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瓶子,過云山居合伙人,前資深媒體人,2017年放棄令人羨慕的工作和職位,離開北京,在浙江松陽創(chuàng)建民宿,從此過上了看云追月、修籬種菊的日子。
少年時,我在日記本的扉頁寫下一句話:“好想和這星球談一場戀愛?!焙髞砦易哌^60多個國家,愈發(fā)覺得,旅行不僅是一種難以治愈的癮、一份與大地之間無期限的契約,更是尋找遠方生活的一道光束。我從2008年起開始關(guān)注小型精品酒店和民宿,相比體量龐大、提供標準化服務的品牌酒店,這些溫熱的小房子更能讓我迅速切換到在地模式。2012年第一次到松陽,我就被這里保存完整的古村落和近乎完美的自然景觀迷住了,于是離開大城市,在這里打造了屬于自己的烏托邦——過云山居。
近十年來,我在全球各地旅行,行程累計有十幾萬公里,住過20 多個國家的民宿。從極地拉普蘭的極光民宿到非洲塞倫蓋蒂草原上馬賽人的帳篷民宿,從美國66 號公路的藝術(shù)民宿到墨西哥尤卡坦半島的音樂民宿,從法國普羅旺斯旺度山的葡萄酒民宿到加拿大海達瓜依島的原住民民宿……我就像一只不知疲倦、充滿好奇心的候鳥,總是不停地奔向遠方的家園。
第一次住民宿,是在日本秋田縣有“陸奧小京都”之稱的角館。角館是著名的賞櫻勝地,也保存有不少日本戰(zhàn)國時期武士的舊居。經(jīng)朋友推薦,我入住了當?shù)氐囊患颐袼?,午餐時吃烏冬面,總覺得蕎麥的鮮香里多了些神秘的異域香味,后來女主人裹著頭紗款款而出,原來是一位20多年前遠嫁日本的伊朗女子。午后,店主的女兒牽著秋田犬帶我逛民俗市集,教我用櫻樹皮制作櫻花書簽。這段短暫的相處,讓我第一次體會到,與民宿主人的互動交流,收獲遠比打卡式的觀光之旅要大得多。
不久我又去了加拿大的落基山,在電影《斷背山》的取景地認識了老牛仔斯坦先生。剛走進他牧場莊園的大門,一條白熊一樣健壯的拉布拉多犬就差點把我撲倒在地。晚餐吃的是鹿肉餅和艾伯塔牛排,斯坦先生告訴我,1976年他自駕車旅行時來到了這片牧場,就在這里安了家,木屋、馬廄和酒吧都是他自己設計的,他會帶領(lǐng)投宿的客人騎著駿馬穿行在山間草甸,入夜時枕著落基山的雪峰睡去,體驗電影《燃情歲月》里的江湖和溫情。
后來回憶起曾經(jīng)的旅程,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伊朗女士的烏冬面和斯坦先生的白色牛仔帽一直都在記憶深處鮮活地跳動著,而那些原以為刻骨銘心的風景倒早已淡去。于是,一個個主題鮮明、充滿異域生活體驗感的民宿,以及它們背后寫滿故事的民宿主人,逐漸成為我旅行中最重要的部分。
南法梅納村—個民宿的主人伊夫,早年鐘情于拍電影,當上了法國電影制片人協(xié)會主席,晚年開始釀酒,莊園里收藏了1200多個不同時期的葡萄酒開瓶器,還在后山種滿了上百種稀奇古怪的香草植物。在他的莊園里,既能喝到羅納河谷優(yōu)質(zhì)的美酒,又能聽這位老紳士聊他當年和彼得·梅爾一起打造梅納村的江湖軼事。在與民宿主人推杯換盞之間,收獲的是旅行指南無法提供的私家記憶。
陶藝師柳燕在臺中新社花海開了一家陶藝民宿,民宿里所有的餐具、茶具,連同庭院里的地磚、門把手,都是她的作品,餐桌上的特色披薩也是從陶爐里烤出來的。通過這些點滴細節(jié),我可以認識一個有趣的靈魂,了解她的喜怒哀樂,外面的花海有沒有,其實不再重要。
早年問,尋找各地民宿的線索還不太容易,這些年有了諸如愛彼迎這類平臺,我們隨時都能快速開啟一段民宿之旅,在蘇格蘭古堡里找一問客房,或是在巴厘島的熱帶叢林里預訂一問樹屋。我選擇的民宿通常都具有強烈的在地文化屬性,每次探訪,我會試圖扮演—個“紀錄片導演”,捕捉各種具有差異感的生活細節(jié)。
在加拿大的海達瓜伊島,我入住的是渡鴉部落族人開辦的民宿。主人給我安排了豐富的在地體驗,徒步游覽北溫帶最美的原始森林,探訪立滿圖騰柱的村莊,熱情的族長花了一個多小時為我現(xiàn)場示范如何在一根粗壯的雪松木上雕刻出圖騰符號。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脖子上都掛著—條黑曜石的掛墜,上面刻著海達瓜伊的渡鴉,這是民宿留給旅人最好的信物。
之前四處行走慣了,如今是否安于鄉(xiāng)居?
