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訪伊犁的東鄉(xiāng)人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作家趙光鳴為了一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來伊犁收集資料,編輯部安排我陪他幾天。文學雜志的編輯肯定是要和作家詩人打交道的,陪作家(媒體用語叫“采風”。我一直都不喜歡“采風”這個詞,這個詞一度成為文藝界公款旅游吃喝玩樂的代名詞)也是日常工作的內容之一。此前我讀過趙光鳴的幾篇小說,印象最深的是《石板屋》,有評論家說他是中國流浪漢小說的代表作家。也聽說過有關他的幾樁逸聞趣事,其中流傳最廣的是某年某月的某個下午他應邀去某個單位講課,因為中午吃飯時酒喝多了,搖搖晃晃上到講臺上講了沒幾分鐘,酒力發(fā)作,醉倒在講臺上。這個故事是真有其事還是杜撰的,我沒有當面向他求證過,但這個故事中的主人公頗有“魏晉風度”,可為古代“竹林七賢”作一條補注。
趙光鳴此行的目的是收集小說素材,具體地說是了解有關東鄉(xiāng)人的一些情況。伊寧縣愉群翁鄉(xiāng)(又名五一公社)和霍城縣惠遠鄉(xiāng)是伊犁東鄉(xiāng)人最集中的兩個地方,因此,我倆一起坐班車直奔伊寧縣愉群翁鄉(xiāng)和霍城縣惠遠鄉(xiāng)。
趙光鳴下基層收集素材的方式也很特別,就是找人聊天;隨意聊,聊完再在當地主要街道、農貿市場走馬觀花地轉一圈。因為是公差,到了鄉(xiāng)上,我們找到鄉(xiāng)上領導,把公函交給他們,說明來意,鄉(xiāng)上領導就會派個干部當向導,陪我們找趙光鳴想找、想見的人。向導一般是鄉(xiāng)干部,在惠遠規(guī)格高一些,陪我們的是一個東鄉(xiāng)族女副鄉(xiāng)長。
趙光鳴找的多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和這些東鄉(xiāng)老人聊天,看似東拉西扯,其實閑聊中能得到不少寫作中有用的東西。在愉群翁鄉(xiāng)找人聊完到了惠遠繼續(xù)找人聊。此前和大部分伊犁人一樣,我對東鄉(xiāng)人幾乎一無所知,以為東鄉(xiāng)人就是回族人。從路上和趙光鳴的閑聊中才知道東鄉(xiāng)人和回族并不是一碼事,東鄉(xiāng)本身就是一個民族。新中國成立之前伊犁的東鄉(xiāng)人很少,伊犁的東鄉(xiāng)人大部分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從甘肅東鄉(xiāng)縣自流來的。甘肅東鄉(xiāng)縣干旱少雨,土地貧瘠,時常鬧饑荒,討生計難,家里有親戚在伊犁的人寫信說伊犁好,不鬧饑荒,可以吃飽飯,有人就奔著伊犁的親戚跑來了。他們中基本上都是種地的農民,條件好一點可以買張汽車票火車票,沒錢坐車的就步行,扒車,一路到了新疆,到了伊犁。來到伊寧縣愉群翁鄉(xiāng)和霍城縣的惠遠鄉(xiāng)。一二為伴,三五成群,投親靠友,落下腳來。這些東鄉(xiāng)人都是自己跑來的,雖然在此落腳了,但沒有戶口,是“盲流”。“盲流”在當時是一個廣為人知的詞,也就是盲目流動的意思,有的地方也稱之謂“黑戶”。以這種方式來到此地的人,一般不會和村民一道住在莊子上,而是選擇遠離莊子的地方,挖個地窩子或者自己打土塊隨便蓋個簡易的土坯房,討生計的方式基本上就挖干草,或者跑到特克斯、昭蘇一帶的山里挖貝母。這些人成為游離于社會的一群特殊的人。三十多年間,陸續(xù)來了幾千人。如此規(guī)模的“自流”人員來到伊犁,自然引起當地政府的關注,按照當時的政策,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晚期當地政府對這些“自流”來的東鄉(xiāng)人實行了幾次規(guī)模不同的遣返。“自流”來的東鄉(xiāng)人一聽說要遣返原藉,四處躲藏,都不愿回原藉。有一次當地政府集中了幾百人準備遣返回原藉,在長途車站發(fā)生了遣返人員用匕首當場自殺的事,遣返因此暫停了,這幾百人后來就留在了伊犁。
在惠遠鄉(xiāng)走訪東鄉(xiāng)人家,印象深刻。在一戶人家的院子里,幾個四五十歲的男人正在院子里打圍墻,我們按圖索驥,找到其中那個叫馬麥堆的人。我們站在一旁一邊看他們打圍墻,趙光鳴一邊和馬麥堆聊天。他的名字很特別,幾年后趙光鳴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西邊的太陽》小說里直接用了這個名字。小說中的有些細節(jié)也是那幾天的閑聊中聽到的。小說在《當代》發(fā)表后引起較大的反響,在北京還開過研討會。
