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貴芳
這是想起就會鼻酸的歲月,有幼稚,有多心,有真實的悲傷和難忘的喜悅。原來成長,只是把我們更好地隱藏,無外乎忘記和懂得原諒。
入職之前,單位要求交體檢證明。初來深圳,體檢是預(yù)算以外的花銷,我拖了又拖,還是沒有拖過去。于是去了很偏遠的一家醫(yī)院,倒了三次地鐵,外加坐了兩次公交車。上午抽血,下午才能拿報告。我一天的時間都在路上,吹著與季節(jié)“同流合污”的空調(diào),看著重復(fù)的毫無新意的廣告。
暈車到昏昏欲睡的時候,姐姐發(fā)來短信。她說:你姐夫出差的時候,買了幾袋薯片,走的時候沒有全部帶走,我在茶幾上看到就順手放進了門口的抽屜,想著你愛吃,等你來了一起吃。然后想到,你已經(jīng)去深圳了,過年不一定回來。
我在公交車上哭成狗,一個女孩遞給我一個黑色塑料袋,以為我想吐。
我和姐姐從小一起長大,是那種見到就吵不見就想的人,她總是用“過來人”的視角,給我許多我不愿意聽的建議。之后的某天,她發(fā)來短信,“我才發(fā)現(xiàn)你真的不在我身邊了,上課的時候抽白板筆水,看到墨水盒子里有兩張洽洽瓜子的兌換券,我就想,可得藏在一個記得住的地方,等你來了,一起換來吃。忽然就怔住了,你不在家,不再是一個電話就可以送菜送飯的距離,也不再是一包洽洽瓜子就能快速跑來的距離。我們離得很遠,足足3800公里,不包含天氣因素的話,也還要考慮金錢因素,見面,遠比藏好一包洽洽瓜子兌換券來得更不容易?!?/p>
那是我離家之后第二次哭,繼薯片之后。
我一直自詡文藝小青年,其實除了脾氣秉性有點文人的多愁善感,并無其他契合的地方。這么多年我一直沒什么朋友,高中最好的姐妹,畢業(yè)時忽然跟我從此天涯兩端,大學(xué)時一起度過飯荒度過掛科的室友跑去修了音樂,于是個性陰晴不定很難說上半句話。有一年過年,我發(fā)信息給高中同桌,我說好慶幸生活里有你,我那么矯情性格那么怪,你還一直在我身邊,真得感謝。沒指望她會回復(fù)的,關(guān)了微信懶洋洋地睡午覺,做了個冗長的夢醒來,窗外已是黃昏,抱著被子覺得生活好悲傷的時候,看到她的短信。她說,發(fā)微信給你這個話癆竟然沒回,有點擔心你了,其實我也有好多缺點,小氣、記仇、沒安全感還極度自卑,我看過一句話,兩個有病的人相互取暖,就能好得快一點。有你,我也好感恩。
那個黃昏沒有安全感的冬日,我收到了最溫暖的短信,比夏天還暖。
這兩年生活稍微好一點了,爸媽肩上的擔子輕了許多,開始偶爾對我尤為溫柔。有時候靠著媽媽撒嬌,要爸爸幫我倒杯水的要求被應(yīng)允后總是受寵若驚。一次提到小時候喜歡的洋娃娃一直沒給我買,老媽第一次有點抱歉地跟我說,改天給你買個大的布娃娃吧,小時候也是真沒錢。我嘻嘻哈哈笑了過去,裝作眼角的淚沒有人看到。其實,每次想到那個洋娃娃,就如同童年時光里最冷漠的一段歲月。隨著歲月更迭放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可是我沒有提起過,三年級的時候你送過我一支嶄新的鋼筆,雖然很快就壞掉了,可接過鋼筆時的驕傲和喜悅,也足以銘記這么多年,甚至更久。
或許,那個洋娃娃的傷痛永遠無法彌補,可是那支鋼筆給我的溫暖也足夠了。
因為不是獨生子女的關(guān)系,爸媽的耐心總是不夠好,簡單粗暴地管理我們這么多年,總是在關(guān)心里帶著些許怒氣。比如,你怎么又感冒;比如,吃吃吃,就知道吃;再比如,為什么受欺負的總是你,不是別人。那時候我大約12歲,寫下日記,希望有個人用我期待的方式愛我,一次就好。后來,哥哥交了女朋友,比我年長幾歲的美麗姐姐,很熱的夏天,她路過我的初中,給我五角錢讓我去買根冰淇淋。我小時候是沒有零用錢的,所以從來不去那個兇巴巴老板的小賣部,匆忙和興奮間,拿了一個很冷門的荔枝味兒的,后來還被同學(xué)取笑我口味獨特,其實那是我第一次吃冰淇淋,卻從此愛上了荔枝味兒。后來工作了,去吃哈根達斯,為荔枝味賣完了什么時候會再有和店員磨嘰好久??墒牵谖?4歲的時候離開了這個世界,那是我第一次在爸媽面前哭到無法掩飾。
從此,我只愛荔枝味,很多年了,每次想起就能悄悄哭出來。
