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玉
(北京大學 社會學系,北京 100871)
在傳統社會,家務勞動主要由家庭中的女性成員如妻子(或母親)完成,丈夫(或父親)則主要擔當養(yǎng)家糊口的角色,形成了傳統的“男人養(yǎng)家,女人持家”的勞動性別分工格局。這一勞動性別分工格局合法性的社會文化基礎是人們對于“男人以社會為主,女人以家庭為主”說法的廣泛認可和支持[1](PP 585-595)。從性別社會學視角看,“男人養(yǎng)家,女人持家”是性別觀念的核心內容。性別觀念是一個社會中人們對有關男人和女人應當有怎樣適當的規(guī)范、社會分工、行為模式和兩性關系模式的信念和看法[2]。性別觀念折射出一個社會性別平等程度的狀況,并與諸多社會經濟實踐關系密切,顯著影響人們的家務勞動分工[3](PP 652-688)[4][5][6](PP 638-650)工作意愿和職業(yè)成就動機[7]、勞動參與決策和職業(yè)地位獲得[8](PP 50-55)。
國內一些學者探討了性別觀念的現狀及形塑機制[9]、兩性性別角色觀念在1990-2010年20年間的變遷及向傳統回歸現象[10][11](PP 29-36)[12]。楊菊華等學者發(fā)現,城鎮(zhèn)女性的性別觀念更為現代,農村男性的性別觀念更為保守;受教育程度、職業(yè)地位越高,性別觀念越現代[10]。但是,性別 觀念并未隨經濟的發(fā)展和收入的提高而得到相應的提升,其分析建基于宏觀因素(各省人均GDP、各省平均受教育水平)和微觀因素(本人經濟社會地位與家庭背景)與性別角色分工觀念之間的兩兩相關分析。賈云竹、馬冬玲以城鎮(zhèn)女性為研究對象,描述了1990-2010年城鎮(zhèn)女性在性別分工維度上的傳統回潮現象,并呼吁學界對發(fā)生上述變化的原因進行進一步探析[11](PP 29-36)。許琪的研究考察了同世代變化和世代更替效應,并從個體的性別、城鄉(xiāng)、職業(yè)、受教育程度、家庭社會經濟地位等要素對于“男主外,女主內”和“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兩個指標在2000-2010年的變化進行了分析[12]。顧輝則從國家制度和市場轉型的宏觀視角出發(fā),探討了近年來性別觀念向傳統回歸的原因[13]。
既往研究的主要特點是:(1)對性別觀念變遷的研究尤其關注了女性對象,考察女性性別觀念的現狀及其在歷史脈絡中變化的趨勢,以男性性別觀念的變化作為核心關 注的研究很少;(2)對性別觀念變遷的分析,側重描述,較少解釋。少量關注性別觀念變遷原因探究的文獻,在解釋因素的考量上,或偏重個體性因素,或偏重國家制度和市場轉型因素,而欠缺就國家制度、市場轉型對于兩性勞動力市場地位的形塑以及因勞動力市場地位變化導致性別角色地位實踐在家庭層面變化的可能后果的探究。
本文重點考察20世紀90年代以來男性對男人作為家庭供養(yǎng)者角色(即男人養(yǎng)家)的態(tài)度變化。特別關注:(1)男人養(yǎng)家觀念的代群之間變化和代群內的變化。代群之間變化表現為當下各代群的人相比于20年前在支持男性養(yǎng)家上的變異,代群內的變化表現為當下各代群人的性別觀念隨時間而發(fā)生的變遷。(2)通過多變量分析,考察本人絕對地位與夫妻相對地位對于男人養(yǎng)家觀念的影響及其在歷史脈絡中的變遷。
劉愛玉、佟新曾以性別地位實踐分析框架解釋中國人性別觀念的型構,指出三類社會結構/關系對形塑人們的性別觀念起到重要作用。一是建立在性別、年齡、家庭背景等基礎上的先賦地位。二是個體通過努力建立的更為外向廣泛的社會關系及因此擁有的自致地位。三是具有不同先賦地位與自致地位的兩性在互動實踐中形塑的家庭夫妻關系及由此形成的夫妻地位差[9]。
