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四春
山坡上突然下來很多羊。突然傾瀉下來的羊群,遠(yuǎn)遠(yuǎn)地看去,像一匹巨大的白練,被誰用魔法一樣甩了出來。
不知道它們屬于哪一種羊,有些拖著胡子,清瘦而溫善,幾只這樣的羊湊在一起交頭接耳,像老學(xué)究在研究學(xué)問。有些肥而頑劣,一步一顫,東張西望,似乎很愿意顯擺一身的毛皮。不肥不瘦的,如茫茫眾生中的大多數(shù),只隨著河流一樣的羊群流動,像一朵朵普通的浪花。
藍(lán)天白云下,群山屏圍間,綿延不絕的綠色,使人的視覺由最初的新鮮、舒潤逐漸疲鈍、麻木。這突如其來的一群白羊,以及它們呼朋引伴的長吟短叫,那么動感地挑蕩了我的神經(jīng)。
我對著羊群,捏著脖子,學(xué)它們的聲調(diào),“咩咩”叫起來。幾乎所有的羊都回頭看我,好玩兒。那些羊在回頭看我一眼以后,都嗤之以鼻地轉(zhuǎn)過頭去,對我這假冒的異類不予理睬??赡苁菫榱吮硎舅鼈儾恍寂c我為伍,在我“咩咩”叫喚的時候,它們都緘默了,高傲地走過我的身邊。
走在最后的一只小羊,聽到我的叫聲似乎很吃驚,它不眨眼地盯著我。那天我穿著大紅的衣裳,未經(jīng)世事的小羊可能是對一只長相怪異的“紅羊”感到新奇。羊們的高傲,小羊的好奇,都使我很開心,尤其是小羊的目不轉(zhuǎn)睛,讓我童心大發(fā)地對著越走越遠(yuǎn)的它大叫特叫。
小羊“咩——”地長鳴一聲,竟然調(diào)轉(zhuǎn)身子邁著碎步向我走來,我“咩”一聲,它“咩”一聲,我們倆互相唱和、互相走近。我發(fā)現(xiàn)小羊的步子越來越急促,稚弱的叫聲里,有一種與眾不同的迫切和悲戚。當(dāng)它走到我的面前,我看到,它的眼睛里充滿了淚水。
它毫不抗拒地讓我抱了起來,它那么弱小,仰著頭,玻璃球一樣晶瑩透明的眼睛里熱淚盈眶,仿佛有一腔無以言說的感傷。
就在我抱起小羊的時刻,那看我一眼之后就對我不屑再顧的羊群,突然間都回頭了,不是悠悠地游蕩過來,而是群情激奮地抵角奔來!一個牧羊人,恰到好處地出現(xiàn),他喝住了羊群,并客氣地請我放下小羊。
羊群漸漸走遠(yuǎn)了,恢復(fù)了原先閑適散漫的形態(tài),呼朋引伴、長吟短叫。那只小羊,一直在羊群的后頭。我看它,它也回頭看我。我不知道它為什么那樣落落寂寥,也不知道,它為什么在我的懷里淚光閃爍??赡芩茄蛉豪锏囊粋€另類,所以對于我這個紅色另類,產(chǎn)生了物傷其類的共鳴。又或許它是羊群里一個孤單的孩子?羊群是它的同類,卻不是它的親人,那些此起彼伏的呼喚,沒有一聲是專門為了它的。我那在別的羊聽來丑陋無比的叫聲,因為是對著它而呼喚,被它引為知音般天籟。原來每一個生靈,對于疼愛和關(guān)注,都充滿渴望。
而在整個羊群朝我沖來的時候,我分明看到,哪怕是羊,無論平時多么冷漠隔閡,在關(guān)鍵時刻,也會維護(hù)家族里每一個成員。
這次偶然的山區(qū)游歷,讓我永難忘記,一只羊曾在我懷里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