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萍
在我上小學(xué)時,姥姥跟著我在青島過了一段和水門口不一樣的日子。那時,白天我和哥哥去上學(xué),媽媽上班,姥姥就一個人待在屋里,從太陽升起到太陽下山,姥姥的眼睛只盯著兩個地方——墻上的掛表和窗外的樓梯。讀書的我這一天在教室里兩只眼也只盯著老師手上的那塊表。放了學(xué),我基本上都是飛奔回家的,我知道姥姥在家等我。
四月是青島最好看的日子,到處盛開著櫻花,每個星期天我都帶姥姥出去逛。小腳的姥姥走在大街上簡直就是挪動,我也不嫌慢,走累了我們就坐在馬路邊上歇著。吃著我們自帶的小飯:一人一個饅頭,饅頭里夾著一片很薄的咸菜,手絹里包著兩瓣蒜。
“不對呀姥姥,我媽不是給咱倆饅頭里一人夾了一個煎雞蛋嗎?你是不是又把自己的煎蛋偷偷放進她的飯盒里啦?”
又讓我說對了,晚上吃飯的時候,我媽幾乎是把那個煎雞蛋甩在了姥姥的碗里。我媽最煩姥姥這樣的“愛”了,我姥姥又偏偏只會這樣的“愛”。
和姥姥對我的寵愛相比,媽媽的嚴(yán)厲簡直就是虐待。就像姥姥說的,媽媽的愛就像塊糖,給你吃本來挺好的,她非要在上面抹上一層辣椒。多少次,我盤腿坐在爐子前,像一個長舌婦一樣說著我媽的種種不是。姥姥從不打斷,我哭她也跟著抹淚,我笑她也和著笑。姥姥以她最原始的方式梳理著我那彎彎曲曲的心靈。
姥姥說,她養(yǎng)孩子是喂了一群小肥豬,而母親養(yǎng)的是奔騰的馬。但我從豬圈到草原的這個過程很痛苦。母親的清冷常常讓我感到孤獨,我盼著快點兒長大,去尋找溫暖。
記得有一年夏天,我放學(xué)一進家門姥姥就讓我洗臉,洗了臉姥姥又讓我照鏡子。我從鏡子里看到姥姥的眼圈發(fā)紅,姥姥說:“這個臉盆架子是你爸媽結(jié)婚的時候買的,它的架子腿原先是四條刻花的抓角,從你自己開始梳小辮兒時起,你媽就一寸一寸地往下鋸,為的是讓你能照上這個鏡子,你媽比你高,她就得駝著背梳頭;后來你長高了,你媽又用碎木頭一寸一寸地往上釘,為的是你不駝著背照鏡子。鏡子的高度一直對你是最合適的,而對你媽就一直不合適……”
我確實不知道這鏡子是跟我一起在長。只記得母親常說:“干嗎?落一撮頭發(fā)讓人揪???”
等我長大后也做了母親,才懂了母親這份抹著辣椒的母愛,心疼母親養(yǎng)育我長大成人這一過程中不想言說的苦衷。如果當(dāng)時我跟著姥姥住在水門口,一直在小豬圈里不奔向草原,我最多也就是一只可愛的小肥豬??!
一米陽光摘自《姥姥語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