本文認為,男性的自致地位體現了其在勞動力市場中的經濟地位,是性別角色分工的社會實踐,可視為絕對地位。夫妻地位差體現了由先賦地位和勞動力市場地位境遇交互作用所形塑的家庭性別角色分工實踐,可視為相對地位。絕對地位和相對地位的交互影響,對性別角色責任期待進行形塑。
絕對地位要素中最受學者們關注的是教育、職業(yè)與收入。教育對兩性的性別平等觀念有著促進作用[14](PP 312-329),并通 過兩方面對性別認知產生影響。一方面,教育能夠使受教育者熟悉不同于自身的經歷,了解更多促進平等和消除偏見的觀念,能夠促進角色定位的開明化,提高主體對性別平等的要求和對現實不平等的感知能力。另一方面,通過競爭性的教育科層體系,使得被教育者相信源于個人天賦和努力程度的不平等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受教育程度高的人更可能進入社會精英階層和從現實的不平等安排中獲益,并因此降低其消除不平等現象的行動意愿[15](PP 193-215)。教育程度 高者往往有著更高的職業(yè)地位,能夠獲得更高的收入。教育程度和職業(yè)地位越高者,無論男性還是女性,均應有越為現代的性別角色態(tài)度。
相對地位要素中最為核心的是夫妻職業(yè)地位差和夫妻家庭經濟依賴。一些女性主義學者認為,男性的權力、女性對男性的依賴(經濟依賴、政治依賴、家庭與工作場所依賴)以及女性與男性的親密互動形塑了其對于性別不平等的意識,但是上述假設卻未曾得到過驗證[15](PP 193-215)。國外的相關研究顯示,不管是男性還是女性,只要社會經濟或政治地位低下,就不得不表現出依賴和被動的特征。男性如果掙錢比妻子少,為家庭所做的經濟貢獻小,就會弱化其傳統的養(yǎng)家糊口角色,也可能會欣賞妻子為家庭所做的經濟貢獻,并因此持有更為平等的性別角色態(tài)度[16](PP 261-279)[17](PP 29-43)[18](PP 759-779)。阿勒·桑頓(Arl Thornton)等運用數十年跟蹤調查的面板數據進行研究后發(fā)現,妻子受教育程度的提高會促進丈夫性別觀念的現代化,丈夫收入的提高會加劇妻子性別認知的傳統化[19](PP 211-227)。這些研究說明,女性絕對地位的提升,可以改變 其在家庭中的相對地位和家庭內性別分工,促使更為平等的性別觀念形成。相反,男性若因絕對地位低下而引發(fā)夫妻相對地位下降,則會促生男性更趨平等的性別角色觀念。夫妻相對地位對性別角色觀念的影響是:往往處于地位弱勢的一方,會更趨向于形成傳統的性別角色觀念;處于強勢的一方,則更趨向于形成現代的性別角色觀念。
本文利用1990年、2000年和2010年三期中國婦女社會地位調查數據,分析男性對于男人養(yǎng)家觀念的變遷及其影響因素。該調查由全國婦聯與國家統計局聯合開展,是每十年一次的專注于婦女發(fā)展和性別平等重要議題的專題性社會綜合調查。三期地位調查的抽樣方案均采用了分域、分層多階段PPS抽樣,雖具體方案有所不同,但都具有很好的全國代表性[11]。三期中國婦女社會調查全國性有效樣本分別為23740人、19449人、26166人,年齡在18-64周歲的在婚男性有效樣本分別為8712人、6405人、10090人,女性有效樣本分別為9762人、7600人、10940人。本文同時利用北京大學家庭追蹤調查2014年數據(以下簡稱“CFPS2014”)對男人養(yǎng)家觀念的最新狀況及其影響因素進行分析,通過兩個重要的不同來源數據的呈現情況,評估來自三期中國婦女社會地位調查數據發(fā)現的穩(wěn)定性?;诒狙芯亢诵年P注,最終選取了CFPS2014數據中7666個夫妻配對樣本。
