉還沒出生的時候,我爹在村里大喇叭上罵過彭啟茂,說他偷著把雞養(yǎng)在炕上,再把雞蛋偷著拿到召平鎮(zhèn)換錢,再用錢買大白兔奶糖,是典型的資本主義習氣不改。

      彭啟茂在炕頭上養(yǎng)雞的事,是莊水生報告給我爹的,我爹帶著民兵包圍了彭啟茂的家,在炕上連根雞毛都沒找到。

      我爹從哪里鼓搗出一籃子雞蛋來,我好生納悶。我后背上兜著玉葉,提著竹籃子走出門口,我爹又叫住我囑咐:“別讓人看見雞蛋,也別說是我送的?!?/p>

      水生媳婦的奶水滋養(yǎng)人,吃得玉葉白白胖胖,個頭快趕上水生的兒子文革了。有一天,水生媳婦站在街上給玉葉喂奶,我爹趿拉著鞋走過來,水生媳婦老遠叫起來:“書記,你看看,我這兩兜子奶水都不夠你家玉葉一個人吃的,把我家文革都快餓成刀螂了。”

      我爹還是不正眼看我們,趿拉著鞋走過,撂下一句話:“你喂的是野雜種,別想讓老子欠你人情?!?/p>

      水生媳婦也不生氣,笑著說:“這么俊的女娃兒,你大隊書記不要,我們家就留著做童養(yǎng)媳了?!?/p>

      徐寡婦聽不下去,在一邊幫腔:“大人把事兒做錯了,怪罪娃兒算個本事?!?/p>

      我爹是出名的暴脾氣,他除了對我娘有過笑臉,對任何人都耷拉成一個茄子臉。我爹喜歡趿拉著鞋走路,我娘說過我爹,說趿拉著鞋走路會把好運氣趿拉沒了。

      我爹對我娘說,泥腿子走路才一蹦三跳,所有搞政治的大人物都是趿拉著鞋走路的。

      我記得我娘當時把嘴撇到腮幫子上了,說大隊書記領著種好地才是本分,距離政治十萬八千里。

      我爹不這樣認為,他覺得自己就是桃花塢的政治中心。

      我爹這些日子不怎么罵人了,只在大喇叭里讀報紙讀《毛主席語錄》。自從我娘死了,玉葉出生,我爹不光不罵人了,他趿拉著鞋走路時候的腰板,也不像以前那么直溜了。用徐寡婦的話說,是我娘不要臉,堵住了我爹那張臭嘴。

      徐寡婦埋汰我爹的時候,從來不避諱我,好像我跟我爹和我娘不是一家人似的。

      有天夜里,莊水生來我家,跟我爹小聲嘀咕“:鎮(zhèn)上明天就要人了,咱們抓誰?”

      我爹嘆口氣:“還能抓誰,你嫂子救了玉葉一條小命,肯定是抓不成了?!?/p>

      自從玉葉出生以來,這是我聽見我爹第一次叫玉葉名字,以前他管玉葉都是叫野雜種。

      莊水生說“:那還是老規(guī)矩,抓彭啟茂?!蔽业鶈枴埃菏裁从深^抓彭啟茂?”莊水生說“:偷著養(yǎng)雞賣錢,走資本主義復辟道路。”

      我爹說:“莊水生同志,作為一個政治家,你扣帽子要謹慎又謹慎,“復辟”這個詞是指帝王,地主是用不起的?!?/p>

      莊水生臉上有些掛不住,好像很是羞愧自己作為一個政治家的不嚴謹,嘴里一個勁兒地稱是。

      我爹接著說“:彭啟茂也抓不得了。”

      莊水生問“:彭啟茂怎么抓不得了?”

      我爹說“:我買了他家的雞蛋,你吃了他家的雞蛋,抓了他,咱這不成了打自己臉了?!?/p>

      莊水生說“:那就抓他哥哥彭啟德,以反革命、反毛主席罪抓?!?/p>

      我爹搖搖頭說:“抓你嫂子搞破鞋,抓彭啟茂偷偷摸摸賣雞蛋,都死不了人?!?/p>

      我爹點上煙斗鍋,狠狠嘬了兩口說:“在桃花塢抓了反革命、反毛主席的,萬一定了性,死了人,咱們的子孫后代還怎么在桃花塢過活?”

      莊水生說“:這個道理我能不明白?可鎮(zhèn)上要人,攤派的名額完不成,這個政治責任咱們倆誰都負不起呀?!?/p>

      我爹蹺起一條腿來,在鞋底子上磕掉煙鍋里的煙灰,起身說:“咱倆在桃花塢也算是把人都得罪透了,每一個革命人都要禁得起犧牲,我們的政治前途不能毀在半道上,抓你二叔吧。”

      莊水生也跟著我爹站起身來,嚷嚷道:“我二叔是個傻子,抓他作甚?”

      我爹說:“搞破鞋是最保險的,死不了人,就說你二叔調(diào)戲你嫂子。”

      莊水生說:“這個……我們家為革命犧牲得太多了吧?”

      我爹讀過兩年半私塾,報紙上的字全認得。每天能在村廣播室讀報紙罵人,除了我爹,桃花塢村里找不出第二個人來。找不出第二個人來,不是村里沒有,彭啟茂和莊云鶴不僅讀過私塾,還讀過縣里的新學。彭啟茂家是地主成分,桃花塢的革命宣傳陣地,當然不能被地主階級把持。莊云鶴倒是成色十足的貧農(nóng),可他讀新學讀傻了,嚴肅的革命宣傳陣地肯定不會交給一個傻子。于是,矬子里面拔將軍,我爹成了桃花塢除彭啟茂和莊云鶴之外,最有學問的人,不僅當上大隊書記,還每天負責在大喇叭里讀報、讀語錄、讀最高指示,還有罵人。

      莊云鶴的故事,是我爹講給我娘聽的。

      莊云鶴是莊水生的二叔,也就是桃花塢人嘴里的莊瘋子。瘋歸瘋,莊云鶴跟別人瘋的不一樣,他是文瘋子,從不禍害鄉(xiāng)里村人,也絕少跟人說話,甚至都不打招呼。別的瘋子整日瘋瘋癲癲邋里邋遢,莊云鶴卻把自己收拾得利落干凈,穿著他結(jié)婚時候的長袍,手里攥著一根竹笛,每天繞著桃花塢兜圈子。兜圈子也不是光走路,走到溝溝坎坎處,他會伸出竹笛扒拉開青草蔓子,像是在找什么東西。沒有溝坎的地方,莊云鶴嘴里就會念叨“沙上不聞鴻雁信,竹間時聽鷓鴣啼,此情惟有落花知”,一路上不停地念叨。直到遇見另一處溝坎,莊云鶴又會伸出竹笛扒拉草蔓子。繞著桃花塢兜完一圈,莊云鶴會在后山桃園的一塊大青石上坐上一天。太陽落山的時候,竹笛又派上用場,他用一雙白凈細長的手指捏住竹笛,吹上一曲好聽的曲子。村里人都不知道他吹的是什么,莊云鶴自己也沒說過。直到我娘來到桃花塢,才聽出來莊云鶴吹的是一首古曲,叫《鷓鴣飛》。我娘不會吹笛子,但是她會聽笛子,因為我姥爺是省文工團吹笛子的。

      莊云鶴生性厚道,腦子里沒有三曲四拐,用桃花塢的土話講,是一個憨娃子。莊云鶴原先有老婆,是他在縣城讀新學的同學,名字叫柳如風。柳如風她爹是縣長,新學也是柳縣長一手督辦起來的,為了鼓勵縣上的女娃兒讀新學,他身先示范把女兒送進學校。

      莊云鶴家里窮,本來供不起讀新學的學生,他能入新學是沾了彭啟茂的光。彭啟茂他爹彭老財主是桃花塢最大的富戶,桃花塢一半的肥田都是彭老財主的,莊云鶴他爹是彭老財主的佃戶。彭啟茂和他哥哥到了讀書的年齡,彭老財主便在桃花塢辦了一家村塾,村中適齡孩童全進了村塾讀書,束脩都由彭老財主負擔。俺爹能讀兩年半私塾,也是受益彭老財主。

      縣里辦了新學,縣長讓各村的鄉(xiāng)紳帶頭送子女入新學。彭老財主有兩個兒子,老大彭啟德不愛讀書,但鋪排農(nóng)事,結(jié)算地租倒是很在行。老二彭啟茂五谷不分,四體不勤,“四書五經(jīng)”讀得還馬馬虎虎。彭老財主就把老大留在桃花塢料理家田,把老二彭啟茂送到縣里讀新學。大概是擔心兒子年紀小,一個人去了縣城受人欺負,彭老財主就跟莊云鶴他爹商議,讓莊云鶴陪著彭啟茂一同進縣城讀新學,吃穿用度加束脩全由東家出。莊云鶴他爹一聽是個大便宜,還裝出一副舍了兒子的熊樣,一臉不情愿地應了東家,莊云鶴這才撈著進縣城讀新學的機會。

      我爹還說,彭老財主原先相中我爹進縣城陪讀,可我爹年齡太小,壯不了膽也做不了伴,這才輪到莊云鶴。

      莊云鶴長得跟他的名字差不多,高高挑挑的像只仙鶴,加上在桃花塢讀了四年私塾,出落得比一般孩子搶眼。新學一開課,柳縣長的女兒柳如風就相中莊云鶴。相中莊云鶴,不光是因為莊云鶴長得高,還相中他會吹笛子。會吹笛子也不是主要的,新學里的學生會吹簫吹笛子吹嗩吶的人不在少數(shù),偏偏莊云鶴手指細長,指甲縫里不沾黑泥。長得高,會吹笛子,手指細長還干凈,這三樣合在一起,就讓柳如風悅喜得不得了。兩個半懂半不懂人事的男女,下了學就去操場兜圈子,兜圈子也不是光走路,有時也會拉一下手,扶一下胳膊。有個禮拜天,柳如風約了幾個男女同學到家里玩兒,其中也約了莊云鶴和彭啟茂??h長家的女用人招呼同學們喝茶嗑瓜子,柳如風就把莊云鶴領進自己的閨房。黃花少女的閨房,自帶一股迷人心性的香氣,莊云鶴一進門就覺得云里霧里的腿軟。柳如風看著莊云鶴一副傻呆呆的樣子,仰起脖子,灑出一串銀鈴一樣的笑。

      莊云鶴問柳如風笑什么?

      柳如風趴在莊云鶴的肩頭,說自己笑他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巴佬……

      柳如風說些什么,莊云鶴壓根兒就沒有聽進去,他只覺得柳如風說話時的口氣很好聞,吹得他的脖子麻麻的、癢癢的。那一天在閨房里,柳如風親了莊云鶴,等莊云鶴想親柳如風的時候,同學們叫囂著擁進閨房。

      這些事兒,都是彭啟茂跟我爹說的。莊云鶴和彭啟茂,還有我爹,都在一個村塾讀書。算起來,三個人也是私塾同窗。

      莊云鶴家里窮得叮當響,在桃花塢村討上媳婦都很難,不承想得到縣長的千金垂青,莊云鶴心里自是歡喜。沒過半個學期,莊云鶴攀上縣長女兒的事就傳開來,還傳到了校長耳朵里。偏偏校長在法國留過洋,崇尚愛情自由,覺得少男少女鐘情懷春都是人之常情,對莊云鶴和柳如風一事放任不問。柳如風也像她的名字,風在哪里都待不住。半年過后,柳如風喜歡上了縣城富商鐘家的四公子,很快把莊云鶴丟到一旁。自此,莊云鶴無心讀書,難過得差點得失心瘋。鐘四公子好尋花問柳,是縣城里出名的浪蕩子。半年過后,鐘四公子不光讓柳如風懷了孩子,還染了她一身臟病。鐘四公子撇下柳如風,借口去廣州做生意,再無音信。又過半年,柳如風顯懷藏不住肚子,把縣長太太愁得差點上吊。無路可走的柳如風,便挺著大肚子來找莊云鶴。莊云鶴著實喜歡柳如風,也不問肚子里的孩子是誰的,便把柳如風帶回桃花塢。桃花塢的后生進縣城讀新學,把縣長的千金肚子搞大,還娶回家,這是村里頭等體面的大事??粗χ蠖亲拥牧顼L挽著莊云鶴走過,桃花塢的人在背后咂巴著嘴稱贊叫好,一肚子的饞羨。只有彭老財主默默搖頭,有嘴欠的人問彭老財主,是不是自己的兒子沒有娶到縣長家的千金,看著眼饞嫉妒?

      彭老財主嘆口氣說:“桃花塢自古多風流,縣長家的千金偏偏叫柳如風,這桃柳相遇,不合桃花塢的氣場,只要這場姻緣不是孽緣,便是桃花塢萬幸了?!?/p>

      村人沒有把彭老財主的話當回事,只當他是起了酸勁兒,吃了醋。

      莊云鶴家里砸鍋賣鐵辦不了一桌酒席,更不用說籌備縣長家能看得上的彩禮。備不起彩禮,就娶不了縣長家的小姐。娶不了縣長家的小姐,兒子偏偏又把人家肚子搞大了,縣長豈能放過他們?這一夜,莊云鶴他爹和他娘思來想去,覺得沒有活路可走,便雙雙跳了梧桐崖。莊云鶴的爹娘尸骨未寒,柳縣長帶著白禮親自登門奔喪,并當場撂了話,說不收莊家分文彩禮,還要陪送女兒一大筆嫁妝,幫著女婿中興家業(yè)。

      家有喪事,三年辦不了喜事。柳縣長以讓莊家有兒媳婦披麻戴孝為由,在頭七出殯前先辦喜事。于是,莊云鶴家東屋搭靈堂,西屋入洞房,柳如風草草嫁給莊云鶴。

      在彭老財主的幫襯下,莊云鶴家辦了幾桌像樣的酒席,請親戚鄰人前來喝酒證婚。柳縣長推說有公事,沒有前來嫁送女兒,讓柳如風的舅舅前往桃花塢代禮成婚。莊云鶴家外面圍了好幾層看熱鬧的人,村人都想看看這紅白事如何一堂操辦。

      我爹說,當時有一個云游的和尚路過桃花塢,趕巧在村頭遇見我爹。

      云游和尚問我爹,桃花塢的貞節(jié)牌坊怎么不見了?

      我爹說,拆了。

      云游和尚又問道,拆了貞節(jié)牌坊還如何守貞節(jié)?

      我爹怒斥云游和尚:“貞節(jié)牌坊是封建殘余,你一個出家人不好好念經(jīng),管什么貞節(jié)牌坊?!?/p>

      云游和尚微微一笑,順口念道:

      忠奸人同床,紅白事一堂。但悲卿如風,鶴鳴苦斷腸。

      婚后三個月,柳如風生下一個女嬰。女嬰生下來就渾身長滿膿包,白天黑夜哭個不停,喝水吐水,吃奶吐奶,第七日便斷了氣。桃花塢的死孩子都扔到梧桐崖下,獨獨莊云鶴不肯,他用一床柳縣長家陪嫁過來的絲綢被面包裹起女嬰,埋到了后桃園一株桃樹下。

      又過了三個月,莊云鶴從村塾下課回家,看見柳如風留下一張紙條,說要回娘家小住幾天。自此,柳如風再也沒有回過桃花塢,她也沒有回縣城娘家。莊云鶴辭了村塾老師,四處找尋柳如風,這一找就找了十多年。

      早些年,莊云鶴背著干糧去外鄉(xiāng)找柳如風,一直找到省城。省城有幾個讀新學的同學,他們有的說柳如風去了延安,也有的說柳如風去了重慶,把個一根筋的莊云鶴說得云山霧罩,更加不知道往哪里去尋老婆。

      這些年,莊云鶴的腿害了風濕病,出不了外鄉(xiāng),只能每天繞著桃花塢兜圈子。每天兜圈子的莊云鶴被桃花塢人叫作莊瘋子,莊瘋子每天用竹笛扒拉一遍桃花塢的草旮旯,從沒說過他在找什么,可桃花塢的人都明白,他在找老婆柳如風。

      莊云鶴被拉去召平鎮(zhèn)游街,他好像很樂意,臉上泛著孩子般的笑意。莊水生帶著桃花塢的幾個民兵,一起押著他二叔莊云鶴往召平鎮(zhèn)去。臨出村口,徐寡婦從看熱鬧的人群里擠出來,安慰莊云鶴說:“二叔,晌午還管一頓飯呢,饅頭敞開了吃,我上一回游街回來,三天沒吃家里的口糧,賺大發(fā)了?!?/p>

      莊云鶴傻呵呵地笑著不作聲,手里捏著長笛,隨著莊水生他們溜溜達達往召平鎮(zhèn)去了。桃花塢看熱鬧的群眾在后面不遠不近地跟隨著,說是看熱鬧也不全是看熱鬧,批斗大會給每個村分攤“地富反壞右”名額,還分攤了三百個群眾名額。批斗會的群眾多了,才好意思叫萬人批斗大會。每一回批斗大會,群眾都會超員,農(nóng)村人本來就喜歡看熱鬧,去的人還能掙五個工分,誰都會爭著去。我背著妹妹玉葉也參加了批斗大會,孩子原本是不讓參加的,就算是去了也不算工分。我爹不在的時候,莊水生權(quán)力很大,不光是給我記了工分,連我妹妹玉葉也算工分。

      我爹說縣革委會剛剛換了一個新主任,還是個女主任,把批斗大會放在召平鎮(zhèn),目的就是要肅清全縣“地富反壞右”的重災區(qū)。作為一個有敏銳嗅覺的政治人物,我爹一大早穿戴整齊去了召平鎮(zhèn),他要摸清楚新的縣革委會主任的政治意圖。這是我爹昨天晚上跟莊水生說的話,聽得莊水生一愣一愣的,對我爹的敬意又增添三分。

      批斗會設在東方紅中學的操場,操場一頭搭起一個比唱戲還要大的舞臺,舞臺上插滿了紅旗。我背著妹妹玉葉,隨著桃花塢的人流進了操場。大喇叭里正在唱歌,唱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桃花塢來的孩子們滿臉興奮,一進會場就跟著大喇叭唱歌。突然,歌聲停了,有個男人學著我爹的樣子,對著話筒吹了兩下,又“喂喂”喊了兩聲,然后說:“各村民兵連連長注意了,各村民兵連連長注意了,召平鎮(zhèn)‘地富反壞右批判大會馬上要開始了,把你們各村的黑五類分子押到后臺。”

      莊水生聽到廣播,給民兵使個眼色,兩個民兵掏出繩子,把莊云鶴反手捆綁起來。莊云鶴臉上沒有了笑容,但也不氣惱,他盯著會場上每一個年輕女人看??匆膊蝗抢侠蠈崒嵉卣局?,有時候,莊云鶴還湊到人家跟前看。直到被人家啐一口唾沫,或是扇一個耳光,或是罵一聲臭流氓,他才會扭過頭去,接著看下一個女人。莊云鶴就這樣一路看著女人,被兩個民兵押送到了會場后臺,交給縣里的民兵看管??h里的民兵不怎么看得起村里民兵,因為縣里的民兵穿統(tǒng)一的草綠軍裝,雖說沒有五角星和領章,但是看上去要正規(guī)一些。

      歌聲停了,我看見我爹跑過來,他急赤白臉地問莊水生“:你二叔呢?”

      莊水生說“:送到后臺了?!?/p>

      我爹說“:糟了,糟了,糟了。”

      莊水生問“:火燎雞巴毛了?”

      莊水生說完這句話,大概是覺得自己言語不妥,趕緊又找補一句:“天掉下來,有書記你頂著,怕個屌啊?!?/p>

      我爹說“:這事兒,我扛不住?!?/p>

      莊水生問“:到底是什么事兒?”

      我爹說“:你猜猜,新來的縣革委會主任是誰?”

      莊水生說“:就聽說是個女主任,我怎么猜得到是誰。”

      我爹說“:是女的,是你那個跑了好些年的二嬸子?!?/p>

      莊水生瞪大眼睛,愣了半天:“那個……破鞋柳如風?”

      我爹急忙捂上莊水生的嘴:“小點兒聲,現(xiàn)在改名了,叫柳鐵英?!?/p>

      主席臺上坐滿一排人,我爹說都是市里和縣里的大人物,他只認得中間就座的胖子,是市革委會的高主任。

      柳鐵英是在萬人批斗大會上第一個講話的人,她穿著一身草綠色軍裝,留著一頭短發(fā),皮膚倒是很白,白得快趕上玉葉了。柳鐵英的嗓門兒很大,聲音很尖,就算沒有大喇叭,也能讓會場上的人聽清楚她的講話。我爹和莊水生眼巴巴地望著柳鐵英,眼神沒有離開過片刻。我爹的眼睛里閃著亮光,他只有看見公社革委會夏主任的時候,才會兩眼泛光。這一天,大概是柳鐵英的演講,又燃起了我爹的革命激情。

      我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周圍的人聽:“不拿稿子,一口氣說半個鐘頭,抓得住重點,鎮(zhèn)得住場子,引用了九段《毛主席語錄》,背誦得一字不差,這才是政治家的水平和氣勢。”

      我爹眼睛盯著柳鐵英,用胳膊肘拐了拐身邊的莊水生:“咱們想要進步,得向你二嬸子好好學習呀?!?/p>

      莊水生同樣沒看我爹“:學她當破鞋?”

      我爹終于從柳鐵英身上收回兩個眼珠子,瞪著莊水生兇道:“革委會主任是在代表偉大領袖毛主席發(fā)布最高指示,你這樣埋汰她,不是討伐破鞋,而是在污蔑我們的偉大領袖毛主席?!?/p>

      我爹的聲音不高,但是已經(jīng)惹得周圍群眾紛紛轉(zhuǎn)頭,嚇得莊水生出了一腦門子冷汗,自此再也不敢說他二嬸子是破鞋之類的話。

      柳鐵英又背誦完一段《毛主席語錄》之后,用力一揮手:“來呀!把‘地富反壞右分子押上臺來?!?/p>

      大概是受我爹影響,我無比羨慕柳鐵英的氣勢,尤其是她從后腰往胸前揮手時的樣子。從這次萬人批斗大會開始,我就在腦子里把柳鐵英想象成我娘。村里人背后也管我娘叫破鞋,我想,既然都是破鞋,我為什么不選一個大人物做我娘。

      召平鎮(zhèn)的“地富反壞右”的確多,在主席臺上站滿兩排,全都低著頭,胸前掛著大牌子,牌子上的名字還被畫著大紅菖。柳鐵英大喝一聲說“:吊起來?!?/p>

      這個時候,站在第一排挨批斗的莊云鶴突然轉(zhuǎn)過身去,不眨眼地盯著柳鐵英看??戳艘粫?,莊云鶴扒拉開后一排的地富反壞右,朝著講話的柳鐵英走近兩步。柳鐵英也是一愣怔,立刻大喝一聲“:你要干什么?”

      莊云鶴說“:如風……你走了這些天,走餓了吧?西廂房鍋里的煮苞米還熱乎著呢。”柳鐵英上下打量著莊云鶴,大概是看清了他胸牌上的名字,還有名字下面的四個小字“調(diào)戲婦女”。因為隔著太遠,我看不清柳鐵英臉上的表情,只記得她好久沒有出聲。主席臺兩邊的民兵旋風一般擁上去,架著莊云鶴的兩只胳膊,把他推搡回批斗隊列。莊云鶴始終扭著脖子,看著柳鐵英,嘴里不住聲地絮叨“:如風,如風,現(xiàn)在不讓釀桂花酒,我給你藏了一壇子,埋在后院驢棚里……如風,如風?!?/p>

      莊云鶴在萬人批斗大會上引發(fā)了一陣騷亂。看到這副光景,我爹知道攤上事了,他拉著莊水生急火火地擠上主席臺,等著隨時隨地被傳喚。我背著玉葉,跟在我爹和莊水生身后,也擠上主席臺。我不僅僅是看熱鬧,我還想看清楚柳鐵英的樣子。玉葉生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陣仗,望著臺上臺下烏壓壓一大群人,大氣都不敢出。

      夏主任跑到柳鐵英跟前:“柳主任,您莫見怪,這個人神經(jīng)不正常,是桃花塢村送來的?!?/p>

      柳鐵英一臉陰沉“:桃花塢誰送來的?”

      夏主任擦了一把禿頭上的冷汗,說:“大隊書記叫莊正德,民兵連長叫莊水生,是他倆送來的?!?/p>

      這個時候,莊云鶴又嚷嚷起來:“如風,你穿綠褂子不耐看,還是穿旗袍好看,今晚回家睡吧,給你鋪的蓋的新被褥,我一直沒有睡過,如風,如風……”

      坐在主席臺中央的高主任有些不耐煩了,他瞅著嘀嘀咕咕的柳鐵英和夏主任,問道“:這個人叫喚什么?什么如風如風?”

      夏主任又擦了一把汗,對著高主任說:“這個人是個調(diào)戲婦女的慣犯,神經(jīng)不正常,大概、大概是在叫喚乳房乳房吧?!?/p>

      高主任把喝到嘴里的一口茶葉梗吐進茶杯里“:太放肆了?!?/p>

      柳鐵英再次一揮手:“簡直是流氓成性,給他嘴里塞上羊糞蛋子,用臭襪子堵上?!?/p>

      莊云鶴原來只被反綁著雙手,這回連雙腳都綁上了,夏主任還安排兩個民兵按住莊云鶴的頭,讓他把臉緊貼在主席臺的木地板上,一動不許動。

      我鉆到主席臺架子拐頭里面,蹲下身來,也把臉貼在地上,想看看莊云鶴有沒有難過,是不是哭了。我的眼光穿過幾條“地富反壞右”的腿,看見了莊云鶴變形的臉,他的兩個腮幫子被羊糞蛋子和臭襪子撐得鼓鼓的,他沒有哭,也沒有難過,臉上的神情開心得像個小孩子。我想不明白,莊瘋子被欺負成這個樣子,為什么還高興得像個孩子。莊云鶴看見我趴在地上看他,便沖著我調(diào)皮地眨了兩下眼睛,就好像是剛剛吃了一頓紅燒肉一樣驕傲。

      批斗大會繼續(xù)進行,我爹和莊水生被夏主任轟下主席臺,我背著玉葉緊貼在主席臺的架子拐頭里面,大人們誰都沒有瞧見我倆。夏主任趕著我爹和莊水生下臺的時候,沖著他倆罵道“:你倆掃帚星攤上大事了!”

      柳鐵英又開始講話,聲音不像先前那么激昂了。聽到柳鐵英的聲音,莊云鶴兩眼閃著亮光,不停地沖著我點頭,兩個民兵差點沒有按住他的頭。

      萬人批斗大會結(jié)束后,各村去主席臺后臺領回各村的“地富反壞右”分子,我爹和莊水生卻是空著手回來的,說是縣里有交代,莊云鶴有破壞萬人批斗大會的意圖,要關(guān)起來審查。

      大概過了半個月之后,莊云鶴回到桃花塢村。

      莊云鶴回到桃花塢村,不是他自己回來的,是夏主任帶著公社里的民兵把他押送回來的。夏主任跟我爹和莊水生交代,說是從今往后不許莊云鶴參加批斗會,也不許莊云鶴出桃花塢村,這兩條如果違反,就讓我爹和莊水生到縣革委會親自向柳主任交代。我爹不敢怠慢,安排村里的民兵三班倒守在莊云鶴家門口。莊云鶴回到家里后,沒有一點兒動靜,連著十幾天沒出門,也沒有人聽見他吹笛子。

      又是一年春天,桃花塢村里幾株稀稀拉拉的桃樹開花了,提醒著桃花塢的人,這里曾經(jīng)是十里桃花。

      徐寡婦倚在門口的桃樹上,撇著嘴跟剛剛嫁進桃花塢的新媳婦們賣弄:“就剩這幾棵毛桃子樹,算哪門子好看,我剛進莊家門那陣子,桃花塢十里桃花呀,跟走進棉花垛子里一樣,風一吹,就看不見地皮了,踩上一腳,花瓣沒過腳脖子?!?/p>

      有一年輕媳婦問徐寡婦:“這么多桃樹都去哪兒了?”

      徐寡婦接著說:“我嫁到桃花塢第二年,趕上煉鋼煉鐵,所有桃樹都砍光了,當柴火燒了?!?/p>

      年輕媳婦嘆了一口氣:“煉鋼煉鐵也是好事,支援國家建設。”

      我背著玉葉走過來的時候,徐寡婦指著我繼續(xù)說道:“喏,水桶腰粗的老桃樹,成仙成精了,都是金枝他爹帶頭砍的,不信讓金枝回家問問他爹莊正德?!?/p>

      立秋時節(jié),快開學了,我知道我爹不會替我?guī)в袢~的,我只能背著玉葉一起到村辦小學上學。玉葉也算乖巧,不怎么哭鬧,除非是餓了,或是屙屎了。水生媳婦想給他家小子文革斷奶,說是文革吃奶的時候總是咬她的乳頭。

      給文革斷奶就等于給玉葉斷奶,我聽了之后心里起急,摟著餓哭了的玉葉不知不覺掉下淚來。水生媳婦摸著我的頭說,看在玉葉的面子上,我就再喂他兩個月。

      我打心眼里感激水生媳婦,急忙把玉葉塞給水生媳婦喂奶,我抓起掃帚來給水生家打掃院子。水生媳婦把雪白的奶子掏出來,塞給玉葉。一天只能吃一頓奶水的玉葉,立刻止住哭聲,大口大口地吃起奶水來。等我把院子打掃干凈后,水生媳婦問我:“你娘有一件白地兒紫花的汗衫,還在家里吧?”

