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兵
他被一群螞蟻圍住了。幾只腦袋大的已經(jīng)爬上了他的輪椅。
他很愿意與它們?yōu)槲?。潮濕的地面有他喂養(yǎng)螞蟻的面包屑,有些面包屑落入了輪椅碾壓出的凹槽里,螞蟻們正在面包屑上打滾。雨后的陽光透過樹葉投射在地上。他攤開手心,覺得太陽就躺在他的手掌上,他能感受到一抹毛茸茸的熱量。
每天吃過午飯,他就帶些面包和水,用手推著輪椅靜悄悄地來到小區(qū)后的公園。他會到僻靜的角落看看書,喂養(yǎng)螞蟻或者其他的昆蟲。
現(xiàn)在他有了一個VR視頻面具,這是個不錯的玩意兒,并不需要用螞蟻來解悶,但是他已養(yǎng)成習慣了。
他四周打量一下,沒有人。他充滿期待地戴上了VR視頻面具。
他打開按鈕。他喜歡非洲,于是他設(shè)置好時間和地點,聽從指令,閉上眼睛,他的身體仿佛懸空了,耳邊似乎有呼呼的風聲。
他睜開了眼睛。
畫面上顯示的時間是1933年10月25日。
地點:非洲·坦桑尼亞。
太陽邊上有一個巨大的光圈,光圈附近的云朵像積雪一點點融化,不一會兒,天空中沒有了云的蹤跡。在遠處,有一座火山,山下一片墨黑,過了半山腰,由墨黑變成雪白,遠看,火山像一個快要融化的蛋筒。山頂上,一片白云飄浮不散。
腳下發(fā)出“吱吱”的聲音,干枯的茅草被他踩在腳下,斷裂了。這真是一個艱難的旱季。
刺樹的葉子是綠色的,但是被曬得卷曲著,像綠色的魷魚片。他的身體開始冒汗。
前方一棵金合歡,樹葉茂盛。
他脫下外套,雙手舉過頭頂,當成一把面積不大的傘。他的手臂被太陽照射,像被火苗燒烤。
到了樹下,一片陰涼。他放下手里的衣服,坐下休息,他知道此時保持體力的重要。他四下打探,看有沒有獅子或者鬣狗出現(xiàn)。他在荒野里行走時,頭頂?shù)亩d鷲一直跟蹤著他,希望他早些倒下。
還好,他堅持住了。樹蔭,太棒了!
長時間在太陽下暴曬,他身體的水分流失嚴重。他的嘴唇有些發(fā)干,口腔里有苦澀的味道。他吧唧著嘴,嘴里沒有了黏液,干巴巴的,有些粗糙。
他用手扒著樹下的地面,希望能找到一些地下水。有樹的地方,或許有水。但是,這里的沙土很干燥,挖了許久,手指甲都翻開了,潮濕的沙土卻沒有出現(xiàn),更別說水了。
附近的地面有一些血跡。他身體生出了雞皮疙瘩,頭腦突然發(fā)麻。他本能地站起來,靠近大樹。他的背脊頂在樹干上,感受到背部濕透的T恤緊貼著皮膚,黏糊糊的。
許久,周邊沒有動靜。只有頭頂?shù)亩d鷲在盤旋。有些已經(jīng)停歇在樹上,鬼鬼祟祟地盯著他。
他膽子大了些,彎著腰邁著小碎步追蹤血跡。在枯黃的草叢里,一只花豹躺在那里,肚子上插著一把匕首,在太陽下反射著一道白光,像是汽車的反光鏡。花豹把一片茅草壓倒了,茅草上沾著血,顏色開始發(fā)黑,腥氣引來一群蒼蠅?;ū奈舶瓦€在動。
遠處傳來了鬣狗的哼哼聲。他退了幾步,看著花豹?;ū部粗?,身體晃了晃,沒能站起來。它望著他,頭又耷拉在了茅草上,似乎放棄了防御。蒼蠅在它的頭上嗡嗡地鬧著,舔舐著花豹的眼淚喝血液。這是難得的水分。
他想要那把匕首??墒撬桓译x獵豹太近,只好等它斷氣。
嘿,那是我的!他聽到一個男人粗暴的喊叫。樹上的禿鷲被嚇得飛上天空。
一個中年胖子拄著刺樹做的拐杖朝他挪過來,旁邊跟著一個白皮膚的女人。
胖子是個絡(luò)腮胡,大鼻子,眼睛瞪得很大,充滿了敵意。
他退到了一邊。
中年胖子走路用拐杖支撐,還是很難保持平衡。女人加快腳步,攙扶著他。
中年胖子雙手扶著拐杖緩慢地蹲下來,欣賞著花豹身上的匕首。
寶貝兒,我知道你逃不了!中年胖子笑著自言自語。他伏下身體,騰出一只手,把匕首拔了出來。他把匕首舉起來,太陽的亮光下,一股透明的血液從刀刃上淌下來。中年胖子把刀尖對著嘴,血液滴落到嘴里。
他咂吧著嘴,說,這是我的,我知道。他又把刀插進獵豹的身體,然后說,海倫,來一口,真是像極了威士忌。
不,不,你不能這樣,說不準血液里有病毒!這個叫海倫的女人搖著頭。
還有別的選擇嗎?你想渴死在乞力馬扎羅山下?中年胖子抬頭仰望著遠處的雪山。
胖子又看了看他,說,嘿,伙計,你是來搶我的戰(zhàn)利品嗎?這可不是聰明的選擇!
