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錦
宏觀經濟走勢
談到經濟走勢,經常用的一個詞就是不確定性。今年的不確定性比過去更多一些,但我想說,我們能不能找一點確定性、減少一點不確定性?畢竟經濟發(fā)展是有規(guī)律的。所以,談中國短期的經濟變化,一定要擁有一個長期的分析框架,在此基礎上再進行分析。
中國經濟在經歷了30多年的高速增長后,從2010年一季度開始進入減速軌道,市場對這樣的變化有各種各樣的判斷——周期性波動、外部沖擊等,但都難以合理解釋已經和正在出現(xiàn)的經濟變動。我始終堅持的一個分析框架是增長階段轉換框架,即GDP由以往10%左右的高速增長轉向中速增長,在轉換期可稱之為中高速增長,其背后是需求結構、供給結構、金融結構的依次轉換。
首先是需求結構的轉換:歷史需求峰值相繼出現(xiàn)。過去的高增長是由高投資所帶動的,而帶動高投資的三大需求來源,即出口、基礎設施建設和房地產投資,在過去幾年已相繼出現(xiàn)歷史需求峰值,增長速度呈現(xiàn)回調態(tài)勢。其中,基建投資的歷史需求峰值出現(xiàn)在2016年,現(xiàn)在正在尋找新的平衡點;房地產投資的歷史需求峰值出現(xiàn)在2012—2013年,2016年曾經出過一個階段性高點,但那是短期現(xiàn)象。
其次是供給結構的轉換:以去產能來達到新的供求平衡。需求出現(xiàn)歷史峰值,與之相比已經形成的龐大生產能力就過剩了,所以在需求結構調整之后,供給結構就需要進行相應的調整。在調整初期,供給結構調整速度較慢,于是部分行業(yè)出現(xiàn)了嚴重的不平衡。從2012年開始,我們開始去產能。去產能的市場含義是,在需求放緩的條件下通過供給相對收縮,達到新的供求平衡,推動供給側企業(yè)擺脫困境。之后,去產能取得了重要進展:PPI同比增速在連續(xù)54個月下降之后恢復正增長,部分大宗商品價格大幅上升,工業(yè)企業(yè)盈利明顯回升,供給側基本觸底。這有政策推動的成效,更重要的是市場力量在起作用。當然,我們也面臨一些挑戰(zhàn):利潤在上中下游行業(yè)之間的分布不均衡,上游企業(yè)利潤比較豐厚,中下游企業(yè)利潤相對較少,而中下游多為民營企業(yè),資源能否實現(xiàn)自由流動可能是近期面臨的比較大的問題。
最后是金融結構的轉換:金融結構與經濟體系出現(xiàn)深刻變革。在需求和供給相繼減速后,必然要求金融降杠桿,而杠桿率變化的背后則金融結構乃至經濟體系的深刻變革。但在最初,我們對降杠桿這件事的長期性、艱巨性有些估計不足。國際經驗表明,杠桿變動具有長周期特征,降杠桿可能需要十年或者更長的時間。降杠桿首先要穩(wěn)杠桿;結構性去杠桿,重點是國有企業(yè)、地方政府去杠桿;應主要依靠市場化、法制化辦法進行去杠桿,慎用行政性辦法,尤其要防止“一刀切”。
過高杠桿背后有著復雜的體制、機制、政策問題,降杠桿需要深刻地進行一場改革,也需要金融創(chuàng)新。這包括:一是切實轉向高質量發(fā)展,相應轉變政績評價機制;二是打破長久以來存在的地方政府和國企預算軟約束;三是深化金融改革開放,打開更多為民營經濟、中小企業(yè)、實體經濟服務的通道;四是有效利用國家信用,可考慮增加低成本長期建設國債的發(fā)行,為政府公共產品和服務提供資金支持。
對于進入中速增長期,不僅政府要轉變認識和政績評價機制,社會各界也需要進行相應調整。首先需要調整決策方法,由過去的速度決定其他指標,轉為質量指標決定速度,形成以就業(yè)為重點的高質量發(fā)展指標體系,并包括風險防控(杠桿率)、企業(yè)利潤、資源環(huán)境可持續(xù)性、居民收入增長等指標。與此相適應的增長速度,才是合適的、可持續(xù)的、從長期看也是較高的增長速度。