三期中國婦女社會地位調查對兩性性別角色觀念狀況及其變遷給予了高度關注,設計了諸多問題考察性別角色觀念的不同層面。本文關心的是男性對于男人養(yǎng)家的態(tài)度及其變化,考察男性對于性別角色分工責任的期待以及隨著社會經濟發(fā)展而可能發(fā)生的變化。過往研究在討論類似論題時,以男性對于養(yǎng)家責任的認知作為測量,最常用的測量題項是“男人以社會為主,女人以家庭為主”[11](PP 29-36)[12][16](PP 261-279)。以三 期中國婦女社會地位調查而言,由于各期調查對性別觀念的測量指標不統一,使得性別觀念的歷史比較面臨諸多困難。但三期調查在男人養(yǎng)家觀念的測量上基本保持了一致,第一期和第二期調查詢問的都是“男人以社會為主,女人以家庭為主”,第三期調查詢問時用的題項是“男人應以社會為主,女人應以家庭為主”,比第一期、第二期各多了一個“應”字。有學者認為這一細微變化有可能會影響其測度的實質出現偏差,從而影響其可比性,但是具體會產生多大程度及什么方向的偏向,則還有待研究[20](P 362)。本 文認為,雖然三期調查在詢問題項上有細微差別,但不同歷史年代、不同社會經歷、不同特性的個體對于“什么是以社會為主,什么是以家庭為主”的內涵依然會有大致相似的理解,并可進行比較。CFPS2014對于男人養(yǎng)家的詢問題項與中國婦女社會地位調查的第一期與第二期題項一致,可以進行佐證。
絕對地位以教育、職業(yè)和收入三個方面進行測量。教育程度區(qū)分為4個類別:小學及以下、初中、高中/技校、大學??萍耙陨希宦殬I(yè)區(qū)分為四類:管理與專業(yè)人員、辦事人員、工人、農業(yè)勞動者;收入以被調查者回答的年總收入測量,1990年城鎮(zhèn)訪問對象的總收入以每月收入乘12個月獲得,模型分析時,收入計量單位為萬元,并根據物價指數對不同年份的收入進行調整。
相對地位主要考察夫妻就業(yè)參與和夫妻家庭經濟依賴。夫妻就業(yè)參與區(qū)分為4個類別:(1)夫妻均工作;(2)丈夫工作、妻子不工作;(3)丈夫不工作、妻子工作;(4)夫妻均不工作。夫妻家庭經濟依賴采用Brines在1994年研究時曾經使用的方法,計算公式為(本人收入-配偶收入)/(本人收入+配偶收入),其值為-1到+1。-1表示男性對妻子在經濟上的完全依賴,+1表示男性向妻子提供了完全的經濟支持,0表示雙方在經濟上彼此沒有依賴。正值越大,說明男性對于家庭的經濟貢獻越大;負值的絕對值越大,說明男性對于家庭的經濟貢獻越小。為更好地刻畫夫妻家庭經濟依賴狀況,本文還計算了全部或基本依靠丈夫收入比例與全部或基本依靠妻子收入比例。所謂全部或者基本依靠,主要是指本人或者妻子收入在夫妻收入中所占比例不超過20%。
在考察男人養(yǎng)家觀念的群際變化和群內變化時,年齡以5歲為間隔,區(qū)分為9個人群。在進行多變量分析時,不再分類。出生地區(qū)分為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兩個類別。
中國市場化導向的改革始于20世紀80年代,在90年代中期加快了步伐,改革對不同社會群體成員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并重構了兩性在勞動力市場中的地位及其在家庭中的地位關系。