他看了看花豹身上的匕首說,我是路過的。說著準備往樹蔭下走。
嘿,伙計,你哪也去不了,你現(xiàn)在也是屬于我的。胖子和女人都笑了起來。
他站住了,看著胖子。
胖子把匕首從花豹身上拔出來,說,嘿,你是日本人嗎?來一口!
他說不是,我是黃村人。
黃村?胖子看了看女人。
是在中國的一個小鎮(zhèn)。他說。
是像??思{住的小鎮(zhèn)一樣大嗎?哦,大概我的一泡尿就把它淹沒了。說著胖子自顧自地笑了。
該死的小鎮(zhèn),倒霉的??思{,嘿,管它呢,喝了它,就像日本的清酒。
他遲疑著,不敢靠近匕首。
嘿,剛才怎么說的,你是我的!胖子大笑起來。
他慢慢揚起了頭,看著匕首一點一點靠近自己的臉,他閉上眼睛,張開嘴。一股溫熱的血液融入嘴唇,腥氣在口腔里蕩漾、沖撞。
他伏在茅草叢里嘔吐。
胖子笑了,說,要想活著走出乞力馬扎羅這片荒原,你得跟著我。胖子雙手拄著拐杖站了起來。他用目光制止女人去攙扶他。
男孩,你叫什么名字?胖子靠在樹下,盯著在頭頂盤旋的禿鷲。
喬。他說。
好吧,你以后叫莫洛·喬?這個發(fā)音太難了。胖子撇撇嘴,搖著頭說。
我叫喬。他低聲重復著。
莫洛,你去把花豹扛著,跟我們走。胖子說著看著女人,女人卻看著他。
他扛著花豹,走得緩慢,沿途有些石頭,被太陽曬得要裂開了,他似乎聽到裂開的聲音。胖子和女人不得不時常停下來等他。他的鞋子里鉆進了些沙子,硌得很痛,但是他沒有辦法停下來。
他們到了山上胖子的營地。他扔下花豹,想找水源清洗自己的衣服,他的身上沾滿了花豹的血液。蒼蠅一直跟隨著他,就像樹下的那些螞蟻。
莫洛!莫洛!胖子不停地呼喊。
他說,我得去洗下衣服。
是用尿液嗎?胖子的表情很嚴肅。他看著胖子,不知道胖子在說什么。
尿液得留著,必要的時候,能救你的小命,我保證。胖子扔給他一件土黃色的迷彩。
胖子坐在樹蔭下,打量著已經(jīng)斷氣的花豹。他撫摩著花豹的皮毛和頭顱,說,多好看的雜種,你現(xiàn)在是我的!
海倫,海倫!胖子扯著喉嚨,狂躁不安,看起來很興奮。
親愛的,你又怎么啦?女人從帳篷里鉆出來看著他。
該死的,我們是不是要留下紀念?胖子舉著拐杖,搖晃著。
女人又鉆進了帳篷,出來時手里拿著一個照相機。
胖子扶著拐杖,蹲在花豹的尸體面前,看向照相機的鏡頭。
突然,胖子朝女人擺擺手,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拐杖,說,別拍到這該死的拐杖!說著把拐杖扔到草叢里。
還能看到拐杖嗎?