需求結構、供給結構、金融結構的相繼調整,是增長階段轉換的三部曲,體現(xiàn)了經濟轉型的內在邏輯。隨著需求結構、供給結構的初步調整到位,2016年第三季度經濟第一次出現(xiàn)觸底,開始進入中速增長平臺。一說觸底,大家就想到“觸底反彈”。所以,在2016年三季度后,“觸底反彈”一度成為較強的期待,也出現(xiàn)了不同類型新周期的說法。這種期待是可以理解的,我也希望如此,但是從分析框架來講,不可能有大的U形或V形反轉。所謂觸底,確切含義是基本穩(wěn)住了,也是初步穩(wěn)住,不再明顯大幅度往下走,但是也不會大幅度反彈,更不可能重返過去高增長的軌道。
根據我們2018年初模型的預測結果,2018年上半年經濟還可以,終端需求會出現(xiàn)季節(jié)性回升。但隨著治理地方隱性債務力度的加大,基礎設施建設投資會明顯放緩,在沒考慮中美貿易摩擦的情況下——因為當時還沒有出現(xiàn)中美貿易摩擦這件事,2018年下半年經濟增速會出現(xiàn)一定幅度的回落。今后一個時期,隨著房地產、基建投資下行并尋找新的均衡點,隨著產業(yè)分化重組、低效產能退出,隨著在穩(wěn)杠桿的基礎上適度降杠桿,中速增長平臺重心將有一定幅度的下移,并趨于穩(wěn)定。
從大的分析框架來看,今明兩年我們要完成一個重要任務,即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實現(xiàn)“兩個翻番”。目前來看,GDP增長速度保持在6.0%~6.2%的水平就可以完成這一任務。但2020年之后,中速增長平臺均值也就是5%~6%之間,也可能是5%左右。有人可能會覺得這樣的增長速度有點低。我講一點:怎么看速度高與低,方法很重要。過去30多年,我們是高速增長期,當時GDP潛在增長率大約是10%,那時7%的增速就是低增速;進入中速增長平臺以后,潛在增長率也就在5%左右,能增長5%~6%就是高增速。另外從國際經驗來看,日本經濟于1972年由高速增長轉為中速增長,20世紀50年代、60年代平均增速9%以上,1972年以后下了臺階,一下就到4%。因此,我們能保持5%或再高一點的增長速度是很正常的,也是很不容易的。再者,大家需要注意中國經濟體量的變化,目前中國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若干年以后我們會是世界第一大經濟體,按5%的增長速度計算,每年的新增量仍是全世界最大的。中速增長平臺形成后,根據國際經驗,將可能持續(xù)10年乃至更長時間,從而為實現(xiàn)更長一個時期的發(fā)展目標打下重要基礎。
新增長動能
即使將來中國經濟增長5%,大家也不要以為難度不大或者目標不高,因為我們的體量已經與過去不一樣了,現(xiàn)在的5%比10年前10%的新增量還要大得多,新的增長動能仍然很重要。現(xiàn)在一說經濟出現(xiàn)下行,大家想到的還是老抓手、老辦法,于是基建、房地產呼聲又起。但基建、房地產投資已過歷史需求峰值,當經濟快速下行時作為對沖手段尚可,但增長潛力有限、效率下降、風險加大。我們進行的一項國際比較研究表明,與相同發(fā)展階段的其他國家相比,現(xiàn)階段中國基建投資和房地產投資比重明顯過高,政府對衛(wèi)生、社保和福利的消費占比偏低。所以我想,下一步經濟增速到達5%~6%以后,這樣的結構需要調整。
老的抓手潛力不大,中國經濟還有沒有新的增長動能?有,而且很大。對于很多已經達到歷史峰值的老需求,我們叫“爬高山”,現(xiàn)在來看,我們已經到達山頂了,再細一看,眼前還有很多洼地,所以我覺得以后的重點要由“爬高山”轉為“填洼地”。一塊是“效率洼地”,是指由于限制準入、缺少競爭、效率低下而被抑制的供給和需求;另一塊是“分配洼地”,是指由于收入分配差距過大而未能釋放的需求潛力和人力資本供給。這兩塊洼地不填,沒有實質性的改革,潛能是出不來的。
