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童晏殊的副作用

李開周

先講一個故事。

宋真宗即位不久，江西少年晏穎跟著他的哥哥來到京城，一起參加朝廷舉辦的神童考試。哥哥成績好，順利考中神童，被真宗皇帝親自接見，特旨授予“同進士出身”的學(xué)位。晏穎的成績稍微差點兒，雖說通過了考試，但是沒能獲得學(xué)位，只獲得了在翰林院讀書深造的機會。

晏穎不敢懈怠，發(fā)奮攻讀。多年后，宋真宗的皇后召見他，讓他寫一篇《宮沼瑞蓮賦》。他抖擻精神，使出洪荒之力，將這篇賦寫得神完氣足，妙筆生花，得到了皇后的賞識和賞賜。

晏穎興高采烈，捧著賞賜出了宮，回到他和哥哥下榻的寓所，向哥哥報喜。哥哥還沒來得及祝賀他，更大的喜事降臨了——宮中太監(jiān)趕來傳旨，說皇后已經(jīng)讓皇帝批準(zhǔn)，授予他“同進士出身”的學(xué)位。

晏穎聽到這個喜訊，轉(zhuǎn)身走進里屋，反鎖房門，半天也不出來。哥哥在外面拍門，他不開。喊他的名字，他不答應(yīng)。哥哥急了，破窗而入，發(fā)現(xiàn)他竟然死了。他的書桌上放著一張紙，紙上寫著兩首詩。

第一首：“兄也錯到底，猶夸將相才。世緣何日了，了卻早歸來?！?/p>

第二首：“江外三千里，人間十八年。此行誰復(fù)見，一鶴上遼天?！?/p>

這兩首五言詩通俗淺白，洋溢著謝絕塵緣的道家氣息，是他的絕筆。那一年，晏穎18歲，他的哥哥23歲。

晏穎的哥哥是誰呢？他叫晏殊，是宋朝最著名的神童。有晏殊這樣的神童哥哥，是晏穎的幸運，也是他的不幸。

18歲是最鮮活的年紀，如此青年才俊，獲得皇后賞識，正是輝煌人生的最好起點，怎么突然就死了呢？宋人筆記《道山清話》記載了晏穎的死，也記載了他死后的結(jié)局：“章圣御篆‘神仙晏穎四字，賜其家?！闭率ゼ此握孀诘哪俏换屎螅u號章獻明肅皇后，芳名劉娥。宋真宗晚年多病，這位劉皇后獨攬大權(quán)，處理政務(wù)，成為事實上的女皇帝，正是她召見了晏穎，也是她讓真宗授予晏穎學(xué)位的?！兜郎角逶挕氛J為，晏穎可能是神仙轉(zhuǎn)世，他進京考神童、拿學(xué)位，那是來渡劫的，如今神童已考，學(xué)位已得，俗事已了，塵緣已盡，所以擺脫肉身，回轉(zhuǎn)天宮。正因如此，皇后尊奉晏穎為神仙，并親手刻下“神仙晏穎”四個字，賜給他們晏家。

神仙是不存在的，晏穎肯定不是什么神仙，《道山清話》的作者要么迷信，要么是往晏穎臉上貼金。照我們現(xiàn)在的推斷，也許晏穎有心臟病，得知自己學(xué)位到手，仿佛中了千萬大獎，興奮過度，心律失常，一口氣上不來，掛了。至于書桌上那兩首絕命詩，也許是后人以訛傳訛，偷偷補上的戲路。

朋友們可能會犯嘀咕：不就一個學(xué)位嘛，值得那么興奮嗎？

確實值得。

晏穎和他哥哥晏殊被授予的學(xué)位是“同進士出身”，屬于較低等級的進士。我們知道，進士分為三等，頭等進士及第，二等進士出身，三等才是同進士出身。但不管哪個等級的進士，都非常難考，一旦考上，做官的幾率基本上是百分之百。

宋朝人考進士，程序繁雜，門檻很高，要參加州縣考試、省級考試，通過這些地方考試，選送京城，再參加禮部考試和皇帝親自主持的殿試。能走完整個程序并獲得進士學(xué)位的考生可謂萬里挑一。晏穎特別幸運，他壓根兒沒有參加地方考試和禮部考試，直接進京考神童，再機緣巧合地為皇后寫一篇文章，就成了進士，您說他能不興奮嗎？