      我說在家里,我娘的衣服都裝在一個化肥袋子里,還有一件列寧服。

      水生媳婦笑著說:“你娘也穿不著了,放在家里就漚爛了,拿來給嬸子穿吧。”

      我飛奔回家,趁著我爹不在,趕緊把一化肥袋子衣物扛到水生家。水生媳婦顧不上要吃奶的文革,趕緊打開化肥袋子試衣服,喜得嘴巴半天合攏不上。

      我知道,給玉葉斷奶是遲早的事兒,我得讓她學會吃大人吃的東西。每天早晨起來,我熬一鍋小米粥,灌進一個葡萄糖瓶子里,帶著去學校,等玉葉餓哭了的時候,給她喂兩口小米粥。我爹是大隊書記,我?guī)е袢~去上學,沒有老師跟我計較。不管是給玉葉喂小米粥,還是給玉葉換尿布,老師有時候還會伸把手幫忙。

      我爹最近有點懶,不像以前天天去村廣播室讀報罵人了。在聽不到最高指示,也罵不了人的時候,村里人開始在背后議論我爹,說是自從我娘死了之后,我爹的革命熱情就降低了。說我爹說得最狠的還是徐寡婦,她說:“莊正德的革命熱情,就是靠著一根雞巴撐著。”

      徐寡婦背后說我爹的很多壞話,我都認可,唯獨說我爹的革命熱情降低了是因為我娘死了,這一點接不上茬口。我爹犯懶,或者說我爹的革命熱情降低了,跟我娘死不死沒有關(guān)系,他的改變是因為莊云鶴的變故,這一點我最清楚。今天,我爹沒去村廣播室讀報罵人,他在炕上直挺挺地躺了一天。傍晚時分,莊水生又來了,說是他二叔莊云鶴不見了。

      我爹懶塌塌地從炕上爬起來,帶著全村的民兵尋遍了桃花塢,又找遍了召平鎮(zhèn),連莊云鶴的一根毛都沒有找到。整整找了一天一宿不見人影,我爹讓莊水生去公社跑一趟,向夏主任匯報情況。莊水生一臉憋屈,他覺得這么大的事兒,應該是我爹親自去找夏主任匯報。我爹在鞋底板上磕著煙斗鍋“:人是你負責看管的,又是你家二叔,你還是桃花塢村的二把手,你去匯報才是名正言順嘛。”

      二把手終究掰不過一把手,莊水生硬著頭皮去公社革委會找夏主任匯報去了。我爹已經(jīng)沒有心思繼續(xù)在炕上躺著了,他披上一件補丁摞補丁的破中山裝,也出了門。

      等我再次見到我爹和莊水生兩個人的時候,已經(jīng)是兩天之后了。

      兩天后的下午,學校剛剛放學,我背著玉葉最后一個走出教室,看到操場上圍攏著一群人,不光是學校里的學生,還有一半桃花塢的村人。我還沒有擠進人群,就聽著徐寡婦呼天搶地地哭她二叔。

      莊瘋子莊云鶴死了。

      他躺在一塊門板上,滿頭滿臉都是血跡,藏青色的長袍上,有半拉子衣襟變成了黑色,大概是被血漬染的。在此之前,我是不敢看死人的,心里會很害怕。不知道為什么,我不怕莊瘋子,我覺得他其實是一個小孩子,只是長成了一副大人的模樣而已。

      桃花塢幾位亦字輩老人都到了學校操場,我爹是正字輩,都得管他們叫爺爺。桃花塢有一個奇特之處,我很小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講政治的時候,我爹是老大,逢年過節(jié)和紅白喜事,輩分高的是老大。我還發(fā)現(xiàn),輩分高的家庭成分都很好,大都是貧農(nóng)。輩分低的家庭成分就不好,啟字輩的彭啟德和彭啟茂都是地主,輩分低的要管我爹正字輩叫爺爺,連我都是村里兩個地主的姑姑。我問過我爹,為什么輩分低的人都是地主?

      我爹說,地主家里有地有糧有房子,到了娶媳婦的年紀,媒婆能把地主家的門檻踢爛了,早早就娶上媳婦生娃了。窮人家什么都沒有,二十多歲才能混上一個外鄉(xiāng)的女人生娃,一個輩分差十幾歲,用不了三代人就能差出兩個輩分來。

      今天是桃花塢的白事,我爹放下了政治家的架子,恭恭敬敬地跟幾位爺爺輩的老人說話,說著莊云鶴死的前因后果。徐寡婦趴在莊云鶴干癟的尸體上,拖著長音咿咿嗚嗚地哭著,在我爹講到要緊處的時候,徐寡婦就會把哭聲壓得很低,拖得很長。在我爹停頓的時候,徐寡婦則會把哭聲放大,哭得驚天動地。很多年之后,當我走進大城市的時候,我才知道徐寡婦有做DJ的天賦。

      原來,莊云鶴半夜時分出了桃花塢,走到了縣城,還找到了縣革委會。兩天的光景,他三次攔下縣革委會主任柳鐵英乘坐的吉普車,被縣里的綠軍裝民兵關(guān)押起來教訓了一頓,說他不安心改造自己,身體力行反對“文化大革命”。結(jié)果,莊云鶴當天晚上就畏罪上吊自殺了。

      被我爹喚作四爺爺?shù)膰@口氣:“忠奸人同床,紅白事一堂。但悲卿如風,鶴鳴苦斷腸。這是云鶴命里的劫數(shù)。人死在外,入不得祖屋,就在這操場上搭靈堂,穿壽衣吧?!?/p>

      四爺爺吩咐完了,徐寡婦調(diào)高音量,哭得讓人心驚膽戰(zhàn)。一干人七手八腳,褪去莊云鶴的臟袍子,給他穿壽衣……

      從此以后,去村廣播室讀報罵人這事兒,我爹就不那么熱衷了。莊云鶴頭七那天晚上,彭啟茂來了我家,他從懷里掏出一瓶衡水老白干酒,說是要送一送莊云鶴,盡一盡同窗之誼。我把玉葉安頓在被窩里,用豬油炸了一碟子花生米,等我給他倆端上油炸花生米的時候,老白干已經(jīng)喝了半瓶了。我爹端起酒杯對著彭啟茂,眼睛瞅著房梁,大概是怕眼淚滾出眼窩,說道:“我以為……我以為只要豁出臉面,就能活下去,可誰知道……誰知道云鶴還是走了,而且走得不人不倫哇!”

      莊云鶴被埋在北坡桃園里,就是他常年吹《鷓鴣飛》的大青石旁,我爹從家門口起了兩棵桃樹苗,栽在新墳邊上。

      莊云鶴出殯那天,除了老少不能自己走道的,桃花塢的人幾乎全部上了北山桃園。桃園是沿用老地名叫的。沒有桃樹的北坡光禿禿的,只有發(fā)黃的枯草,看著讓人心里愁得慌。自從聽到徐寡婦說起桃花塢的十里桃花,我就會經(jīng)常想象那個場景“:走進桃花塢,就像是走進棉花垛子里一樣,風一吹,就看不見地皮了,踩上一腳,花瓣沒過腳脖子。”

      從那兒之后,桃花在我心里開了無數(shù)回。也是從那兒之后,我在心里開始憎恨我爹了。我爹為什么要毀掉所有好看的東西?桃花塢的十里桃花,是我爹帶頭砍掉的;還有我那好看的娘,我爹要不往她肚子上踢那一腳,她肯定不會大出血死掉;就連那么可愛的小玉葉,都差一點兒被我爹丟下梧桐崖。

      徐寡婦的哭聲,把我從開著桃花的北坡拽回了光禿禿的北坡,我周圍的大人們一邊燒著紙錢,一邊放聲大哭。玉葉在我的后背篼里也跟著嗷嗷地哭喊著,她是被嚇哭的。我爹沒有哭,但是眼圈也是紅紅的,他從山下面挑來兩桶水,給剛剛栽下的兩棵桃樹澆水。四爺爺說,秋天的桃樹栽不活,等到明年立春時節(jié),再來給云鶴送桃樹吧。

      我爹把四爺爺叫到一邊,避開了徐寡婦等一干女人的哭號聲,跟四爺爺說:“明天,縣革委會的柳鐵英主任,也就是云鶴的老婆柳如風,要來咱桃花塢檢查工作,您老說說,咱們怎么弄?”

      四爺爺仰著脖子瞅著天,應該是在思量我爹說的話。

      看到四爺爺沒有表態(tài),我爹又說:“不光是她一個人來,縣革委會加上公社革委會,總共二三十口子人,老少爺們兒心里都憋著氣兒,萬一誰在言語上有個長短高低,咱們桃花塢可就攤上大事了?!?/p>

      四爺爺松開脖子,低下頭來說:“還能攤上什么大事?人生除死無大事,把咱們?nèi)硕即蛩懒?,總不能把咱們桃花塢平了吧,這世上還有天道嗎?”

      四爺爺越說越來氣,連下巴上那幾根灰胡子都跟著抖動起來,像是要咬我爹的樣子,惹得墳子邊上的村人都朝著我爹翻白眼,就連徐寡婦也停下了號喪,她沖著我爹嚷道“:俺們二叔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得問那個破鞋要個說法!”

      其他村人也跟著徐寡婦附和,都覺得莊瘋子死得冤,死得不值。莊水生低著頭,他雙手握著一根木棍子,不停地把火堆里沒有燒透的紙錢挑起來,嘴里念叨著:“二叔,您把錢收了,遇神燒香,見鬼使錢?!?/p>

      我爹有些著急,他對四爺爺說:“這個關(guān)鍵當口兒,您老別說氣話了,您在桃花塢德高望重,站出來說句話,讓老少爺們兒消消氣,桃花塢才能把接待工作做好哇。”

      四爺爺嘆口氣說:“這是你們政治家的事兒,我一介荒村野夫說不著?!?/p>

      四爺爺?shù)降滓矝]有開口說話,出完殯,埋了莊云鶴,桃花塢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我爹還是桃花塢村的政治家,他去村廣播室念了一圈人名,安排有人打掃衛(wèi)生,有人刷標語,有人掛橫幅。我爹還念了我和彭大運的名字,要我倆帶著幾個同學,沿路去撿散落在村里的紙錢,拿到莊云鶴墳子上燒掉。

      彭大運是彭啟茂的二兒子,比我大兩歲,因為考試總不及格,留了兩年級,成了我的同班同學。彭大運并不笨,只是心思沒有用在課本上,抓田雞、掏鳥蛋、逮麻雀、套兔子,這些事兒沒有人比得上彭大運,每次看到他收獲滿滿,同學們都會討好地對彭大運說“:你真是碰大運?。 ?/p>

      彭大運最絕的是抓蛇。別人看到蛇,會用鐵鍬和石頭亂打一氣。彭大運看見蛇,會撲上去用手抓住蛇。說來也怪,蛇只要到了他的手上,乖順得像條褲腰帶一樣,不逃也不咬。彭大運還敢把蛇裝到書包里,當小貓小狗一樣養(yǎng)著玩兒。有時候,他也會掏出蛇來嚇唬女同學,只是他從來沒用蛇嚇唬過我,因為這一點,我對彭大運還是有好感的。

      在北坡桃園燒紙錢的時候,我看見莊水生耷拉著頭,帶著兩個背著槍的民兵上了山。彭大運說,莊水生他們肯定是上山打狍子,招待縣革委會的大領導。

      彭大運還說,以前他爹當大隊書記的時候,縣里來了大領導,也會安排民兵上山打狍子。

      燒紙錢冒的煙嗆到了玉葉,她在我的后背篼里哇哇地哭個不停,彭大運趕緊用土埋住紙灰,我們這才各自回家去?;丶抑?,我順道先去水生媳婦家,要給玉葉喂奶。自打穿上我娘的白地兒紫花汗衫,水生媳婦就再也沒有嫌棄文革咬她的奶頭,也就不提斷奶的事了。我進門的時候,看見水生媳婦穿著我娘那件藏青色的列寧服,正在照鏡子。

      水生媳婦接過玉葉,對我說:“真是糟蹋了好衣裳,在咱們農(nóng)村不好意思穿這么時髦,改天我得去逛逛縣城,不為別的,就為了穿穿這身列寧服,真好看?!?/p>

      喂完奶,我背著玉葉出門的時候,水生媳婦小聲對我說“:明天上午過來喂奶吧。”

      我有些納悶,問水生媳婦為什么。

      水生媳婦說“:你來了就知道了。”

      早晨,我給我爹做了早飯,玉米面粥和玉米面餅子,醬缸里漏進雨水招了蛆,下半年的咸菜泡了湯。我爹站著喝了一碗玉米面粥,從籃子里抓起一個玉米面餅子出了門,今天是桃花塢村的大事,他肯定要早出門。我爹走后,我沒有給玉葉熬小米粥,小米已經(jīng)見缸底了,玉葉萬一斷了奶水,連口吃食都沒有了。我跟我爹說了四五回了,讓他想辦法給玉葉弄點小米,我爹壓根兒就不想管。他還說,就算有小米也不想拿來喂野種。

      我已經(jīng)答應我娘了,一定要把玉葉養(yǎng)大成人,可我爹撒手不管,我一個女孩子怎么才能把玉葉養(yǎng)大成人啊。我娘的死,歸根結(jié)底是我的責任,我之所以把一半責任推給我爹,是我實在承受不了全部責任。想起我娘,我心里就難受,我摟著玉葉睡覺的時候,哭醒過好多回,我真羨慕那些有娘的孩子啊。

      水生媳婦昨晚上說了,今天上午給玉葉喂奶,早上就讓玉葉扛一陣子餓吧。趁著玉葉還在睡覺,我趕緊給自己盛了一碗粥,吃了半塊餅子,沒有咸菜就著實咽不下去。就在這個時候,我聽見村口鑼鼓聲響起來,我知道是縣革委會的領導來了,我趕緊背起玉葉,跑出門去看熱鬧。為了迎接縣革委會的領導來桃花塢檢查工作,學校放一天假,組織了二十個學生舉著彩旗的迎賓隊。二十人的迎賓隊,只湊夠了十九件白襯衣,校長只好脫下他的白襯衣,給彭大運穿在身上。彭大運是這二十人迎賓隊里最高的,可穿上校長的白襯衣還是像個白大褂。

      我背著玉葉奔到村口,才知道縣革委會的領導還沒有到,剛才敲鑼打鼓是演練。玉葉餓哭了,我想起水生媳婦昨晚的叮囑,就趕緊折回頭奔水生家走去。剛剛走進胡同,我就聞見了燉肉的味道,饞得我狠狠地吞下一口口水。桃花塢誰家燉肉,半個村的人都會出來打聽,打聽是誰家這么操蛋狠心腸。待打聽出是誰家燉肉,上門借東西和還東西的人能排成隊。上次我家吃肉的時候,我娘還活著。我爹在村口老槐樹下把風,看到樹枝樹葉一搖晃,他撒開腿急慌慌往家里跑,一進家門就壓著嗓子喊我娘:“趕緊把肉下鍋,起風了。”

      我爹用鼻子品著燉肉的味兒,得意地跟我說:“起了風,燉肉的味兒,放個屁的工夫就吹走了,就算是狗鼻子也聞不出是咱家燉肉。”

      今天不刮風,沒進門我就猜出是莊水生家燉肉,還放了八角和大料。進門后,我看見水生媳婦正往灶膛里添柴,大柴鍋里騰騰地冒著熱氣。看見我進來,水生媳婦趕忙用勺子從大柴鍋里盛出一碗東西,塞進我手里:“狍子肉燉扁豆,趕緊趁熱乎吃?!?/p>

      許久不識肉滋味了,剛出鍋熱肉熱菜燙嘴燙牙燙舌頭,也沒妨礙我狼吞虎咽。水生媳婦關(guān)上爐門,熄了灶膛里的火,接過玉葉去喂奶。原來,水生媳婦說讓我今天上午過來給玉葉喂奶,是為了讓我吃上一口狍子肉。

      水生媳婦一邊給玉葉喂奶,一邊打著帶肉味的飽嗝,她擦了一把油乎乎的嘴唇說:“昨晚上打回來兩只狍子,一只燉扁豆,一只燉芋頭,哪回縣里來了大領導,都是我掌勺,吃得他們頂?shù)缴ぷ友蹆哼€舍不得下桌子。”

      正說著話,四個民兵扛來兩張大八仙桌,擺在院子當中。其中一個叫莊三的民兵打著哈哈,沖著屋里喊道:“嫂子發(fā)發(fā)善心,弄塊兒肉讓我舔一口,要不邁不開腿干活了?!?/p>

      水生媳婦坐在屋里笑道:“兩只瘦狍子比貓大不了多少,桃花塢人人都來舔一口,讓縣里的大領導揣著個癟肚子往回走呀。”

      莊三回道“:狍子肉不解饞,我們說的是舔一口嫂子身上的肉?!?/p>

      我聽出來莊三說的不是好話,水生媳婦也不招惱,她是桃花塢出名的好脾氣:“嫂子身上的肉是專門伺候你哥的,你們幾個麻利利回家,舔你娘個X去?!?/p>

      莊三幾個民兵被水生媳婦罵得一臉歡喜,嬉鬧著出了門。水生媳婦對我說:“你別走了,在這兒幫我打個下手,一會兒沒準還能剩下菜,你先拿抹布去把兩張桌子擦干凈,再把胡同口掃一下。”

      能吃上一頓帶肉滋味的菜,就算讓我打掃半個桃花塢村,我也樂意干。我突然覺得肚子有點疼,吃人家的嘴短,我不好意思說肚子疼,免得水生媳婦覺得我偷奸耍滑,我拎著掃帚出了門。忍著疼,我掃完胡同又掃院子,最后還把兩張桌椅擦拭干凈,肚子疼到我出了一身冷汗。聽到一陣熱鬧的吵嚷聲,我想是縣革委會的大領導們到了,我本想藏好掃帚就去茅房,可水生媳婦喊住我,讓我趕緊把洗好的碗筷擺上桌子。我硬著頭皮走進廚房,端起裝滿碗筷的鋁盆,覺得十分沉重。

      大人們連推帶搡,分成兩個桌子坐好。水生家門口擠滿了看熱鬧的孩子,門口站不下了,利落一點兒的男孩子們爬上水生家的院墻。穿著校長襯衣的彭大運第一個上了院墻,他呼喊著同伴道:“上墻頭來,桌子上的菜看得清楚。”

      守著縣革委會的大領導們,莊水生不好意思過分生氣,笑著揮手驅(qū)趕了好幾遍看熱鬧的孩子。彭大運他們就像是看見了屎的蒼蠅一樣執(zhí)著,趕走了不一會兒,又圍攏上了墻頭。我已經(jīng)沒有氣力為他們每個人分碗筷了,只好數(shù)著人頭,捧出一摞碗,再抓起一把筷子,一起放到桌子上。分完第二張桌子上的碗筷,我額頭上的汗珠子已經(jīng)滴到了碗里,肚子里像是有一千只犁耙在翻地。大人們的眼神都在自己關(guān)注的大領導們身上,沒有人看到我的苦痛,包括我爹。我爹被分派在第一張桌子上,跟縣革委會主任柳鐵英坐同一張桌,緊張的他只落座了半個腚,另一半腚始終懸空著,準備隨時站起來為大領導們跑腿。莊水生比較慘,連第二張桌子都沒混上坐,只能里里外外上菜倒水。

      先端上桌的是扁豆燉狍子肉,我已經(jīng)吃過了,但還是禁不住肉味兒的誘惑,目送著柳鐵英搛起第一塊腿肉送進嘴巴里。那一刻,我看見了墻頭上跟我差不多大小的伙伴們,跟著柳鐵英的嘴巴一起大嚼起來,我甚至能聽見他們“咕咚咕咚”咽下自己口水的聲音。我和彭大運的眼光相遇了,他愣了一下神,似乎是在納悶我怎么不跟著一起咽口水。我搖搖晃晃倒下的時候,只感受到了兩件事,一是我看見彭大運搖搖晃晃在墻頭上站起身來,二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下身,糞便像尿一樣噴到了褲襠里。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恢復知覺,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院子里,眼前的大人們進進出出忙個不停。緊挨著我身邊,并排還躺著七八個男人,一個個臉色煞白,嘴里不歇聲“哎喲哎喲”叫個不停。院墻根下有一棵柿子樹,我爹和水生媳婦都被反綁在樹上,我爹站著,一臉發(fā)蒙相。水生媳婦坐在地上,閉著眼,汗水從她臉上往下滾,把我娘的白地兒紫花汗衫濕透了。一時間,我覺得很驚恐,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忽然,我聞見了一陣陣臭味兒,墻頭上的大人孩子們一個個捏著鼻子,臉上都是一副奇怪的神情。門口和院墻爬滿了看熱鬧的人,已經(jīng)不光是孩子們了,還有桃花塢的大人們。

      門口一陣騷亂,莊三扒拉開人群,帶著桃花塢村的中醫(yī)彭啟茂走進來。莊三帶著彭啟茂直接進了堂屋,不多會兒,彭啟茂走出來,走到桌子旁撿起一雙筷子,扒拉著那盆扁豆燉狍子肉,還挑起一塊扁豆放進嘴里,咂吧了兩下又吐到手里。彭啟茂用手捏著一片扁豆,對著墻頭和門口的人大聲說道:“扁豆里面混進了野扁豆,中藥名叫番瀉葉,是瀉藥里面藥性最猛的大瀉之物,大家都來搭把手,給每個人灌一碗鹽開水,能喝多少喝多少,一直喝到吐為止?!?/p>

      莊水生讓莊三架上大柴鍋燒水,又央求幾位鄰居回家取點鹽巴,說自己家的鹽巴全都燉狍子肉用了。幾位鄰居有些不情愿,懶塌塌地捏著鼻子走開,回家取鹽巴去了。

      我的鹽巴水是彭大運幫我盛的,他一邊喂我喝鹽巴水,一邊對我說:“以后別笑話我尿炕了,我可不往褲襠里屙屎。”

      我能感覺到我滿臉羞臊得通紅,其實,我挺在意彭大運怎么看我的。一碗鹽巴水喝完了,彭大運又給我盛來一碗,我突然想起了玉葉,我讓彭大運趕緊去莊水生家炕上看一眼玉葉。旋風工夫,彭大運從堂屋里鉆出來,說玉葉在莊水生家炕上睡得正香呢。

      彭大運還說:“我剛才在堂屋里聽到柳鐵英正跟人商量事,她說這不是一次簡單的投毒下藥,還說這次必須殺人立威?!?/p>

      我問彭大運,殺人立威是什么意思?

      彭大運說不知道,但是肯定要死人的。

      我禁不住擔心起來,抬頭瞅了瞅綁在柿子樹上的我爹和水生媳婦。

      我又問彭大運,為什么把我爹和水生媳婦綁起來?

      彭大運說,你爹是桃花塢的一把手,水生媳婦燉的狍子肉,不綁他倆綁誰去。

      我和彭大運正在小聲嘀咕著,柳鐵英被她的吉普車司機攙扶著走出堂屋,她大概是喝了鹽巴水恢復了一些體力,她坐在院子中央的一把椅子上,黑著臉說道:“這是一起嚴重的、有預謀的案件,我一定要揪出這個幕后黑手?,F(xiàn)在,誰站出來舉報有人故意投毒,縣革委會獎勵五十斤小米,不,一百斤小米?!?/p>

      整個院子靜下來,沒有一個人出聲。當然,也沒有人站出來舉報。柳鐵英坐在椅子上,又喝了一碗鹽巴水,她氣沖沖地把碗擲在地上,說道:“你們裝聾作啞制不住我,只要我在位一天,桃花塢村就別想拿到一斤救濟糧!”

      人群里開始躁動起來,桃花塢村人多地少,是全縣出了名的窮山村,每年都要依靠國家的救濟糧過活。現(xiàn)在,縣革委會主任放出話來,不再給桃花塢村發(fā)放救濟糧,這等于要了桃花塢村的半數(shù)人命。忽然,人群中肅靜下來,四爺爺拄著拐杖走出人群,徑直走到柳鐵英跟前,說道:“過門那天,你叫過我四叔,還給我磕過頭,我今天叫你一聲侄兒媳婦,也不為過吧?”

      柳鐵英一臉不自在,梗著脖子叫道:“那是舊社會封建禮教的包辦婚姻,現(xiàn)在是新社會,作不得數(shù)?!?/p>

      四爺爺說道:“不認這門親也就罷了,何至于害了他的命?你身懷六甲嫁入莊家,云鶴非但沒有嫌棄你,還待你如賓,做人總得講良心吧?”

      柳鐵英的臉色變成鐵青色:“我身懷六甲,孩子在哪里?就算我身懷六甲,你們怎么知道孩子不是莊云鶴的?”

      四爺爺下巴上的稀疏胡子又抖動起來:“云鶴走了,你爹娘也成了古人,可桃花塢的天道還沒死,云鶴的尸骨沒有埋進莊家人的祖墳,就是因為他到死還是處男身,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如此顛倒黑白,真的不怕報應嗎?”

      四爺爺和柳鐵英對峙的時候,一群穿綠軍裝的民兵背著槍走進來,柳鐵英的吉普車司機跟在后面。柳鐵英扶著椅背站起來,指著四爺爺說:“他就是桃花塢投毒事件的主使,先把他抓起來!”

      四爺爺在村里德高望重,他被縣里的綠軍裝民兵五花大綁捆上,桃花塢村看熱鬧的人們喧鬧起來,徐寡婦在人群里喊道:“四爺爺,這年頭哪里還有什么天道?!?/p>

      村里人跟著徐寡婦高聲附和,也有人叫嚷著說,不能讓他們把四爺爺帶走。

      柳鐵英覺察出場面失控,大聲喝道:“把主犯押走!”

      兩個民兵上來架著四爺爺往門口走去,四爺爺扭過頭來問道:“侄兒媳婦,我是主犯,誰是從犯呢?”

      柳鐵英用手指著柿子樹:“這兩個人當中就有一個從犯。”

      我爹大概是從柳鐵英這句話里面聽到了活話,急忙爭辯說:“柳主任,我冤枉,要是我投毒下藥,我能吃這么多,您看看,誰有我屙得多啊。”

      柳鐵英想趕緊離開桃花塢,她對民兵命令道“:把掌廚的女人押走?!?/p>

      我想起彭大運剛才說的“殺人立威”,他們?nèi)绻阉眿D殺了,玉葉還不得餓死。

      想到這一層,我急忙從地上爬起來,對著柳鐵英說:“不是水生媳婦投的毒,我一上午都跟她在一塊兒,再說了,她也吃了扁豆燉狍子肉,撐得她一直在打嗝,肯定不是水生媳婦干的?!?/p>

      柳鐵英低頭看了我一眼:“你說不是水生媳婦干的,那你告訴我,野扁豆是誰放進去的?”

      我看了我爹一眼,我也看到了我爹眼里的驚慌,我回過頭盯著柳鐵英問道:“舉報放野扁豆的人,獎勵一百斤小米,是真的嗎?”

      柳鐵英說:“當然是真的,你現(xiàn)在舉報,我讓司機明天就把一百斤小米給你送到家里去?!?/p>

      村里的人都不再出聲了,他們?nèi)急镒∫豢跉?,等著我的舉報。我很害怕,緊緊地咬著自己的下嘴唇,這時候我想起了死去的娘,還有餓得嗷嗷哭的玉葉,我的眼淚止不住流下來。我舉起手,指著柿子樹,對柳鐵英說“:是我爹!”

      玉葉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召平鎮(zhèn)讀高三。到了高中三年級,重新劃分班級,我進了高考沖刺班,彭大運去了普通班,也就是同學們說的垃圾班。彭大運糾集垃圾班里的另外七名男同學,組成八大金剛,每天曠課逃學,開始混社會。雖說進了高考沖刺班,我對自己考不上大學這一點,還是很有把握的。召平鎮(zhèn)去年只有五個人考上大學,還有三個人是大專。我在沖刺班里排名三十開外,所以,我的志向是考進本市的中專,既能解決我的農(nóng)村戶口問題,還能照顧玉葉。

      玉葉性格有點內(nèi)向,不怎么愛說話。玉葉不愛說話,跟我爹有很大關(guān)系,因為玉葉每次怯生生地叫他“爹”的時候,他從來都不答應。時間久了,玉葉覺得很沒有意思,也就不怎么愛說話了。其實,我爹跟我也不怎么說話。跟我不怎么說話,倒不是他那些年在村廣播室讀報罵人把話都說完了,而是從那次我舉報他投毒之后,他就不怎么跟我說話了。

      說起我爹,我想我還是先交代一下那次投毒事件吧。

      我當著全村人的面舉報我爹投毒之后,柳鐵英就把我爹和四爺爺一起抓到了縣城。我爹被抓走之后,桃花塢只剩下莊水生一個政治家,他分析說,我爹和四爺爺這回是兇多吉少。

      第二天,我站在村口等了整整一天,沒有看到吉普車的影子,當然也沒有等到那一百斤小米。天色已經(jīng)擦黑,玉葉在我的背上哭鬧起來,大概是餓極了。我背著玉葉往莊水生家走,去找水生媳婦給玉葉喂奶。水生媳婦問我,小米送來了沒有?

      我搖了搖頭,說沒有。

      水生媳婦拍著炕沿兒罵道:“這個挨千刀的破鞋,遲早會遭報應的,哪有這樣的領導,說話像是狗放屁?!?/p>

      在水生媳婦的罵聲中,我覺得自己渾身癱軟,禁不住趴在炕沿上哭起來,一直哭到自己打氣嗝,還是止不住。

      水生媳婦安慰我,說彭啟茂家里有小米,明天先去他家借個三五斤,等你爹回來再想辦法。

      可是,我覺得我不僅僅是為小米哭,還有其他事兒,只是我一時半會兒想不清楚,就是想哭??尥炅?,我才想明白,大概是萬人大會的時候,我把柳鐵英想象成我娘,現(xiàn)在被她欺騙之后覺得委屈,才會哭個不停。

      這天晚上,我一夜沒有合眼。

      天蒙蒙亮時,我起來把缸底的小米全部倒出來,稀湯寡水地熬了一小鍋粥,剛剛夠灌滿一葡萄糖瓶子。我把葡萄糖瓶子裝進書包,又塞進三個玉米面餅子,把還在熟睡的玉葉背起來,我今天不去學校上課了,我要進縣城找柳鐵英,要回那一百斤屬于我的小米。

      我趕了整整一天路,傍晚時分走到縣城,一路打聽找到縣革委會。革委會的大鐵門已經(jīng)上鎖,門口有一個站崗的綠軍裝民兵。

      我問綠軍裝民兵,柳鐵英是不是在這里上班?

      綠軍裝民兵問我,找柳主任什么事?