就絕對地位而言,市場化轉型過程中,計劃生育政策實施導致家庭生育子女數量減少,國家經濟發(fā)展以及20世紀90年代開啟的教育擴張,增加了人們接受教育的機會,年輕一代女性受教育水平與男性趨近。與1990年相比,男性受教育年數平均增加2.2年,女性 增加2.8年。教育提升和產業(yè)轉型使更多女性獲得職業(yè)發(fā)展機會,從事專業(yè)和管理職業(yè)者有所增加,大量年輕女性加入服務行業(yè),男性從事專業(yè)和管理職業(yè)者有所下降,但大量農村年輕男性加入制造行業(yè),成為新一代工人。收入水平也有明顯提升,按1978年可比價格計算,男性2010年收入相比于1990年增加3.6倍,女性增加2.6倍。
男性和女性各自絕對地位在20年間均有不同程度提升,但其在職業(yè)和收入方面相對地位上的差距卻并沒有相應縮小。一是夫妻就業(yè)參與差距擴大。因為國家在勞動組織中的逐步退出,對女性的保護弱化,效率優(yōu)先的勞動力市場機制使得女性在就業(yè)競爭中處于弱勢地位,在面臨子女生育和家庭責任壓力的情況下,因為缺乏足夠的家庭支持和購買市場服務的經濟能力,而不得不退出勞動力市場[21][22]。從男性樣本看,2010年時丈夫工作、妻子不工作者較1990年增加7.3%;從女性樣本看,2010年這一比例為27.7%,比1990年增加19.7%。二是夫妻家庭經濟差距擴大,妻子對丈夫的經濟依賴增加。以男性樣本為例,全部或基本依靠丈夫收入的女性(指妻子收入在夫妻收入中的比例低于20%),由1990年的14%上升到了2010年的32.8%,而全部或基本依靠妻子收入的男性比例,只比1990年增加了0.3個百分點。丈夫收入占夫妻收入百分比的均值,由1990年的60.7%上升到2010年的69.5%;而妻子收入占夫妻收入百分比的均值,則由1990年的39.3%下降到30.5%。按照Brines計算的經濟依賴,由1990年的0.21上升到2010年的0.39。以女性樣本為例,也有類似情狀。詳見表1。
表1 兩性絕對地位、相對地位諸層面比較(1990-2010年)
說明:1990年的配偶工作狀況,是根據被調查對象回答的情況進行粗略估算的,因為詢問的是配偶目前或者最后的職業(yè),因此一些目前不在業(yè)的人可能不會直接回答不在業(yè),而是會填寫目前或最后職業(yè)。目前只是將家務勞動者、待業(yè)、離退休退職、喪失勞動力、其他未在業(yè)者界定為不在業(yè)。
男性養(yǎng)家觀念在1990-2010年的20年間發(fā)生了顯著變化。從男性樣本看,支持“男人以社會為主,女人以家庭為主”者(“非常同意”與“比較同意”合計)比1990年增加了16.1個百分點;從女性樣本看,增加了11.9個百分點。20年間兩性對于“男人養(yǎng)家”的觀念有了更多認可和支持,表現出性別角色分工觀念向傳統回潮的趨勢,男性回潮的速度大于女性,這種趨勢在北京大學動態(tài)跟蹤調查CFPS夫妻配對樣本中也得到了進一步確證。18-64周歲在婚男性非常贊同男人養(yǎng)家者占48.5%,比較贊同者占23.2%,兩者合計占71.7%;其配偶贊同男性養(yǎng)家者的相應比例為49.6%和22.3%。
不同代群的人對于男性供養(yǎng)者角色的態(tài)度變化有如下特點:(1)所有年齡組群的男性,約六成支持“男人養(yǎng)家”,在態(tài)度上表現出較高的一致性;40歲以上年齡組群的女性,態(tài)度與男性非常接近,40歲以下的年輕女性,支持“男人養(yǎng)家”的比例稍低。(2)男人養(yǎng)家觀念的變化,既發(fā)生在群際之間,也發(fā)生在群內之中。對男性而言,群際變化的速度隨年齡而提升,55歲以上者尤甚。在群內的變化上,1990年40歲以下各組,經過20年之后,其組內變化也隨年齡而提升。對于女性而言,40歲以上者的態(tài)度群際變化程度大,40歲以下者小,30-34歲組甚至是負值,24歲及以下女性的男人養(yǎng)家觀念向傳統回潮的速度較慢。
