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德發(fā)
我吃過奶奶的奶。
我出生后一年半,我二弟又來到了世上,母親為?!爸攸c”,不再讓我吃她的奶,我的“口糧”便沒有了著落。那時,比我只大一歲的五叔還吊在奶奶的奶頭上,父親說:“叫潮兒吃他奶奶的。”遂把我抱走,送到奶奶身邊。
奶奶的奶是什么滋味,我記不得了,但我知道,當(dāng)時的奶奶已經(jīng)年近五十,是生下五叔的第三個年頭,她的奶水即使還有,也已寡淡得很。然而再寡淡也是奶水,“有奶便是娘”,我與五叔展開了爭奪。奶奶后來講,我們叔侄倆當(dāng)時爭得可兇了,誰都想獨占奶奶的懷抱,相互間又撕又掐。父親看見了這種情況,沒過兩天又把我抱走了。
從此,我便沒奶吃了?;蛟谧约杭?,或在姥娘家,或吃細糧,或吃粗糧,一天一天慢慢長大。
奶奶因為用奶喂過我,對我多了幾分感情。我小時候在她家玩的時候,她常常拍著自己的胸脯說:“潮呀,潮呀,甭忘了你吃過我的奶呀!”我與五叔只差一歲,長相也差不多,整天在他腳邊打滾兒,奶奶也就分不情我倆是叔侄還是兄弟了,要疼一塊兒疼,要打一塊兒打。
五叔滿七歲去上學(xué),奶奶讓我一塊兒去,叔侄倆又成為同學(xué)。我們在本村上完四年級,要到鄰村上“高小”。開學(xué)第一天臨走時,奶奶向十一歲的小兒子和十歲的大孫子面授機宜:“你倆已經(jīng)上高小了,要是看中了哪個女孩子,就給她寫字條!”我們聽了很害羞。
可惜直到我們不再上學(xué),也沒送出過一張字條,后來找媳婦還得靠媒妁之言,還得勞駕她老人家親自出馬相親,由她拍板定路,我們叔侄倆真是太不孝了。
五叔找的媳婦比他大,結(jié)婚就早,等我的女兒出生,他已經(jīng)有了第二個兒子。我妻子分娩后奶水沒有及時下來,女兒在夜里餓得嗷嗷哭,我母親想了想說:“有辦法了——叫孩子吃她五奶奶的!”我立即跑到村后敲五叔的門。五嬸聽明白了我的意思,毫不猶豫地穿衣開門,披星戴月來到我家。因為剛生下我的堂弟不久,她奶水充足,我女兒便在她的懷里香香甜甜地吃下了來到世間的第一頓飯——奶奶的奶。
我奶奶于1993年去世。在墓地里,她生養(yǎng)的五男三女雖然都是人到中年或老年,卻哭得呼天搶地。
我抬起頭看著墳堆,似乎看見奶奶在那兒笑嘻嘻地瞧著我,一邊瞧一邊拍她的胸脯。我也伏地大慟, 熱淚長流。(摘自《白紙黑字》群眾出版社 ? 圖/子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