      我說,她欠我一百斤小米,我來問她要。

      綠軍裝民兵說我腦子有毛病,讓我趕緊走開。

      縣革委會門前是一個方形廣場,我在不遠處找了一個背風的墻根,想先給玉葉喂小米粥喝。天變冷了,小米粥在葡萄糖瓶子里結(jié)成一坨,流不到玉葉嘴里,急得玉葉嘬著瓶口哭。我站起身來,背著玉葉往前走去,想找個人家要點熱水,把瓶子里的小米粥燙開。

      水生媳婦說縣城晚上有街燈,跟白天差不多亮堂,還說縣城的街上到處能聞見油炸餡餅的香味兒??墒牵易哌^的街上,隔著老遠才有一盞街燈,也不夠亮堂。油炸餡餅的香味兒壓根兒沒有聞到,只有一股子往鼻子里躥的煤煙味兒。要不是剛才看見綠軍裝民兵背后掛著“昶山縣革命委員會”的牌子,我真的會以為這里不是縣城。

      走著走著,煤煙味兒越來越重,我還聽到了叮叮當當打鐵的聲音??h城里也有鐵匠鋪子?我心里有些納悶。果然,在縣革委會斜對面的街上有一家鐵匠鋪子,門口立著一塊白鐵皮,上面用紅油漆寫著“譚記鐵匠鋪”。

      鐵匠鋪子里燒著一爐煤火,爐火邊上,一個比我年齡稍大一點兒的男孩正在賣力拉動風箱。拉風箱的男孩皮膚很白,眼睛很大,樣子很像電影《閃閃的紅星》里面的潘東子,說什么都不像是鐵匠鋪里的小學徒。

      鐵砧旁站著一個歲數(shù)比我爹還大的鐵匠,身材魁梧,臉黢黑,留著一個方方正正寸頭,每一根頭發(fā)都倔強地直豎著。老鐵匠正掄著手中的鐵錘,錘打一件被爐火燒得紅彤彤的鐵器。在老鐵匠不停的錘打中,那件半圓形紅彤彤的鐵器漸漸失去了紅色,變成暗紅色。等到鐵器變成暗灰色后,老鐵匠用鐵鉗夾起半圓形鐵器,放進鐵砧旁一個水槽里,一股水汽冒起來的同時還發(fā)出“吱吱”聲。老鐵匠轉(zhuǎn)過身,看見我站在門口,黑紅的臉上愣怔了片刻,他問我:“這么晚,你個小姑娘怎么不回家?哦,你還背著個孩子?”

      我跟老鐵匠回道:“我家在召平鎮(zhèn)桃花塢村,我今晚上回不了家了?!?/p>

      老鐵匠放下手里的錘子和鐵鉗,示意拉風箱的男孩子收工,他走到我跟前問道:“桃花塢?聽說縣革委會那幫領導讓你們村的人算計了,在狍子肉里面下了毒,是真的嗎?”

      我點了點頭,問老鐵匠能不能給我一些開水,并且從書包里掏出裝著小米粥的葡萄糖瓶子。

      老鐵匠大概明白我的意圖,他從我手里接過葡萄糖瓶子,順手丟進水槽里,繼續(xù)問我“:你知道是什么人干的那件事嗎?”

      我很不情愿說這件事情,可是我現(xiàn)在有求于老鐵匠,只好硬著頭皮說:“是我爹干的?!?/p>

      老鐵匠朝著鋪子外面打量幾眼,半晌后才壓低了嗓音說道:“你進來吧,坐下喝口熱水。”

      玉葉餓極了,哭得越來越兇。我接過老鐵匠遞過來的搪瓷缸子,“咕咚咕咚”一氣喝下大半缸子熱水,覺得一股暖流涌向周身,對老鐵匠生出一些好感。水槽里的熱水融開了小米粥,我舉著瓶子使勁兒晃了晃,讓米粒和湯汁混在一起。葡萄糖瓶子塞進玉葉的嘴巴,小家伙立刻止住哭聲,使足全身勁兒吞咽著小米粥,吃相著實惹人憐愛。

      鐵匠鋪那個大男孩叫歐陽,老鐵匠叫他關(guān)上鋪門,說今晚收工了,明天要早起往看守所送鐐銬。歐陽說:“師父,我上回去看守所送鐐銬,龔所長說咱們做的鐐銬開口尺寸太大了,有一回一個腳小的死刑犯,晚上掙脫了腳鐐跑了?!?/p>

      老鐵匠說“:甭理他,昶山縣的鐵匠鋪子都被當資本主義尾巴割掉了,咱們獨此一家,開口大小都得讓咱們做。”

      老鐵匠說完,遞給歐陽一口鋁鍋:“去招待所食堂問問老余,今天縣領導們是不是涮羊肉了?”

      歐陽的臉上露出好看的笑模樣,接過鋁鍋,很開心地出了門。老鐵匠搬過來一張小桌子,放在我跟前,他又從鐵砧下面拖出來一個小板凳,坐下來問我:“你一個小姑娘家,跑到縣城來干嗎?”

      我說我來縣城是找柳鐵英要小米,還把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講給了老鐵匠聽。

      老鐵匠聽完,沉默了片刻,問道:“你幾歲了?”

      我說“:十歲?!?/p>

      老鐵匠嘆口氣“:難為你這孩子了!不舉報你爹,你妹妹就得餓死;舉報你爹,你爹這回是兇多吉少了?!?/p>

      兩天來,這已經(jīng)是第二次有人說我爹兇多吉少了,看來我爹這回真的麻纏了。我腦子里想著我爹的安危,鐵匠鋪的門被推開,歐陽兩手端著鋁鍋,腋窩下還夾著報紙卷走進來,臉上還是他離開時的笑容。老鐵匠接過他手里全是坑的鋁鍋,放在桌子上,里面盛著多半鍋黑乎乎的東西,老鐵匠說是羊雜湯。

      歐陽跟著補充說,縣里的領導涮羊肉的時候,他們就能跟著喝上羊雜湯。

      歐陽攤開報紙卷,里面是一摞硬面燒餅,足有二十多個。

      老鐵匠問歐陽,怎么拿來這么多燒餅?

      歐陽說,老余讓咱們把吃剩下的燒餅明天給他小舅子捎進看守所去。

      羊雜湯的味道真是好聞,那天晚上,我喝了三碗羊雜湯,嘗過了胡椒面的滋味兒,還吃了四個硬面火燒,這是我十歲以前吃過的最好的一頓飯。

      玉葉已經(jīng)睡熟了,歐陽帶著我去廚房,我不光把三個人吃飯的鍋和飯碗洗干凈,還把油乎乎的廚房擦拭了一遍。直到老鐵匠進來招呼我去歇著,我才罷手。我們?nèi)齻€人圍坐在爐臺邊上,老鐵匠點上一鍋旱煙,不一會兒,空氣中就全是香噴噴的煙草味兒。我爹也抽旱煙,可他抽出來的煙味兒怎么就那么難聞呢?

      老鐵匠又問我今晚住哪兒。

      我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晚上沒有著落。老鐵匠對他的徒弟歐陽說:“把你的被窩騰出了,你今晚跟我擠一擠。”

      歐陽笑著點頭答應:“師父,那我先去收拾一下床鋪?!?/p>

      我沖著老鐵匠和歐陽笑了笑,那個時候,我還不會說感謝一類的客氣話,心里卻滿是感激。歐陽從里屋出來的時候,兩手抱著一堆鐐銬,放在爐臺邊上,然后坐下來,用一把鐵銼開始銼鐐銬。鐐銬我認得,電影里面見過很多回。

      老鐵匠對歐陽說:“帶棱帶角的銼平了,讓里面的人少受一點兒罪?!?/p>

      歐陽頭也不抬地應道“:我知道,師父?!?/p>

      老鐵匠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譚家祖先從明朝就遷來昶山縣,世世代代都以鑄刀鑄劍為名,我祖上曾經(jīng)為鄭成功鑄過劍。到了我這一代,卻只能鑄鐐銬了。”

      老鐵匠在鞋底上磕掉煙灰,繼續(xù)說道:“我鑄的最后一把刀,是送給一位抗日的將軍,你知道抗日嗎?”

      我點了點頭,說我看了很多抗日的電影,還說了一句日本鬼子太可恨了。

      老鐵匠說:“那位將軍是一位大大的抗日英雄,四川人,勇猛善戰(zhàn),為人耿直。當年,日本人打過來的時候,山東最大的官兒韓復榘帶著軍隊跑了,人家這位四川的將軍卻主動請纓,進駐了藤縣。我當年用了七天七夜,日夜不歇工,用祖?zhèn)骷妓?,為將軍鑄造了一把指揮刀,并親自送到藤縣,獻給將軍?!?/p>

      我覺得好困,就倚靠在身后的一塊門板上,問老鐵匠“:將軍叫什么名字?”

      老鐵匠笑了笑“:名字嘛,我不記得了?!?/p>

      歐陽停下手里的活兒,抬頭說:“師父,您還沒有講將軍試刀呢?!?/p>

      老鐵匠笑了,臉上露出驕傲的神情:“當時,將軍正在寫東西,他放下筆,拔出指揮刀來看了半天,直贊嘆好刀好刀,然后對著桌子上的毛筆輕輕一揮,毛筆立刻斷為兩截,將軍舉著刀說道,若不把日寇趕出國土,我便隨此筆,以死殉國!”

      老鐵匠又給自己裝了一斗旱煙:“我離開藤縣的第三天,仗就打起來了,將軍堅守藤縣三天三夜,壯烈殉國。據(jù)說,將軍身上中了七槍,才倒下的。倒下的時候,手里握著我給他鑄的指揮刀?!?/p>

      早上醒來的時候,我忘了自己在哪里,是玉葉的哭聲把我吵醒的。

      老鐵匠說歐陽從看守所送鐐銬回來了,他還打聽到我爹和四爺爺?shù)那闆r,都關(guān)在死刑犯牢里。

      我使勁忍著,才沒有讓自己掉下淚來。我匆匆忙忙吃了兩個油炸餡餅,背上玉葉出了譚記鐵匠鋪。這是我第二次吃油炸餡餅,遠不如上一次吃的時候香。上一次,是我娘從縣城買的油炸餡餅,我一口氣吃了五個。老鐵匠和歐陽出來送我,老鐵匠把葡萄糖瓶子遞給我,里面裝滿稠稠的小米粥。

      接下來,我在縣革委會門口等了兩天,始終沒有看見柳鐵英的吉普車,也沒有看見柳鐵英。到了晚間,我還是回譚記鐵匠鋪借宿,借宿也不是白住,我每天晚上給老鐵匠和歐陽做一頓晚飯。

      歐陽對于我會做飯這件事很是新奇,他問我會做什么飯。

      我問他想吃什么飯。

      歐陽想了想,問道,你會做疙瘩湯嗎?

      我說,疙瘩湯太簡單了,我娘教會我做的第一頓飯就是疙瘩湯。

      看到歐陽瞪大一雙好看的眼睛,我越發(fā)有了做飯的好心情,我跟歐陽說:“不過,我娘管疙瘩湯不叫疙瘩湯?!?/p>

      歐陽問道“:那叫什么?”

      我說“:我娘叫它雪里金?!?/p>

      歐陽問道“:為什么叫雪里金,雪里金怎么做?”

      我很顯擺地笑著,從米缸里舀出半瓢小米,對歐陽說:“先把小米淘洗干凈,放進開水鍋里煮兩分鐘,在小米要熟不熟的時候撈出來,過涼水,再用笊籬瀝干水。這個時候,小米已經(jīng)半熟,但還是一粒一粒的,不會粘成一坨?!?/p>

      我從櫥子里撿出一只最大的平盤,抓起一把白面,均勻地撒在盤子里,把半熟的小米倒進盤子里面,順著一邊晃動盤子,讓白面裹到小米粒上。等白面把小米包住后,另外熗鍋熬湯,湯開之后,就把裹著面粉的小米粒倒進湯里。然后,我對歐陽說:“這就是雪里金,我娘教會我的?!?/p>

      歐陽喝了四大碗我做的雪里金,還把我做雪里金的過程又跟師父講述一遍。歐陽說普通話,音調(diào)跟收音機里的播音員說得一樣好聽。

      老鐵匠對我的手藝連連稱贊,說所有疙瘩一般大,他這輩子頭一回喝到這般入口、這般均勻的疙瘩湯。

      第三天,我又來到縣革委會門口,我認出一位穿中山裝的男人,他也在莊水生家吃過狍子肉。

      我攔下中山裝,問他柳鐵英在哪里。

      中山裝也認出了我,他說柳主任到市里面開會去了。

      我問中山裝,柳主任什么時候回來?

      中山裝說是開很重要的會,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

      第四天傍晚時分,我背著玉葉走回桃花塢,沒有要回我的一百斤小米,也沒有看到我爹。晚上停電了,家里只有一截蠟燭頭,很快著完了。黑暗中,玉葉又餓哭了,我跟著她一起哭。后來,玉葉哭睡了,我哭著哭著也睡了。

      以后的日子會過成什么樣子,我不敢去想,反正不能再壞了吧。雖說家里的咸菜泡了湯,可是還有玉米,讓我發(fā)愁的是沒有玉葉吃的小米。好在水生媳婦主動提出來,要給玉葉早晚喂兩次奶,還說文革是個男孩子,少吃兩口奶不礙事。

      接下來,村里有人送來小米,還特意說好不是借,是送給玉葉吃的。

      有天晚上,彭啟德送來一籃子雞蛋,我數(shù)了數(shù),足足有三十個。彭啟德前腳走,我后腳就給玉葉蒸雞蛋羹。蒸雞蛋羹真好,煎雞蛋會讓別人家聞到香味兒,再說我家也沒有煎雞蛋的油。

      吃得稍好一點兒,腦子就愛想事,想起這些天給我家送東西的人很多,莊大棒槌跟我爹吵過架動過手,他家婆娘居然還給玉葉做了一身新的棉褲棉襖,讓我很是納悶。

      這些天,還生出一件稀奇事,莊水生頂替我爹,天天去村廣播室讀報紙。我挺喜歡聽莊水生讀報紙,人家莊水生讀報紙就是讀報紙,從來不罵人。我爹讀報紙的時候,不光是罵人,當讀到毛主席去世的時候,對著大喇叭還哭得哇哇響,徐寡婦又是第一個跳出來的,說我爺爺死的時候,我爹都沒這樣哭過。

      從莊水生讀報紙開始,就沒有死過人,他讀的大多是好事,像什么“撥亂反正”“打倒‘四人幫”什么的。

      一天晚上,我背著玉葉去找水生媳婦喂奶,正趕上莊水生讀完報紙回家,莊水生對我說“:你爹和四爺爺大概沒事了,沒準這幾天就能回來?!?/p>

      我問莊水生為什么。

      莊水生說“:鄧小平上臺了?!?/p>

      一個月過后,我爹真的回來了,四爺爺也回來了。我爹回到家后,我叫了他一聲,他猶豫了一下,最后悶哼了一聲,算作是答應。我知道我爹心里對我有氣,他就算是不答應這一聲,我心里也不會怪他。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我爹對我都是這樣的態(tài)度,不冷不熱,不尷不尬。也是在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其實,我爹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我。

      我爹回到桃花塢當天,就去了村廣播室,他讀了幾條報紙之后,又開始罵人了。我爹這回罵的不是村里的人,他從“四人幫”的王張江姚,一直罵到柳鐵英。最后,我爹還講了他在監(jiān)獄里如何跟“四人幫”的爪牙柳鐵英做堅決斗爭的,足足用了兩個鐘頭,講到變電室跳閘才完事。一時間,讓我覺得,把我爹抓起來的不是柳鐵英,而是江青。

      轉(zhuǎn)瞬間,我爹成了桃花塢的英雄,村里主動請他喝酒的人越來越多,還有人拎著酒和豬腸子來我家喝酒。我爹把關(guān)押期間的故事講得滾瓜爛熟,而且每天講得都差不多,他說他不想連累桃花塢的父老鄉(xiāng)親,一進去就承認是自己投的毒,而且他還為四爺爺開脫,說是自己一個人的主張,沒有受四爺爺?shù)闹甘埂?/p>

      我爹還說,他幾乎每天過一遍大堂,受一遍大刑,把后槽牙咬碎了兩顆。每次說到這里,我爹還要用手扒開嘴讓人看他的后槽牙。

      接下來,我爹更忙了,他到公社里做報告,到縣里做報告,最后還到市里做報告,講他在監(jiān)獄里怎么遭受嚴刑拷打,也講他怎么從山上采來野扁豆,怎么偷偷放進狍子肉里面。我爹在做報告的時候提到了我,他沒有提我的名字,可桃花塢的人都知道,他報告里說的“遭到壞人舉報”的“壞人”,就是我。

      我爹是在召平鎮(zhèn)中心小學操場上做的報告,就是那次開萬人批斗會的地方,各個村里都組織村民去聽報告,我們桃花塢小學全體學生都去了。當我爹講到他“遭到壞人舉報”的時候,全桃花塢小學的師生都在看我,看得我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彭大運湊到我跟前,趴在我后面說:“你爹真能吹牛X喲?!?/p>

      四爺爺回到桃花塢,幾乎不見人,也不說話。直到上級派來調(diào)查組,把四爺爺問急了,他也只說了一句話:“在那種拿人不當人的地方,他莊正德說人話才不是人呢?!?/p>

      十七歲那年,我終于來了例假。跟著例假一起來的,還有愛情。

      一天放學路上,彭大運突然從路邊冒出來,他已經(jīng)曠課多日了。

      他問我功課復習得怎么樣。

      我說文科沒有問題,理科仍舊是我的弱項,考大學就不指望了,能就近上個中專,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彭大運說“:上中專吃上國家糧,是國家干部了,到那個時候,你就把我忘了吧?”

      我說怎么可能呢,我們是發(fā)小加同學,一輩子都忘不了的。

      彭大運說“:既然一輩子都忘不了,那你就做我女朋友,我們談戀愛吧。”

      對彭大運突如其來的求愛,我沒有絲毫的心理準備,慌亂得讓我生出幾分怨氣,雖然我對彭大運一直都有好感。還有,我不喜歡彭大運說話的口氣,一副我愿意與否,都得答應的架勢。

      我冷冰冰地回道:“現(xiàn)在是高考的緊要關(guān)頭,我不想被這種事情干擾,談不談戀愛以后再說吧?!?/p>

      我沒有理會彭大運臉上的神情,抬腿跨上我爹那輛破自行車,急匆匆趕回桃花塢,給玉葉和我爹做晚飯。

      我爹還是冷言冷語,玉葉還是不太愛講話,我們?nèi)齻€人坐在一起吃頓飯,經(jīng)常一句話都沒有。玉葉讀小學二年級了,每次考試都得滿分,她學習的時候很專注,這一點讓我很是欣慰。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讓玉葉考上大學,離開這個家,離開桃花塢,去大城市里開始自己的新生活。玉葉的生活里,沒有母愛,也沒有父愛,這個結(jié)果是我一手造成的,我只能拼盡全力多做彌補。

      今天的晚飯,玉葉只吃了小半碗米飯,就放下筷子去做作業(yè)了,狀態(tài)很是反常。晚飯后,我和玉葉一起做功課,直到我們倆洗漱完了鉆進被窩,我才開始問她。

      玉葉扭過身去,不想跟我說話。

      我扳過玉葉的身子,告訴她,不說清楚就不許睡覺,玉葉竟抽抽搭搭哭起來。玉葉不愛說話,就連哭也只是抽抽搭搭抹眼淚。

      我知道問題有些嚴重,便把她摟進懷里,等她哭夠了,這才問我:“姐,他們罵我是野種,說我爹姓陳不姓莊,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很早就知道,自己會面臨這個問題,只是沒想到會這么早。玉葉還這么小,生母辭世,生父生死不知,她如何承受?

      我對玉葉說“:壞孩子的渾話,你不要聽信,咱爹就是冷漠的性格,他對你對我都是一張冷臉。”

      玉葉繼續(xù)哭泣:“你叫他,他答應,我叫他,他都不看我?!?/p>

      我說:“因為生你的時候,咱娘難產(chǎn)死了,咱爹怪罪你,才會那樣?!?/p>

      玉葉止住哭泣,我接著安慰她:“至少還有姐姐心疼你、保護你,你要乖,好好學習,將來考上大學,離開這個窮山溝,去大城市生活?!?/p>

      潘保東是我的班長,數(shù)學在班里拔尖,人長得也周正,像電影演員王心剛,班里的女同學都喜歡他。上課時,潘保東就坐在我后面,但我們倆幾乎不說話。有一天,我在課本里看到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你的作文寫得那么好,如果考不上大學太可惜。從今天開始,我?guī)湍爿o導數(shù)學。落款的名字是潘保東。看到是潘保東給我的紙條,心跳禁不住加快,這是班里女生夢寐以求的事兒。我對考大學沒有興趣,卻無法拒絕潘保東的幫助。再說了,高考前夕的時間無比金貴,人家主動提出來幫我補習數(shù)學,我不能不識好歹。

      我理了理劉海,轉(zhuǎn)過頭去,對潘保東笑著說“:謝謝班長!”

      從那天起,我每天下午延遲一個小時回家,留在教室里補習數(shù)學。潘保東幫我補習了一個月數(shù)學,我覺得大有收益,讓我一直頭疼的數(shù)學也不是那么難。在我心里,對潘保東又是感激,又是敬重,當然也不排除有幾分愛慕。有時候,我也跟潘保東討論作文,我能夠給他的心得只有八個字:真情實感,言之有物。

      潘保東說古有一字師,我就是他的八字師,還說這八個字琢磨通了,就能把他的作文水平提高一個檔次。

      眼看著高考臨近,填寫報考志愿的時候,潘保東問我報考哪所大學?

      我說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因為我壓根兒就沒想去讀大學,我還要在家照顧玉葉讀書。潘保東說他報考的是省師范大學數(shù)學系,他還建議我報考這所大學的中文系,還說在同一所大學讀書,能彼此照應。

      我的心底涌起一股甜蜜的幸福感,不由自主地接受了潘保東的建議,填寫了省師范大學中文系。我沒有忘記對我娘的承諾,要照顧好玉葉長大成人,因為我壓根兒就沒有把握考上大學。

      高考前的日子,過得飛快,轉(zhuǎn)眼間還剩下不到一周的時間。

      一天傍晚,教室里還剩下不到一半同學,教室門突然被人一腳踢開,彭大運帶著他的七個金剛兄弟闖進來。

      彭大運朝著我走過來,酸溜溜說道:“夫妻雙雙把課補呀?!?/p>

      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臉變得通紅,眼淚差點掉下來:“彭大運,你不要這么淺薄好不好!”

      彭大運說“:我說句話就淺薄了,你倆勾勾搭搭是高尚?”

      潘保東站起身來:“彭大運,你說話注意點兒,我?guī)颓f金枝補習數(shù)學,怎么成了勾勾搭搭了?”

      彭大運走上前去推了潘保東一把:“勾引我女朋友,你還有理了?”

      我也站起身來,覺得自己被氣昏了頭:“誰是你女朋友?你不要臉,彭大運!”

      彭大運對著另外七大金剛一揮手:“敢明目張膽給老子戴綠帽子,給我教訓一下奸夫。”

      彭大運的七個金剛兄弟一擁而上,一會兒便把潘保東打成一個血葫蘆。

      潘保東頭上縫了三十三針,鼻梁骨骨折,右手腕骨骨折,住院治療一個禮拜。等他急匆匆出院,趕到考場的時候,才想起自己的右手無法寫字,潘保東趴在桌子上痛哭失聲。潘保東的傷勢已經(jīng)構(gòu)成輕傷,八大金剛?cè)急蛔ミM派出所,但只有兩個人被判勞教。彭大運因為沒有參與打人,在看守所關(guān)了一個禮拜之后放出來,負擔了潘保東的住院治療費。

      我?guī)е艿男那?,如期參加了高考。高考結(jié)束后,我問我爹要了十塊錢,買上一些水果和罐頭,去召平鎮(zhèn)潘保東家看望他。潘保東的媽媽把我的水果和罐頭扔出門外,不讓我進門,還罵我是掃帚星,說我害死我娘,害得我爹坐牢,如今還害得潘保東考不上大學。

      沒能看望成潘保東,我的心里很難受,我蹲在潘保東家門口,一邊哭著一邊收拾起地上的水果,罐頭瓶子已經(jīng)摔破,糖水黃桃流了一地。我要把香蕉和蘋果帶回家去,玉葉還從來沒有吃過香蕉呢。

      這個暑假,我割了整整一暑假牛草,賣給畜牧場換一些零用錢。這一天,我在北坡上割牛草,大概是太累的緣故,心里還總是想著潘保東沒有參加高考的事兒,一鐮刀砍到左手背上,頓時血流如注。我趕到村里中藥鋪,中醫(yī)彭啟茂檢查后,說我沒有傷到靜脈血管,幫我敷藥包扎。彭啟茂的老婆在一旁摔簸箕扔掃帚,一臉憤憤之色,應該是因為兒子彭大運賠償潘保東醫(yī)藥費,對我存了一肚子怨氣。手背割傷了,我第二天沒有上山割牛草,居然收到省師范大學文學系的錄取通知書。接到錄取通知書,我不知道該喜還是該悲,瞬間大腦一片混沌。

      我在家里思慮了整整兩天,第三天傍晚,我蹬上我爹那輛破自行車去了召平鎮(zhèn)。沒有敲門,我就闖進了潘保東家里。潘保東的傷口已經(jīng)愈合了,只有右手腕上還打著石膏板,正跟他父母和兩個妹妹吃晚飯??吹轿彝蝗贿M入,一家五口很吃驚,一齊望著我,都沒有說話。我也沒有說話,我從口袋里面掏出省師范大學中文系錄取通知書,放在潘保東跟前。我對他說“:如果不是你幫我補習數(shù)學,我不可能考上大學,也因為你幫我補習數(shù)學,招來橫禍,所以,這個大學我不能上?!?/p>

      說完,我抓起桌子上的錄取通知書,“嚓嚓嚓”撕個粉碎。臨出門的時候,我對潘保東的母親說:“嬸子,潘保東很優(yōu)秀,他多復習一年,沒準可以考上更好的大學。”

      從我進門,到我出門,潘家人自始至終沒有人說話,他們或許不知道該說什么。

      從這一天開始,我無數(shù)回夢見自己拎著鋪蓋卷兒去大學報到,又無數(shù)回從一聲嘆息中醒來。不去讀大學,是我反復考量后做的決定,并非一時沖動。我去省城讀大學,玉葉怎么辦?只有背負上玉葉,才會減少對我娘和玉葉的負疚。所以,我一點兒不覺得玉葉是我的負擔,相反,我還要感謝玉葉。如果不能照顧玉葉,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該怎么活下去。

      去潘保東家撕碎我的錄取通知書,一是為了堅定自己的決心,二是為了讓潘保東的父母心理平衡。這方水土養(yǎng)大的人,都有這個毛病,見不得身邊的人活得比自己好。這些劣根性在窮鄉(xiāng)僻壤從來不加掩飾,這在我十八歲那年就已領略熟識。

      這天吃晚飯的時候,我爹主動跟我說話了,他低著頭搛菜時問道:“考大學的事有著落嗎?”

      我遲疑一下“:有了,沒考上?!?/p>

      我爹“嗯”了一聲,我們家又恢復了往日寧靜。

      我爹這幾年落魄了,他不再是桃花塢村的書記,也就不再去村廣播室讀報,不讀報也就不能再罵人。漸漸地,村里人也不再跟我爹喝酒,甚至有意無意地躲著我爹。這些變化,是從上級派來調(diào)查組之后開始的。調(diào)查組在桃花塢調(diào)查一個禮拜,我爹跑前忙后,很是熱情。有天晚上,調(diào)查組來到我家,跟我爹談話到深夜。

      我睡著后,被我爹的聲音吵醒,他大聲叫嚷“:我是跟‘四人幫做堅決斗爭的英雄,我被關(guān)在大牢的時候,你們在哪里?你們知道我在里面吃的苦受的罪嗎?”

      我躺在炕上,聽到一個男人對我爹說:“你向組織反映的情況,跟其他人反映的情況對不上。”

      我爹聲音越來越大:“其他人沒準都在撒謊呢?”

      一陣短暫的沉寂后,另一個男人說道:“野扁豆,學名番瀉葉,只有在中國的臺灣、廣西和云南生長,你在山東去哪里采的野扁豆?”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更加心無掛礙地割牛草,我想在過年的時候,從頭到腳給玉葉置辦一身新衣裳。玉葉幾乎沒有穿過一件新衣裳,穿的都是我小時候穿舊的破衣裳。

      今天,是省師范大學新生報到的日子,我把割下來的牛草打好捆,坐下來歇息會兒。望著西邊快要落山的太陽,心底剎那間涌起一陣酸澀,我知道,我的人生就此改變了。

      白露之后,畜牧場不再收購牛草料,我已經(jīng)積攢下了九十七塊錢,足夠玉葉和我一人置辦一身新衣裳。接下來該去做什么,我沒有想好,但是我知道我要賺錢,因為玉葉將來讀書需要錢。最近,村里年輕人陸陸續(xù)續(xù)外出打工,據(jù)說珠三角一帶有很多工廠,一個月能掙五六百塊錢。我還得在家做飯照料玉葉,不能去那么遠打工,我得就近想辦法。

      召平鎮(zhèn)索具廠招聘工人,學徒工日工資是五塊錢,中午不管飯,我覺得挺劃算。他們看我是高中畢業(yè)生,負責招聘的人說,我比他們索具廠會計的學歷還高,痛快地答應我第二天就可以去上班。我從召平鎮(zhèn)回到桃花塢,看見我家院子里坐著好幾個陌生人,莊水生和我爹正陪著他們說話,莊水生現(xiàn)在是桃花塢村的一把手??吹轿疫M來,人們?nèi)颊玖似饋?,莊水生介紹幾位陌生人,說是縣里和市里招生辦公室的。

      一位副主任問我,為什么不去省師范大學報到?

      我說不想讀大學,我要在家里照顧妹妹。

      縣招生辦的人說,召平鎮(zhèn)今年考上大學的只有兩個人,這是多大的榮耀,怎么能隨隨便便放棄呢?