總體而言,男人養(yǎng)家觀念的群際變化和群內變化都很大,對于男性而言,群際變化要大于群內變化,即以男人養(yǎng)家為核心表征的性別角色分工觀念的傳統回歸,一方面是因為當下各代群的人相比于20年前更多男性家庭供養(yǎng)者角色;另一方面是因為現在年輕男性的性別觀念變得越來越與年長男性相似,但性別角色分工觀念的傳統回歸推手主要是年輕男性性別觀念的傳統化。對于女性而言,雖然也是群際的變化大于群內的變化,但是相比于男性而言,其群內變化的幅度更大一點。詳見表2。
表2 支持男人養(yǎng)家:年齡群差別
說明:(1)支持男人養(yǎng)家均值計算:賦值“非常同意”5分,“比較同意”4分,“一般”或“說不清”3分,“不太同意”2分,“很不同意”1分。(2)Δ1指相同年齡群在不同歷史時期的態(tài)度變化(群際變化);Δ2指同一年齡群男性在不同歷史時期態(tài)度變化(群內變化)。如果群內態(tài)度在不同歷史時期無變化,總體態(tài)度變化純粹是因為年輕代群不同于年長代群,則Δ2的絕對值應很小甚至為0,而Δ1的絕對值會比較大,如果群際態(tài)度變化對于總體態(tài)度變化貢獻小,則Δ1的絕對值應很小甚至為0,即年輕代群與年長代群的態(tài)度相似。
不同代群城鄉(xiāng)男性和女性對于男人養(yǎng)家的看法有著顯著不同。其一,農村男女更支持男人養(yǎng)家的看法,態(tài)度更為接近。2010年與1990年相比,四類群體對男人養(yǎng)家觀念認可增加的百分比分別為:城鎮(zhèn)男性18.1%,城鎮(zhèn)女性14%,農村男性14.4%,農村女性11.4%。城鎮(zhèn)男性在男人養(yǎng)家觀念上向傳統回歸的速度最快。其二,無論城鄉(xiāng)男女,男人養(yǎng)家觀念的傳統回歸來源于群際變化和群內變化的共同作用。其三,城鎮(zhèn)男性在男人養(yǎng)家觀念的變化最大。從群際變化看,與兩端人群態(tài)度的急劇變化有關。一端是24歲及以下的年輕人,另一端是54歲以上接近或者將退休者。從群內變化看,1990年時24歲及以下的年輕人經過20年后也變得更傳統了。農村男性態(tài)度的變化,更多的是因為群內變化,即年輕男性對于男人養(yǎng)家的看法變得越來越與年長男性相似。城鎮(zhèn)女性的男人養(yǎng)家觀念變化,也與兩端人群態(tài)度的急劇變化有關。一端是24歲及以下的年輕人,另一端是44歲以上人群。農村女性中,1990年時24歲及以下的年輕人態(tài)度變化最小。其四,對于四類群體男性養(yǎng)家觀念上群際變化和群內變化的比較發(fā)現:城鎮(zhèn)男性的群際變化大于群內變化,農村男性、城鄉(xiāng)女性的群內變化大于群際變化,農村女性的群內變化最為顯著。詳見表3和表4。
表3 男性支持男人養(yǎng)家:城鄉(xiāng)差別
表4 女性支持男人養(yǎng)家:城鄉(xiāng)差別
首先從就業(yè)狀況、教育程度與收入狀況三個方面考察絕對地位與男人養(yǎng)家觀念之間的關系?;景l(fā)現是:(1)男性的在業(yè)狀況與其養(yǎng)家觀念顯著相關(p=0.000),在業(yè)男性更支持男人養(yǎng)家觀念。在業(yè)者支持男人養(yǎng)家的比重在20年間增加了16.5個百分點,非在業(yè)者相應增加的比例為25.6%;女性的在業(yè)狀況對其養(yǎng)家觀念沒有顯著影響。(2)本人文化程度對養(yǎng)家觀念有顯著影響(p=0.000)。無論男女,文化程度越高,對于男人養(yǎng)家觀念支持的程度越低,其20年間向傳統回歸的速度也較慢;(3)收入與男人養(yǎng)家觀念之間的關系比較復雜(p=0.000),將收入作四分位區(qū)分后分析發(fā)現,在1990年時最低收入的25%的人群對男人養(yǎng)家觀念更為支持,2010年時第二分位和第三分位人群的觀念更為接近,更偏支持傳統的性別角色分工模式,其作用機制將在多元分析時作進一步考察。詳見表5。