民宿圈里的朋友們都叫我“瓶子”,包括如下含義:1. 我是水瓶座,先天對世界懷有好奇心和冒險精神,所以做了15 年媒體人;2. 我喜歡品酒,尤愛單一麥芽威士忌,所以在過云山居的新店——桐廬店里特別鑿了一個酒窖;3. 我信奉“寢于馬上”的旅行,隨時在路上,像是一個“漂流瓶”。
民宿主人的生活其實很接近我心中的烏托邦,但我仍無法放棄做一只“漂流瓶”,于是每年依然會有三四個月在路上。我逐漸學會了在“詩和遠方”與“歸田園居”之間找到平衡,浪跡天涯的時候且放浪形骸,前一天在巴黎的米其林餐廳吃大餐,轉(zhuǎn)天出現(xiàn)在房東大叔家的土灶前,同樣自在。用三毛的話說就是:“情愿做一棵樹,一半在土里安詳,一半在風中飛揚?!?/p>
這兩年開民宿也成了一種時尚,對打算入行的新手有何建議?
首先,要對大地和土壤有熱血難涼的情愫;再者,民宿從租地、設計、土建、硬裝、軟裝、運營各個層面來看,都是一個需要團隊協(xié)做的行當,切莫心血來潮;第三,選址時要充分考慮景觀、交通、周邊客源市場等因素;第四,你得習慣鏡子里時?;翌^土臉的自己。
2012年深秋,我無意中在網(wǎng)上看到一張十分養(yǎng)眼的照片:一個在大樟樹庇佑之下的老村,連排的夯土墻順著山坡層層疊疊排開,夕陽為它鍍上一層神奇的光。圖注顯示,老村叫楊家堂村,位于浙江麗水市松陽縣。這是我第一次聽說松陽的名字,和身邊的浙江朋友打聽,大多數(shù)人也是一臉茫然,不知道省內(nèi)還有這樣一個秘境般的山鄉(xiāng)。
一個月之后,我自駕車前往松陽,探訪了七八個遺世獨立的小山村:楊家堂村、山下陽村、酉田村、橫樟村、松莊村……雖然語言難通,但留守的老人們依然努力為我講解祠堂的歷史、院墻上壁畫的來歷和牛腿雀替的圖案,走在村里,這個大爺塞我兩只柚子,那個大媽遞我一筐蜜橘,回程時,車子的后備箱堆滿了鄉(xiāng)親們的饋贈,儼然成了一個移動的土特產(chǎn)鋪子。
慢慢地,秘境松陽開始受到關(guān)注,境內(nèi)的70多個古村落被住建部列入“中國傳統(tǒng)村落”名錄,遺憾的是,我始終沒有看到一家理想中的民宿,于是我決定自己來打造一個。我和兩個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開始了為期半年的選址工程,比較了十幾個古村落之后,最終選定了四都鄉(xiāng)的西坑村。
景觀是旅行的王道,民宿必須要坐落在風景佳絕處。西坑村地處V字形峽谷的正中高地,我們改造了村里兩棟臨崖的房子,辟出8朵“云景房”,位置與谷底垂直落差近500米,可以觀賞到非常罕見的云潮景觀。與尋常的云海不同,云潮勢若奔雷,從峽谷底部沖涌而來,幾分鐘就能覆蓋整個村落,這也是我們?yōu)槊袼奕∶斑^云山居”的原因,那個V字形山谷也有了新名字——過云谷。我和前來投宿的客人開玩笑說:你就站在民宿的露臺上,等著云朵貼上來給你做個面膜。
追云的客人們來自全國各地,甚至還有喀麥隆的華人、紐約的華人專程飛來,體驗“剪一片云,攬山入懷”的仙境。我曉得,他們哪里是單純來看云的,真正驅(qū)動他們來赴萬里之約的,是這個明代古村落里的炊煙、祠堂、古道、夯土墻、屋檐海、泥土味,以及流傳了幾百年的黃米稞、端午茶和茶葉熏火腿,說到底,還是濃濃的鄉(xiāng)愁。