      兩級招生辦的人在我家院子里“嘚啵嘚?!闭f了一下午,連我爹也開始勸我,還承諾他會照顧玉葉的生活,我始終不為所動。最后,我站起身來,撇下一院子的人,回屋里給玉葉做飯去了。

      玉葉從里屋出來,拉著我的手說:“姐姐,你去讀大學,我不上學了,我跟著你去省城?!?/p>

      看著玉葉惶恐的神情,我禁不住流淚了,抱著她說:“傻孩子,咱們哪兒都不去,就在桃花塢踏踏實實讀書,姐姐這輩子跟著你走,你將來讀大學,姐姐跟著你去大學做旁聽生?!?/p>

      當天晚上,我爹把他和我這輩子的話都說完了,一直勸我,讓我去省城讀大學。我爹還承諾要照顧玉葉,像我一樣,每天給玉葉做飯。有一瞬間,我真的動心了,這畢竟是關(guān)乎我一生命運的大事。玉葉大概看出我神情變化,一直攥著我的手,突然開始死死用力。我低下頭,看見玉葉驚恐的眼神時,我最后一次咬緊牙關(guān),對我爹說:“就算是死,我也不會去讀這個大學。”

      上班兩個月,索具廠的會計彭雪梅生孩子,廠長讓我頂替彭雪梅做了會計。我沒有做過會計,心里沒有底,廠長說很簡單,讓我把進出兩筆賬記清楚就行,還讓我翻翻以前的會計賬本,學習一下如何記賬。

      我把所有賬本翻一遍,差不多搞清楚了怎么做會計,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天黑。我很開心,做了索具廠的會計,廠長說會計是索具廠的管理層,還答應給我增加三十塊錢工資。

      我跨上我爹那輛破自行車,一路往桃花塢騎去,心情很是愉悅??斓酱蹇诘臅r候,突然,一個黑影從路邊鉆出來,攔住我的自行車。突如其來的驚恐,讓我?guī)缀鯊淖孕熊嚿纤は聛?,那個黑影走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嚇得我驚叫起來“:救命!救命!”

      黑影急忙用另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并對我喊道“:別喊,是我,彭大運?!?/p>

      我掙扎著甩開彭大運的手,還聞到一股濃烈的酒味,我氣憤地問道“:你想干嗎?”

      彭大運說“:我就是想跟你好?!?/p>

      我說不可能,你休想。

      我扶起地上的自行車,推著往村里走去。

      彭大運一把抓住自行車后座,帶著哭腔說:“我就是忘不了你,白天想著你,晚上還能夢著你?!?/p>

      我說“:想不想,夢不夢,那是你的事。彭大運,我本來對你還有好感,自從你帶著人把潘保東打傷之后,我對你的好感就蕩然無存了?!?/p>

      彭大運愣怔片刻:“你真的喜歡潘保東?你不去讀大學,不是為了我,是為了潘保東?”

      我很是氣憤:“我是為了我妹妹,跟其他人沒有任何關(guān)系?!?/p>

      彭大運說:“那正好,你不讀大學,咱倆就般配了?!?/p>

      聽到彭大運這些說法,我對他更加不屑,我便冷冷地說:“就算是我一天學不上,你都配不上我?!?/p>

      興許是我的這句話刺激到了彭大運,他竟然把我的自行車摔在地上,接著把我撲倒在地上,喘著粗氣對我說:“我今天晚上就把生米做成熟飯,你不嫁給我,看以后誰會要你。”

      我沒想到彭大運會這么沖動,我手腳并用地掙扎,拼出全身力氣叫喊著救命。彭大運已經(jīng)撕破我的襯衣,開始解我的褲腰帶,我漸漸地感覺自己渾身開始變軟,變得氣力全無。突然,我覺得身上一輕,緊接著傳來拳打腳踢的悶響,還有彭大運的慘叫聲。直到有人把我扶起來,我才看清楚是莊三,還有莊三的弟弟莊四。一時間,我覺得自己既委屈又悲憤,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哭喊中,又吸引來幾個村人,把彭大運摁倒在地上。

      莊三問我“:這小子欺負你了?”

      我哭著點頭,有人把一件衣服披在我身上,遮住被彭大運撕爛的襯衣。徐寡婦也來了,她攙著我,送我回家。

      徐寡婦在路上問我“:他得手了沒有?”我哭著搖頭,說還沒有。徐寡婦說:“嗯,母狗不撩騷,公狗白硬屌,這種事,女人夾緊了,男人進不去。”

      半路上,遇見彭啟茂兩口子,跌跌撞撞往村口奔去,大概是剛剛得到信兒。

      徐寡婦故意提高聲調(diào):“桃花塢的丑事兒,十件有九件都是姓彭的干的,真該捋著姓兒,把姓彭的都給劁了?!?/p>

      彭啟茂的老婆不肯示弱,回罵道:“我呸!桃花塢搞破鞋的,都是姓莊家的女人?!?/p>

      我趕緊小跑著回家,不想聽徐寡婦罵出來更刺耳的話。桃花塢只有兩大姓,彭姓和莊姓。小時候,聽四爺爺講起過,說桃花塢原先叫彭家埠,村里只有彭姓,莊姓祖上流落至此,成了彭姓的佃戶。

      四爺爺又說,就算成了雇主關(guān)系,彭莊兩姓還是以兄弟相稱,輩分也就此排了下來。

      四爺爺還說,兩個家族人丁越來越旺,彭家埠主事的都是彭姓,因為擔心彭姓欺負莊姓,那一年,彭姓主事的人就把彭家埠改成了桃花塢。

      自我記事起,桃花塢受欺負的都是彭姓,因為大多數(shù)彭姓都被劃歸成地主,至少是富農(nóng)。莊姓的家庭成分頂多是中農(nóng),其余的幾乎都是貧農(nóng)。彭姓和莊姓兩邊的小孩吵架,我們罵他們地主,他們罵我們破鞋。

      有一回,四爺爺拄著拐杖經(jīng)過,聽到我們兩邊小孩叫罵,氣得他在石頭上把拐杖敲斷了“:人心不古,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世風日下?。 ?/p>

      我爹也得了信,剛要穿上衣服出門,看到我和徐寡婦進院子。

      我爹沖著我倆問道“:怎么回事?”

      徐寡婦替我回道:“彭啟茂家的渾二小子,沒得手,人當場逮著了,被莊三幾個送派出所了。”

      我爹皺起眉頭說:“眼下正嚴打,不能往派出所送?!?/p>

      說完,我爹拔腿跑出門去。

      玉葉看見我的樣子,有些害怕,上前來拉著我的手,什么都不問,只是把頭靠在我的身上。

      一會兒工夫,水生媳婦和莊三媳婦來了,都先問我,彭大運得手了沒有。

      我很反感她們這么問我,我搖了搖頭,莊三媳婦看著我衣衫不整的樣子,臉上露出狐疑。我知道,莊三家跟彭啟茂家鬧過矛盾,為老宅基地界墻的事兒,兩家還動過手。桃花塢沉寂了好幾年,沒出過像樣的事兒,這次全村的人都跑出來看熱鬧,打聽消息。我家里人越聚越多,我剛要下逐客令,讓村人散去,突然,院子里消停下來,兩個警察一前一后走進來,我爹、彭啟茂兩口子和莊水生跟在后面。

      我爹邊走邊對警察說:“沒有弄成事,我們家丫頭說了,沒有弄成事,是他們小孩子家鬧著玩兒的?!?/p>

      彭啟茂也跟著說:“是呀,兩個娃兒從小要好,都是鬧著玩兒的?!?/p>

      警察進屋后,看了我一眼,讓我把剛才的事情陳述一遍。

      我抬頭看一眼屋子里的人,那個警察手一揮,把屋子里的閑散人等全都趕出去了。我把事情經(jīng)過一五一十講了一遍,還把彭大運帶人打傷潘保東的事情講了,另一個警察在旁邊做筆錄。我們家里屋和外屋只有一道門簾,不怎么隔音,大概是我爹和彭啟茂他們都聽到我的陳述,我爹在外屋大聲說:“金枝,你說是小孩子家鬧著玩兒嘛,不要把事情搞大?!?/p>

      彭啟茂的老婆也跟著說道:“就是嘛,都是一個村子的人,低頭不見抬頭見,金枝,嬸子求你了?!?/p>

      聽見我爹和彭啟茂老婆的話,我心中很是憤怒:“我是受害者,你們考慮過我的感受,我的尊嚴嗎?”

      春節(jié)快要到了,我問廠長請了半天假,坐公交車去了一趟縣城,給玉葉和我買過年

      穿的新衣服。彭大運被抓走兩個月,還沒有放出來,我心里開始不踏實起來。本想給他一點兒教訓,讓他以后不要糾纏我,可是,沒想到他會被關(guān)這么長時間。給玉葉和我買新衣服,是我有生以來花的最大一筆錢,本來心情應該很好,可因為彭大運這件事,弄得我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

      買好衣服,已經(jīng)是下午了,我還沒有吃東西,肚子餓得“咕嚕?!苯小O肫鹞疑弦换卦诳h城挨餓的情景,自然想到了老鐵匠和歐陽。我從百貨商店出來,拐個彎走到譚記鐵匠鋪,發(fā)現(xiàn)鐵匠鋪改換了門臉,成了“譚記鑄造”。我轉(zhuǎn)身走進旁邊一家市場,買了一只燒雞、一斤豬頭肉、半斤油炸里脊,還買了一瓶景芝白干酒,拎進了譚記鑄造。

      鋪子里粉刷一新,原先壘著爐臺的地方換成一張大桌子,上面擺著幾把鑄造精美的刀劍,還有長矛、板斧、方戟等冷兵器,活像一個兵器庫。老鐵匠依舊健碩,下巴上蓄起長胡須。歐陽正在畫一件兵器的圖紙,他長成了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看上去就讓人喜愛。兩個人看見我走進來,很是驚奇,他們的店鋪大概很少有女人進來。

      我解釋半天,他們倆認出了我。其實也沒有認出我,只是想起當年那件事來。歐陽讓店里的伙計特意燉了一鍋羊雜湯,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聊天,三個人都很開心。這是我第一次喝酒,只喝了兩小杯,便覺得頭昏腦漲,話也多起來。老鐵匠自斟自飲一盅酒,用他皴裂的大手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滴,對著我說“:姑娘,我給抗日將軍鑄造指揮刀的事兒給你講過沒有?”

      我一直記得這個故事:“當然記得,我還問過您,這位將軍是誰,您還說把將軍的名字給忘了?!?/p>

      老鐵匠哈哈大笑道:“這種天神一樣的大人物,我怎么敢忘了尊姓大名,那個時候是大叔膽兒小,不敢講?!?/p>

      老鐵匠臉上神色一凜,還是把聲音壓低,卻把說出口的每個字咬得很重:“這位抗日民族大英雄,姓王名銘章,字之鐘,四川新都人,他稟性耿直……”

      我們?nèi)齻€人聊了一下午,天黑之前,我辭別譚記師徒,去趕回召平鎮(zhèn)的公交車。

      回到索具廠,天已經(jīng)黑了,廠門口站著兩個黑影,迎著我走過來,一個是我爹,一個是彭啟茂。突然間,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加上下午的酒勁兒,頓時眩暈起來。

      彭啟茂沒有說話,我爹用一種我極少聽到的口吻說道“:彭大運判了死刑。”

      我見到彭大運的時候,是在監(jiān)獄的探視間,中間隔著鐵柵欄和有機塑料玻璃,塑料玻璃上鉆了幾圈黃豆大小的孔眼,供兩邊人說話用。彭大運剃了光頭,臉色比以前白了許多,也瘦了許多。還沒有說話,我的眼淚便流了下來,其實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彭大運也沒有說話,他大概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哭了一會兒,我才說道:“我不知道會是這個樣子,怎么會是死刑?。俊?/p>

      說完這句話,我的眼淚又止不住了。

      彭大運冷冷地說:“我就是喜歡你,想和你一起過日子,因為這個犯了死罪,我他媽的想不通?!?/p>

      我說我也想不通:“派出所、檢察院、法院,我都去找了,我說你沒有強奸我,我說我們倆談戀愛鬧矛盾,你我都在氣頭上,所以,你把事做過了頭,我把話說過了頭,可是,他們采集了當天晚上的證人證言,說是你趕上了嚴打的風頭,已經(jīng)定性了?!?/p>

      彭大運一直冷冷的,很少說話,都是我在不停地沒話找話說。一個警察推門進來,說是探視時間到了,讓我離開。

      我站起身來的時候,彭大運問道:“你真的討厭我嗎?”

      我說“:我不討厭你,只是你無緣無故把潘保東打傷了,我生你的氣?!?/p>

      彭大運又問道:“我不打傷潘保東,你會嫁給我,跟我一起過日子嗎?”

      這句話把我問住了,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因為我清楚地知道,即使彭大運不打傷潘保東,我也不會嫁給他,至少我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當我抬起頭,看到彭大運迫切的眼神時,我心中一軟,點了點頭:“會的,我會嫁給你?!?/p>

      彭大運臉上露出笑容,緊接著,兩行眼淚流出來。這一刻,我的心抽搐起來,淚水瞬間模糊了雙眼。警察催促我,讓我趕緊離開。

      就在我要轉(zhuǎn)身離去時,彭大運叫住我,說要跟我說個秘密,并示意我靠近一點兒。

      我把耳朵貼近塑料玻璃,聽到彭大運小聲說“:狍子肉里的野扁豆是我放進去的,我爹的中藥鋪子里有這味藥?!?/p>

      我吃了一驚,想起我爹在召平鎮(zhèn)做報告的時候,彭大運在我后面說的那句話:“你爹真能吹牛X?!?/p>

      多少年來,我一直以為彭大運說的是我爹在監(jiān)獄里面被嚴刑拷打的事兒,沒想到,他指的是給柳鐵英吃的狍子肉里面放野扁豆的事兒。

      我問彭大運“:你為什么那么做?”

      彭大運笑著說:“吃不到狍子肉,我生氣唄?!?/p>

      十一

      這一年,桃花塢發(fā)生了三件大事。

      過完年不久,彭大運被執(zhí)行死刑。槍斃彭大運那天,彭大河不讓他爹娘去刑場,是他一個人去給弟弟收尸的。我沒敢去刑場,那天索具廠停電不上班,我只敢躲在北坡的大青石上默默流淚。莊云鶴的墳旁,兩棵桃樹上的花骨朵已經(jīng)飽滿起來,再過半個月就會開花。一個生命今天就會消失,消失的生命會去哪里?如果靈魂不會隨著身體消失,它又會依存何處,會不會跟著春天的桃花一起綻放呢?彭大運的靈魂、莊云鶴的靈魂、我娘的靈魂、莊氏和彭氏祖先的靈魂,會不會就是桃花塢每年春天飄零的花瓣?桃花塢的桃樹被我爹砍伐殆盡,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幾棵桃樹,興許是為這塊土地上曾經(jīng)活過的人招魂祭祀?

      春天,桃花開敗的時候,四爺爺死了。

      據(jù)說臨死之前,四爺爺一直在念叨一句話“:天道不死!”

      第三件大事,是退伍復員回村的彭大河成了桃花塢村的書記。彭大河當村書記,是召平鎮(zhèn)的書記來宣布的,說是經(jīng)過鎮(zhèn)黨委走訪,彭大河同志不僅有很高的政治覺悟,而且有良好的群眾基礎,加上他是在戰(zhàn)場上立過二等功的傷殘軍人,所以他做桃花塢村的支部書記,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

      宣布彭大河為桃花塢村書記的當天晚上,莊水生拎著白酒和豬頭肉來找我爹喝酒。莊水生三杯酒下肚,開始抱怨,說姓莊的風光了三十年,如今的桃花塢天又變成地主崽子的天下。

      莊水生又說,彭大河復員回來后,每天口袋里面至少裝兩盒帶過濾嘴的鳳凰煙,見人就遞煙,半年時間收買了桃花塢的人心,所以,鎮(zhèn)黨委走訪民調(diào)時,全村人都說彭大河好話。

      我爹不怎么說話,我在里屋只能聽見他嘬酒盅的吱吱聲。

      莊水生說了一晚上牢騷話,最后嘆口氣,總結(jié)道“:咱們吃了沒錢的虧。”

      彭大河在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被炸掉了左手,立了二等功。立功后,彭大河轉(zhuǎn)成志愿兵,本來可以不復員,一直在部隊上待著。他聽說弟弟彭大運判了死刑,加上他對云南水土不服,就要求復員回家。這些事兒,我都是聽彭大河親口講的。

      彭大河回到村里第二天,就到家里來找我,像是匯報工作一樣,跟我說了以上事情。彭大河跟我說話的時候很正常,可是,在一旁做作業(yè)的玉葉突然打了一個噴嚏,居然把他嚇了一哆嗦。哆嗦完后,彭大河話鋒一轉(zhuǎn),讓我跟他說說,他弟弟被扭送派出所那天晚上的事兒。

      于是,我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對彭大河講了一遍。

      他聽完之后,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這是沒有把話說清楚,這件事兒不能全怪大運,當然,也不能怪你,是你們倆沒有把話說清楚。”

      我也不知道,彭大河說的“沒有把話說清楚”是不是怪罪我的意思。

      最后,彭大河問我:“大運槍斃之前,你能不能去監(jiān)獄看他一眼?”

      我點點頭,含著淚說“:我能。”

      我送彭大河出門的時候,不小心踢翻一只水桶,彭大河又是一哆嗦。我感覺,彭大河大概是在戰(zhàn)場上受了什么刺激,聽不得突如其來的聲響。

      這三件大事過后,就快到夏天了。

      桃花塢發(fā)生很多變化,有的年輕人做起小買賣,還有人去召平鎮(zhèn)開了美發(fā)店和服裝店。燙發(fā)水和服裝都是從廣州進的貨,據(jù)說發(fā)型和服裝款式是今年港臺最流行的。莊水生拉起一干人馬,成立建筑隊,四村八鄉(xiāng)給人蓋房子,看來他一心想賺錢。我爹失了心氣,作為桃花塢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政治家,他此刻的狀態(tài)更像是解甲歸田的山村野夫,每天泡在責任田里,認真打理莊稼。

      彭大河做了村書記后,除了“社員通知”之外,他從未在大喇叭上讀報,更沒有罵過人。分產(chǎn)到戶之后,每一家各忙各的,“社員通知”也越來越少了。即便是不讀報,也沒有社員通知,村里大喇叭仍沒閑著,一天到晚只播放三首歌:《十五的月亮》《月亮走我也走》和《血染的風采》。彭大河每天穿著四只口袋的綠軍裝,去村書記辦公室上班。下班后,彭大河不是直接回家,他會繞著村子轉(zhuǎn)一圈,像是一個巡邏的士兵一樣。他的左胳膊縮在袖管里,見到村里抽煙的人,就會用右手掏出帶過濾嘴的鳳凰煙遞煙。有時候,一只手抽出整包的一支香煙有些困難,接受遞煙的人,往往會訕笑著接過煙盒,從煙盒中抽出兩支香煙來,自己塞嘴里一支,另一支遞給彭大河,再把煙盒塞進他的右口袋。桃花塢的男人們瞅準彭大河的習慣,每天下午五點鐘都會聚在彭大河必經(jīng)的路旁,等著蹭他的飯后煙。于是,桃花塢的傍晚會彌漫著很好聞的煙草味,直到很多年之后,我還能從萬千濁氣中辨別出鳳凰煙的味道來。

      我爹和莊水生站在我家大門口,看著彭大河的背影,咂巴著彭大河的鳳凰香煙,莊水生問我爹“: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天天給大伙兒敬煙,難道他一把火都不燒?”

      我爹說“:不燒火怎么立威,你就等著瞧吧?!?/p>

      在這些變化中,只有一個變化跟我有關(guān)聯(lián),就是桃花塢的人開始躲著我走路。不管是姓彭的,還是姓莊的,就連水生媳婦見了我也會扭頭走開。從彭大運被槍斃那天起,我就隱隱覺得會有這樣的一天,果不其然,這一天真的來了。如果僅僅是大人也就罷了,就連桃花塢不諳世事的孩子,見了我也會老遠躲起來,躲就躲吧,孩子們還嬉笑著嚷嚷“:掃帚星,掃帚星,克死她娘成了精?!?/p>

      每次我哭著進門,都會趴在炕上傷心老半天,我內(nèi)心深處一直愧疚著我娘的死。我娘已經(jīng)死去十年,不知道為什么這個時候會被拎出來說事,難道大家真的要把彭大運的死背到我身上?

      有天傍晚下班回家,那群孩子又冒出來,齊聲沖著我喊:“掃帚星,掃帚星,克死她娘成了精。”

      突然,我爹拎著棍子從院子里沖出來,嚇得那群孩子四散逃開。在我的印象里,我爹幾乎沒有為我和妹妹做過什么,自從有了玉葉以來,所有的事情都靠我一個人應對。今天,我爹突然替我出頭,讓我很是感動,心里頓時覺得有了些許暖意。

      晚飯的時候,玉葉只吃了小半碗玉米面粥,就放下筷子進了里屋。我猜測,我在村子里的遭遇,恐怕玉葉也不能幸免。等到晚上睡覺的時候,任憑我怎么問她,玉葉只是一個勁兒地哭,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玉葉的情緒傳導給了我,我也不自覺地流下眼淚,我們姐妹二人抱頭而泣。

      哭了一會兒,我叮囑玉葉“:不管別人怎么看我們,我們一定要自強,我要做出一個人樣兒,你要考上大學。等你考上大學,我們姐兒倆一起離開桃花塢,永世不再回到這里?!?/p>

      玉葉哽咽著,在我懷里點了點頭。

      第二天,我下班回到家里,正在做晚飯,久不登門的徐寡婦打著哈哈走進來:“喜鵲叫,媒人到,喜事啊,喜事,真是天大的喜事?!?/p>

      我很是納悶,不解地問徐寡婦,我能有什么喜事?

      徐寡婦一臉神秘兮兮的樣子,讓我覺得渾身不自在。

      徐寡婦裝腔作勢貼到我耳旁,聲音卻恨不得讓村頭的狗都能聽到:“大河書記托我上門求親,想跟你喜結(jié)良緣,你說這是不是大喜事?”

      桃花塢跟我差不多大小的姑娘,已經(jīng)有好幾個訂婚了。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在桃花塢訂婚、結(jié)婚、生兒育女。從小的遭遇,讓我生出一個念頭:逃離這個村子。

      我當即搖頭:“不行,不行,我還小,我這么小怎么能結(jié)婚?!?/p>

      徐寡婦說“:大河是村書記,不會違反規(guī)定,求親是先訂婚,等到夠結(jié)婚年齡,才能操辦喜事?!?/p>

      我爹坐在一旁只管“吧嗒吧嗒”抽著旱煙斗,從他臉上麻木的神情來看,徐寡婦早就跟他溝通過這件事,而且還得到他的允許。

      我停下手中的活兒,對徐寡婦說:“不管我夠不夠結(jié)婚年齡,我都不會嫁給彭大河的?!?/p>

      徐寡婦像是被馬蜂蜇了一樣,驚叫一聲道“:你這閨女是不是傻啊,人家大河渾身上下都是金子般的閃光點,戰(zhàn)斗英雄、二等軍功章、復員軍人、村書記,你說說哪一點配不上你。人家不就是少了一只手,他是村書記,又不用下地干農(nóng)活,其他事兒一點兒不妨礙?!?/p>

      我說“:結(jié)婚不是交換條件,兩個人需要有愛情。”

      徐寡婦習慣性地一撇嘴:“喲,你一黃花丫頭真好意思說出口,愛情不就是騷情嘛,男人女人只要在一個炕上滾,哪有滾不出來的騷情。”

      我很是篤定:“不管怎么樣,我是不會嫁給彭大河的。”

      徐寡婦臉上有些不悅:“金枝,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彭大河是保家衛(wèi)國的戰(zhàn)斗英雄,你不嫁給他就是不愛國?!?/p>

      我爹一旁插嘴道:“你不要亂扣帽子好不好?”

      徐寡婦也覺得自己把話說過了,她緩和一下臉色:“金枝,要認清形勢,因為彭大運那檔子事兒,如今在桃花塢,沒有人愿意跟你親近,你沒看到全村都在巴結(jié)大河書記,你害得大運槍斃,憑良心而論,你也該嫁給大運的哥哥?!?/p>

      聽到這里,我覺得一股火頂上腦門兒,我把鍋鏟用力摔到鍋里,一鏟子土豆燜豆角被鍋鏟挑飛起來,正好糊在徐寡婦肥膩的腮幫子上,燙得她尖叫一聲,急忙用手把臉上的菜扒拉下來。

      我義正詞嚴地對徐寡婦說:“彭大運不尊重我,才會被警察抓,我也沒想到他會被判死刑,對于彭大運,我已經(jīng)盡力了。至于彭大河,因為他弟弟的事兒,就覺得我欠了他們家的,這是癡心妄想。話既然說到這個份兒上,你去告訴彭大河,我就是上吊跳井,也不會嫁給他?!?/p>

      十二

      夏天來臨之前,傳來一個消息:潘保東成為昶山縣第一個考入清華大學的人。

      我是在索具廠聽工人們議論,才知道潘保東考上了清華大學數(shù)學系。得知這個消息,我心中無比欣慰,覺得心頭上壓著的一堆巨石,卸掉了一小塊兒,不自覺地長舒一口氣。我知道,只要我努力去彌補,用心去救贖,遲早有一天,我會把壓在心頭上的石塊一一掀開,真真正正輕輕松松地活著,這樣的日子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我?guī)е鴼g快的心情,一路蹬著自行車回到桃花塢。剛一進村口,突然“啪”的一聲,我的額頭被一個濕乎乎的東西砸中,連嚇帶著急,我從自行車上摔下來,把左腿膝蓋磕破。緊接著,一群孩子齊聲高叫著:“掃帚星,掃帚星,克死她娘成了精,勾引大運送了命?!?/p>

      我抹了一把臉,發(fā)現(xiàn)砸中我額頭的是一只爛西紅柿,湯汁糊滿我的半邊臉,把一件奶白色的襯衣也染花了??磥恚謇飳ξ业钠圬摵土枞枭壛?,從以前的動嘴改成現(xiàn)在的動手,罵我的順口溜也多了一句“勾引大運送了命”。在我的身邊,陸陸續(xù)續(xù)還有爛西紅柿一類東西扔過來,并伴著孩子們惡作劇后的笑鬧聲。突然,孩子們尖叫一聲,四下逃竄而去。我想,肯定是我爹又來給我出頭,心里不由得再次泛起一股溫馨。我掙扎著準備從地上爬起來,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從地上拉起來。就在我感動于我爹帶來的溫暖時,卻發(fā)現(xiàn)眼前拉我起來的人竟然是潘保東。

      我問潘保東,你怎么來了?

      潘保東扶起我的自行車,對我說,他考上了清華大學數(shù)學系。

      我說我聽說了,并向他表示祝賀。

      潘保東苦笑了一下:“我今天來,有兩個意思:一是向你表示感謝,感謝你督促我復讀一年,報考更好的大學,才讓我有勇氣報考清華;二是代表我的母親,向你道歉?!?/p>

      我接過自行車,對潘保東說:“我不需要感謝,也不需要道歉,我只求你們不要厭惡我,不要憎恨我。”

      潘保東說:“我媽當時說的是氣頭上的話,你不要往心里去,現(xiàn)在,我們家人對你都是滿心歉意。”

      我說“:要說抱歉的是我,如果不是因我而起,你今年就讀大二了。”

      潘保東說:“好飯不嫌晚,沒有你,我也讀不了清華?!?/p>

      潘保東嘆口氣,繼續(xù)說道:“因為我,你放棄讀大學,現(xiàn)在,該輪到我對你愧疚了。所以,我還是希望你能回去復讀,接著參加高考,爭取考到北京,我們繼續(xù)做同學?!?/p>

      我對潘保東說:“你千萬不要對我愧疚,我不去讀大學的主要原因,是要照顧我的妹妹?!?/p>

      潘保東不相信我說的話:“我沒有聽說哪個人是因為要照顧妹妹放棄讀大學的,考上大學多不容易,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啊?!?/p>

      我說我們家跟別人家情況不一樣。

      潘保東說“:那群孩子對你太無禮了,每天都是這樣嗎?”

      我說“:今天是第一次沖著我扔東西,我懷疑有人背后指使?!?/p>

      潘保東說:“我早來了,一直在村口等你,剛才看見有一個穿綠軍裝的男人,跟那群孩子在一起,好像還給孩子們分糖吃了?!?/p>

      我問潘保東,那個男人是不是只有一只手?

      潘保東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只有一只右手。”

      索具廠只生產(chǎn)兩種繩子,尼龍繩和麻繩。兩種繩子按照直徑,又分為十幾種粗細不一的繩子。最近,索具廠進了一臺機械設備,機器制繩代替人工制繩,效率提高不少。過去,六個工人輪番轉(zhuǎn)動絞盤,一天也就生產(chǎn)一百多米繩子?,F(xiàn)在有了制繩機,兩個工人一頭續(xù)料,一尾打捆,一天能生產(chǎn)七八百米繩子。如此一來,索具廠要辭掉一多半工人,廠里一時間人心惶惶,都怕丟掉工作。

      索具廠先前的會計彭雪梅也回來了,廠長一時間犯了難,因為我的學歷比彭雪梅高,她只是初中畢業(yè)。而且,我做的賬面也比彭雪梅做得干凈,幾乎從來不出差錯。廠長讓彭雪梅先在會計室待著,說過段時間看看有沒有合適工作,再行安排。彭雪梅每天按時按點來會計室上班,卻沒有具體工作,她自己也覺得尷尬。我和彭雪梅早就認識,她的娘家是桃花塢村,爹叫彭啟德,娘家哥哥叫彭軍。我和玉葉都吃過彭啟德家的雞蛋,我爹還從彭啟德手里買過雞蛋,以答謝水生媳婦給玉葉喂奶。

      彭雪梅長得挺好看,圓臉大眼,是我們農(nóng)村人喜歡的旺夫相。她的性格爽快,說起話來快言快語,愛說愛笑愛湊熱鬧。會計室里就我們兩個人,彭雪梅拿我當成娘家人一樣聊天。她說她嫁到段家莊六年,一直沒有懷孕生孩子,這些年試的偏方能編一本書,吃的中藥能裝幾麻袋,看過的神婆也有十幾個,有一回差點兒被一個神漢占了便宜。

      彭雪梅還說,自己整整看了婆婆六年臉色,聽了婆婆六年指桑罵槐。

      我說你不是剛剛生了兒子,這回能堵住婆家的嘴了。

      我倆聊天聊到這里,彭雪梅眼淚唰唰流了下來,再也不言聲。任憑我如何安慰,彭雪梅只是一個勁兒地哭。

      快到下班時候,我找到廠長,主動提出來要去車間當工人,讓彭雪梅來做會計。廠長是個厚道人,聽我主動讓位子,心里雖有些不舍,但還是答應了,說車間里肯定會給我留出位子。

      三個月過去后,發(fā)生一件奇怪的事,彭雪梅又懷孕了。彭雪梅懷孕不是醫(yī)院檢查的結(jié)果,是顯懷了,懷胎至少五個月。如果按照這個時間算起,她第二次懷孕的時間,應該是在她剛剛生下孩子后不到一個月。這個事兒違背常理,索具廠里的工人七嘴八舌議論彭雪梅,議論焦點有好幾個:一是彭雪梅六年不懷孕,一懷孕就一窩接一窩像是下兔子;二是計劃生育抓得這么嚴,她怎么敢明目張膽懷孕,每天挺著大肚子上下班。

      第二天,索具廠來了一堆人,據(jù)說是段家莊的書記帶著召平鎮(zhèn)計生委的人,他們來找彭雪梅談話。談話持續(xù)到下午,索具廠又來了一撥人,是桃花塢的,彭大河帶著水生媳婦還有兩個民兵。水生媳婦在桃花塢村負責計劃生育工作,是姓莊的唯一進入村委會的人。彭雪梅出嫁后,戶口歸到段家莊,她生二胎跟桃花塢沒有關(guān)系,我不清楚彭大河和水生媳婦來摻和什么。快到下班時候,又來了一撥人,是彭啟德兩口子和兒子兒媳婦,也就是彭雪梅父母、哥哥和嫂子,彭大河的叔父叔母和堂哥堂嫂。

      這一夜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不知道,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廠長來找我,讓我回會計室上班。

      我問廠長,彭雪梅呢?

