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我爸認(rèn)為我媽沒有文化。我媽上百貨大樓買東西,回來時很生氣,說:“現(xiàn)在的社會風(fēng)氣不好,連牙膏都出兩面派了。”我爸聽完不吭聲,穿風(fēng)衣戴禮帽下樓。過了一會兒,他上樓說:“你媽這個文化,唉……”邊說邊搖頭,近乎痛心,他手托一管牙膏,指著說:“你好好看看!”牙膏上寫著“兩面針”。我爸摘禮帽脫風(fēng)衣,上床躺下,說:“文化是基礎(chǔ),干什么都離不開文化呀!”
其實我媽至少認(rèn)識這個“針”字,但她馬虎。有一回,我和朋友在家喝酒,剛要開瓶,我媽說:“別喝這個,我有好酒。”她搬凳子從壁櫥上層掏出一個禮品包裝,說:“西馬酒。”我爸指出:“西鳳酒!”繁體的鳳字里的“鳥”有許多腳,像繁體的馬。“馬字披上大氅也不能念馬呀!”我爸說我媽。
后來,我爸為我媽發(fā)明了一個新的稱謂——高老師,我媽叫高娃。他認(rèn)為,像他這樣的老專家管“工農(nóng)干部”叫老師,無異于諷刺乎?我媽跟聽不出來一樣,在“高老師”的呼喚聲中為我爸端茶倒水、拿點心、找老花鏡,現(xiàn)在每天早上到他床頭送上六粒螺旋藻片。
我爸擔(dān)任主編的歷代蒙古族文學(xué)叢書四套十二卷在人民大會堂召開首發(fā)式,媒體前去報道。有位記者說了一句話,讓我爸久久不能平靜。他是國際廣播電臺的記者,說:“那老師,我們回去發(fā)消息,用四十多種語言向全世界廣播。”
我爸自京返家,重點向我媽報告這件事:“四十多種語言……”
當(dāng)晚九點,國際廣播電臺即將開播消息。在陽臺上,我爸仰望浩瀚的星空。他揣摩四十多種語言正同時發(fā)出不同的聲音,說這套書把從成吉思汗時代到改革開放以來的蒙古族文學(xué)作品首次譯成漢文出版,多地域、多體裁、多年代,在中國少數(shù)民族當(dāng)中屬首例。消息在全世界傳播,無數(shù)的人正側(cè)耳傾聽。雖然電波不為人眼所能捕捉,但確實在夜空中飛翔,讓我爸久久仰望。
我爸被我媽叫回屋里之后,問我:“世界上究竟有多少種語言?”我答:“幾千種?!薄霸趺磿羞@么多種語言?”“光非洲各部族就有上千種?!蔽野终f:“唉!四十多種……我睡覺了?!?/p>
我爸名諱“那順德力格爾”,直譯為“歲月(如鮮花一般)盛開”,即“長歲”或“壽興”。別人稱他“那順,那老師”。
那老師從建國前之“三整三查”始,自文革終,無時不處于政治的危懸之中,文革曾被吊打十五天十五夜。歲月雖比不上花朵,但“盛開”到今日,終究不易。
一天,他自語:“問題出在名字上,那順?哪里順過?以后我改名叫‘那不順。”
我爸自小在胡四臺村生長,大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偷瓜,七歲開始抽煙,站在墻上與人滔滔不絕地對罵。他降生母歿,父親彭申蘇瓦從軍在外,由祖母努恩吉雅養(yǎng)大。
(摘自作者新浪博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