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
一個常常需要搭高鐵南北奔波的音樂家有如此發(fā)現(xiàn):
離火車開車還有五分鐘時,總有人開始匆匆忙忙地奔跑。我就想,急什么,五分鐘,夠演奏莫扎特交響曲的一個樂章了!
的確,如果在腦海中奏起莫扎特的交響曲,想象這個樂章從頭到尾的音樂,你會發(fā)現(xiàn)五分鐘長得很!
音樂是時間的藝術(shù),音樂還常常是玩弄時間、把時間拉長或壓扁的魔法師。音樂當然可以把時間拉長,塞了那么多音符、旋律、和聲、段落與懸宕變化,時間的質(zhì)地變得濃稠了,我們必須以數(shù)倍的專注來對付同樣的一段時間,于是就覺得莫扎特音樂的五分鐘比平常的五分鐘長那么多!
音樂也可以壓縮時間。音樂具備強烈的方向性,就像對時間進行不同的操控,好的演奏清楚地呈現(xiàn)方向,音樂總是朝著某個地方去,總是引領(lǐng)聽眾向某個令人向往、期待的目的地前行,在到達之前,或許突然轉(zhuǎn)了個彎,浮現(xiàn)新的探索目標,或許折回打轉(zhuǎn),甚至迷路,然而無論如何,音樂不該也不會呆板停滯,更不會讓人無聊地意識到時間存在與流淌的實況。因此在不斷漲縮變化、一直制造方向期待的音樂中,時間被遺忘了,一回過神來,半小時、一小時就過去了;而且在音樂終止的瞬間,我們的精神尚在逡巡漫步,心中油然涌現(xiàn)最真實、最具體的呼喚:“不要停下來,這樣的時光不要那么快消逝!”
一代代的音樂家都清楚自己和時間的關(guān)系,也就不斷發(fā)明各種操弄時間的魔法工具。貝多芬喜歡用八分音符接三連音再接十六分音符的方式,制造巧妙卻節(jié)制的漸快效果。到浪漫主義時代,演奏中彈性速度的應(yīng)用可以自由拉長、縮短音符的節(jié)拍。另外,休止符在音樂中的地位與重要性,也不斷升高,因為音樂家發(fā)現(xiàn),讓流動中的聲音突然靜止,是最具戲劇性的手法,仿佛讓時間同時被凝固,創(chuàng)造出完全背離物理原則的感受。
現(xiàn)代音樂里,有凱奇的經(jīng)典作品《四分三十三秒》。這是一首鋼琴曲,一位鋼琴家?guī)е氡砩吓_,在琴前坐定,然后將琴蓋蓋上,同時按下秒表,盯著秒表等四分三十三秒后,起身鞠躬離場。
那是四分三十三秒的靜默。一首完全由休止符構(gòu)成的樂曲。聽起來像惡作劇式的噱頭,鋼琴家根本沒有彈下任何音符,只是輕松地坐在那里,太混時間了吧!
然而這是形式構(gòu)造下的靜默,不是一般的靜默。這是有開頭有結(jié)尾,而且是由鋼琴不發(fā)聲所制造出的靜默,規(guī)范了聽眾感受這份靜默的方式。更重要的,這是由音樂史上各種休止符試驗后,衍生出來的一種時間魔術(shù),讓我們離開原本的環(huán)境,以音樂式、聆聽式的心情來面對那四分三十三秒的時間。
凱奇的《四分三十三秒》創(chuàng)作于1952年,早在他之前半個世紀,法國人阿萊斯就寫了一段九小節(jié)長的《給聾人的葬禮進行曲》,從頭到尾都是空白的。更有趣也更重要的,還有1919年捷克作曲家舒爾霍夫的“五首風(fēng)景小品”。
這五首小品中間的一首,標題為《未來》的,演奏起來不會發(fā)出任何聲音?!段磥怼泛蛣P奇的作品不同,雖然靜默,卻有明確的樂譜,而且樂譜不只像阿萊斯那樣畫了幾個小節(jié),而是每個小節(jié)都被填滿了——填滿了長長短短的不同休止符。全休止符、二分休止符、三連音休止符、附點休止符,乃至三十二分休止符。這是一段靜默,沒錯,然而在舒爾霍夫的想象中,是非常復(fù)雜、復(fù)雜到簡直忙碌的音符,串連成這片靜默。
舒爾霍夫的靜默,先于凱奇,卻比凱奇的更前衛(wèi)、更豐富。凱奇作品中的四分三十三秒,對聽眾和演奏者,是同樣“震耳欲聾的靜寂”。可是舒爾霍夫的作品,對聽眾和演奏者,或者說對單純聆聽的人和了解樂譜的人,展現(xiàn)出不同的靜默形式。
一般人聽到的,是延續(xù)、無從打斷、沒有被破壞的靜默。樂譜上寫的,卻是用各種方式切分開來的,或長或短的休止符,以它們自己的原則聯(lián)系在一起,才產(chǎn)生的靜默。靜默中,舒爾霍夫并沒有讓時間還原成物理間隔,由秒表的刻度來記錄,而是讓在靜默中流淌的時間擁有一種自己的音樂邏輯,走著和手表、時鐘不一樣的段落節(jié)奏。
看著舒爾霍夫的樂譜,我們可以,我們必須想象一種非天然、人造的靜默。靜默不是被動的沒有聲音、聲音被抽離的狀態(tài),靜默是由幾百個主動、刻意的休止符悉心連綴起來的。
看著舒爾霍夫的樂譜,我們還能順著追索、感受那長短不一的靜默。一連串三十二分休止符構(gòu)成的靜默,被切得細細碎碎的快速休止,無可避免地給人一種神秘的忙碌感,空無中的忙碌,或者是接近現(xiàn)代人工作脈動的荒蕪。長一點的靜默,占滿一小節(jié)的全休止符,難免讓人為之屏息,拉長呼吸的節(jié)奏。是了,面對同樣的靜默,我們的身體卻會有不同的反應(yīng)。我們身體或快或緩的反應(yīng)差異,使得靜默、靜默中的時間有了快慢差異。
這是音樂操弄時間的終極實驗。透過這個靜默實驗,我們得以探觸音樂的神秘本源,聲音靜止,但我們作為一個人的生命與感受,不會隨之停歇。我們還在呼吸,還在思考,也就還在時間中記憶、體驗或期待。音樂明示、暗示導(dǎo)引我們呼吸的速度,也就同時改變了我們主觀生命與客觀時間之間的關(guān)系。音樂還引發(fā)我們對生命有了或平靜或激動的思考,逗誘我們回憶過去、凝視當下或盼望未來,不同的思考、不同的感受,就帶來時間不同的流逝速度,甚至是不同的流逝方式。
音樂停止,靜默襲來,但只要那靜默在音樂的架構(gòu)與設(shè)計中,它就能讓我們更接近、更了解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