表5 絕對地位與男人養(yǎng)家觀念 (單位:%)
其次考察相對地位的兩個主要維度與男人養(yǎng)家觀念之間的關系?;景l(fā)現:(1)夫妻就業(yè)關系狀況對兩性的養(yǎng)家觀念有顯著影響(p=0.000)。就2010年的情況而言,本人工作、妻子不工作的男性,對男人養(yǎng)家觀念的支持度最高;本人工作、丈夫不工作的女性,對男人養(yǎng)家觀念的支持度最低。相比于1990年,無論夫妻工作狀況如何,對于男人養(yǎng)家觀念的支持均有不同程度的增加;(2)夫妻對于家庭的經濟貢獻極大地影響著各自對于男人養(yǎng)家的看法。那些為家庭提供了全部或者至少80%收入的男性,在2010年時,有67.6%的人認可、支持男人養(yǎng)家觀念,而只為家庭提供不超過20%甚至一點也不能提供收入者,其認可、支持男人養(yǎng)家觀念的只為51%,兩者在態(tài)度上的差別為16.6%??梢钥吹剑瑥?990年到2010年,這種因家庭經濟收入貢獻差異而在性別角色分工觀念上的差異擴大了,女性樣本也有類似情形。詳見表6。
表6 相對地位與男人養(yǎng)家觀念 (單位:%)
本部分著重考察絕對地位(本人職業(yè)、教育、收入)、相對地位(夫妻就業(yè)參與、夫妻經濟依賴)等要素對于男人養(yǎng)家觀念的影響。因變量為“是否同意男人養(yǎng)家”,使用Logit回歸進行分析。表7展示了4個模型的Logit系數。模型一考察在控制調查時間、年齡、性別和城鄉(xiāng)背景情況下,絕對地位與相對地位對于男人養(yǎng)家觀念的影響,模型二在模型一的基礎上增加了調查時間與絕對地位的交互項,模型三在模型二的基礎上增加了調查時間與相對地位的交互項,模型四在模型三基礎上增加了夫妻就業(yè)參與和夫妻經濟依賴之間的交互項。詳見表7。
表7 支持男性養(yǎng)家的多變量分析:Logit回歸
續(xù)表7模型一模型二模型三模型四2000年?夫妻就業(yè)參與:丈夫工作、妻子不工作1.0351.055 丈夫不工作、妻子工作0.664???0.698??? 夫妻均不工作1.0481.089調查年份:20001.226???0.7580.718?0.727?2010年?夫妻就業(yè)參與:丈夫工作、妻子不工作0.9860.951 丈夫不工作、妻子工作0.855+0.890 夫妻均不工作1.0781.1072000年?經濟依賴1.0051.0292010年?經濟依賴1.0661.133?夫妻就業(yè)參與?經濟依賴:丈夫工作、妻子不工作1.237?丈夫不工作、妻子工作0.747???夫妻均不工作0.794?常數項0.578???0.8410.8610.839+-2log34775.4634698.3934687.9134668.1樣本53509535095350953509
注:(1)模型中分類變量的參照類:教育程度(小學及以下=0)、職業(yè)地位(管理與專業(yè)人員=0)、夫妻就業(yè)參與(夫妻均工作=0)、調查年份*教育程度(小學及以下=0)、調查年份*職業(yè)地位(管理與專業(yè)人員=0)、調查年份*夫妻就業(yè)參與(夫妻工作=0)、夫妻就業(yè)參與*經濟依賴(夫妻均工作=0);(2)*p<0.05,**p<0.01,***p<0.001;(3)模型四中的收入,按物價指數進行了調整,以1978年為100,則1990年相當于1978年的311.2,2000年相當于1978年的483.4;2010年相當于1978年的954.37。