      廠長嘆口氣,說彭雪梅一時半會兒不能上班了。

      我再次見到彭雪梅是在桃花塢,她提著兩個大蛇皮袋子,面色蒼白,像是沒洗臉沒梳頭。看到我,彭雪梅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意,說她離婚了。

      我問她為什么。

      彭雪梅說一切都是命,說完就哭訴起來。

      原來,彭雪梅上次懷孕是假的,是為了掩護她懷孕的娘家嫂子。彭雪梅娘家嫂子叫莊曉娥,是桃花塢村出名的美女,跟彭軍和彭大河三個人是同學。長大后,彭軍娶了莊曉娥。能把村花娶回家,彭家人當然高興,一時間成了善待兒媳婦的模范五好家庭。第二年,莊曉娥生下一女孩,莊啟德兩口子先是把老臉撂下來,不再像先前那樣處處示好。

      彭軍安慰爹娘,說第一胎生女兒,五年之后還能生第二胎。

      誰知道莊曉娥不爭氣,好不容易熬過五年,她第六年又生下一個女孩。這一回,連彭軍也失去耐心,對莊曉娥橫豎都不給好臉。在桃花塢,家里沒有兒子是一件很不體面的事,這也是我和玉葉悲慘童年的發(fā)端。

      彭雪梅嫁到段家莊之后,肚子六年沒有開張,莊啟德便打起女兒的注意。他把一家人湊到一起,宣布了他醞釀已久的計劃,讓兒子和兒媳婦躲到山西運城的三姨家,繼續(xù)懷孕生孫子。另一邊,讓女兒肚子里塞上枕頭假懷孕,到時候把孫子的戶口落到女兒名下。為了延續(xù)娘家的香火,彭雪梅義不容辭,回去跟婆家商量。婆家以為彭雪梅不能生育,用這個辦法添進來一個男孩,面子上也好看。于是,婆家就答應配合演這出戲,條件是彭雪梅的嫂子生下來如果是男孩,必須姓段,而且要在段家撫養(yǎng)長大。彭啟德覺得只要是彭家的骨血,姓什么無關(guān)緊要,就算在段家撫養(yǎng)也不礙事,便與親家達成一致?;侍觳回撉f家人,莊曉娥在山西運城生下一個男孩,彭雪梅也趕緊佯裝生產(chǎn),并對外宣稱生了兒子。在想添男丁的共同目標下,段莊兩家人配合默契,本來天衣無縫,可誰知道造化弄人,就在莊曉娥生下的男孩剛剛滿月時,彭雪梅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面對即將戳穿的謊言,段家人鐵了心要生下段家的骨血,忍受了六年屈辱的彭雪梅也別無選擇,為了自己后半生的幸福,她也要保住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真相水落石出之后,段家莊首先不干了,因為彭雪梅名頭下已經(jīng)有了兒子,她是無論如何不能再生第二胎了。本來這事兒跟桃花塢沒有關(guān)系,因為彭軍和莊曉娥沒有違反計劃生育政策,他們倆名下只有一雙女兒。這個“三角官司”打到召平鎮(zhèn)計生委,鎮(zhèn)計生委協(xié)調(diào)兩個村的書記和負責計劃生育委員,最后三方達成一致:按照既成事實的流程辦理,彭雪梅必須流產(chǎn)。

      彭雪梅無奈,只好避開段家莊,躲到娘家生孩子。召平鎮(zhèn)計生委再次出面,并下達最后通牒,彭雪梅在哪個村生下孩子,就把違規(guī)計生名額算到哪個村的頭上。如此一來,躲在炕頭看熱鬧的桃花塢坐不住了,村書記彭大河帶著水生媳婦和幾個民兵,把懷孕已經(jīng)七個月的彭雪梅綁到門板上,抬進召平鎮(zhèn)衛(wèi)生院。

      彭啟德兩口子哭喊著追出大門口,彭啟德跺著腳罵道:“彭大河,那是你的堂妹,她肚子里的孩子跟你打斷骨頭連著筋,到了陰曹地府,孩子見了你也得叫一聲舅舅,你個畜生不如的東西……”

      又過了半年,我在召平鎮(zhèn)上看到彭雪梅,她手里攥著一件嬰兒穿的連褲襖,逢人就問有沒有看見她的兒子,還說兒子穿著單衣跑出來了,她來給兒子送連褲襖。

      彭雪梅的悲慘遭遇,更加堅定了我要離開桃花塢,離開召平鎮(zhèn),離開昶山縣的決心。在這片土地上,女性承受著與生俱來的原罪,由不得你去選擇,橫豎都要接受。我要逃避的不僅僅是世俗,還有對世俗縱容的這片土地。在這片土地上,即便是你澆灌瓊漿玉液,開出來的依舊是愚昧之花。

      十三

      玉葉不負厚望,以全鎮(zhèn)第一的成績考入召平鎮(zhèn)中學。玉葉的臉上有一種與她年齡極不相符的冷漠和成熟,成績單下來的時候,她居然面無喜色。這也許跟我日常對她的洗腦有關(guān)系,要她把終極目標定位在考上大城市的大學,離開被我們姐兒倆痛恨的故鄉(xiāng)。

      作為對玉葉考試成績的褒獎,我?guī)еチ苏倨芥?zhèn)最火的一家羊湯鋪子,要了兩大海碗羊雜湯,又給她加了兩塊錢的純羊肉。玉葉給自己的羊雜湯里倒了很多辣椒和胡椒面,我坐在她對面都嗆得打噴嚏,這孩子的口味比我還重。喝完羊雜湯,玉葉的嘴巴上糊了一個黑圈一個紅圈,分別是胡椒面和辣椒面,笑得我前仰后合,惹得鋪子里面的食客紛紛側(cè)目。敏感的玉葉立刻意識到是自己出了洋相,趕緊用袖口擦拭,同時杏眼圓睜,還舉起另一只手,對我做出欲捶狀。

      我也憋住笑,佯裝慍怒,斥責道:“考試得第一,膽子就大了,竟然敢打你姐了?!?/p>

      玉葉似乎意識到自己舉止不妥,惱羞不得地把臉帶身子扭到一邊。我起身結(jié)完賬,回過頭來攬著玉葉,笑嘻嘻地走出羊湯鋪子。我的親熱舉動,迅速傳遞給玉葉,她也伸手攬著我的腰,我倆就這樣悠閑信步在召平鎮(zhèn)的街上。

      走了一會兒,玉葉突然停下腳步,鄭重其事對我說“:姐,我想跟你商量個事兒?!?/p>

      我問玉葉什么事兒。玉葉說“:你在鎮(zhèn)上上班,我也來鎮(zhèn)上讀書,咱倆干脆在鎮(zhèn)上找個房子住,不回桃花塢了,好不好?”

      天哪!這真是一個絕好的主意,我怎么沒有想到呢。我爹對于我和玉葉形同于無,那個所謂的家,只是三間冰冷的屋子,在那里吃飯睡覺而已。還有,我和玉葉在桃花塢進進出出,沒有絲毫安全感,只有無數(shù)白眼,還有走過后的指指點點,以及一幫頑童的嘲笑。

      我一把抱起玉葉,興奮地對她說:“就這么定了,我們搬到鎮(zhèn)上住?!?/p>

      我找到廠長,跟他說了我的想法,說我和妹妹想在鎮(zhèn)上找一間房子住。

      廠長大概是猜出我的想法,說會計室后面那排空房子,你隨便挑一間,打掃出來住下吧。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和玉葉開始打掃房子,布置我們的新家。我先是買了一大桶白色涂料,把房子粉刷一新。又弄來幾張劉曉慶、陳沖、方舒和山口百惠的舊掛歷,把房間裝飾一番。接著,去舊貨市場買了一張鋼管焊接的雙人床,一張舊餐桌和兩把椅子,一個煤氣罐和灶臺,還給玉葉買了一盞臺燈。這些東西里面,唯有臺燈是新的,燈罩是繪著梅蘭竹菊的彩色塑料薄膜,玉葉很是喜歡。前后花費了大概兩百多塊錢,我們就擁有了一個新家。剩下的,就是如何跟我爹說一聲,理由很是充分:住在鎮(zhèn)上不用來回跑,可以節(jié)約時間讓玉葉做功課。其實,我爹那里不需要理由,他恐怕巴不得玉葉早點離開,讓他找回自己在桃花塢的尊嚴,一份屬于男人的尊嚴。

      這一天,吃晚飯的時候,我說我和玉葉打算搬去鎮(zhèn)上住。

      我爹愣怔片刻,他隨即嘆口氣,只說了兩個字“:也好?!?/p>

      隨后,我爹就去院子里抽煙,不再跟我說話。黑夜里,他一動不動坐在那里,就像是院子里擺設的一個物件,除了一明一滅的煙斗,就是節(jié)奏均勻的抽煙聲,一直“吧嗒吧嗒”到天亮。

      我和玉葉搬去了召平鎮(zhèn),當天晚上,我們倆興奮得幾乎一夜未睡。第一次躺在富有彈性的床墊上,感覺幸福到要眩暈過去。玉葉起身,躺下,上床,下床,不停地來來回回折騰,高興得像個孩子,其實,她就是一個孩子。

      九月份,玉葉開學了,我給她買了兩身新衣服,還有一套藍色運動服。玉葉遺傳了我娘的漂亮基因,穿上新衣服之后,越發(fā)光彩照人。

      玉葉照著鏡子,對我說:“姐,新衣服真提氣?!?/p>

      我說,只要你努力學習,考上大城市的大學,姐保你這輩子再也不穿帶補丁的舊衣服。

      玉葉說“:為了新衣服,我也要考上大城市的大學?!?/p>

      我說“:不是為了新衣服,是為了我們姐兒倆的未來?!?/p>

      快樂的新生活只持續(xù)了一周,玉葉的臉上又布滿愁云慘霧。

      我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兒。玉葉說,桃花塢村有三十多個孩子考入召平鎮(zhèn)中學,他們也把“玉葉是野種”的渾話帶到中學,有幾個本來與她交好的同學,現(xiàn)在不理她了。玉葉的不幸遭遇,我在索具廠也同樣遇到。桃花塢村有幾個人在索具廠上班,他們在背后嘀咕我的事兒,我早有耳聞。

      我安慰玉葉,說這個社會到處都有搬弄是非之人,我們唯一的辦法就是考上大城市的大學,遠離是非之地和是非之人。

      玉葉聞聽后,把手里的書本用力摔在桌子上,哭著叫喊道:“天天念叨這句話,你煩不煩???難道我考不上大學,我們就是死路一條嗎?”

      說完,玉葉哭著跑出屋去。我愣在當場,沒有出去追趕玉葉,我在想,玉葉說的也許有道理,我不應該給她那么多壓力,她已經(jīng)背負了與她年齡不符的沉重。

      最近,附近幾個鎮(zhèn)上陸續(xù)開了幾家制繩廠,大家競相壓價,導致索具廠庫存積壓,一個月銷售停滯。索具廠只好放假,撒出去全廠的職工在外面跑銷售,并給予銷售提成獎勵。我是廠里的會計,隨時都要出貨記賬,所以我暫時沒有銷售壓力。

      中午,我在會計室里整理賬目,抬頭望見彭大河與廠長從辦公室里走出來,兩個人說說笑笑往外走,大概是出去喝酒。召平鎮(zhèn)上的男人喜歡中午喝酒,而且經(jīng)常是從中午喝到晚上。我想,這里的男人大概都是早晨一睜開眼,就盤算著中午找誰喝酒。索具廠的銷售仍不見起色,倒閉的傳聞已經(jīng)在工人之間傳播,還有人說索具廠有個掃帚星,任憑大家如何使勁也是白搭。私下里的抱怨,逐漸轉(zhuǎn)成明面上的人身攻擊,我很清楚這種情緒的層層遞進,凡是不好的事情,大家都會齊心協(xié)力找一個替罪羊出來。我從小已經(jīng)習慣,背負不屬于我的責難,為此,我已經(jīng)準備坦然接受了。

      下午下班時間,廠長醉醺醺地回到廠里,先是把一幫工人罵了一通,然后走進會計室,對我說:“金枝,你得搬出去住,你住的那間房子要存放繩子。”

      廠長的決定,我一點兒不吃驚,我越來越清晰地覺察到,彭大河一直在背地里搗鬼,想把我逼上絕路,讓我最終向他低頭。

      我把賬本收拾好,站起來問廠長:“需要我辭職嗎?”

      廠長噴出一口酒氣,說道“:你這人命太硬,我降不住你,為了索具廠這么多工人要吃飯,我只能委屈你了。”

      我在鎮(zhèn)上租了一間房子,這也是我和玉葉共同做的決定,不回桃花塢。

      鎮(zhèn)上的房租一個月六十五塊錢,趕在元旦當天,我和玉葉搬了進去。搬家那天,廠長找了幾個工人幫我,他大概是酒醒之后有些不好意思,在我離開索具廠之前,一直有意無意地回避著我。接下來,我開始找工作,沒有工作就無法支付房租,還有我和玉葉的生活開銷。我用了一個禮拜的時間,跑遍整個召平鎮(zhèn),凡是看見街邊或是電線桿上貼著花花綠綠的紙,就以為是招工啟事,一張都不放過。最終,我在距離召平鎮(zhèn)十幾里地外的宋家莊找到一份男人的工作,燒石灰。在一座石頭砌成的窯爐里,鋪上一層木柴,夾上一層石灰石,然后再鋪一層木柴,木柴上面再加一層石灰石,一直填到窯爐口,然后點燃木柴把石灰石燒透。燒透一窯石灰石需要一個禮拜時間,燒酥了的石灰石裝進小推車,推到石灰池里,加水浸泡后,再把石灰粉和石灰渣進行分離。燒石灰雖說勞累,工資倒是比索具廠高,一個月兩百塊錢,中午還管一頓飯。

      這份工作只干了一個禮拜,我的兩只手開始火辣辣地疼,老工人們道破緣由,說我應該戴一副手套,因為女人皮膚嫩,石灰燒破了表皮。石灰窯上只有我一個女性,其余全是男人,他們的手粗糙異常,連石灰都燒不透,就忽略提醒我戴手套了。我在勞保用品商鋪買了兩副手套,六毛錢一副,燒掉表皮的手指握住小推車車把的剎那,即便是隔著那層粗布手套,我也能感覺到鉆心的疼痛。那天晚上,我無法騎自行車回召平鎮(zhèn),只能搭一輛拉石灰的拖拉機,再步行五里回到租住房。給玉葉燒豆腐燉白菜的時候,我不得不兩只手握鏟子,鏟柄上還得墊上一塊毛巾。

      玉葉見到我在燒豆腐燉白菜,忍不住抱怨起來“:頓頓都吃白菜豆腐,我聞到這股味兒就泛胃酸,我現(xiàn)在學習用腦子,能不能吃頓肉?。 ?/p>

      聽到玉葉的抱怨,我再也忍受不住,氣沖沖地把鏟子扔到鍋里,沖玉葉吼起來:“我每天干的都是男人干的活兒,你以為我就不想吃肉嗎?現(xiàn)在給我一個豬頭,我能吃掉半個?!?/p>

      玉葉不甘示弱:“用腦過度就是要補充蛋白質(zhì),我的要求過分嗎?”

      我端起桌子,下面反扣著一只鋁盆,里面裝著一條半斤重的五花肉,扔在玉葉做功課的桌子上“:我不僅知道你學習用腦,你現(xiàn)在身體發(fā)育也應該補充蛋白質(zhì),我今天去肉鋪買肉了,可我的手被石灰燒得連菜刀都握不住,你還沖我發(fā)脾氣……”

      我一邊說一邊哭,直到哭得說不出話來。

      玉葉站起身來,走到我的跟前,拉起我那雙被石灰燒得紅艷艷的手,眼淚也撲簌簌流下來。她撲進我的懷里,哭喊著連聲說:“對不起,姐,對不起……我錯了?!?/p>

      十四

      玉葉考上昶山縣最好的高中,昶山第一中學,召平鎮(zhèn)只有兩個人考入這所全縣最有名的高中,還有一個身材矮小的男同學。玉葉這次沒有考第一,而是第二名,因為考試那天她來了初潮,嚇得她心慌意亂,沒有把專注力用在考試上。直到晚上回到出租房,我看她有些魂不守舍,還以為她考砸了。經(jīng)我再三追問,玉葉告訴了我實情,我才跟她解釋清楚月經(jīng)是怎么回事。

      玉葉讀初中三年,發(fā)生了很多變故,我爹進了監(jiān)獄,彭大河變成了白癡。

      我燒了兩年石灰,一雙手已經(jīng)變成男人的手,也像男人們一樣不用再戴勞保手套,石灰也燒不疼了。石灰燒到第三個年頭,窯爐塌了,砸死一個工人,那個工人的孩子剛剛滿月。那天跟往常一樣,我推著一車燒好的石灰,剛剛走出窯爐門,背后就傳來一聲悶響,我幸運地躲過一劫。我和工友們搬了半天石頭,把那個剛剛做爸爸的工人挖出來,身體已經(jīng)僵硬了。隨后,公安局和勞動局的人來勘查現(xiàn)場,帶走石灰廠老板,拖欠我們兩個月的工資也隨之泡湯。

      工友們喝了散伙酒,我提議給死去的工友捐點兒錢,并帶頭捐了一百塊錢。有兩個人不太情愿,但還是捐了。工頭眼含著熱淚,領著大伙兒敬我酒,我把半缸子白酒一飲而盡,大伙兒說我比爺們兒還豪爽??偣簿璩鰜砦灏俣鄩K錢,大家委托工頭把錢交給死去工友的家屬,然后就散了。

      半個月后,我在召平鎮(zhèn)的聚龍酒店找到新工作。工資雖然不高,可也不必像燒石灰那么累,而且中午也管一頓飯。找一份端盤子的工作,我也是存了私心,這兩年在窯爐上日曬灰燒,我的臉面看上去又黑又糙,在酒店里端盤子洗盤子掃地抹桌子不用曬太陽,趁機保養(yǎng)一下皮膚,我畢竟是個只有二十六歲的姑娘。

      自打我到這里工作之后,彭大河幾乎天天光顧聚龍酒店,從中午喝到晚上,晚上再換一撥人,接著喝到深夜,而且每次都會點名要我給他的包間服務。如今,彭大河成了桃花塢說一不二的人物,自打他拿自家堂妹彭雪梅燒了第一把火之后,就開始上演全武行,動不動糾集村里的小混混兒使刀弄棒,搞得桃花塢烏煙瘴氣。自從農(nóng)村搞包產(chǎn)到戶責任制之后,各家種自己的責任田,村書記的作用逐漸弱化。大概是彭大河不甘心被弱化,他在村廣播室播出的第一個“社員通知”,就是責令每家每戶必須去桃花塢村委會購買化肥和種子。有幾戶姓莊的村民私自買了化肥和種子,彭大河帶著小混混兒們把化肥和種子搶來全部倒進臭水溝。那幾戶莊姓人家去鎮(zhèn)上告狀,鎮(zhèn)上的大小干部天天跟著彭大河吃吃喝喝,都替彭大河說話。村民們無奈,只好乖乖回村,去村委會統(tǒng)一購買化肥和種子。我上個月回桃花塢看我爹,我爹不住地嘆氣,說風水輪流轉(zhuǎn),如今的桃花塢又被姓彭的把持了。

      桃花塢受氣的不僅是姓莊的,姓彭的對本家彭大河也看不慣。彭啟德曾在村委會門口罵過彭大河,說他渾身戾氣,辱沒了祖宗德行。彭大河對別人耍橫,對這位伯父還是心存三分畏懼,當初斗起膽子拿彭雪梅燒了上任第一把火,主要是在村民面前立威。這一點,我爹預料得一點兒沒錯,他畢竟是桃花塢有政治經(jīng)驗的人。

      聚龍酒店表面上生意紅紅火火,但是吃飯喝酒簽字賒賬是慣例,幾乎沒有一家??褪墙o現(xiàn)錢的,賒賬的賬本厚厚的一摞。逢年過節(jié),聚龍酒店的老板就得買上像樣的禮物,挨家挨戶去送禮兼著要賬。常年賒賬的最終受害者,除了店老板,就是廚師和服務員,拖欠工資長達半年。掌勺的大廚好幾回要撂挑子,全賴店老板苦苦哀求,就差下跪了。

      彭大河也不例外,欠下聚龍酒店三四萬塊錢,依舊每天照吃照喝,照舊點名我去服務。服務就服務,這是我的本職工作,但彭大河話里話外擠對我,說我是他的老相識,一幫食客聞聽便擠眉弄眼,臉上堆滿淫笑。有一天晚上,彭大河在三樓一個包間喝酒,一桌子酒鬼喝得還剩下三個人,另外兩個人已經(jīng)神志不清,彭大河一把抱住我的后腰,一張臭烘烘的嘴伸過來親我的脖子。我的氣血一下子沖上腦門兒,順手抓住一個盤子甩到他的臉上。

      彭大河抹了一把臉上的湯湯水水,走到包間門口把門反鎖起來,笑著對我說:“從了我,你就是村書記的老婆,就不用在這里低三下四伺候人了。”

      我說“:你休想,我就是在這里端上一輩子盤子,也不會嫁給你?!?/p>

      彭大河的臉變成冷灰色:“那我今晚就把你辦了。”

      說完,彭大河朝我踉踉蹌蹌?chuàng)溥^來。我往后退了幾步,踩著椅子上了窗臺,打開窗戶后,連猶豫都沒猶豫,便從三樓跳下去。

      我在鎮(zhèn)衛(wèi)生院躺了八天,左腿骨折處打上石膏。住院的第二天,我爹來看我,受了這番委屈之后,看到我爹的時候,心里還是有了隱隱暖意。我爹問我怎么回事,我把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我爹又去問醫(yī)生,我會不會成瘸腿。

      醫(yī)生說我年輕,恢復得好應該不會留下殘疾,上年紀之后就不好說了。

      我爹木然地點點頭,就離開了。

      玉葉放學后,每天跑到醫(yī)院幫我喂飯喂水,端屎端尿,還時不時哭上一鼻子。我住院到第五天的晚上,突然聽到走廊里亂哄哄的吵嚷聲。

      不一會兒,聚龍酒店老板一步闖進來,臉上神色慌張,他對我說:“你爹把彭大河打死了?!?/p>

      彭大河沒有死,他只是昏迷,鎮(zhèn)衛(wèi)生院缺少必要的搶救設備,又轉(zhuǎn)送昶山縣人民醫(yī)院。原來,我爹來看我那天,從衛(wèi)生院出去后去了派出所報案。派出所一聽是彭大河,說是沒有出大事,也沒有造成直接傷害,無法立案。

      我爹說我女兒腿都摔斷了,現(xiàn)在躺在衛(wèi)生院,還不算是傷害嗎?

      派出所說,你女兒是自己跳樓摔斷的腿,彭大河跟你女兒是老相識,沒準是鬧著玩兒呢。

      我爹在聚龍酒店門口蹲守了三個晚上,前兩天因為人多,無法下手。第三天晚上,彭大河搖搖晃晃出了聚龍酒店的門,身邊只有兩個人,我爹拎著一根茶杯粗的棗木棍子沖上去,對著彭大河的后腦勺兒來了一棍子。彭大河一聲沒吭,軟綿綿地倒在酒店門口。

      我爹轉(zhuǎn)身去了派出所,把棗木棍子往值班室桌子上一扔,對警察說:“現(xiàn)在造成直接傷害了。”

      彭大河昏迷了十一天,醒來后一句話沒說,開始唱歌,從早到晚只唱三首歌:《十五的月亮》《月亮走我也走》和《血染的風采》。

      彭大河被我爹打傻了,派出所的警察來找我了解情況,但他們問了許久,也問不出結(jié)果,他們只了解到這些:聽說你跟彭大河是老相識,跟彭大河關(guān)系非同一般,聽說你跟彭大河的弟弟談過戀愛……

      彭大河被我爹打傻了,聚龍酒店老板找到我租住的房子,把我罵了一頓:“你真是個掃帚星,四萬七千三百六十一塊錢啊,都是彭大河簽字賒欠的,讓你爹一棍子全打飛了?!?/p>

      我在聚龍酒店白白干了半年,一分錢工資沒有拿到,除了每晚惹一肚子閑氣,還搭上一條腿。更慘的是我爹,涉嫌故意傷害罪,被判入獄七年。

      十五

      昶山縣一中給學生提供宿舍,我讓玉葉住到學校里面去,我一個人可以在外面租住條件差一點兒的房子,能節(jié)省一點兒開支。我在離學校兩站地的地方租到一間房子,嚴格來說不能算是房子,它更像一間土坯加木板搭起來的窩棚。接下來,我雇了一輛機動三輪車,把召平鎮(zhèn)的家當搬到縣城的窩棚里,算是又有了一個新家。我的腿正在康復,雖說走路還有點跛,傷筋動骨一百天,遲早會好起來的。我經(jīng)歷那么多難日子,每一次都能挺過去,只要挺過去,就會變得比原來更好。心被傷了那么多回,都能好起來,何況一條腿。

      我的腿勉強能走路的時候,我去監(jiān)獄看了我爹。原本想帶著玉葉一起去,可她說要在家讀課外書,我也就不好意思再強求。我買了兩條帶過濾嘴的鳳凰香煙,帶給我爹,監(jiān)獄里面不讓抽煙斗。見到我爹的時候,他瘦了很多,被剃了光頭,新長出來的頭發(fā)絲絲點點都是白發(fā)。

      我安慰他,說我的腿康復了,沒有留下殘疾。

      我還鼓勵我爹,好好服刑改造,爭取早日回家。

      我爹跟以往一樣沉默,幾乎沒有說話,直到探視時間快到的時候,他才說:“你回一趟桃花塢,把祖屋賣掉吧,貼補你和玉葉的生活費?!?/p>

      我說“:不可以賣掉祖屋,等你出獄,還要回去落腳?!?/p>

      我爹嘆口氣:“自打你娘死后,那個家就破落了,你們姐兒倆再離開,那個屋子里就剩下凄惶了?!?/p>

      入冬時節(jié),我找到一份新工作,刷油漆??h城剛開了一家塑鋼門窗廠,塑鋼門窗的塑料框架里面要插進一片U字形鐵片,鐵片要先刷一層油漆,防止鐵片生銹??h城里的工資比召平鎮(zhèn)的工資高一些,一個月兩百四十塊錢,而且不拖欠工人工資。我的腿已經(jīng)完全康復,走路跟從前一樣自如,腿也沒有變形。刷油漆的工作一天到晚站著,還要來回走動,一天工作下來,傷腿會隱隱作痛。

      塑鋼門窗廠距離我的住處不算遠,騎自行車需要二十分鐘時間,中間路過一個菜市場,我周六下班會進菜市場買菜,給玉葉禮拜天改善生活。

      今天又是周六,我鎖好自行車,把自己塞進熙熙攘攘的買菜人群。我買了一大包蔬菜,還買了一塊排骨,肋排太貴,我買了腔骨,腔骨上的肉也不少,還能把多余的肉切下來,給玉葉做炸里脊肉,這是她最愛吃的。我兩手拎著大大小小的塑料袋,走出菜市場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我的自行車不見了。我清楚記得停放位置,還特意把自行車用鏈鎖鎖在電線桿上,地上只看到被剪斷的鏈鎖,自行車被人偷走了。

      我站在菜市場門口的寒風中,心底涌起一股股的憤恨,這是我上個月剛剛買的一輛新自行車,舊自行車在我住院的時候被偷了。突然,我聽見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扭頭一看,竟然是歐陽。歐陽手里拎著幾個塑料袋,他也是來買菜的??吹綒W陽,我很是開心,這個小伙子臉上有一種讓人舒服的陽剛氣,讓我瞬間就把丟自行車的煩惱拋開了。

      我向歐陽訴說了我的遭遇,歐陽說縣城里的賊比縣城里的電線桿還多,讓我以后多加防范。

      歐陽也沒有想到會在這里遇上我,他得知我和妹妹搬到縣城住了,興致勃勃地抓住我的胳膊說:“那以后我們可以經(jīng)常見面了。”

      我說“:是啊,還可以經(jīng)常喝酒?!?/p>

      歐陽用他的自行車載我到了住處,看到我住的窩棚,他禁不住皺一下眉頭,問我晚上是不是很冷。

      我說我買了一床電褥子,只要鉆進被窩就不冷了。

      我們倆正說著話,玉葉就進門了,我介紹歐陽和玉葉認識。

      歐陽說“:你倆干脆去我們店里,咱們一起涮火鍋吧,我?guī)煾敢驳胗浤?,?jīng)常會提起你來?!?/p>

      我們家?guī)缀鯖]有親戚可走動,除了小時候在水生媳婦家吃過奶,玉葉還從未出門做過客,她很開心地答應了。玉葉斜坐在自行車橫梁上,我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歐陽騎著自行車,蹬得飛快。

      在一個拐彎處,歐陽大聲喊道:“前座后座注意,抓緊扶好拐彎了!”