大部分中國子女和父親的關(guān)系不夠親近,高中時我的一個“敵對者”上講臺分享優(yōu)秀作文,寫的是《我的爸爸》。其實那次作文我是滿分,我也是第一個上臺去大聲朗讀的,可是她的作文內(nèi)容依然讓我放棄成見,狠狠地羨慕了一次。因為她寫,她騎在爸爸的脖子上去看電影,還偷偷在爸爸的臉上畫胡子,還有她第一次離家一個星期來住校,她爸爸打了22個電話給班主任,還因為她媽媽沒這么積極打電話,和她媽媽冷戰(zhàn)一個星期。她說,爸爸是她的英雄。
這些文字,是我看再多書也不敢模仿的片段,因為記憶里,媽媽在廚房做飯,我和爸爸在客廳,我都要找個理由跑去廚房待著直到油煙把我的鼻炎勾起來,才一步一回頭地回客廳??墒俏矣浀眯r候我爸接我放學(xué),一把把我抱起來放到自行車前梁上,記得我在路邊忽然流出鼻血,他焦急地拿袖子給我止血。也是長大后我發(fā)現(xiàn),爸爸是一個有很多個人習(xí)慣的人,從來不吃我們的剩飯,也不吃我媽咬過一口的蘋果,我想,他幫我用袖子擦血,也是一種對愛的妥協(xié)吧。
我依然和爸爸不夠親近,可是偶爾能打打電話,說說工作好煩這樣的話,也是一點點在變好了。
我喜歡的第一個男生,是我的高中同學(xué)。一次化學(xué)實驗我把酒精燈弄得起了火,當時桌子上恰好有稀釋的鹽酸,化學(xué)老師是一個凡事都能無限放大的年級主任,這樣的事故被記過是一定的了。我又嚇又怕在位置上哭了出來,后面的一個男生在大家都躲得好遠的時候拿外套撲滅了火,悄悄地換了我們的姓名牌位置?;瘜W(xué)老師走過來問,他搶先說:李同學(xué),看到著火想著幫忙救火,可你一個女生能做得了這樣的事嗎,瞎添亂。老師看了我兩眼,表揚我為大局著想,他被記了過。
后來,我們在一起,我去他家做客,他媽媽說:這孩子,把他奶奶買給他的最后一件衣服燒破了洞,回家后被他爸打到發(fā)燒都不肯認錯。我對著他端給我的湯,眼淚不自覺地往下落。
可是我們還是沒有在一起。他結(jié)婚的時候沒有告訴我,發(fā)微博說,我怕你難過。
唯一的一次暗戀鬧得沸沸揚揚收場,我轉(zhuǎn)了校,改了名,有一種從頭再來的氣勢。很多年過去,我在大眾點評上下的單出了意外,跟客服談理賠,客服態(tài)度糟糕到爆,我氣瘋了于是截圖發(fā)到朋友圈。半夜睡到迷迷糊糊的時候,短信提醒賬戶里多了200元錢,我高興極了,以為大眾點評良心發(fā)現(xiàn),開電腦打算終止投訴,結(jié)果狀態(tài)還是處理中。我狐疑得再沒半點睡意,他發(fā)來微信:“看到你依然幽默可愛,真的挺開心,似乎那些年的幼稚和無知慢慢遠去了,我想我欠你一句抱歉,因為我喜歡你,卻沒有讓你知道。希望你開開心心的,不再有不如意和難過。”我那時候在出租屋里,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逗逼似乎是唯一的出路,這條短信忽然拉著我回到了青澀的年代,默默喜歡著的兩個人,越來越遠的時光。我還了紅包給他,刪除了他的微信,既然是青春,就留在青春里,豈不是更好?
后來有人問我遺憾嗎,我說,不遺憾,只是想哭。
我和我姐相差8歲,所以每一個節(jié)點都錯過得很巧妙。我小學(xué),她初中畢業(yè),我初中,她馬上高考。那時候我家住在平房,我總是回家用脖子上的鑰匙開門,很偶然的一次,姐姐高中放假提前回來,我拉開門,她在燈下做功課。我家的燈是很老舊的黃色燈泡,不知為什么,那盞我嫌棄了很多年的吊燈,那一次光芒那么溫暖。
姐姐也是個簡單粗暴的人,有一次她放暑假,我放學(xué)回家被淋得濕透,她一邊給我拿毛巾一邊責怪我怎么老出門不帶腦子,不知道帶雨傘嗎。我哭到發(fā)抖地說,要是某某還活著她一定會去接我的(那時候荔枝冰淇淋姐姐剛剛離開沒多久),姐姐把毛巾扔給我,一句話沒說。后來我媽在我咳嗽罵我的時候,她還找了個話題讓老媽去廚房一下。第二次下雨,雨很小,我和小伙伴們擠在一把傘下嘻嘻哈哈地往家走的時候,姐姐來接我了。
其實這么多年,我都不確定如果她還在是不是一定會來接我,可是我姐接我了,做夢都笑醒過,也哭醒過。
這是想起就會鼻酸的歲月,有幼稚,有多心,有真實的悲傷和難忘的喜悅。原來成長,只是把我們更好地隱藏,無外乎忘記和懂得原諒。我愛你,時光。
孫慶紅摘自《文苑·經(jīng)典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