對表7四個模型數據進行分析,提出以下基本結論:
其一,在控制其他變量卻不加各種交互項時,2000年和2010年調查樣本相比于1990年而言,更為支持男人養(yǎng)家觀念。當模型分析納入調查年份與絕對地位、相對地位諸變量的交互項之后,2000年調查年份影響的主效應依然存在,但2010年的不再顯著,說明20年間人們養(yǎng)家觀念傳統化的回潮,主要是因為絕對地位與夫妻相對地位等要素在歷史脈絡下的變化導致了其在態(tài)度上的變遷,尤其是2000-2010年的十年之間。
其二,在控制其他變量以后,發(fā)現年齡較大的性別角色分工觀念的傳統回歸速度更快,男性比女性更為傳統,農村人比城鎮(zhèn)人更為傳統,上述結果與以往的研究發(fā)現相一致[10][12]。
其三,考察絕對地位諸要素對男人養(yǎng)家觀念的影響發(fā)現,教育程度越低,在男人養(yǎng)家觀念上表現得越傳統。調查年份與教育程度有交互效應,大專及以上者相比于20年前更趨現代。與管理與專業(yè)人員相比,其他職業(yè)承擔者都更偏向傳統,尤其是農業(yè)勞動者。收入只有微弱的影響,其顯著性略高于0.05。
其四,夫妻就業(yè)參與的差異及導致的夫妻家庭經濟依賴狀況,對于人們是否支持男人養(yǎng)家認知有顯著影響。隨著家庭經濟依賴程度的提升,對于男人養(yǎng)家觀念的支持也在增加,夫妻就業(yè)參與和經濟依賴交互項的效應看,丈夫工作、妻子不工作者最明顯,無論男女,因為妻子不工作,助長男性對于男人養(yǎng)家的認可,妻子則因無工作及經濟上依賴丈夫而更期待男人養(yǎng)家。而丈夫不工作、妻子工作時,則會弱化對于男人養(yǎng)家的認知與支持。
結合對于絕對地位、相對地位與男人養(yǎng)家觀念關系的分析,本文對于男性關于男人養(yǎng)家觀念的變化有如下結論:在市場化轉型過程中,國家就業(yè)制度的變革和勞動力市場的逐步確立過程中,國家對女性的保護弱化,與此同時,女性就業(yè)和發(fā)展的社會支持不足,導致兩性在勞動就業(yè)和職場發(fā)展中的不同際遇,影響了兩性在家庭層面關系的重構。在家庭中,20年間男性對于家庭經濟的貢獻比例增加,全部和基本依賴妻子收入的丈夫比例下降,而需依賴丈夫收入的妻子的比例上升,在就業(yè)上,依賴丈夫工作的女性比例增加,所有這些導致了性別角色分工觀念的回潮,即更多人支持男人養(yǎng)家。
本文通過分析,得出以下基本結論:
(1)兩性關于“男人養(yǎng)家”的觀念在1990到2010年的20年間出現了向傳統回歸的現象,男性支持“男人養(yǎng)家”者由1990年的45.6%上升到了2010年的61.7%,女性由44.6%上升到了56.5%。男性比女性更傳統,農村男性比城鎮(zhèn)男性更傳統,農村女性比城鎮(zhèn)女性更傳統。城鎮(zhèn)男性向傳統觀念回潮的速度最快。
(2)男人養(yǎng)家觀念的傳統回潮,城鎮(zhèn)男性的群際變化大于群內變化,即各代群的男性相比于20年前在男人養(yǎng)家問題上更為保守,也更與年長男性有相似的態(tài)度。農村男性、城鄉(xiāng)女性的群內變化大于群際變化,農村女性的群內變化最為顯著,同一批人20年間在性別角色觀念上的倒退,是一個需要引起高度警惕的現象。