      最后的“了”字拖著很長的尾音,歐陽諧戲著提醒我和玉葉,我自然而然地抱住歐陽的后腰,把自己的臉輕輕伏在他的后背上,一股屬于男人的味道和溫暖也擁抱了我,這一刻,我竟然想哭。真希望這個拐彎很長很長,就算是在原地打轉(zhuǎn),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吱”的一聲響,歐陽的腳蹬在地上,撐住自行車的中心,歡快地叫道:“火車到站,譚記鑄造,請乘客下車?!?/p>

      我從飛馳的夢中落到現(xiàn)實的地面,趕緊幫著歐陽從兩個車把上摘下塑料袋。

      歐陽打開門,沖著店鋪里面喊道:“師父,您看誰來了!”

      這是我第二次喝酒,兩次喝酒都在同一處地方。在聚龍酒店工作的時候,彭大河逼我好幾回,讓我喝酒,我都沒有答應,有一次還把酒潑到他身上。酒就是這么奇怪的東西,跟有的人喝得著,跟有的人喝不著。

      得知我爹判刑入獄,老鐵匠端起杯子一飲而盡,對我和玉葉說道:“你爹是條漢子,換作是我,我也會這么干!可惜我的一雙兒女全都死了,老婆不肯跟我再生孩子,還跟著販賣大米的私奔了,至今再無音信?!?/p>

      第一次聽見老鐵匠講自己的身世,雖是短短幾句話,卻也字字鉆心透骨,讓我不忍心再去問詢。

      老鐵匠用粗糙的大手抹了一把眼角滲出的淚痕,接著說道:“我這把歲數(shù)做得著你們的爹,你倆娃兒要是不嫌棄,就把這里當作自己的家,想爹想娘的時候,就過來走動一下?!?/p>

      我學著老鐵匠的樣子,也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對老鐵匠說:“只要您老不嫌我們姐兒倆,我們以后每個星期天都來看您,還有歐陽?!?/p>

      老鐵匠看了歐陽一眼,說道:“歐陽啊,師父舍不得你……”

      歐陽趕緊端起一杯酒,把老鐵匠的話打斷:“師父,我設計了一款青銅劍,護手柄用了饕餮紋,咱爺兒倆用半年時間,把這口青銅劍鑄出來,如何?”

      老鐵匠愣怔一下,看著歐陽,眼神里露出一絲奇怪的神色。

      入冬的第一場雪,下了一天一夜,我差點推不開房門。推開房門,我欣喜地看到歐陽,他正在雪地里跺著腳,似乎已經(jīng)在門口等了很久。他旁邊的自行車后座上綁著一只生鐵火爐,火爐上面還捆著一只蛇皮袋子。

      看到我開門,歐陽說:“給你送來一只火爐子,你去上你的班,我給你把爐子裝上,走的時候,我給你鎖上門?!?/p>

      窩棚里的溫度跟外面一樣冰涼,每天早晨起床都得鼓足勇氣,前天晚上電褥子的變壓器燒壞了,窩棚里失去唯一的熱源。我正發(fā)愁今天晚上怎么過,歐陽就送來火爐。我有個毛病,感動的時候講不出話來,我沖著歐陽點點頭,推著自行車上班去了。

      我懷著滿滿的感激,刷了一天油漆,一點兒都沒覺得累,特別想早點回到窩棚里,享受溫暖的火爐。下班路上,我去了一趟菜市場,買上幾個地瓜,想起火爐烤地瓜的香味兒,我就忍不住咽口水。

      看見窩棚里面亮著燈,我以為歐陽沒有走,心臟禁不住“怦怦”跳起來。我推開門,才發(fā)現(xiàn)窩棚里的人是玉葉,心中不免有些許失落。玉葉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瓶糨糊,正在用報紙糊窩棚的墻縫。

      看見我進來,玉葉笑著說:“把墻縫都糊上,風就進不來了?!?/p>

      玉葉長大了,她已經(jīng)知道心疼姐姐,我心里很是欣慰。當天晚上,我沒讓玉葉回學校,學校的宿舍也冷,還不讓用電褥子。我打開歐陽帶來的蛇皮袋子,里面裝著滿滿一袋子煤塊,最上面是細小的木柴,用來引火的。歐陽真是一個細心人,做事這般周到,一點兒都不像在這方水土上長大的男人。我總覺得歐陽很神秘,他像是受過很好的家教,對人熱情不失分寸,又很懂禮貌??傊谝黄鸬臅r候,感覺很溫暖,也很舒服。這樣的人,怎么會選擇做鐵匠,我真的想不通。

      這天晚上,玉葉沒有戴手套做功課,整個窩棚里暖意融融。

      玉葉放下書本,突然問我一句:“姐,你喜歡歐陽哥嗎?”

      我能感覺到自己臉上發(fā)熱:“嗯,挺喜歡。”

      玉葉俏皮地笑起來,她用一個嘴角叼著一支自來水筆,斜睨著我:“僅僅是喜歡嗎?你難道沒有愛上歐陽哥?”

      我往一側(cè)扭一下身子,避免讓玉葉看見我的臉“:你一個小屁孩,懂什么愛不愛,趕緊做你的功課?!?/p>

      玉葉很不服氣:“我都十八歲了,我們班上談戀愛的好幾對,誰是小屁孩了!”

      我趕緊反守為攻:“你是不是也談戀愛了?”

      玉葉笑笑說:“別跟我來這一套,我不會把自己的時間浪費在小縣城,不是早就答應你,我要去大城市讀大學。”

      差不多隔四五天,歐陽就會送來一蛇皮袋子煤塊,還有很細的木柴。每到這個時候,我就說不出想說的客氣話,但心里卻是滿滿的感激。突然想起,我至今還不知道歐陽叫什么名字。于是,我就問歐陽的名字。

      歐陽笑著說“:我叫歐陽清如?!?/p>

      我說這個名字怎么聽都像是女生,倒是很好聽。

      歐陽說“: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頂多算是中性名字?!?/p>

      我問道“:那我以后叫你歐陽,還是叫你清如?”

      歐陽說“:別人都習慣叫我歐陽,你隨便吧,怎么順口怎么叫?!?/p>

      我說“:既然別人都叫你歐陽,那我就叫你清如。”

      十六

      我的初吻給了歐陽清如,那一天是我的生日。

      我?guī)缀跬浟俗约旱纳?,我印象里,我娘在我生日的時候給我煮過面條,說吃了長壽面就能長命百歲。自打我娘去世之后,我就再沒有過過生日,哪怕是一句生日問候也沒有。

      我生日那天是禮拜二,我刷完最后一排油漆,換下工作服,剛剛走出車間,就看到歐陽清如推著一輛嶄新的女式自行車站在廠門口。

      我問他,你怎么來了?

      歐陽清如沒有回答我,他笑著對我說:“金枝,生日快樂!”

      我當時就蒙了“:今天是我的生日?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歐陽清如說:“你補填住院手續(xù)的時候,我看到了。”

      我的眼睛有些濕潤,語無倫次地表達我的謝意,跟往常一樣,每當我感動的時候,就不會講話了。歐陽清如把身后的女式自行車推到我跟前,說是送我的生日禮物。

      我急忙搖頭:“不行不行,這個禮物太大太貴了,我受不起。”

      歐陽清如佯裝生氣,說道:“好吧,我也不能騎一輛女式自行車,那我們就把自行車扔在這里,反正滿大街都是偷自行車的賊?!?/p>

      說完,歐陽清如支好自行車,轉(zhuǎn)身走開。

      我急忙叫住他:“好吧,我收下,清如,謝謝你!”

      那天晚上,只有我們兩個人吃飯,沒有玉葉,也沒有老鐵匠。歐陽清如帶我去了一家裝修很好的飯館,我們倆吃的涮羊肉,喝了六瓶啤酒。出門的時候,我已覺微醺,還有一種幸福的眩暈。歐陽清如騎上自行車,我坐在后座上,細細地品味著屬于我的幸福,覺得我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歐陽清如把自行車蹬得飛快,嘴里大聲喊道“:汽車拐彎,請抓緊扶好!”

      我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歐陽清如的后腰,再次把臉貼上他的后背,讓那股男人的味道和溫暖擁抱我。歐陽清如開始大聲唱歌:“春天的花開秋天的風以及冬天的落陽,憂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經(jīng)無知地這么想……”

      我和著歐陽清如的歌聲,跟著他一起唱道“:風車在四季輪回的歌里它天天地流轉(zhuǎn),風花雪月的詩句里我在年年地成長,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一個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

      我們倆把這首歌翻來覆去合唱了無數(shù)遍,才到我住的窩棚。歐陽清如生火點起火爐子后,說他要回去。我起身,送歐陽清如走到窩棚門口的時候,他突然轉(zhuǎn)身抱住我,還未等我做出反應,他的唇已經(jīng)堵住了我的嘴。我沒有做任何拒絕,也不想做任何拒絕,我們的唇和舌頭交織在一起。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我家那頭喝泔水的大白豬,還有……我一把推開歐陽清如。

      歐陽清如有些覺得意外,但他還是很紳士地笑著,趴在我耳朵邊上輕輕地說:“早點休息,做個美夢,生日快樂!”

      說完,歐陽清如便出了門,繼續(xù)唱著《光陰的故事》,消失在黑夜里。

      我總是給我身邊的人帶來壞運氣,我娘、我爹、玉葉、潘保東、彭大運、彭大河……我興許就像桃花塢的人編排的那樣,是一個命硬的掃帚星。如果我真的是掃帚星,那我是不是應該遠離歐陽清如?清如是我第一個喜歡的男人,很清晰地喜歡,很強烈地想跟他在一起,我不否認,我愛上了歐陽清如。

      接下來的每個星期天,我都要糾結(jié)上老半天:去不去見歐陽清如。

      不去見歐陽清如,或者疏遠清如,在我看來,是理智戰(zhàn)勝情感的高尚行為。既然我愛他,就不能讓他受到傷害,遠離我愛的男人,是我唯一能夠為歐陽清如做的事情。

      玉葉倒是很喜歡去譚記鑄造,這讓她有走親戚做客的感覺,而且還有好吃的火鍋等著她。所以,每當我遲疑不決的時候,總架不住玉葉在一旁慫恿:“你舉杯承諾過,每個禮拜要去看望老鐵匠,做人不能言而無信。”

      于是,我?guī)е袢~又去了譚記鑄造,玉葉跟老鐵匠說她在學校的趣事,老鐵匠跟玉葉講他如何給王銘章將軍鑄刀送刀,一老一小其樂融融。

      圍坐吃火鍋的時候,我對歐陽清如說:“也講講你的經(jīng)歷吧?!?/p>

      歐陽清如笑了笑,他瞅著老鐵匠的臉說“:我沒有什么好講的,如果不是師父收留我,我現(xiàn)在恐怕早就餓死在街頭了?!?/p>

      歐陽清如似乎在拒絕談自己的經(jīng)歷,老鐵匠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讓我覺得歐陽清如的身世越發(fā)神秘。有時候,神秘也是一種魅力,一種讓人欲罷不能要去探究的魅力。

      最近,我察覺到身體狀況有些糟糕,總是咳嗽。我想去醫(yī)院檢查一下身體,可是耽誤一天時間就少拿一天工資,我覺得不劃算。再說了,就算是檢查出我得了大病,我也不能倒下,我倒下,誰來供玉葉讀大學。等到玉葉大學畢業(yè),我也算對得起我娘,我心底那塊最大的石頭也就掀開了。我好想輕輕松松地活著,跟歐陽清如結(jié)婚,再生一個孩子……在對未來的美好暢想中,我睡著了。

      等我再次醒來的時候,覺得頭痛欲裂,我睜開眼,把自己嚇了一跳,我竟然躺在醫(yī)院里。歐陽清如端著一個搪瓷缸子走進來,說是他剛剛回去給我煮的小米粥。我掙扎著要坐起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兒勁兒沒有,而且渾身酸痛。

      我問歐陽清如,我怎么了?

      歐陽清如說,你煤煙中毒,昏迷了一夜。

      我又問歐陽清如,我煤煙中毒,你怎么知道的?

      歐陽清如放下搪瓷缸子,坐在床邊對我說“:冬天都是刮北風,我給你窩棚裝火爐子的時候,把煙筒口留在南墻上,這樣是順風,不會倒煙。我天不亮起夜的時候,發(fā)現(xiàn)刮起南風,就擔心你的窩棚倒煙。我趕過去看你,結(jié)果,叫不開你的門,我猜你可能中毒了,就把屋門踹開,背著你送到了醫(yī)院?!?/p>

      晚上,玉葉和老鐵匠來醫(yī)院看我,老鐵匠拎來一只瓦罐,他在瓦罐里面燉了一只烏雞。今天是周日,玉葉按慣例去了我住的窩棚,看到歐陽清如給她留的紙條,直接找到醫(yī)院來的。

      玉葉一進門就哭了,說自己不應該把窩棚的縫隙用報紙糊住,漏風漏氣說不定就不會中毒了。

      我渾身拿不出四兩力氣,實在無力安慰玉葉。歐陽清如勸老鐵匠和玉葉回去休息,他留下來陪床。玉葉死活都不肯走,堅持要留下來陪我。在他們推來讓去的時候,我再一次睡著了。

      等我再次醒來,已經(jīng)是第三天的早晨。歐陽清如坐在一個方凳上,上半身趴在我的床邊,一綹口水從他的嘴角流出來,在床上洇濕拳頭大小一片床單,睡容煞是可愛。玉葉坐在另一個方凳上,把歐陽清如一只胳膊當枕頭,睡得也正香甜。這個世界上,我最親近的兩個人,睡在我的床邊,我的心里覺得無比踏實。踏實過后,肚子覺得餓了,腸胃吱吱咕咕叫了幾聲。我屏住呼吸,生怕驚擾兩人的好夢,覺得讓我最親近的人多睡一分鐘,他們就會多一分精氣神。

      歐陽清如好像覺察到我醒了,驀然抬起頭來,望著我小聲說:“一直聽著你均勻的呼吸,突然聽不到了,以為你又暈死過去了?!?/p>

      我沖著歐陽清如笑了笑,輕聲說道:“辛苦你了,再睡會兒吧。”

      歐陽清如說:“我睡足了,我得趕緊給你熱雞湯去,你已經(jīng)兩天沒吃東西了?!?/p>

      歐陽清如說完,輕輕抬起玉葉的腦袋,放在床沿的被子上,讓她好繼續(xù)安睡。歐陽清如站起來的時候,一本書從他雙腿滑落到地上,我看到一個牛皮紙包的封面,封面上寫著六個漂亮的毛筆字:德伯家的苔絲。

      我問歐陽清如,這本書講的是什么故事?

      歐陽清如說,是一個像你一樣善良并堅強的女性,向自己命運抗爭的故事。

      我又問他,好看嗎?

      歐陽清如把書遞給我,說很好看,他已經(jīng)讀第三遍了。

      說完,歐陽清如一手拎著瓦罐,一手抱著棉衣,走出病房。

      我輕輕搖了一下玉葉,趴在她耳朵邊小聲說道“:玉葉,趕緊起床啦,幫我洗把臉,姐姐已經(jīng)兩天沒有洗漱了。”

      玉葉坐起身來,伸個懶腰,氣哼哼地嗔道“:就知道催我起床,對著歐陽哥哥就溫柔到讓人起雞皮疙瘩?!?/p>

      然后,玉葉學著我的口吻說道:“辛苦你了,再睡會兒吧。”

      我一把拍在玉葉胳膊上“:好??!原來你一直都在裝睡?!?/p>

      我在醫(yī)院住了三天,第四天說什么也要出院。住院不光要花錢,還要歐陽清如一天到晚受累陪護,眼看著他陽光的臉龐暗淡下來,讓我良心難安。第三天的時候,歐陽清如堅持讓醫(yī)生給我檢查咳嗽,確診是慢性肺炎,醫(yī)生猜測跟我刷油漆的工作有關(guān)。

      歐陽清如建議我換一份工作,我答應了他,他才同意我出院。

      十七

      這一年,我過得非常愉快,雖然工作很累,但我的內(nèi)心時刻充盈著喜悅。我和歐陽清如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我們的感情與日俱增,每天都想待在一起,哪怕是不說話,各做各的事,但只要能感受彼此的氣息就足夠了。

      經(jīng)我再三詢問,歐陽清如透露了自己的身世。

      原來,歐陽清如的父母都是北京的干部“,文革”期間下放在昶山縣勞動改造,他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全都下鄉(xiāng)當了知青,一個在廣西,一個在黑龍江。歐陽清如年齡最小,一直跟在父母身邊。有一年,上級來了一紙調(diào)令,說是要把歐陽清如的父母調(diào)往青海,繼續(xù)接受改造。當時,正值歐陽清如得了肺炎,父母想到青海那樣的邊遠苦寒之地,缺醫(yī)少藥,就把孩子托付給無兒無女的老鐵匠幫忙照看,他們老兩口便起身去了青海。于是,這些年來,歐陽清如一直跟隨老鐵匠生活,二人患難與共,情同父子。

      歐陽清如道出實情,也印證了我內(nèi)心的疑惑,要不昶山怎么會有一個講普通話,讀《德伯家的苔絲》這種書的青年呢。

      我問歐陽清如,這幾年開始落實老干部政策,你的父母落實沒有?

      歐陽清如說,這種事情審查過程很漫長,我的父母前年才返回北京工作。

      聽到這里,我心中頓時涼了半截,似乎已經(jīng)看見了我和歐陽清如的未來。

      我問他,你什么時候回北京?

      歐陽清如抬頭望了一眼天空,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縷清晰的愁云。

      歐陽清如說:“我父母從前年就開始催我回北京,可是我不想回去,我想留在昶山,留在你和師父身邊?!?/p>

      我的工作換了,還在原來的塑鋼門窗廠,只是不再刷油漆,而是去了另一個車間,用電鋸裁剪塑料框梁。油漆車間都是女工,裁剪車間都是男工,好在我已經(jīng)習慣干男工的工作,倒也不覺得十分累,而且工資還漲了三十塊錢。在裁剪車間干了不到半年,我又去了廠會計室做出納。廠里原來只有一個會計,是副廠長的小姨子。廠長說是為了規(guī)范財務制度,要設立出納員,他見我做事很踏實,得知我以前做過會計,就把我調(diào)到廠部做了出納。

      現(xiàn)在,一切都稱心如意,唯有歐陽清如的身世讓我隱隱覺得不安。

      有一天,臨近下班時候,我在辦公室里整理報表,門衛(wèi)小陶推開門閃進來,說是廠門口有人找我。我很是納悶,因為小陶認識歐陽清如,而歐陽清如也會直接到辦公室來找我,不用通過小陶。

      走出廠門,我看到四下無人,路邊停著一輛小轎車。就在我愣怔的片刻,轎車車門打開,走下來一位穿著時髦的中年婦女,戴著黑框眼鏡。中年婦女徑直朝我走過來,臉上帶著溫和的微笑,她走到我跟前兩步遠的地方站住,微笑著問我:“你是金枝嗎?”

      我說我是金枝,我問她,您是誰?

      中年婦女對我和藹地說:“我是清如的媽媽?!?/p>

      我太震驚了,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歐陽清如的媽媽,也就是我未來的婆婆。

      我說“:是嬸子啊,您是什么時候來的?您是從北京來的嗎?”

      我慌亂得有些語無倫次,急忙往轎車里張望一眼,想看到歐陽清如。我從歐陽媽媽的眼神里讀出了失望,我的心情更加緊張起來。

      歐陽媽媽臉上的微笑變成淺笑:“叫嬸子,我不習慣,你還是叫我阿姨吧,你會講普通話嗎?”

      我趕緊轉(zhuǎn)換成普通話,對歐陽媽媽說:“我會講普通話,嬸子,不,阿姨?!?/p>

      歐陽媽媽說:“你不用緊張,我們到車里說話,順便找個地方吃飯,一起聊聊天。”

      歐陽媽媽又往前走了兩步,抓住我的手,說道“:喲,瞧瞧這雙手,粗糙得哪像個女孩兒,看來清如說得沒錯,你是一個堅強、執(zhí)著、能吃苦的孩子?!?/p>

      歐陽媽媽一邊說著,一邊牽著我的手走向轎車。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坐進轎車里,可我已經(jīng)顧不上感受坐轎車的滋味,心里只剩下忐忑。轎車里還有兩個男人,一個是司機,副駕駛上坐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也戴著黑框眼鏡。他們一直沒有開口講話,歐陽媽媽也沒有介紹他們是誰。轎車七拐八拐,開進了昶山縣政府招待所。一路上,歐陽媽媽沒說話,我也不敢隨便開口。轎車停在招待所餐廳門口,副駕駛上的眼鏡男趕緊下車,給歐陽媽媽打開車門。

      歐陽媽媽對眼鏡男說:“小余,你跟小張去吃飯吧,晚上沒事了,你倆可以喝點兒酒,不用管我了?!?/p>

      小余滿臉堆笑,對歐陽媽媽說:“好的,馬主任,我和小張就在隔壁大廳里吃飯,有事您讓服務員叫我。”

      餐廳里走出一個穿西裝的胖子,操著一口濃重的昶山口音,對歐陽媽媽說:“馬主任辛苦啦,辛苦啦,菜都準備好,給您安排在北京廳,里面請?!?/p>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縣招待所,里面裝修得很豪華,比起聚龍酒店來,不知道高多少個檔次,招待所的走廊里都鋪著紫紅色地毯。此前,我只從門口走過幾回,據(jù)說這個招待所是專門接待上級領導,條件跟星級飯店一樣好。西裝胖子把我們領進北京廳,吩咐服務員趕緊上菜,便媚笑著退出房間。飯菜大概早就備好,不一會兒工夫,兩個服務員便擺滿一桌子菜。

      歐陽媽媽笑著對我說“:餓了吧?我們邊吃邊聊?!?/p>

      說完,歐陽媽媽便拿起筷子,開始搛菜,她先搛起一只海參放進我的碗里。我在聚龍酒店給客人上過海參,但是從未吃過,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兒。

      我問道“:清如呢?他不來吃飯嗎?”

      歐陽媽媽沒有看我,她正在給自己盛湯“:清如不來了,他回北京了?!?/p>

      我吃了一驚“:?。克趺匆矝]有說一聲,就回北京了?”

      歐陽媽媽說:“他爸爸找了一些老朋友,給清如在國家博物館青銅器研究室找了一個工作,連戶口帶關(guān)系一起調(diào)進北京,清如知道之后很開心,這不就先回去辦理入職手續(xù)去了。另外,加上他爸爸最近身體不太好,他也應該回北京看望一下?!?/p>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清如他……說要留在昶山,他改主意了?”

      歐陽媽媽勸我吃菜,我勉強咬了一小口蔥爆海參,覺得滑膩膩的,不好吃。

      歐陽媽媽說:“年輕人嘛,不定性,先前,他是說要留在昶山,還說自己有了女朋友,其實,他是對先前的工作不滿意,在昌平一家衛(wèi)星通信研究所,清如覺得昌平是北京的郊區(qū),跟在昶山縣沒什么區(qū)別,他爸爸這才動用關(guān)系,把清如的工作安排到了北京的市中心?!?/p>

      歐陽媽媽又為我搛菜,弄得我手足無措。

      歐陽媽媽接著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如果男人跟女人在一起,事業(yè)、前途、日子,越過越?jīng)]落,那這個女人就是掃帚星。作為女人,最大的善良就是幫助男人的事業(yè),成就男人的前途,金枝,你說是不是?”

      我聽到這些話有些刺耳,卻也覺得不無道理,就點了點頭。

      說到這里,歐陽媽媽從口袋里面掏出一張照片,遞給我:“我們不僅給清如張羅工作,連他的女朋友都物色好了,瞧,是他爸爸一個老戰(zhàn)友的女兒,爸爸是機械部副部級領導,女兒清華大學畢業(yè),現(xiàn)在國家旅游局工作,已經(jīng)是副處級待遇了,相當于你們昶山縣縣長的級別??汕迦缯f有女朋友了,我們也不好勉強,你們年輕人的事,我們做老人的不摻和,對于清如做出的選擇,我們原則上都是支持的?!?/p>

      此刻,我已經(jīng)食不甘味,面對一桌子從未品嘗過的美味佳肴,我竟一點兒食欲沒有。

      我聽歐陽媽媽繼續(xù)說道:“我這次來山東有公干,借機過來看看你,清如在信中夸你是一個善良、堅強的女孩,我知道我兒子的眼光,清如從小飽讀詩書,肯定不會看錯人。你呢,不要覺得自己是農(nóng)村小戶人家,將來進了北京城,進了我們一個高干家庭會受氣,我和清如的爸爸也都是有身份的人,不會看不起農(nóng)民的,你的工作和北京戶口嘛,我們也會想辦法幫你解決,北京馬上要召開亞運會了,需要人手。”

      大概是看到歐陽媽媽在不停說話,服務員給她端來一杯茶。

      歐陽媽媽接過茶杯,吹掉漂在上面的茶葉,輕輕呷了一口,接著又說:“對于你和清如的婚事,我和清如的爸爸只有一個要求?!?/p>

      我茫然地抬起頭,問道:“阿姨,您和叔叔有什么要求?”

      歐陽媽媽收起笑容,一臉嚴肅地說:“聽說你父親還在監(jiān)獄里服刑,而且是傷人致殘,我們開了一個家庭會議,我和清如的爸爸、哥哥、姐姐達成一致意見,那就是把你們的婚期往后推一推,推到你父親刑滿釋放后,再舉行婚禮。要不然,這事兒傳出去,說歐陽部長的親家在監(jiān)獄坐牢,這個臉面,我們歐陽家是丟不起的。”

      接下來,歐陽媽媽說的話,我?guī)缀跻痪涠既氩涣硕?,腦子里一片混沌。我只記得歐陽媽媽微笑著送我上車,還把剩菜剩飯讓服務員給我打包帶走。

      司機剛要開車,歐陽媽媽又打開車門,叮囑我說“:金枝,以后我們就是一家人,歡迎你到北京去玩兒,去家里做客?!?/p>

      十八

      回到窩棚里,我趴在床上號啕大哭起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哭。我哭了整整一夜,才算是哭明白,是我的自尊心受到侮辱和傷害。

      我頂著一雙爛桃似的眼去上班,剛到廠門口,小陶就迎上來,神秘兮兮地問我:“你坐上伏爾加轎車啊,你昨晚去哪兒了?”

      小陶是廠長的外甥,最近提拔成廠保衛(wèi)科科長,他長了一副不討人喜歡也不討人嫌的樣子。小陶明知道我和歐陽清如在談戀愛,可還是逮住機會對我獻殷勤。過往的時間長了,歐陽清如也能看出小陶的意思,因為小陶總拿言語揶揄他。歐陽清如不肯示弱,只要小陶拿話挑他,他也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小陶不讀書,歐陽清如天天都在讀書,所以在言語上,小陶不是歐陽清如的對手,幾個回合下來,小陶恨不得跟歐陽清如掄拳頭。

      我沒有理會小陶的諂媚,低著頭,推著自行車走進廠里。從我到會計室做出納第一天起,會計小喬對我就沒有過好臉色,她看我今天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倒是走過來噓寒問暖。我是個軟場子,小喬的幾句好話,我就把她平日里對我的敵視拋到九霄云外,對她講了我昨晚的經(jīng)過。

      小喬感慨地說:“不愧是北京的大領導,說話真是有水平,你未來的婆婆表面上是來看望你,其實,她是來警告你,讓你知難而退,不要耽誤人家兒子的前程?!?/p>

      我說不僅僅是這些:“歐陽媽媽在言談舉止間,讓我時時刻刻感受到她和我等級的懸殊,她在精神層面上,已經(jīng)把我死死地踩在腳下。”

      小喬說“:這件事兒也不能怪歐陽他媽,我聽說他們都跟門當戶對的人聯(lián)姻。歐陽要是娶了你,他們家不僅要失去一個強有力的親家,還要承受你爹蹲大牢的壞名聲,這個事兒要是擱在我身上,我也不干?!?/p>

      小喬這番見解不俗,不由得讓我佩服。

      小喬說“:不要用這種崇拜的眼神看我,我在北京當了四年通信女兵,整天看到的、聽到的,都是這些事兒,不新鮮?!?/p>

      小喬像是一個智慧的長者,她踱著步子走到我跟前,拍著我的肩膀說道:“金枝,咱一個農(nóng)村娃,總想吃上一口好的,可咱們得量著肚子吃炊餅,貪大吃了不消化呀?!?/p>

      小喬的話再明白不過,她是在提醒我,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中午的時候,小陶端著飯盒走進會計室,說是在食堂給我買了回鍋肉。

      小喬拿著飯盒往外走的時候,對小陶說“:小鬼,很能抓機會嘛。”

      小陶嬉皮笑臉問道“:什么機會?我對金枝的感情,那是感天動地?!?/p>

      小喬說得不錯,歐陽清如好幾天沒有來廠里接我,小陶大概覺得有機可乘,尤其是他看我今天哭腫眼睛,沒準是覺得時機成熟,所以才會信口開河。

      一周之后,歐陽清如從北京回來,他第一時間就跑到廠里找我。會計小喬知道我們倆之間會出現(xiàn)尷尬一幕,便借故躲了出去。歐陽清如先是向我道歉,解釋他不辭而別的原因,說是收到北京的電報,電報上說他父親病重,所以他才著急趕回北京。

      我問歐陽清如,你爸爸的病情怎么樣?

      歐陽清如說等他趕回北京,父親的病已經(jīng)好了大半,前一天就出院了。

      我用鼻子“哼”了一聲,發(fā)出一陣讓自己都吃驚的冷笑。

      歐陽清如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問道:“我媽跟你說了什么?她有沒有讓我們倆分手?”

      我說“:你媽沒有讓我們倆分手,相反,她歡迎我去北京,還答應給我解決戶口和工作?!?/p>

      歐陽清如長舒一口氣,笑著說:“還好,看來我媽跟我說的是實話,她已經(jīng)答應我,要給你找工作,還要把你的戶口遷到北京?!?/p>

      我問歐陽清如,你的工作安排好了嗎?

