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媒體這行的出自傳的特別多。他們其實不是一個人,而是凝結了無數(shù)人的思想、態(tài)度和靈魂。經(jīng)歷的事不同,感悟也有差異,思想難論好壞,但文字總有高下,嘴上說得好筆下卻不一定流暢,這和文字功底有關,也和心里的誠懇度有關。從這個角度上,我首推柴靜的《看見》。
她是央視前記者和主持。和其他鏡頭前把卷發(fā)吹得高高的主播不同,柴靜永遠是一頭服服帖帖的黑色短發(fā),圓臉,穿得最多的黑色上衣藍色牛仔褲,即使是站在人民大會堂廣場上播報兩會時的鏡頭前。這點執(zhí)拗和樸實在她的文字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看見》講述了柴靜在央視工作的十年。這十年,是央視發(fā)展歷程中的十年,是中國社會有質(zhì)的飛躍的十年,更是她自己成長的十年。全書共二十章,第一章從標題上就宣示著入行的誓言“別當了主持人就不是人了”。剛進央視,處處被前輩消磨棱角;被同事們認為是個“溫柔的淑女”,做不了剛性的新聞;不明白這里忙忙碌碌的人嘴里說出來的話的意思。從這本書的后一部分開始,這些疑惑逐漸在一次次的采訪和調(diào)查中得解。她在汶川大地震的時候,明白了為什么剛進來的時候被白巖松教導“把裙子換成褲子”,因為記者,隨時都要出發(fā)。在調(diào)查征地問題時,明白了陳虻問她“你有認識事物自己的坐標系嗎”。也在自己對記者和新聞的思考中,領會到埋在前一輩同行心里的理想主義信念,那撒出來給后輩的,是余溫不散的滿腔熱血,這滿腔熱血是苦的,不是誰都能真正用心嘗。這本書,柴靜帶領讀者看見社會和時代埋藏的血管,也讓讀者看見柴靜是怎么成為今天這樣一個人的。
她看見的是什么?看見的是十年來對社會和國家的發(fā)展,里面穿插著各式各樣的新聞事件,大部分新聞事件都有著宏大的時代背景,是當時被反復報道,舉國皆知的大事件。但柴靜捕捉的卻是宏大中的細節(jié),細節(jié)中的人性,細節(jié)中社會向著光明的方向發(fā)展的足跡,為時代留下私人的注腳。2003年的非典,她帶領讀者直擊最真實的、被封鎖的醫(yī)院現(xiàn)場,直擊人們的無助和死亡的迅猛,直擊在那樣的情境下,全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陌生人從只露在外的一雙眼睛里傾瀉出的一絲關切和溫情。這些文字讓讀者看到一個似乎比醫(yī)生還不怕死的記者的操守,一個剛進央視不久的“新手”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和小心翼翼,看到埋沒在新聞中的確診數(shù)字、死亡病例、防治措施背后的和人緊密相關的東西。沒有這些文字,那些未曾遭遇病毒的人們,還會記得當年的那場舉國的抗爭與傷痛,記得那個飄著醋味的一年嗎?柴靜的講述,其實是帶領著讀者,再看一遍她所看見的世界,從一個新聞工作者的角度,也是從一個關照社會又充滿感性的女人的角度。
新聞的本質(zhì)是記錄,這種記錄應該是客觀且不動聲色的。但從《看見》這本書來看,柴靜明顯選擇了一條不一樣的路。采訪時,她不把自己當置身事外的旁觀者,而總是帶著從人性中生發(fā)出來的情感,書中記錄了大量她和采訪對象的問答,這種問答,不是單一的雙引號加人稱,而是一面描摹了被采訪者細微的面部表情,一面又把自己當時內(nèi)心的翻江倒海大方地展現(xiàn)出來,這其中充斥著“天哪”、“哎”、“心里咯噔一下”這樣的詞,甚至是單獨成段,既是一種停頓,又是一種抽離。這些都是一般觀眾看不到的電視上播報的文字背后的內(nèi)容,是一個記者在面對各式各樣的社會問題,人情百態(tài)時真實的內(nèi)心活動。她選擇了一種文學化的寫作方式,讓她在描述這些她曾調(diào)查過的新聞事件時,帶有一定的文學色彩,人物對話之具體詳盡,心理活動之細致入微,流暢的文字,有意為之的重重鋪墊使這本書有著小說般的引人入勝之感。柴靜非科班出身,但文字功底可圈可點,輕車駕熟般地運用著這十年來她看到、問到、探索到的新聞素材,對中外詩句也是信手拈來。她寫書像拍電影,畫面感十足,鏡頭轉換有流轉自然,這電影沒有完結的時候,你以為演完了,并不是,另起一段,換個角度踹口氣接著來,又是一個新視角。
她一直在試著和她骨子里的一種文藝青年的氣質(zhì)做抵抗,柴靜說自己不喜歡文里有太多的“我”。做新聞的人,要“無我”,只有事實,沒有態(tài)度和偏見。就像梁文道說的“我執(zhí)”,要去除掉這些。“準確是記者最重要的手藝,而自我感動、感動先行是準確最大的敵人?!彼驗樵谄又械囊粋€為孩子擦淚的鏡頭而遭受批評和質(zhì)疑,也因自己的一股子感性而總是陳虻所批判,柴靜在不停地和自己較勁,試圖從舊有的自我中掙扎出來,慢慢砸爛一直苦心經(jīng)營著自己的一方四面為墻的文青世界。但十年過后,文青世界沒砸爛,反倒形成了別人模仿不來的“柴靜”風格。她還是寫著優(yōu)美似無用的文字,但采訪時多了幾分從容。有人評論這本書不那么好讀,不是說文字佶屈聱牙,也不是說故事情節(jié)枯燥無味,而是因為柴靜在“逼”著讀者也去思考那些柴米油鹽醬醋茶之外的東西,這里包括人性,包括道德合適的出場時間,還包括每個人本能地不愿輕易改變的三觀。別人對她提的問題,她自己提出的,像是問自己,又像是問大眾的問題?!昂聞潘稍诨疖嚿弦V泉水的發(fā)票,你會要嗎?你會要嗎?還是讓步權利,屈服于權力?”柴靜用問號一次次地叩問讀者,用大量的篇幅講述真實的萬鈞之力,真相流失于涕淚交加中,真相在毫末之間。她在字里行間暗示讀者:娛樂至死,你也該有認識事物正確的角度和對真相的執(zhí)著與追求。
《看見》也讓我們看見了文字背后的柴靜。她溫柔,她文藝,她執(zhí)拗,她和自己較勁,也和社會較勁,她是清醒的,她是感性的,她最想要的是真實,她不對社會好壞做評定,只希望社會中的人能承擔其推動社會前行的重任。從這本書出版到今天,不過五年,但書里柴靜提出的一些擔憂,到現(xiàn)在,很多已然有了極大的改觀。柴靜的判斷沒錯,這些發(fā)展和變革正是由無數(shù)個人推動著。
信息時代的快速發(fā)展推動著媒體業(yè)不斷迎來新的春天,人們越來越多地利用網(wǎng)絡去追尋真相,這里有混淆視聽,也有負隅抵抗,到底怎么認識事物?“看”不過是不需加入思考的日常動作,但真正的“看見”,柴靜說,要從蒙昧中睜開眼來。
這意味著自我反抗。
作者簡介:莊志瑩(1997—)女,漢族,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2016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