哦,看不到了。
他換上了土黃色的迷彩服,在旁邊看著這個滿臉絡(luò)腮胡的中年胖子,突然想起一個人——歐內(nèi)斯塔·海明威。
他看過他不少小說,有些場面描寫,太像今天的遭遇了。
歐內(nèi)斯塔·海明威!他輕聲地喊著。
胖子扭頭,看著他。胖子說,是的,我就是。說完,又面對著鏡頭。
照片拍好,女人收起相機。胖子的心情好多了,他和女人相視一笑。胖子把匕首扔給他,說,莫洛,你到附近去看一看,有沒有鬣狗。
太熱了。他故意仰頭看看天上的太陽。
嘿,孩子,你知道,我可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見。胖子的語氣很重,臉色也不好看了。
他只好拿著匕首離開陰涼的金合歡樹下,朝跳躍的熱浪里走去。
太陽在頭頂跟著他,空氣像燙水,呼吸都很困難,整個人都像泡在熱水里。他站在高地上,刺樹掩護著他的身體。他回望營地,看到胖子和女人緊緊抱在一起,躺在樹蔭下面做愛。
長頸鹿在烈日下吃著刺樹的葉子。一群小瞪羚從他身邊跳過。遠處傳來了大象的聲音。
他爬上一棵樹。大象從樹下經(jīng)過,沒有招惹他。他看到天的邊界上出現(xiàn)了一抹藍色。
他回到胖子的身邊。胖子正躺在樹蔭下,臉色沮喪。
好吧,把你手里的家伙給我。胖子伸出手,望著他。他把刀給了胖子。胖子笑了,說,嘿,別難過,這是為了你好。如果你忍受不住這該死的天氣,你會用它結(jié)束自己的。
我不會。他看著胖子。
你會的,我們都會的。誰知道呢?這該死的天氣。胖子拿著筆,在一個黑皮本子上記錄著什么。
他走過去低著頭看著。
胖子抬頭,說,我在記錄著死亡的感覺,你感興趣嗎?他搖搖頭,轉(zhuǎn)身坐在金合歡巨大陰影的邊緣,拔了根干枯的茅草在嘴里咬著,說,你的腿怎么斷的?
為了這該死的。胖子指著躺在身邊的花豹。
女人看了胖子一眼,說,差點要了他的命!
我要了它的命!胖子的情緒激動起來。
親愛的,你得承認,豹子差點要了我們的命。女人的態(tài)度很認真。女人固執(zhí)起來是很可怕的。
海倫,海倫,你聽我說,是我要了它的命,這該死的畜生!胖子說著用拐杖擊打著花豹的尸體。
親愛的,你不能總這么喜歡激動。女人站起來,鉆進了帳篷。
不,海倫,我一點也不激動,真的!胖子盯著帳篷,眼神也跟隨著女人。
女人還沒有出來。胖子躺在草地上,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如果不是胖子的身體不時地抽搐,他真的以為胖子睡著了。
他背靠著金合歡,仰望著天上的白云,云朵的下面,是乞力馬扎羅火山。他的眼前和腦海里都是火山的樣子,似乎他的思想被烤焦了。
他想離開,但是他不知道該往哪里去。他起身,繞著金合歡繞了幾圈,仍然想不出辦法。
孩子,離開我你是走不出非洲的。胖子閉著眼說。
他又坐下來,看著閉著眼睛的胖子。
親愛的,我們最后的幾滴水都沒有了。女人拿著一個皮袋在手里抖動。女人看著胖子。
胖子坐了起來,拿著匕首,說,我們該吃午餐了。他在花豹身上割下肉,遞給女人,說,去在太陽下曬曬。
莫洛,去撿些石頭。胖子扭頭看著他。
他站著愣了下,才想起來是在叫他。他瞥了眼胖子,朝山下走去。他記得在來時的路上看到一些石頭。
他一邊走,一邊擦汗。迷彩可比T恤熱多了。離開樹影,溫度突然躥升,像是被丟進了鍋里。
石頭就躺在路邊的紙莎草邊上,圓圓的,像是天空跌落的隕石。他彎腰伸手,猛然又把手縮回來了。好燙!他四下看看,沒有什么能幫他拿起石頭。
他的肚子餓了,胃里的食物像退下的潮水,現(xiàn)在胃里沒有食物,身體輕飄飄的。他脫下土黃色的迷彩服,把石頭抱在衣服里,邁開步子朝營地跑去。
太陽的光芒像刺樹的倒刺,刺得他身上疼痛難忍。
到了營地,他扔下石頭,躺在樹蔭下的紙莎草上,動彈不得。汗水從額頭流下,掛在臉上。他的背部被紙莎草摩擦著,但是背部的疼痛減少了許多。
他和胖子并排躺著。胖子扭過頭,朝他伸出大拇指說,孩子,干得不錯!
女人把他撿來的石頭擺放在太陽下,把割下的一片一片的豹子肉攤在石頭上。豹子肉片水分迅速減少,不一會兒,粉紅色變成了深紅色,接著,肉片邊緣翹了起來。石頭上流下油漬。石頭的顏色也變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