      歐陽清如說:“安排好了,在國家博物館上班,等我落穩(wěn)腳跟,準備把師父也介紹過去,看看能否在青銅器研究室做個顧問。玉葉的學習成績好,將來考北京的大學肯定沒有問題,你也準備一下,我們一家人以后就要在北京生活了。”

      我淡淡地推開歐陽清如的手,說道:“我不想跟你做一家人,我們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不可能在一起生活?!?/p>

      歐陽清如很是震驚,問我為什么說這么難聽的話。

      我對他說“:我們面對現(xiàn)實吧,像我這樣一個沒有固定工作的農(nóng)村女人,進入北京一個高干家庭做兒媳婦,我要承受的困難是你無法想象的,愛情是誘人的,可現(xiàn)實是殘酷的,丑小鴨變不成白天鵝,我們倆就此分手,各安天命吧?!?/p>

      歐陽清如的情緒很是激動:“我不允許你這樣說,我們從一場人性浩劫中走出來,我知道我需要什么樣的感情和什么樣的人,你的真誠、你的善良、你的執(zhí)著,還有你的堅強,是這個世界上最可貴的品質(zhì)?;蛟S,別人視你如敝屣,但你在我的心里,就像女神一樣高貴。我早就寫信告訴我的父母了,今生今世,我非你不娶?!?/p>

      我望著歐陽清如,英俊的臉被激動的情緒連累到變形,也沒能擋住他眼睛里面迸發(fā)出來的真誠。這一刻,我的心軟了,連日來累積起來的決心在瞬間即將崩塌,我忍不住趴在桌子上,悲傷得哭出聲來。今生第一次要在自己的感情面前做決斷,要與自己深愛的男人分手,感覺心被一雙手撕扯得生疼。又有什么辦法,正如小喬所言,大城市是個花花世界,男人在里面待久了,難免生出別的心思。到那個時候,這個本來就是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還能維持嗎?我可不要我的孩子在單親家庭中長大,眼前的玉葉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嗎?

      想到這里,我擦干眼淚,抬起頭對歐陽清如說“:我決心已定,咱們分手吧?!?/p>

      歐陽清如用幾近咆哮的聲音喊道:“為什么要分手?你總得給我一個理由吧!”

      就在這時,會計室的門被推開,小陶一步闖進來,他沖著歐陽清如嚷嚷道:“分手就是分手,分手就是不愛你了,你還在這里兇什么兇,難道你想動手打人?”

      我指著小陶,對歐陽清如說:“我變心了,我要跟小陶結(jié)婚?!?/p>

      歐陽清如的臉,瞬間變得跟墻壁一樣慘白,兩行眼淚奪眶而出,他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怎么可能,你愛的人是我,是我!”

      說完,歐陽清如轉(zhuǎn)身沖出會計室,小陶停放在門口的自行車被歐陽清如一腳踢倒。

      小陶站在屋里叫罵道:“你瞎驢亂尥什么蹄子。”

      這天晚上,我徹底失眠,睜著眼從天黑到天亮。想起歐陽清如對我的好,我便坐起身來哭一會兒。在這個世界上,從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關(guān)心我、愛我,包括我娘。很小的時候,我娘對我很是冷淡,我娘大概覺得因為懷上我,她才不得不委身我爹,所以,她時常愿意一個人發(fā)呆,也不愿意跟我親近。我爹更不消說,我娘在的時候,他還會低眉順眼討好我娘。自打我娘死后,他整天哭喪一張臉,幾乎沒再笑過。這個涼薄的世界冰凍了我的心。直到遇見歐陽清如,即便那個時候我還很小,但也能感受到他和老鐵匠給我的溫暖。一開始,歐陽清如在我心里是一個哥哥。后來,歐陽清如在我心里播下愛的種子,他成了我的愛人。現(xiàn)在,歐陽清如變成我生命的一部分,無論是靈魂還是肉體,要把他從我的世界分割開來,這樣的痛楚無異于地獄酷刑,痛徹心扉。

      兩天之后,歐陽清如又來了,他胡子拉碴,一臉憔悴,估計他跟我一樣,這兩天沒有睡踏實。小喬看到歐陽清如這副尊榮,趕緊找借口溜出去。

      歐陽清如開門見山,說他給父母寫信了“:我要留在昶山,留在你身邊。失去你,我回北京有什么意義?!?/p>

      我說“:你不要拿自己前途當兒戲,難道你想在昶山做一輩子鐵匠嗎?”

      歐陽清如說:“這兩天我已經(jīng)想清楚了,不能與自己愛的人在一起,就算你不做鐵匠,就算是當了將軍,當了市長,一輩子也是一具行尸走肉,我今天就讓余秘書回北京,不讓他給我遷戶口了。”

      我心中一凜,這不就是人們想要的愛情嗎,我為什么要視而不見呢?司馬相如與卓文君、梁山伯與祝英臺、羅密歐與朱麗葉,他們都可以豁出去愛一回,我為什么要前怕狼后怕虎。我哭著撲進歐陽清如的懷里,用力地捶打著他的胸膛:“不要離開我,一輩子也不要離開我……”

      歐陽清如在我耳邊柔聲說道:“不是我要離開你,是你要離開我。”

      那些托不上臺面的暗示,我無法用語言講出來,有些東西真的是只能意會。此刻,我只有一樣感受,用哭泣來宣泄我的委屈。歐陽清如輕輕地撫摸著我的后背,他的手是有熱度的,讓我有如沐陽光的溫暖和安逸。突然“,咣當”一聲,會計室的門被撞開,小陶帶著一幫工人沖進來。

      小陶手里拎著一根木棍,他用木棍指著歐陽清如,對工人們說道:“這個外地人,死乞白賴要跟我女朋友搞對象,他這是不把咱們昶山爺們兒當男人,兄弟們,你們說怎么著?”

      工人們?nèi)氯碌溃骸白崴?!打斷他的狗腿!給這個小白臉破相!”

      接下來的局勢,是我難以預料的,就像是瞬間跌入一個噩夢,一群人撲上來暴打歐陽清如,我發(fā)瘋似的喊著“:住手!快停下,他是我男人!”

      歐陽清如在醫(yī)院躺了一個禮拜,我第一次看到護士打開他臉上的紗布換藥時,我差點暈死過去,歐陽清如的左臉頰有一條長長的傷口,從額頭一直到顴骨,像一條僵死的蟲子趴在臉上。余秘書帶著幾名醫(yī)生走進病房,他用怪異的眼神看著我,滿臉嫌棄的神色。

      一名醫(yī)生對余秘書很客氣,說縣里醫(yī)院的水平有限,還說他們已經(jīng)盡了最大努力。

      另一名醫(yī)生對余秘書也很客氣,他建議轉(zhuǎn)院治療,去濟南或者北京。

      余秘書猶豫一下,對兩名醫(yī)生說:“下午馬主任就到了,等她指示吧?!?/p>

      歐陽媽媽到的時候,縣里的公安局局長陪著她,局長一個勁兒地承諾,說是參與打人的人全都抓起來了,必須嚴懲不貸。歐陽媽媽一臉冷峻,當她看到兒子臉上的傷疤時,禁不住叫出聲來。

      歐陽清如已經(jīng)能開口說話了,他安慰母親說道“:男人嘛,俊丑不重要,再說,我已經(jīng)有媳婦了,您老就不要擔心了。”

      歐陽媽媽沒有說話,她抬頭看我一眼,冰冷的眼神讓我禁不住顫抖了一下。

      隨后,歐陽媽媽走出病房,邊走邊對余秘書吩咐道“:把醫(yī)生給我叫來?!?/p>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歐陽清如,我握著他的手,哭著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清如,都是我不好,是我給你招惹了這場災禍。”

      歐陽清如笑一下,但他只能用右半邊臉笑:“不怪你,這是個誤會,等你跟小陶解釋清楚就沒事了?!?/p>

      這時,余秘書走進來,他告訴歐陽清如,說從省城調(diào)來一輛進口救護車,明天一早轉(zhuǎn)院去北京。

      歐陽清如不同意,說他只是皮外傷,留在昶山也一樣可以痊愈。

      余秘書說馬主任已經(jīng)決定了,她還聯(lián)系了北京最好的整容醫(yī)生,幫你處理臉上的傷口。

      正說著話,病房走進來兩個警察,他們問我是不是莊金枝,然后讓我跟他們走,說是要我配合調(diào)查塑鋼廠暴力案件。

      我看了一眼歐陽清如,他沖著我笑了笑:“去吧,正好跟警察解釋一下其中的誤會,讓他們不要為難小陶?!?/p>

      我點點頭,跟著警察出門了。

      警察把我?guī)宪?,另一名警察掏出一副手銬,把我雙手拷住,我心里頓時慌了,我叫喊著“:為什么給我戴手銬?”

      警察說:“因為你涉嫌參與暴力毆打歐陽清如?!?/p>

      我說這是誣陷:“我跟歐陽清如是戀愛關(guān)系,怎么會涉嫌毆打他?”

      警察說“:你是小陶的未婚妻,怎么又跟歐陽清如是戀愛關(guān)系?”

      我簡直怒不可遏,沖著警察喊道:“誰說我是小陶的未婚妻?”

      警察說“:小陶說的,小喬也能證明,你親口說的,你要嫁給小陶做老婆?!?/p>

      我說“:那是我一時的氣話?!?/p>

      警察說“:你是一個成年人,難道你不能為自己說的話負責任嗎?”

      我在派出所關(guān)了一天一夜,警察給我看了涉案人員的口供筆錄,他們都指認我是小陶的未婚妻。

      傍晚時分,歐陽媽媽來了,依舊是一副冰冷的面孔,還有更為冰冷的眼神。她看著我,足足盯了我一分鐘時間沒有講話。

      我先開了口,我說:“阿姨,對不起,是我連累了清如?!?/p>

      歐陽媽媽先是嘆一口氣,隨后說道:“自從上次見面后,我一直把你當成我們歐陽家的兒媳婦,回到北京后,我就舍出這張老臉,四處幫你找工作,還準備把你的戶口轉(zhuǎn)到北京,可我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p>

      我哭著說:“阿姨,我是冤枉的,他們都在撒謊。”

      歐陽媽媽說:“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你媽媽在當年那么嚴酷的環(huán)境里,都能生下野種,看來,風流放蕩是你們的家族基因。”

      聽到這里,我止住哭聲:“阿姨,你可以責怪我,罵我,但是,請你不要侮辱我的母親?!?/p>

      歐陽媽媽突然提高了聲音,用一種很尖很銳利的聲調(diào)說道“:你母親是怎么死的?她如果不跟人家偷情,她如果不懷上別人的野種,你妹妹從哪里來的?我哪一句話是不實之詞,是在侮辱你的母親?”

      的確,歐陽媽媽說的都是事實,一時間讓我無力反駁。

      歐陽媽媽接著說:“對于你,我是一忍再忍,我可以退讓到等你那個勞改犯爹出獄再結(jié)婚,可我無法容忍等到你出獄,再讓你跟我兒子結(jié)婚?!?/p>

      我震驚了“:我?我也會被判刑?”

      一時間,我凌亂了,我怎么會被判刑呢?我如果真的進了監(jiān)獄,玉葉怎么辦?

      歐陽媽媽干咳一聲,讓自己的語氣緩和下來“:看在你和清如戀愛一場的分兒上,我可以向當?shù)毓膊块T求情,說我們不追究你的刑事責任,但是,你必須向我兒子當面說清楚,你會跟我兒子徹底分手?!?/p>

      我被兩名警察帶著,再次走進昶山縣人民醫(yī)院。我求警察給我打開手銬,警察不同意,說我是暴力犯罪嫌疑人,必須戴手銬。就這樣,我戴著手銬走進歐陽清如的病房。

      歐陽看到我戴著手銬,也很吃驚,他問我,也像是在問警察“:怎么會是這樣?”

      我走到歐陽清如的床前,尚未開口說那套編好的話,眼淚先簌簌流下來。

      余秘書在一旁催促道:“你如果沒有話要說,我們現(xiàn)在就要轉(zhuǎn)院,已經(jīng)耽誤一天時間了?!?/p>

      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我看不清歐陽清如的神情,我用近乎顫抖的聲音說道:“清如,是我不好,我是一個壞女人,我不該在和你戀愛的同時,還跟小陶不三不四,這才招惹他對你施暴……”

      到此處,我已經(jīng)說不下去,只剩下哭泣。余秘書繼續(xù)催我,言語中很不耐煩。

      我對著歐陽清如說道:“我今天,一是來向你道歉,二是來告訴你,我們徹底分手吧,我是一個壞女人,我是一個掃帚星,誰沾上我都會倒霉的?!?/p>

      我只聽到歐陽清如喃喃地說道:“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隨后,歐陽清如就被護士推出病房,我也被兩個警察帶上警車。透過警車玻璃,我看到載著歐陽清如的救護車駛出醫(yī)院大門。我明白,今朝一別,我們便再無相見之日,所謂的生離死別,恐怕就是此時此刻的滋味吧。

      一時間,我覺得肝腸寸斷。

      十九

      玉葉考上了大學,考上了北京的大學,是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

      老鐵匠直夸玉葉有出息,能考上北京的大學,他說自己這輩子還沒有去過北京呢。

      玉葉安慰老鐵匠說,等我以后留在北京工作,我就接您老人家去北京玩兒。

      老鐵匠滿面紅光,樂呵呵地說道:“那敢情好哇,還能去看看你歐陽哥哥。”

      歐陽清如離開昶山一年多了,關(guān)于他的音信都是聽老鐵匠說的,歐陽清如每個月都會給老鐵匠寫信。信里面,他會詢問老鐵匠的健康,也會關(guān)心玉葉的學習,但他從來沒有問過我的近況。歐陽清如大概已經(jīng)把我放下了,可他卻依舊在我心里填得滿滿的。老鐵匠認字不多,每次都是玉葉幫著讀信,然后由老鐵匠口述,玉葉執(zhí)筆給歐陽清如回信。

      有一次讀信,玉葉讀道:“金枝怎么樣?她現(xiàn)在還在塑鋼廠工作嗎?”

      聽到歐陽清如問我的近況,我瞬間覺得心跳加快,嗓子眼發(fā)緊,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就知道,他不會這么快把我忘記,這一刻,我覺得既幸福又心酸。趁著老鐵匠和玉葉吃飯的工夫,我偷偷地抽出歐陽清如寫的信,我想看看他寫我的名字是什么樣的字跡,我還沒有見過他寫的字呢。我讀遍兩頁信紙,沒有找到玉葉剛才讀的那兩句話,原來是這個鬼丫頭騙我開心的。我的幸福只維持了一頓飯的工夫,又跌入低谷。后來,只要玉葉給老鐵匠讀信,我就會借故走開,去后院廚房燒菜做飯,或者打掃衛(wèi)生。走開不是不想聽到歐陽清如的消息,而是為了不讓自己尷尬。

      吃完飯,回家的路上,玉葉坐在后座上問我“:你真的愛上別的男人了,是嗎?”

      我反問玉葉:“你覺得這個世界上還有比歐陽清如更好的男人嗎?”

      玉葉越來越漂亮了,修長的身材比我還高,粉嫩的臉蛋比我還漂亮,挺直的鼻梁跟陳嘉樹一模一樣,杏核般的大眼睛簡直就是我娘的翻版。玉葉留起一頭長發(fā),不做功課的時候,就任由長發(fā)飄散開來,散發(fā)出少女才有的青春氣息。我從未留過長發(fā),一是早晨趕著上班沒有時間打理,二是洗頭的時候會浪費很多洗發(fā)水。最近兩年,我沒有買過新衣服,都是撿玉葉替換下來的舊衣服。玉葉讀大學,需要一筆不小的開支,我盡量從自己身上節(jié)省。

      距離開學還有一個禮拜的時間,我和玉葉商量后,決定動身去北京,提前租房子和找工作。一開始,玉葉不同意我去北京,她建議我留在昶山工作,還能順便照料老鐵匠,讓我每個月把生活費寄給她即可。我放心不下,玉葉從出生到現(xiàn)在,一直沒有離開過我的視線,我堅持要跟她一起去北京。我的堅持本來沒什么,因為這是我從小的意愿,陪著玉葉去大城市讀大學,永遠地離開桃花塢。玉葉偏偏考上北京的大學,我現(xiàn)在的堅持,到底是因為我的初心,還是有別的情愫摻雜其中,我不是特別清晰,畢竟歐陽清如也在北京。

      經(jīng)我再三勸說,玉葉同意跟我一起去監(jiān)獄看望我爹。上一次來探望,我把玉葉考上大學的事兒告訴了我爹,他很是開心。說來也奇怪,我爹進監(jiān)獄之前,一直哭喪著臉,進監(jiān)獄之后,他倒是學會了笑。這樣的變化,讓我恍惚覺得他前半輩子一直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最近這幾年才刑滿釋放??吹接袢~前來探視,我爹吃驚不小,他說了幾句讓玉葉注意身體之類的話,說得干干巴巴。兩人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十幾年不說話,此刻的叮囑寒暄,聽上去的確怪怪的。

      我爹問道“:大學要讀幾年?”

      我對我爹說:“玉葉考上本科,大學要讀四年。”

      我爹沉吟片刻:“玉葉大學畢業(yè),我也該出獄了?!?/p>

      對于我爹,我的感情也很復雜,我愛他愛不起來,恨他也恨不起來。歐陽媽媽以我爹蹲監(jiān)獄為恥辱,可我爹是因為我才進監(jiān)獄的。其實,就算我爹不蹲監(jiān)獄,我也不可能進入歐陽家,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和歐陽的愛情注定是個悲劇。

      玉葉自始至終只說了一句話,這句話是臨走的時候,她沖著我爹說的:“我第一次看見你笑?!?/p>

      離開昶山的最后一頓飯是在譚記鑄造吃的,這回沒有吃火鍋,老鐵匠從餐館里叫了一桌子當?shù)夭恕@翔F匠給玉葉送了一個紅包,玉葉推托不過,只好收下紅包。老鐵匠轉(zhuǎn)身又拿出一個牛皮紙紙包,說是前天鋪子里來了一個人,自稱是桃花塢村的莊水生,受你爹寫信之托,把你家桃花塢的祖屋賣了,賣祖屋的九百塊錢,供玉葉讀大學用。玉葉捧著牛皮紙包,臉上的神情很是復雜,她的心里此刻大概是五味雜陳。

      老鐵匠從柜子里取出一個長條形木頭匣子,抽開匣子蓋,從里面捧出一柄金光閃閃的古劍。

      老鐵匠凝望古劍,動情地說:“這是歐陽親手鑄造的青銅劍,也是他所有作品里面最好的一柄劍,他臨走的時候囑咐我,讓我過些日子再給你,留作一個念想?!?/p>

      我接過青銅劍,睹物思人,忍不住掉下淚來。三年前,歐陽清如和老鐵匠日夜守在爐臺旁,如醉如癡地鑄劍,連吃飯喝水睡覺都嫌耽誤工夫。那段時間,眼看著兩個人一天比一天消瘦,爐臺邊上扔著一堆廢棄的青銅劍殘品。后來,歐陽清如重新調(diào)整銅、錫、鉛的比例,再輔以老鐵匠祖?zhèn)鞯蔫T劍技藝,才鑄造出三柄青銅劍。

      老鐵匠說:“去北京,隔著近了,有空就去看看歐陽吧,做不成夫妻,就當兄妹處著,他心里一直有你呢?!?/p>

      我說“:人心那么小,不可能總裝著一個不相干的人?!?/p>

      老鐵匠嘆口氣,說道:“三年前,歐陽就該回北京了,他的父母已經(jīng)為他找好工作。結(jié)果,你和玉葉來縣城讀書,歐陽就找借口留下來,他的父母一催再催,歐陽卻鐵了心,要留在昶山。再后來,歐陽的母親答應歐陽,只要他回北京工作,就同意你們倆結(jié)婚,還答應給你辦理北京戶口,讓你去北京工作。歐陽答應了父母的要求,結(jié)果你卻提出分手。我搞不懂你們年輕人的想法,歐陽是個好孩子,他的父母也是通情達理的人,你們倆怎么就走不到一起呢……”

      在開往北京的火車上,玉葉問我:“你還愛歐陽哥哥嗎?”

      我說一切都結(jié)束了,不愛了。玉葉說:“好吧,你不愛歐陽哥哥了,我來愛,你以后可不許吃醋喲?!?/p>

      我突然間愣住了,片刻后才對玉葉說道:“歐陽清如曾經(jīng)給過我一本書,名字叫《德伯家的苔絲》,他說他讀了三遍,我讀了五遍,從中悟出一個道理?!?/p>

      玉葉問道,什么道理?

      我說“:愛情是階級的產(chǎn)物,不同階級發(fā)生的愛情,要么是悲劇,要么是性欲,要么是鬼混,總之,肯定不是眾望所歸的愛情。”

      玉葉瞪大眼睛,問道“:還有呢?”

      我說“:愛情要守得住,愛情不是偷情,有今天沒明天,我和歐陽清如之間,如果是真愛情,空間和時間都不會成為阻礙?!?/p>

      我說完這些話,換成玉葉愣怔半天。

      而后,她換了一個話題,問我:“我爹是誰?”

      我沒有著急回應,我想對玉葉說,我們的爹是莊正德,玉葉肯定鄙視我侮辱她的智商。玉葉已經(jīng)考上大學,無論是感情層面,還是法律層面,她都是一個成年人,我沒有理由不跟她講實話,可這實話該怎么講呢?我站起身來,走到兩節(jié)車廂連接處的鍋爐打開水,借機理一下頭緒,我得想一想怎么陳述這段往事,才能不傷害到玉葉,也不傷害到玉葉他爹,更不能傷害到我娘。我想到一個切入點,就是把我娘和我爹定位成兩個階級的人,陰差陽錯促成一段沒有愛情的婚姻……我搖了搖頭,不行,我這是在美化奸情,玉葉倒是不受傷害,我娘也不受傷害,玉葉他爹更不受傷害,可我爹受了傷害。我決定另找一個切入點,我爹已經(jīng)戴了綠帽子,作為女兒,我不能背后再給他傷口上撒鹽。

      我端著兩杯水,搖搖晃晃往車廂里走,突然,對面急匆匆走來一個中年男人,碰掉我一只水杯,熱水澆到我和他的腳面上,疼得他“媽呀媽呀”亂叫。

      我身后有一小伙子,瞬間掏出一卷手紙,俯下身來給我擦拭腳面。我來不及向小伙子稱謝,只能先向中年男人道歉。中年男人齜牙咧嘴站起身來,嘴巴里嘟嘟囔囔說著活該自己倒霉之類的話,朝著我擺擺手,往前走了過去。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給我遞手紙的小伙子很是面熟,卻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小伙子大概也覺得我面熟,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慌亂,迅速把眼神移到車窗外,對我的稱謝充耳不聞。

      聽見這邊有動靜,玉葉趕過來,她沖著把臉扭到一邊的小伙子叫道“:文革。”

      聽到玉葉叫文革,我才想起來,眼前這個小伙子竟是莊水生的兒子文革。小的時候,玉葉和文革常常一人把住水生媳婦一個奶頭,兩個人嘬奶嘬得吱吱有聲,這才是真正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

      文革也認出了玉葉和我,他用散亂的眼神瞅我一眼,叫道:“姐,玉葉,你們倆這是去哪兒?”

      玉葉驕傲地笑著,對文革說:“你不知道我考上北師大了?”

      文革問道“:北師大是個什么玩意兒?”

      我笑著彎腰,去撿掉在走道上的水杯,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腰包被劃開一條口子,我心里頓時涼了半截。我伸手一摸,腰包里牛皮紙包沒有了,那里面裝著我和玉葉的全部家當,我爹賣掉祖屋的錢、我?guī)啄陙淼姆e蓄、老鐵匠的紅包,總共一千兩百塊錢。我不知道北京租房的價碼,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找到工作,這筆錢要是丟了,玉葉怎么讀大學?

      想到這里,我感覺眼前發(fā)黑,兩腿犯軟,癱坐在地上叫道“:我的錢,我的錢被偷了!”

      二十

      玉葉問我,所有的錢都被偷了嗎?

      我說是,只剩下一點兒零錢。

      在開啟生活新紀元的路上,我們姐兒倆抱頭痛哭起來。一旁有人提醒我,讓我趕緊找乘警報警。我和玉葉在擁擠的車廂里走了兩個來回,才找到乘警。

      乘警問我在哪里被偷的。

      我說在11號車廂。

      乘警說,不是問你車廂,我問的是火車到哪個車站被偷的?

      我說快到滄州站的時候,我去打水,端著水往座位上走的時候,被人撞了一下,就發(fā)現(xiàn)錢被偷了。

      乘警問撞我那個人長什么樣?

      我說是一個留著小胡子的中年人。

      乘警又問,有沒有發(fā)現(xiàn)中年小胡子有同伙?

      我說沒有發(fā)現(xiàn),就算是有同伙,我也看不出來。

      乘警端起一只雀巢咖啡玻璃瓶,“咕咚咕咚”喝了兩大口茶,接著又把嘴里的茶葉吐回到雀巢咖啡瓶里,繼續(xù)一副不緊不慢的神情,問我為什么隨身帶這么多現(xiàn)金。

      我沒有回答乘警的提問,急切地說道:“警察同志,你不著急去抓賊,在這兒問東問西的,賊早跑了?!?/p>

      乘警抬起頭望著我說:“你說得沒錯,火車上的賊,都是在火車到站前下手,一得手,正好趕上火車到站。偷你錢的賊,早就在滄州站下車了?!?/p>

      聞聽乘警說的話,我和玉葉絕望地哭出聲來。

      我哭著問乘警:“我妹妹還要去北京讀大學,我怎么辦???”

      乘警說沒辦法,只能以后出門多留心,多提防。

      火車到了天津,玉葉沒有再說話,她眼睛盯著車窗外,心里大概是在怨我沒有保管好我們的錢。

      我不想因為把錢丟了,破壞玉葉初入大學的好心情,我用胳膊肘碰了碰玉葉,對她小聲說:“不用擔心,姐一到北京馬上找工作,不會影響你入學?!?/p>

      玉葉沒有看我,雙眼繼續(xù)盯著車窗外:“先想一想,我們今晚在哪里過夜吧。”

      我說:“你先去學校,大學里有你的宿舍,我一個人好說,哪里都能湊合一晚上?!?/p>

      玉葉轉(zhuǎn)過頭來,沖著我生氣地嚷道:“距離新生開學還有一個禮拜時間,我去哪兒找我的宿舍?你一個人去哪里湊合,去橋洞子底下?去路邊睡馬路?”

      玉葉聲音太大,周圍旅客沖著我們倆投來怪異的目光,我只好把話題岔開:“咦,文革呢?他去了哪里?”

      玉葉這才想起文革,她站起身來,看著文革剛才坐的座位:“不知道,我們報警回來就沒有看見他。”

      到了北京站,已經(jīng)是夜里十點多,我們姐兒倆拎著大包小包還有鋪蓋卷兒站在出站口,滿心彷徨。昨天那種即將奔赴北京的興奮心情蕩然無存,讓我對即將開啟的生活新紀元也信心全無。這一刻,我有一個清晰的認知,躋身大城市,錢對于我們窮人來說,是尊嚴也是安全。我對自己暗暗叮囑,一定要賺錢,賺很多錢,再也不要讓自己和玉葉陷入窘境。

      我讓玉葉看著行李,我找到一個戴紅袖箍的人,問他去北師大怎么走。

      紅袖箍撇著一口好聽的京腔,說去北師大的公交車晚上九點鐘就停了,要去只能明天一早走。

      我無奈地回去找玉葉,發(fā)現(xiàn)有幾個人圍著她介紹住宿的旅館。自從錢被偷之后,我便提高戒心,覺得這些人賊眉鼠眼很不地道,急忙拉著玉葉,拎著大小行李離開這些人。我和玉葉身上的零錢加起來只剩下八十七塊錢,我不想再去住旅館浪費錢,因為玉葉在大學里需要生活費。

      玉葉問我,不去住旅館,難道要睡大街上?

      我指著燈火通明的候車室,對玉葉說:“咱們?nèi)ズ蜍囀覍⒕鸵煌砩?,我明天送你去學校,把你安頓下,我一個人就好說了?!?/p>

      雖說已是初秋季節(jié),候車室里還是熱得像個蒸籠,汗味兒、煙味兒、腳臭味兒,熏得玉葉差點嘔吐。我還好,聞慣了油漆味兒,其他味道對我的嗅覺沒有任何威脅。好不容易等到一趟火車檢票進站,我和玉葉才搶到一張長椅。玉葉枕著一只旅行包,躺在長椅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我也躺在長椅上,卻不敢睡覺,生怕行李被人偷走。看到一個抱孩子的中年婦女走過來,我再也躺不住了,趕緊坐起來給她讓座。中年婦女連一聲道謝都沒有,她坐下來湊近我,從懷里的孩子身上掏出一個東西,問我要不要黃色錄像帶?