此次伊犁之行使我有緣結識了作家趙光鳴。后來大家成了朋友,在酒桌上趙光鳴時常說起此次伊犁之行,說起我們一同住過的一晚上3塊錢的招待所,及招待所里骯臟的床單,骯臟的枕巾和骯臟的被子。趙光鳴收獲不菲,得到的回報卻是一部名為《西部的太陽》的長篇小說。
挖洞的人
大約是一九九九年的夏天,作家劉亮程來到伊犁。當時他已在烏魯木齊工作。自從《天涯》雜志精選了他的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中的數萬字作品并配以幾個國內著名評論家的評論集中推出后,經中央電視臺讀書欄目推介,幾乎一夜之間劉亮程成為新疆繼周濤之后在內地最有影響的作家。那幾年常有外地作家詩人來伊犁。外地作家詩人來伊犁通常要去那拉提、庫爾德寧(特克斯的喀拉峻、昭蘇的夏塔開發(fā)得晚一些,當時知道的人、去的人還少)、霍爾果斯口岸、惠遠伊犁將軍府之類的在新疆已有一定知名度的風景名勝旅游區(qū)。我問劉亮程想去哪兒,同時給他介紹了幾個地方,其中就有伊犁河北岸的一個團場廢棄的小水電站。水電站就在河邊,離伊寧市也不算遠,大概有個十公里左右。我小學一至四年級是在小水電站度過的。劉亮程說,就去你說的地方吧。我已有二十多年沒去過小水電站了,突然要帶一個作家去,說實話心里也沒底。一是多年沒去了,路只能記個大概,能不能找到都成問題;二是那個地方現(xiàn)在是個什么樣子我也不清楚。
和我們一同去水電站的還有兩位伊犁女作家,一位是晚報記者小佟,錫伯族,寫詩;一位是當時在伊犁的報刊上發(fā)表過一些散文、對文學正處于熱戀之中的劉女士。我們一行四人來到客運站,上了通往水電站方向的一趟班車。二十多年沒去過那個地方了,記憶中唯一的路標就是道路中間的一棵合抱粗的老榆樹。老榆樹朝前幾百米有一個大下坡,右邊有一條渠,渠下有一條向南的土路,沿著土路一直往前走就能到達。
值得慶幸的是道路中間的老榆樹還在。老榆樹上掛滿了紅布條——祈?;蛘弑苄啊jP于這棵老榆樹有不少傳說。說老榆樹已經有幾百年,是一棵神樹,有靈,鋪柏油路時有人說它擋路,影響道路安全,想伐掉它,但沒人敢伐,只好把他留在了路中間。一條新修的柏油路,中間長著一棵老榆樹,實在是有些礙眼,白天倒沒什么,夜里天黑,司機一不留神汽車就會撞到樹上。柏油路修好之后老榆樹處前前后后發(fā)生過幾起交道事故。為此有關部門派人去實地調查幾次,出于交通安全考慮,最后還是決定伐掉路中間的老榆樹(其實移走更為合理)。據說,伐樹的人后來死了,是真是假不得而知。
我們一行四人在老榆樹旁下了車,饒有興趣地圍著樹干有兩人合抱那么粗的老榆樹轉了一圈。樹枝上掛了紅布條,的確與眾不同。
找到了老榆樹,我心里就有底了。繼續(xù)往前走了一段路就找到了大下坡,找到了水渠,找到了水渠下的土路。這段路印象中有一公里多路,其實也就是三四百米。
我們沿著水渠下的土路往前走了大約有十來分鐘,路斷了,路的盡頭橫著一戶人家。繞過這戶人家,到了水電站。水電站已面目全非。我家原來住過的那排土房已不復存在,在原來水電站的區(qū)域內零零星星散布著幾戶人家,全是后來搬來的,竟然沒有一戶是我認識的。
沿著一條小路我們幾個人信馬由韁地向西走,來到當年的輪機房。輪機房已沒房頂,只剩下四面水泥墻,墻上依稀可見“抓革命,促生產,促工作,促戰(zhàn)備”字樣。
輪機房旁曾有一個直徑一米多的近一米深的泉,水電站的人都到泉邊挑水吃?,F(xiàn)在,泉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地完全變成了一處遺跡。
從輪機房向南走二三百米就到了伊犁河邊。我們沿著伊犁河邊向西走,南邊是伊犁河的主河道和幾條支流,北邊是一列斷崖和土坡。遠遠看見北岸一面土坡上幾棵樹,一戶人家。走到跟前見到女主人時才知道這是一戶漢族人家,男主人姓李,是河南人,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來到這里。男主人這會兒不在家,在地里干活,家里只有女主人。
此刻已是正午時分,烈日當空,舉目望去南邊是閃閃發(fā)亮的伊犁河、河中央郁郁蒼蒼綿延東西的灌木林,北岸上除了成片的彼此相聯(lián)的田野,就是遠處掩映在一片白楊樹中的一間間土坯房子——維吾爾人的村莊。已是吃午飯時間,可附近一帶沒見到一家飯館:莊子上一般不會有飯館。我正在為吃中午飯發(fā)愁,男主人——老李回來了,面對我們這幾個不速之客,男主人顯然有點不放心,可以肯定:平時很少有人會來這兒,更別說進他家了。估計他心里在想:這幾個人是干什么的?