不過,住民宿和蓋民宿有著天壤之別:工程車進不了村,我們?nèi)齻€合伙人得客串搬磚工;客房露臺原先用磚墻做隔斷,為了照應山景,要全部砸掉換成格柵;工程常識也得惡補,在淘寶選家具看到眼冒金星,還要學會區(qū)分客房里的插卡取電究竟是機械式、低頻式還是光電式;為了要不要做景觀浴缸,我們?nèi)齻€大吵一架,好在最終的決定是正確的,“在云海里沐浴”成了過云山居的一大賣點。
之前周游列國住民宿的時候,我最享受的就是和民宿主人的交流;有了過云山居,身份反轉(zhuǎn),我也樂得和云客們分享自己的故事,邀他們吃村里特產(chǎn)的水果蘿卜,喝客家人自釀的紅曲酒。村里有一條隱秘的百年古道,穿過竹林,止于山澗瀑布,閑來無事,我會帶著客人去瀑布下品茗小坐,采擷幾株石菖蒲,這條不知名的瀑布,被我取名“發(fā)呆瀑”。有時候我也會重操攝影師舊業(yè),教客人們拍攝云海的延時攝影。
選擇同一家民宿的客人,性情中多半有共鳴之處;我們相信過云山居可以成為一個社群空間,于是,餐廳里只擺設了一張8米長的大桌,晚餐入席時,所有客人圍桌而坐,原本略帶羞怯的氣氛,會因為三兩紅曲酒的入肚而煙消云散。一頓長桌宴,幾個素昧平生的客人便成了知己良朋。
長桌宴吃得多了,越來越覺得民宿其實是個可愛的容器,隨時可能上演一部情景劇。印象最深的是一對蘭州夫妻,來過云山居慶賀結(jié)婚30周年,席間聊起了兩人在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里相識相愛的過程,聽得其他幾對年輕情侶熱淚盈眶。丈夫?qū)儆谄饺绽锊辉趺蠢寺念愋停拮诱{(diào)侃地嘟囔了一句:“結(jié)婚這么久,你從來沒說過‘我愛你!”于是全桌人起立鼓掌,給丈夫打氣,結(jié)果丈夫不僅高分貝喊出“我愛你”,還帶著妻子翩翩起舞。
山谷里的居民,對時節(jié)總是很敏感:采茶季,我們能喝到最棒的云霧茶;端午季,村民們會去后山采野樹枝,晾曬炒制松陽特有的端午茶;夏天是云海觀賞指數(shù)最高的季節(jié);秋意漸濃的時候,就到了西坑水果蘿卜上市的季節(jié),過云谷里的銀杏也金燦燦的;過年時是火腿季,村里家家都用茶樹枝熏火腿。一年輪轉(zhuǎn),自在天地問。
過云山居的管家劉宇婷寫過這樣一段話:“故鄉(xiāng)是沒有辦法復制的,但同樣打動人心的是鄉(xiāng)隋。就像過云山居所在的西坑村,村民平時都不鎖門,家家戶戶也都知道過云山居大門的密碼,夏天村民會在露臺上嘮嗑,吹著風特別舒服。有時店里菜不夠,我隨便去哪家都能蹭到飯。村里大多是留守的老人家,不太會用手機,不小心調(diào)沒音了,就會跑店里來找我們,有時一天能修好幾個手機。誰家有筍干,送一點給你,紅薯干曬好了,給你嘗一點。其實這才是促使我來這里工作的原因。”
我對這段話感同身受。之前我拜訪的各地民宿,大都處于紅塵之外的隱秘之處,我從來不羨慕終南山的隱士,但卻熱愛自然凈土,鐘情于梭羅的《瓦爾登湖》、華茲華斯的詩歌和畢沙羅的畫作,向往的是蘇東坡“竹杖芒鞋輕勝馬,一蓑煙雨任平生”的凌波微步。過云山居歸于鄉(xiāng)村凈土,又自帶故鄉(xiāng)般的人情味,我心目中的烏托邦,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