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耀仁
《五馬圖》是李公麟的名作,從民國時期珂羅版圖像公開后,便引發(fā)幾代人的關注,之后原作莫名消失。近百年來,此作是否存世,引發(fā)各方的猜測和期待,無意間加重了此作的神秘和分量。去年蘇軾的《木石圖》現(xiàn)身之后,一度傳說《五馬圖》也在世間。此次在日本悄然入展,令人意外,不少業(yè)界人士驚呼或?qū)⑿e奪主,風頭一時蓋過《祭侄文稿》。
不僅如此,此卷捐藏東京博物館也讓人始料不及,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此卷并非完全的墨色,而是帶有淺絳色暈染。
《五馬圖》以五組奚官牽馬圖式的片段,連成手卷,從相貌裝束看,前面三位奚官應是西域人,后面兩位屬漢人,五匹駿馬都是來自西域的進貢品。本幅無作者款印,從文獻得知,每畫都附有黃山谷無署款的簡跋,無非馬名、出處、年歲、尺寸,而今五圖尚全,五跋卻只剩前四跋,卷末還有黃山谷署款長跋,三處提到“伯時”(圖1)。根據(jù)徐邦達先生的意思,黃山谷的書法比李公麟的本款還要重要,緣由是李公麟的書法沒人熟知,而黃山谷則有存世真跡比對。果然,黃山谷的不少信札,書風與此基本接近(圖2、圖3)??渴熘拿液蟀贤萍氨井嬜髡?,是高古書畫判斷的一個方法,《木石圖》也是如此,依靠卷后的米芾題跋推及蘇軾。
五馬的排序,依次為鳳頭驄、錦膊驥、好頭赤、照夜白、滿川花。與宋代的文獻、民國時期的珂羅版比較,三者的排序各有不同。從正常的邏輯,三者不能一致的時候,應當以實物為準,但是,目前很多人仍然沉迷于文獻和出版物,而否定實物本身,類似的舍本求末的做法,實在讓人費解。
如果藏家不是捐藏東博,而是擱置于市場上,那么,《五馬圖》將重蹈《木石圖》的舊轍而四處挨槍,理由不止上述一點,諸如問題可能還有:本作沒有李公麟本款,馬的畫法與《臨韋偃牧放圖卷》不一致,黃山谷的小字不是典型書風,此卷設色與李公麟見長的白描風格不一致,如此等等。因為藏家的善舉,李公麟幸運地逃過這一劫,這點比蘇軾幸運多了。
目前,李公麟名下的作品有幾件,但較無爭議的真跡僅兩件,除了《五馬圖》,還有一件是北京故宮的《臨韋偃牧放圖卷》?!缎彤嬜V》說李公麟“先以畫馬得名”,這兩件作品恰好與馬匹相關,但表現(xiàn)方法的確不太一樣。前者宋人信息明顯,應是本家風貌;后者則存有唐風,其中馬首一筆半圓的畫法,僅在新發(fā)現(xiàn)的趙伯駒《昭君出塞圖》出現(xiàn)(圖4),趙的此卷,也取法于唐五代。
從題目看,《五馬圖》的亮點是馬,其實費工夫的卻是人物。《宣和畫譜》評述李公麟“尤工人物,能分別狀貌”。要知道,整個宋代,“能分別狀貌”的畫家只有兩人,除了北宋的李公麟,還有北遷南移的趙伯駒,表明這是一種絕對的硬性高度,正因為如此,李公麟尊為宋代第一,而趙伯駒被譽為南宋第一。
如果了解藝術史,就知道這個難度有多高。北宋《韓熙載夜宴圖》(圖5)、《宮樂圖》(圖6)、《搗練圖》等一系列名作,臉譜化特征明顯,仇英的技法,明代中期無人能敵,仍然是臉譜化,其代表作《漢宮春曉圖》的仕女,幾乎千人一面(圖7)??梢姟澳芊謩e狀貌”該是多牛的本事。
檢驗李公麟的《五馬圖》和趙伯駒的《昭君出塞圖》的人物,果然“能分別狀貌”,形象不同,神態(tài)各異,可知古人評點之精確(圖8、圖9)。
李公麟的“能分別狀貌”,在于線條表現(xiàn)形態(tài)的精準快捷,簡易率略。精準快捷是技術表現(xiàn),簡易率略是性情表露。誠如《宣和畫譜》所言:“其成染精致,俗工或可學焉,至率略簡易處,則終不近也”。觀《五馬圖》,人物精準,而馬匹淡墨起稿,重墨修正,頗顯文人逸氣(圖10)。
趙伯駒的繪畫,“精工之極,又有士氣”(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從《昭君出塞圖》的表現(xiàn)風格,可知其精工也在人物,馬匹在填色覆蓋初稿線條后,最后的勾線并沒有死扣初稿的形態(tài),而呈現(xiàn)有別于匠俗摹本的士氣(圖11)。
誠然,趙伯駒以青綠著色見長,而李公麟以白描著稱,兩者還是有很大的區(qū)別。因此,有關《五馬圖》的染色,有必要談一談。
此卷染色的地方不多,淺淡而薄勻,除了赭石加紅,沒有其他顏色,全卷表現(xiàn)如圖12至圖16。
根據(jù)上述的現(xiàn)象,歸納如下要點:
1.照夜白一圖,全畫水墨素白,唯獨馬韁顏色鮮亮,過于搶眼。
2.五個人物,兩個臉部染色,三個不染,其中包括一個老外。
3.第二圖衣服淺染色,其他四圖的衣服保持墨色。
4.前三圖的馬韁設色,后面兩圖沒有。
5.有斑紋的地方全用墨色,不設色。
6.其他四圖淺絳上色,最后一圖全是墨色。
很顯然,五幅人馬之間的色墨搭配并不協(xié)調(diào),個別地方還有點唐突。不知道是否因珂羅版黑白素色帶來的第一印象,筆者甚至以為,這些染色,與白描水墨的表現(xiàn)技法相比,并不高明。因此,不禁疑惑:
染色部分,到底是李公麟的原創(chuàng)?還是后人添加?如果是原創(chuàng),是否屬于嘗試性地加色?三個人物不染色,最后一圖的素白,以及沒有署款,是否通卷還沒完成?
當然,筆者的這些疑惑,并不影響《五馬圖》作為李公麟真跡的判斷。話說回來,染色終究是《五馬圖》的瑕疵,雖不影響此卷在藝術史的位置,但也不能因為其顯赫的地位,這些瑕疵便可以被無視,甚至無限夸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