首先,填“效率洼地”的關鍵是三個“打”,依靠這些“打”來放開準入、鼓勵競爭。
第一個是打通城鄉(xiāng)之間土地、資金、人員等要素通道。最近幾年一個重要的經濟現(xiàn)象是大都市圈,珠三角改名為粵港澳大灣區(qū),長三角上升為國家戰(zhàn)略,京津冀內容更豐富,還有雄安新區(qū)等。我認為,今后10年中國經濟70%以上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轉型升級和新增長動能,都會出現(xiàn)在大都市圈。這兩年中央還提出另一個口號,叫“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其實,能夠振興的鄉(xiāng)村,相當大的一部分就在大都市圈范圍內。但由誰來振興?光靠農民自己行嗎?現(xiàn)在看看城鄉(xiāng)人民群眾的愿望,農民想進城,城里人想下鄉(xiāng)。我們能不能讓生產要素在城鄉(xiāng)之間相互流動?這里涉及土地制度改革。十八屆三中全會已經明確指出農村集體建設用地和國有土地要同價同權,農民的宅基地要創(chuàng)造條件流轉起來,目前還在試點,據說還要延長試點。如果資金、人員在城鄉(xiāng)之間能流動起來,我覺得中國還有很大的增長潛力。
第二個是打破基礎產業(yè)的行政性壟斷。重點是石油天然氣、電力、通信、鐵路、金融等領域放寬準入,降低能源、物流、通訊、土地、融資五大基礎性成本,同時帶動這些領域有效實現(xiàn)投資增長。
第三個是打開服務業(yè)對外對內開放的大門,其中的重點是知識密集型服務業(yè)。中國的服務業(yè),包括研發(fā)、設計、信息服務、商務服務、金融等生產性服務業(yè),醫(yī)療、教育、文化、體育、娛樂、旅游等生活性服務業(yè),下一步要對外開放。我想強調,在對外開放之前或者同時,應實現(xiàn)對內開放。其實,這么多年的經驗證明,只要是對外開放的領域,同時對內開放特別對民營經濟開放,中國人所體現(xiàn)出的競爭力一點兒都不差,在全球范圍內都是有競爭力的。
其次,填“分配洼地”的難度較大,關鍵是財政政策如何發(fā)揮作用。
近年來三大攻堅戰(zhàn)之一的精準脫貧從宏觀上來看,有利于提高低收入階層的收入和消費能力,實際上是在擴大內需。中國還有很多人沒有坐過飛機,擁有大學本科及以上學歷的人數(shù)占比還不到6%,中國的消費潛力巨大。
下一步,我們要解決一些已經呼吁了很長時間的問題,比如農村人口進城以后享受公共服務的均等化,包括住房問題能不能有效解決。農村人口為城市帶來了很大的增長動能,城市離不開農村人口,能不能給他們創(chuàng)造一個過得去的居住環(huán)境?從經濟學角度看,一旦他可以使用一套房子,房子里就需要裝一些東西,由此可以衍生出大量的新需求。
還有一個呼聲比較高的問題是減稅,我覺得減稅是有必要的,但真正的空間可能不大,因為最近稅收已經是負增長,另外很多支出是剛性的,一分錢都不能少。但是我想有一件事情可以辦,現(xiàn)在企業(yè)負擔比較重的是“五險一金”,我們能不能把國有企業(yè)的資產特別是國有資本,更大力度地轉入社?;??因為從理論上可以證明,國有資本的大部分甚至全部,都是國有企業(yè)職工和全體人民的社?;稹H绻堰@個事情往前推,那么相應地就是降低企業(yè)上繳“五險一金”的比重,這能夠很實際地減輕它們的負擔。
最后一個呼吁是財政政策要積極,積極財政政策要把支出重點轉向醫(yī)療、養(yǎng)老、教育、社保、基礎研究等短板領域,基建也要圍繞這些領域優(yōu)先展開。
如果能把“效率洼地”和“分配洼地”填得差不多,中國經濟新的增長動能就會相當大,金融市場、債券市場的發(fā)展也就有了新的支撐。
責任編輯:羅邦敏? 劉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