劉亮程主動向男主人自我介紹,說自己是作家,怕男主人不相信,還從隨身帶的包里取出一張《新疆都市消費晨報》,《晨報》上有給他做的專版,配有照片。見眼前這個人和報紙照片上的果然是一個人,男主人這才放松下來,劉亮程叉開腿站在門前和男主人聊了一會兒莊稼方面的事。聽女主人說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他們就來到這兒,我猜想他們應該和水電站的人有交往,問男主人認識不認識水電站的人,他說他哥哥就是水電站的,并且說了姓名。我認識他哥哥。他哥哥是水電站的會計。當年他哥哥三四歲的兒子在河邊玩耍不小心掉進河里,我父親正好在河邊,跳進河里把孩子救上來。我問他知道不知道這件事。一聽說我曾經在水電站生活過并且認識他哥哥、我父親還是他侄兒的救命恩人,男主人——老李頓時變得熱情了,主動提出讓我們幾個在他家吃飯。女主人和面,兩位女作家去老李家門前的菜地摘了一把豇豆和一些青辣椒、西紅柿、茄子。劉亮程按他們沙灣人的做法炒了吃拌面的菜,老李兩口子和四個不速之客一道吃了一頓合伙做的拌面。
老李家面朝伊犁河,依坡而居。所謂的房子其實就是在伊犁河北岸的土坡上挖了幾個坑蓋上屋頂,類似于陜北的窯洞。屋里的床、桌子、凳子都是挖的。別出心裁。
老李家地面下挖的類似房子的地洞是同行的女作家小劉發(fā)現(xiàn)的。洞口就在屋里,就像電影《地道戰(zhàn)》里的那些地道洞口一樣,洞口做了精心偽裝,用幾塊木板拼掩,揭開木板是一個隱蔽的人工挖的向下的土樓梯,據老李說他家親戚來過多次都沒發(fā)現(xiàn)。
吃過午飯,征得老李的同意后,我們四個人沿著土樓梯依次下到洞里。洞里的空間比上面屋子的空間還大,朝著某個方向延伸……
我們一行人中對這個洞最感興趣的是劉亮程。他叉著腿站在洞里一言不發(fā),看了半天。世界上有兩種東西最能刺激人的想象力:黑暗和洞。現(xiàn)在這兩種東西同時出現(xiàn)在一個具有特殊感知力的作家面前,就別無選擇地與文學遭遇,最后走進了書里。
閑聊中老李講述了他挖洞的初衷。他老家在河南,是投奔哥哥來到這兒的,屬于自流人員,當地人稱之為盲流,在水電站落不上戶,在莊子上也落不上戶。把老婆接來之后他在遠離莊子的河岸坡上挖了兩間房子,落腳在此。剛來時哥哥工作的水電站尚有幾戶漢族人家,他們屬于河南岸團場的職工。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團場開始使用伊犁電網的電,小水電站就關閉了,職工都調回伊犁河南岸的團場,東西幾公里長的北岸這一帶當時孤單單地就剩下他一家人住在這里,心里多少有些不踏實。為防不測,他開始在屋子下面挖洞,在屋子下面挖了一個同房間差不多大小的洞,相當于又多出了一間房子。下面的房子挖好之后他還是不踏實,繼續(xù)挖,只要有空每天多少都得挖一會兒。洞自然越挖越深。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老李一家人的戶口落在了莊子上,但人還住在老地方。屋子底下的洞依然在挖。天天挖,月月挖,年年挖。屋子下面的洞越挖越大,越挖越深;開始挖洞還有一個具體的目的,后來挖洞就成了一種本能,一天不挖就會覺得生活中少了點什么,甚至會覺得不舒服,想停也停不下來了,就這樣前后挖了二十多年,一直挖到現(xiàn)在……
飯也吃了,茶也喝了,洞也看了,走時大家和老李一家已成了朋友。幾年之后劉亮程寫了一本書,名叫《正午的田野》,專門委托女作家小劉去水電站給老李送了一本。十年之后劉亮程又寫了一部長篇小說《鑿空》。一個挖洞的人貫穿小說始終。主人公不姓李,姓張,叫張旺才。
(陳予,男,1963年生于伊犁兵團第四師69團。1984年畢業(yè)于新疆師范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yè)。1987年起至2018年,在《伊犁河》漢文編輯部先后任編輯、副主編、主編。出版有小說集《我們走在大路上》《像電影一樣》。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新疆作家協(xié)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