(3)市場化導向的改革極大地形塑了兩性的社會地位和家庭地位,重構了性別角色社會實踐與家庭性別角色實踐樣態(tài)。20年間男性的就業(yè)參與雖有下降,但相對穩(wěn)定;女性的就業(yè)參與則大幅度下降,導致家庭中妻子不在業(yè)的比例較大幅度地上升,丈夫工作、妻子不工作的比例從1990年的7.8%上升到2010年的15%以及2014年的18.2%。夫妻在勞動力市場就業(yè)參與和職業(yè)地位的分殊導致了家庭經濟中妻子收入貢獻的減少,丈夫對家庭收入貢獻的均值由1990年的60.7%上升到2010年的69.5%,全部或基本依靠丈夫養(yǎng)家的女性由1990年的14%上升到了2010年的32.8%,男性的經濟依賴由1990年的0.21上升到2010年的0.39,女性的經濟依賴則由-0.18變?yōu)?0.2。
(4)教育、職業(yè)、收入是兩性擔當的最為重要的社會角色,也是社會地位的重要指示器,是性別角色社會實踐的核心表征,其在家庭場域的交互作用重構了以夫妻就業(yè)參與和家庭依賴為主要特征的家庭性別角色實踐樣貌,并影響了男性對于男人養(yǎng)家觀念的認知與支持,表現為:丈夫工作、妻子不工作的男女,對于男人養(yǎng)家觀念的支持更高;而丈夫不工作、妻子工作時,則會弱化對于男人養(yǎng)家的認知與支持。
以“男人養(yǎng)家、女人持家”為核心表征的性別角色分工觀念上的傳統回歸現象,已有不少學者指出并進行分析,本文主要從兩性的絕對地位、相對地位及其交互作用對其進行了討論。這一討論有助于深化對于性別地位實踐理論的認識。教育、職業(yè)和收入是社會學意義上最為重要的自致地位,它體現了個體在勞動力市場中的社會經濟地位,是性別角色分工的社會實踐,以夫妻就業(yè)參與和家庭經濟依賴為主的夫妻地位差,體現了由先賦地位(性別、年齡、出生地)和勞動力市場地位境遇交互作用所形塑的家庭性別角色分工實踐。兩類性別角色實踐的交互影響,對性別角色責任期待進行形塑,即男人養(yǎng)家觀念變遷及其原因的探討,需要考察性別角色分工的社會實踐與家庭性別角色分工實踐。
關于男性養(yǎng)家觀念在社會經濟變遷歷史脈絡下的變遷,西方也有少量學者進行探討。比如簡·里布萊特·威爾基(Jane Riblett Wilkie)在1993年的研究發(fā)現,美國男性20世紀80年代對于男人養(yǎng)家支持的比例有很大的下降——24歲及以下男性,70年代支持男性養(yǎng)家者為56%,80年代支持的比例為29%;25-34歲男性,70年代支持者為45%,80年代支持者為34%;35-44歲男性,70年代支持者為65%,80年代支持者為37%;45-54歲人群,支持的比例減少28個百分點;55-64歲人群,支持百分比減少12個百分點——顯示的是男性在男人養(yǎng)家觀念上的偏現代取向。學者們認為,這種變化與美國社會中家庭主要靠男人供養(yǎng)比例的下降有關,如男人養(yǎng)家的比例從60年代的42%下降到了1988年的15%[16](PP 261-279),由于社會中無男性供養(yǎng)者家庭和雙薪家庭增長之故,特別是女性就業(yè)參與和收入上的貢獻增加,使得男人是家庭絕對的供養(yǎng)者的傳統理念受到了挑戰(zhàn)。
與美國等西方社會非常不同的是,在市場化轉型過程中,中國社會中兩性的男人養(yǎng)家觀念出現了相反方向的變化,即向傳統回歸,而其影響的原因,與美國社會男性養(yǎng)家觀念的變化影響因素相比,其實是一體兩面,也離不開對家庭關系實踐的考察。
本文的分析也昭示我們:性別平等觀念受到性別地位實踐的形塑,20年間由于女性在勞動力市場中地位境遇的下降,導致了其在家庭中相比于男性職業(yè)與經濟地位的弱化,并導致了一種更偏向傳統的性別角色觀念的固化,這種固化顯然不利于性別平等的社會實踐,我們應該對此高度警惕,并在勞動力市場政策、消除性別歧視以及支持女性就業(yè)政策方面進一步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