      我鄙夷地看她一眼,往一旁挪了挪身子。

      中年婦女說,不是賣給你看的,你帶回老家去,一盤帶子就能把你的車票賺回來。

      我把臉扭到一邊去,告訴中年婦女,我不會做這種事情。

      中年婦女一臉無所謂的樣子,站起身來,接著去搭訕其他人,繼續(xù)推銷她的黃色錄像帶。

      我看了一眼候車大廳里的時鐘,才是凌晨兩點半,距離天亮還早,可我的眼皮已經(jīng)沉重地幾欲合上。我站起身來,使勁地搓把臉,讓自己清醒過來,我得看護好我和玉葉的行李。就在這時,一個警察和兩個戴紅袖箍的人走過來,開始檢查候車人的車票,凡是沒有車票的人,一律被清理出候車室。我只好喚醒玉葉,拎著我們的行李走出候車室,我不想被人驅(qū)趕,那樣的場景,于兩個姑娘的臉面不好看。好在火車站的廣場足夠大,廣場的空氣也比候車室清新,我尋了一根路燈欄桿放好行李,又撿來一些報紙鋪在地上,讓玉葉接著睡覺,養(yǎng)足精神好去學校報到。出了候車室,我越發(fā)不敢睡覺,因為周圍總是有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的人,這些人手里沒有行李,一看就不像是正經(jīng)旅客。待玉葉睡著了,我開始翻手里的報紙,很多新聞都是關(guān)于北京如何籌辦亞運會的。在報紙的夾縫里,我看到幾條招聘信息,頓時讓我來了精神。很多工作都是我能干的,餐廳服務員、寫字樓保潔員、報社勤雜工等等,大多數(shù)工作都是底薪加提成,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北京居然有這么多工作機會。我把適合我干的工作信息全都收集起來,把玉葉安頓好了,我就去應聘找工作。

      天空放亮時分,玉葉醒了,我讓她看著行李,我去火車站臨街店鋪里買早餐,順便買了一份北京市旅游交通地圖。早餐只買了一份,一個茶葉蛋,兩根油條,我對玉葉謊稱我在店鋪里吃過早餐。等玉葉吃完茶雞蛋和油條,我翻看著交通圖,搞清楚去北師大的乘車路線。

      在公交車上,我安慰玉葉,說我今天就去找工作,保證不會耽誤她的生活費和正常開銷。

      玉葉狠狠白了我一眼,示意我在車上不要講這件事。

      在西直門轉(zhuǎn)車時,玉葉對我說:“姐,咱倆以后在北京說普通話吧,免得別人用那種眼神看我們?!?/p>

      我問道“:哪種眼神?”

      玉葉說“:鄙視外地人的眼神。”

      我說“:我們從小都是唱著‘我愛北京天安門長大的,北京是中國的首都,也是每個中國人的首都,他們憑什么鄙視我們外地人?”

      玉葉有些不耐煩:“總之,我們以后講普通話好了,你以后工作也要講普通話的?!?/p>

      我同意玉葉這個說法,因為有很多招聘信息要求應聘者講普通話,我點點頭,接受了玉葉的建議。

      玉葉接著說:“還有,以后不要總說找工作、賺錢、生活費之類的話。”

      我有些詫異:“賺錢、工作、生活,人生不就是這些東西嘛,有什么不好意思說的?”

      要乘坐的公交車來了,玉葉沖著我“噓”了一聲,示意我不要說話。

      大城市改變?nèi)苏婵?,這孩子一踏上北京的土地,怎么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早晨八點剛過,我和玉葉就找到北師大,看見大學校門,玉葉很是興奮。

      我問校門口的門衛(wèi),新生去哪里報到?

      門衛(wèi)說,一個禮拜之后新生才報到,現(xiàn)在沒有人接待。

      我問門衛(wèi),新生宿舍在哪里,能不能讓玉葉提前住進去?

      門衛(wèi)說,新生宿舍分配歸學生處負責,他不清楚。

      我正跟門衛(wèi)說著話,一位戴眼鏡的中年女人走過來,大概是看著我和玉葉拎著行李和鋪蓋,便問我們“:你們是來報到的新生?”

      我指著玉葉,對中年女性說:“我妹妹是來報到的新生,我是她姐姐,來送她報到的。”

      中年女人很和藹,她笑著問我:“聽你的口音是山東人吧?”

      我說我們是山東人,昶山縣的。

      中年女人說她姓姚,祖籍是濟南,現(xiàn)在北師大歷史系任教。

      姚老師問我們,怎么這么早來報到?

      我把緣由跟姚老師簡述一遍,沒有說錢被偷的事,玉葉不讓我說,她大概是覺得面子上不好看。

      接下來,姚老師帶著我們?nèi)チ私虅仗?,把我們的情況跟教務處一位老師講了一遍,詢問能不能先讓玉葉住到學生宿舍里。

      教務處的老師給主任打電話請示,主任好像同意了,那位老師又查到玉葉的宿舍房號,然后帶著我們一起去新生宿舍。姚老師一直陪著我們,讓我對她生出更多好感,北京大學里的老師素質(zhì)就是高,玉葉能夠進入這樣一所大學,我心里覺得很踏實。

      宿舍是八人間,只有玉葉一個人住,我有些不放心,因為她從未一個人單獨住過。

      我?guī)陀袢~鋪好床褥,歸置好行李,才問她“:你一個人住這里,晚上會不會害怕?”

      玉葉說沒事:“我已經(jīng)是個大學生,別再拿我當小孩好不好?”

      玉葉臉上有些不耐煩,大概是太過困頓勞乏的緣故。我讓她關(guān)好門,舒舒坦坦睡一覺,我說過幾天就來看望她。

      玉葉說“:你工作忙就不用來看我了?!?/p>

      我說“:我還沒有工作呢?!?/p>

      我拎著我的行李和鋪蓋卷,走出北師大的校門。臨出來的時候,我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留給了玉葉,只拿走六七塊零錢。玉葉讓我多帶一點兒,我說我有辦法,讓她放心。玉葉身上有八十塊錢,節(jié)省一點兒花,至少能夠支撐一陣子。只要找到工作,半個月后我就請求老板預支半個月工資,絕不能讓玉葉因為錢的事兒受煎熬。

      出了北師大校門,我在路邊找到一個僻靜處,拿出昨天晚上收集的招聘信息,比照著北京地圖,想先去距離北師大近的地方碰碰運氣。我按圖索驥,循著門牌號找過去,居然在距離北師大門口五六百米處找到一家叫“櫻花爛漫”的咖啡館。這家咖啡館招聘一名洗碗工,提供住宿,月工資兩百塊錢,沒有獎金和提成。我想,一個洗碗工沒有提成也算公道,我便提著行李和鋪蓋卷兒走進咖啡店。店里正在播放張國榮的《沉默是金》,大概是音響設備很高級,跟我在別處聽到的聲音不一樣,很好聽??Х鹊昀锟湛帐幨?,只有兩對學生模樣的情侶占據(jù)兩張桌子。

      吧臺里有一名穿黑色T恤的姑娘,敞亮的額頭,高挺筆直的鼻梁上有一雙烏黑的丹鳳眼,我心里暗暗為這個女孩的長相贊嘆喝彩。

      漂亮的姑娘溫和地看我一眼,猶疑地問道“:您有事嗎?”

      我沖著姑娘笑著說:“我來應聘洗碗工?!?/p>

      姑娘簡單地問了我?guī)拙?,大概是覺得我拎著行李站在店里不好看,她微笑著示意我跟著她走。姑娘帶著我穿過不大的廳堂,再通過一條狹長的通道,進入咖啡店的后院。后院是一溜小平房,大概有四五間的樣子,里面好像都住著人。

      姑娘推開一間房門,對著屋里喊道:“小關(guān),有人來應聘。”

      小關(guān)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長著一張圓潤的娃娃臉,留著一頭時時刻刻都要整理的長發(fā)。幸虧有眼鏡幫著眼睛擋住長發(fā),不然長發(fā)會一刻不停地騷擾眼睛。他穿著一件很時尚的綠色絲綢襯衣,一只手夾著一支香煙,正在屋里鼓搗一臺電腦。平時只在電視里見過電腦,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真的電腦,北京果然讓人長見識,一個開咖啡店的都會鼓搗電腦。小關(guān)抬頭看我一眼,眼神很是溫和,有一種讓人想與之親近的氣場。

      小關(guān)問我是哪里人,以前在北京做過什么工作。

      我說是山東人,昨天剛剛到北京。

      當他聽說我是陪妹妹來讀書的,而且我妹妹考入北師大中文系,小關(guān)便不再鼓搗電腦,跟我談起工資待遇,還有我的日常工作。

      穿黑色體恤的姑娘叫小薇,是小關(guān)的女朋友。小薇是北京人,就在咖啡店后面的胡同長大。小薇性格開朗,也很愛說話,不一會兒就把她和小關(guān)的情況跟我交了底兒。她說咖啡店是小關(guān)主張開的,卻不愿意打理咖啡店的生意,他只喜歡寫詩,而且是在咖啡店里寫詩。她還說小關(guān)也是北師大畢業(yè),學哲學的,分在一個學校當老師,小關(guān)不想當老師,想去電視臺當記者,最近正在辦理調(diào)動,所以整天待在家里。

      小薇不僅要做咖啡,還要收銀,不僅要收拾打掃,還要洗咖啡杯子,客人多的時候,小薇一個人忙不過來,這才要招聘一個洗杯子打掃衛(wèi)生的。小薇讓我把行李和鋪蓋卷放在過道的雜物間里,然后告訴我該做些什么,每當有客人結(jié)賬出門,便讓我把客人用過的杯子撤掉,再把桌子收拾干凈。

      洗漱間邊上是洗碗池,小薇說洗刷杯盤的時候不能發(fā)出聲音,也不要把水濺到走廊里。

      小薇還說,跟客人說話時要用普通話,發(fā)現(xiàn)客人遺失的物品,要在第一時間交給她。

      小薇打量著我,說我穿的衣服太土氣,

      讓我換一件像樣的衣服。我去雜物間,從包里找出一件平時舍不得穿的綠絲綢襯衣,領口和袖口帶荷葉緄邊,胸口還有玉蘭花刺繡,這是我在這個季節(jié)里最好的衣裳。換好綠絲綢襯衣,我還把頭發(fā)整理一下,走出來給小薇看。

      小薇看著我,搖了搖頭說:“我明天給你拿兩件T恤。”

      二十一

      晚上十點整,咖啡店送走最后一個客人,小薇吩咐我關(guān)店門,她便出了后門,算是打烊下班。把咖啡店里兩張高靠背沙發(fā)椅拼起來,就是我的床。天氣尚未立秋,北京的夜晚有些燥熱,我躺在沙發(fā)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心里一直惦記著玉葉。距離新生開學還有一個禮拜時間,整層樓里只有玉葉一個人,她會不會害怕呢?

      我爬起身來,穿好衣服鎖上店門,直奔北師大。雖說是首都,深夜的街頭還是冷冷清清,好在路燈還算明亮,讓我一個外地人不至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夜路。進了北師大的校門,頓時覺得熱鬧起來,隔幾十步就能遇見三三兩兩的學生,他們中氣十足地說笑著。從他們的說笑里,就知道有的剛從圖書館出來,有的則是去食堂吃夜宵。垂柳擋不住年輕的氣息,黑夜里也能看見青春的靚麗。

      我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嘆氣的聲音把自己嚇了一跳,我感嘆自己錯過了大學,這是一個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在一樓樓道口,遇見宿管阿姨,她攔住一個戴眼鏡的男生,男生手里捧著一只鋁質(zhì)飯盒,他要去五樓給一位女生送水餃。阿姨沒有讓眼鏡男上樓,安排了一位即將上樓的女生去叫那個幸福的女生下樓自取。阿姨大概把我當成了女生,審視地瞅了我一眼,我趕緊閃身進了樓道。上了四樓,樓道里靜悄悄不見一個人影,我找到玉葉的宿舍,輕輕地敲了兩下房門。屋里傳來玉葉緊張的詢問,當她聽出是我的聲音后,立刻打開房門,一下子撲進我的懷里,低聲抽泣起來。我輕輕地抱著玉葉,撫摸著她的后背,就像小時候哄她睡覺一樣。屋里沒有開燈,黑漆漆地什么都看不見。等玉葉情緒穩(wěn)定下來,我順手把燈打開,發(fā)現(xiàn)玉葉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看來她一直沒有躺下。

      我拉著玉葉的手,走到床邊坐下,問她怎么還不睡覺。

      剛剛止住抽泣的玉葉又哭了,她一邊哭一邊說道:“北京這么大,姐姐一走,我擔心再也見不到你了……”

      玉葉畢竟還是一個孩子,像依賴母親一樣地依賴我這個姐姐。

      我安慰著玉葉,告訴她,我在距離她很近的一家咖啡店找到了工作,會時不時地來照看她。

      玉葉依偎在我的懷里,就在我以為她要睡著的時候,她突然問道:“姐,你知道我的生身父親在哪里嗎?”

      我遲疑了片刻,對玉葉說:“有些事情不一定是你想象的那樣,不要聽信那些傳言。”

      玉葉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道:“那個與咱娘相好的男人叫什么名字?”

      我說“:他叫陳嘉樹,是北京的知青,那

      個時候姐姐還太小,其他的事情就不知道了?!?/p>

      咖啡店是我從事過的工作中最輕省的,洗杯子抹桌子打掃衛(wèi)生對我來說簡直就像休假一樣輕松??Х鹊昀锏目腿瞬欢啵艔堊雷訌膩頉]有坐滿過,就算是周日也門可羅雀。沒有客人進店的時候,我也替小薇和小關(guān)發(fā)愁,不忍心看他們的眼神,只好一遍又一遍拖地抹桌子。

      小關(guān)實在看不下去了,他對我說:“別拖地了,地面總是濕的,客人來了容易摔跤?!?/p>

      我趕緊換了一把干墩布,又把濕地面墩干。小薇有些過意不去,給我倒了一杯咖啡,這是我第一次喝醇正的咖啡,苦苦的酸酸的難以下咽,遠不如雀巢速溶咖啡好喝。小薇大概是看到我皺眉頭,給我的杯子加了兩塊方糖,又倒進一些牛奶,讓我再嘗嘗味道如何。果然,加了方糖和牛奶的咖啡,比剛才的純咖啡順口多了。

      小薇笑著對我說:“多喝幾杯純咖啡,你就能品出苦澀中的回甘和余韻,還有不同咖啡豆的不同味道,另外,烘焙程度、水的溫度、萃取方式,也能產(chǎn)生不同味道的咖啡?!?/p>

      小薇講解著,用一把鋁壺又給我做了一杯咖啡,她說:“這是摩卡壺,這種咖啡壺自一九三三年發(fā)明以來,已經(jīng)生產(chǎn)了上億把,遍布世界各地。這種萃取方式可以做出摩卡咖啡、黑咖啡、意式咖啡,你小口品嘗一下,看看跟剛才的咖啡有什么不同?!?/p>

      我接過咖啡,心里想著,就算是沒有客人也不能這么糟蹋咖啡呀,再說了,我壓根兒就不喜歡喝咖啡。我不忍心拂了小薇的好意,忐忑著呷了一小口,對小薇說:“這兩杯咖啡的錢,從我的工資里扣吧?!?/p>

      小薇聽完我說的話,笑得直不起腰來,她說“:你不要那么認真,一杯咖啡的成本沒有多少錢,讓你學會喝咖啡做咖啡,也是為了更好地服務客人?!?/p>

      這一天,店里只來了一位客人,點了一杯意式咖啡,小薇用眼神示意我來為客人做咖啡。第一杯咖啡被我做砸了,咖啡壺里的水位超過氣閥,加熱后咖啡噴滿了工作臺。第二杯咖啡也做砸了,咖啡壺里的水放少了,出來的咖啡只有小半杯。

      我小聲問小薇,可不可以往咖啡里面加

      一點兒水?小薇搖搖頭,說加水后的咖啡會改變味道。

      第三杯咖啡,我努力把握著添加進壺里的水量,總算勉強地做出一杯意式咖啡。客人的模樣像是一個大學生,臉頰和身材一樣消瘦,夾著一摞厚厚的書,一杯咖啡陪著他坐在那里看了一天書,一直到晚上九點。

      小薇說,這個客人應該是附近大學里的學生,經(jīng)常來店里看書,只點一杯咖啡,不會再消費其他。

      大學生夾著他的一摞書,伸著懶腰出了店門,就在我要關(guān)門之際,突然有四個年輕人擁進來。進來的四個人是三男一女,看他們臉上的神色都是凄苦相。

      小薇沖著一位瘦高的男人問道:“老楊,什么事兒?”

      老楊摘下眼鏡,擦了一下眼角,用低沉的語氣說道“:顧城走了?!?/p>

      小薇驚呼一聲,撇下老楊他們,直奔后院去找小關(guān)。

      小關(guān)小跑著出來,一臉驚恐相,嘴里不住聲問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接下來,他們賓主六人坐下來,開始談論那個叫顧城的人,眾人一會兒感慨唏噓,一會兒沉默垂淚。我待在一旁無事可做,只好給他們一人煮了一杯咖啡,小關(guān)曾經(jīng)吩咐過,只要是他和小薇的朋友進店,咖啡一概免費供應。老楊像是喝白開水一般,把一杯咖啡一飲而盡,接著把杯子遞給我,說還要一杯咖啡。

      小薇不無關(guān)切地對老楊說,咖啡喝多了會失眠。

      老楊眼角含著淚,說道:“今晚注定要失眠的?!?/p>

      賓主六人談論著那個叫顧城的人,一直到后半夜,老楊才站起身來告辭,說是要回家為顧城寫一首詩。眾人出門后,小關(guān)和小薇沉默著不說話,兩個人眼睛里都噙著淚水。

      小關(guān)點上一支煙,默默地站在門口,目送著朋友們,他的嘴里不停地念叨著:“理想主義者的時代結(jié)束了,那是在沙漠里盛開的花兒……”

      小薇站在屋里,她突然問我:“你知道顧城嗎?”

      我說聽著有點兒耳熟。

      小薇說,顧城是當代中國最著名的詩人。

      我還是搖了搖頭,因為我壓根兒就不知道什么詩人。

      我的無知讓小薇很無奈,她站起身來,眼睛望著石膏板吊頂,朗誦道:“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這句詩你總該聽說過吧?”

      我一邊用墩布拖地,一邊說:“這句詩,我聽過,是顧城寫的嗎?”

      小薇說:“是顧城寫的詩,他后來移民了,去了新西蘭的激流島隱居,誰知道他會做出這樣的傻事來?!?/p>

      小薇說著說著又哭了。

      北師大的新生終于報到了,我就不用每天晚上跑去陪玉葉。接下來,我只盼著時間過得快一點兒,半個月后就讓小薇給我預支一半工資,好讓我和玉葉都寬松一點兒。玉葉跟我商量過,說是學校有規(guī)定,如果接受畢業(yè)后定向分配去當老師,每個月學校補助四十一元生活費。如果將來畢業(yè)后不想定向分配做老師,就得自己負擔生活費。

      我對玉葉說,這是一輩子的大事兒,你得自己拿主意。

      玉葉說她不想當老師,選擇生活費自理。

      我算了一筆賬,玉葉一個月生活費四十塊錢,日用品加零花錢五十塊,我每個月給她一百塊錢足夠,正好是我半個月的工資。

      我在櫻花爛漫咖啡店工作到第十五天的時候,問小薇預支半個月工資的事兒,小薇很體諒我的處境,二話沒說給了我一百塊錢。當天晚上,我去北師大找玉葉,她們宿舍里人多,玉葉沒有讓我進門。我們倆在樓下小花園說了會兒話,其間,玉葉去小賣部買了兩支花臉冰糕,這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冰糕,又軟又糯又香甜。

      我問玉葉,花臉冰糕多少錢一支?

      玉葉說這個冰糕不叫花臉,叫娃娃頭,五毛錢一支。

      我聽了有些咂舌,我們昶山的冰棍才五分錢。

      玉葉撇了撇嘴,說五分錢的冰棍都是糖精加水,娃娃頭冰糕是牛奶和蔗糖做的。

      我說那也得少吃,現(xiàn)在天氣涼,女孩子吃得太涼會痛經(jīng)。

      玉葉說,管它呢,反正我的例假也不準。

      吃完冰糕,我從口袋里面掏出錢包來,數(shù)出來五十塊錢遞給玉葉,說這是這個月的生活費。

      玉葉接過錢,略帶忐忑地問我:“姐,再給我八十塊錢,好嗎?”

      我問她要那么多錢干嗎。

      玉葉有點不好意思,低下頭,訕訕地咕噥道“:咱們穿的直筒褲太土氣了,我想買條牛仔褲?!?/p>

      我從小就聽不得玉葉要什么,只要她想要,我就會盡最大努力滿足她。就算我一直以來覺得牛仔褲看上去挺不正經(jīng)的,但我沒有遲疑,把錢包里剩下的五十塊錢掏出來,塞進玉葉手里:“我只有這么多錢?!?/p>

      玉葉說“:我還有錢,加起來夠買一條蘋果牛仔褲了。”

      我問道“:你到底是要買蘋果,還是買牛仔褲?”

      玉葉說“:是蘋果牌的牛仔褲?!?/p>

      二十二

      天氣漸漸涼了。

      每天早晨,咖啡店門口的國槐樹會落一地樹葉,聽見清潔工掃地的聲音,我就該起床打掃衛(wèi)生了。小薇讓我晚一點兒起床,說咖啡店開門再早,也不會有客人。

      從小到大,我?guī)缀鯖]有睡過懶覺,已經(jīng)養(yǎng)成早起的習慣,即便是躺在床上也睡不著。七點半鐘,我就會打開店門,站在門口看著街上的人和自行車。我一直都隱隱地期待,期待在人流中看見騎著自行車上班的歐陽清如。我承認,我一直沒有忘掉歐陽清如,自從來到北京之后,只要有閑暇工夫,我都會想起他,想他是不是有女朋友了,沒準已經(jīng)結(jié)婚,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家三口正在公園里散步。

      此刻,我和他同處一座城市,歐陽清如知道嗎?

      國慶節(jié)放假兩天,小薇讓我?guī)е袢~去故宮轉(zhuǎn)轉(zhuǎn),她怕我錢不夠,還把剩下半個月的工資提前預付給我。

      我和玉葉約好四點起床,順便去天安門廣場看升國旗。在我還沒有來北京之前,就憧憬著去天安門廣場看升國旗。等我身臨其境后,我才發(fā)現(xiàn)天安門廣場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大。廣場上早已聚集了很多人,大家操著不同的口音吵嚷著,在國旗護衛(wèi)隊捧著國旗走出來的那一刻,廣場上立刻安靜下來。護衛(wèi)國旗的年輕士兵都很帥,他們走得非常整齊,讓人看著就來精神。在國旗升起來的那一刻,一股自豪感莫名其妙地涌上來,淚水模糊了雙眼。

      看完升國旗,距離故宮開門時間尚早,我和玉葉溜溜達達去了廣場南邊,在一家小店里吃早餐。

      吃完早餐,我和玉葉繞著廣場西側(cè)往故宮走,順便看看人民大會堂,因為剛才已經(jīng)路過廣場東側(cè)的革命歷史博物館。廣場上拍照的商販不停地攔住我們,問要不要拍照。玉葉相中一個細高挑的小伙子,以天安門為背景,讓他給我們倆拍了一張留念照。接下來,我們走過長安街地下通道,進了天安門,排隊買票進故宮。我在人少的地方取出錢包,抽出兩張十元的鈔票,小薇早就告訴我,故宮的門票十塊錢一張。輪到我買票的時候,售票員說門票今天漲價,而且整整翻了一倍,二十塊錢一張門票。

      看到我有些猶豫,玉葉在一旁催促我道“:好不容易來一趟,二十就二十吧?!?/p>

      故宮真大,我和玉葉逛了一整天,走到腿肚子抽筋。臨近黃昏時分,我們姐兒倆坐在御花園的浮碧亭里捶腿,工作人員開始往外清理游客。

      我對玉葉說:“這二十塊錢的門票沒有白花,咱倆第一撥進來,最后一撥出去?!?/p>

      回去的路上,我已經(jīng)餓得前心貼后背,玉葉比我年輕,她的飯量比我還大,我問她要不要吃點東西。

      玉葉說,回學校食堂吃,食堂里的飯菜比外面干凈,也比外面便宜。

      玉葉還說,讓我跟她一起去學校食堂,吃完了再回咖啡店。

      我心里暖暖的,玉葉終于知道心疼和體諒姐姐了。

      坐在公交車上,玉葉問我還有沒有錢,她說現(xiàn)在流行高彈力健美褲,她想買一條。

      小薇預付了我剩下半個月的工資一百塊,我們兩個人的故宮門票花去四十,吃早餐、照相、買飲料又花了十塊,剩下的五十塊錢,打算留給玉葉買生活日用品。

      我對玉葉說:“姐姐到現(xiàn)在都是預支工資,你得省著點兒花錢,等我手頭寬裕一點兒,你再買健美褲好不好?”

      玉葉神情有些沮喪,倒讓我有些不忍,我接著對玉葉說:“健美褲多難看,把屁股和腿繃得緊緊的,跟沒穿褲子似的,讓人家看腚啊?!?/p>

      玉葉瞪著眼睛沖我嚷嚷道:“好了好了,別說了?!?/p>

      我們倆都不再說話,沉默著下車,沉默著走到北師大門口。天色完全黑了,校門口有十幾個學生,圍著一個坐在地上的人說話。

      我和玉葉本來已經(jīng)走進校門,我突然聽到一聲熟悉的鄉(xiāng)音:“……今年剛剛考上你們北師大,人長得很俊……”

      我拉住玉葉,重又走出校門,借著路燈的光,我看到坐在地上的人蓬頭垢面,一只眼睛腫得只剩下一條縫,脖子黑乎乎的,像是糊著什么東西。

      坐在地上的人還在說話:“你們行行好,幫我打聽一下,她叫莊玉葉,是俺們昶山縣人……”

      玉葉尖叫出聲來“:??!你……是文革?”

      文革用一只眼睛認出我和玉葉,掙扎著站起身來,說道:“玉葉,金枝姐,俺找了你們好幾天,俺不知道北師大這個玩意兒好幾個門,俺今天剛換到西門,就碰上你們了。”

      文革的一只眼和半邊臉都是腫的,笑起來很是詭異。等他站起來,我才發(fā)現(xiàn),文革脖子上黑乎乎的東西是血痂。

      玉葉急切地問道“:你這是怎么了?”

      文革抬起頭來,用一只眼睛警惕地逡巡著四周,說道:“俺餓了,咱們找個飯館,一邊吃飯一邊說話吧?!?/p>

      我抬頭看著玉葉,希望她主動邀請文革一起去學校食堂吃飯。

      玉葉沒有看我,她指著不遠處一家山東燒餅鋪子,說那里的烤火燒餅好吃。

      我們?nèi)齻€人要了十個烤火燒餅,玉葉還點了一盆疙瘩湯??净馃灡任覀冴粕降男×艘蝗?,我又要了十個,才夠我們?nèi)齻€填飽肚子。

      我看到文革只用左手吃東西,右胳膊一直垂著,我問他,手怎么了?

      文革打了一個很響的飽嗝,滿不在乎地說“:大概是斷了?!?/p>

      我吃了一驚,問他怎么斷的,為什么不去醫(yī)院。

      文革沒有回我的話,他用一只左手松開皮帶,把手伸到褲襠里。

      玉葉又氣又急,漲紅了臉斥責道:“你干嗎?沒有素質(zhì)!”

      文革帶著他從小慣有的嬉笑,說道:“急個啥,小時候,你天天看我的小雞雞。”

      玉葉騰地站起身來,把手里的半塊烤火燒餅扔進疙瘩湯盆里,疙瘩湯濺了我和文革一身。我一把抓住轉(zhuǎn)身要走的玉葉,示意她先坐下。文革仍舊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他從褲襠里掏出來一個報紙卷兒,遞到我和玉葉跟前。玉葉倒是坐下了,卻把臉扭到一邊,一副氣哼哼的樣子。

      我瞅了文革一眼,他那張變形的臉上僅剩下的眼睛里充滿善意,我沒有接他的報紙卷兒,只是對他說:“把剩下的燒餅吃完,我送你去醫(yī)院?!?/p>

      文革大概是領會了我和玉葉的厭惡,他縮回手來,把報紙卷兒外面的兩層撕掉,里面還是報紙。

      文革把半邊臉上的嬉笑收回去,把報紙卷兒推到我的跟前,小聲說道:“這是你們被偷的錢,一分不少,一千兩百塊?!?/p>

      原來,文革加入一個鐵路扒竊團伙,他跟火車上偷我錢的竊賊們是一伙的。這一點,其實我在火車上就有一些預感,只是不敢再往深處琢磨。

      文革說,當他在火車上認出我和玉葉的時候,他的同伙已經(jīng)割開我的腰包得手了,他想阻止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文革知道,這筆錢是我和玉葉的全部家當,而且是要供玉葉到北京讀大學的。隨后,文革在下一站偷偷溜下火車,當天就跟他的同伙會合。文革說,他跟扒竊團伙的老大說了,這筆錢是熟人的,是要到北京讀大學的錢。作為剛?cè)牖锏男〉埽宋⒀暂p,老大壓根兒就沒有當回事,隨手給了文革一百塊錢,算是這一單“買賣”的酬勞。文革不肯罷休,天天跟老大嘮叨,說自己跟事主從小喝一個奶頭的奶水長大,情同兄妹,希望老大網(wǎng)開一面,把這筆錢還給事主。老大實在被文革嘮叨煩了,便給他一個大嘴巴,讓手下把文革臭揍一頓,轟出團伙。文革不甘心,趁著老大一伙上車“干活”的空當,他潛進老大的落腳點,在床墊子里找到一堆錢,他數(shù)出來一千兩百塊,用報紙卷成卷兒,藏在褲襠里。文革順順當當溜出門來,不湊巧在胡同口遇上干完活回來的老大,老大從文革的眼神里就明白他干了什么,雙方便動起手來。文革說,扒竊團伙回落腳點,都是分散開回來的,他在胡同口只遇到團伙里的五個人。五個人圍住文革下了死手,打斷他一只胳膊。老大彎下腰來,正要搜他身的時候,胡同口來了幾個聯(lián)防隊員。文革知道這是自己唯一逃命的機會,他沖著聯(lián)防隊員大聲喊“搶劫”,賊老大帶著手下趕緊四散逃竄,文革也趕緊爬起身來,一路逃到北京。進了京城,文革打聽著來到北師大,每天蹲守在校門口候著玉葉。

      聽完文革的講述,我早就原諒了他,心里只有痛惜。玉葉把報紙卷兒拿過去,伸手要打開來看,文革急忙攔住她,小聲提醒道“:財不外露,回去再看吧,一千兩百塊一分不少。”

      文革在北醫(yī)三院住了一個禮拜,胳膊接好后打上固定石膏,只需時間靜養(yǎng)就能恢復,但是他被打傷的眼睛視力下降到只能看見光影。我每天往醫(yī)院跑兩趟給文革送飯,他的飯量很大,不管我?guī)ザ嗌亠埐耍寄艹詡€精光。

      文革問我,他住院花了多少錢。

      我說:“你不要管錢的事兒,先把傷養(yǎng)好?!?/p>

      趁著我不在的時候,文革去住院部咨詢,知道住院費已經(jīng)花了九百多。

      文革對我說,他身上只有兩百塊錢,剩下的八百塊錢算是借我的,他以后肯定會還我。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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