當(dāng)然，晏穎的哥哥晏殊更幸運，剛考上神童就成了進士，不像晏穎那樣還要等上好多年，稱他為“大宋第一神童”也不為過。

宋朝所謂“神童”，是經(jīng)過朝廷認證的，要通過專門的考試進行選拔。這種考試在宋朝叫作“童子科”，最初每兩三年考一次，后來每年考一次?？忌际切『ⅲ挲g在10歲上下，先參加筆試，再參加面試。筆試主要是默寫《春秋》《詩經(jīng)》《易經(jīng)》《論語》等經(jīng)典，面試主要是考察他們隨機應(yīng)變的能力和吟詩作賦的水平。

晏殊（991年—1055年）），字同叔，撫州臨川人。北宋著名文學(xué)家、政治家。（戴紅倩 / 繪）

北宋前期考進士，幾百個考生才能取中一個，錄取率極低;而童子科的錄取率要高得多，每幾十個小孩報名應(yīng)考，就有一個能被取中。不過，被取中的神童一般賜“童子出身”，可以榮耀家門，不能做官，想做官還得再考進士，所以并不太受關(guān)注。晏殊14歲那年帶著弟弟進京考神童，順利考中，竟然被賜“同進士出身”，小小少年與進士們平起平坐，等于是打破了先例，拔高了童子科的地位，也讓晏殊成了宋朝少年以及絕大多數(shù)望子成龍家長心目中的成功典范。

晏殊飛黃騰達，宣麻拜相，使他的平民父親和平民祖父都被追贈“太師”“尚書”“國公”等高官厚爵，絕對是光宗耀祖;可他的兒子們卻不思進取，或者胡作非為，又敗壞了晏家的門風(fēng)。

晏殊確實是成功典范。他出身貧寒，父親是個普通的衙役，母親是個普通的村婦，從他父親往上數(shù)四代，代代都是農(nóng)民，沒有人中過進士，更沒有人當(dāng)過官。他兄弟四人，大哥名叫晏融，自幼苦讀，曾經(jīng)在地方上參加科舉考試，第一場就被刷下來，只得灰溜溜地回家種田。晏殊是老二，天資聰穎，6歲就能寫詩，13歲就得到地方官的舉薦，14歲進京考神童，獲賜“同進士出身”學(xué)位，從此改變了自己的人生，改變了家人的生活，也改變了江西老家許多平民的教育觀念。

晏殊獲賜學(xué)位后，先是被選到翰林院深造，然后被派到東宮陪伴太子讀書，接下來迅速升官，28歲成為幫皇帝起草圣旨的“知制誥”，30歲成為皇帝的高級智囊“翰林學(xué)士”。32歲那年，宋真宗去世，宋仁宗即位，晏殊作為當(dāng)年伴讀東宮的舊臣，官位升得更快了，35歲就進入權(quán)力中樞，擔(dān)任相當(dāng)于副宰相的樞密副使。宋朝最著名的清官包拯也當(dāng)過樞密副使，但那時候已是63歲高齡。剛過而立之年就能進入權(quán)力中樞的北宋臣子，恐怕只有晏殊一個人。

晏殊成名早，做官早，沒有在底層官場大醬缸里浸泡過，故此為人直爽，有一說一。《夢溪筆談》里記載，他考神童的時候，發(fā)現(xiàn)考題是以前做過的，就對皇帝說：“臣十日前已作此賦，有賦草尚在，乞別命題?！被实勐犝f別的官員下班后都去吃喝玩樂，只有晏殊帶著弟弟閉門讀書，所以選派他到東宮陪太子，他毫不隱瞞地說：“臣非不樂燕游者，直以貧，無可為之具。臣若有錢，亦須往，但無錢不能出耳?！币馑际撬粯酉矚g吃喝玩樂，只因沒錢，才不得不閉門讀書。

晏殊出身貧寒，過慣了苦日子，所以相當(dāng)儉樸。歐陽修是他的門生，在《歸田錄》中描寫過他的飲食習(xí)慣：切半張面餅，放一根麻花，卷起來吃，面餅就著麻花，不要菜。劉克莊《后村先生大全集》第103卷也描寫過晏殊的節(jié)儉：平常寫完書信，將沒字的地方剪下來，留著下回再用。

可惜的是，晏殊輝煌的人生沒有被子孫復(fù)制，他正直和儉樸的品行也沒有被子孫繼承。他一生娶過3個妻子，生了8個兒子。這8個兒子基本上都沒什么出息：大兒子早卒;二兒子花天酒地，嫖妓被抓現(xiàn)行，丟了烏紗帽;四兒子貪污腐敗，辦事能力差，斂財能力強，遭御史彈劾;只有七兒子晏幾道才華出眾，擅長填詞，45歲之前浪蕩江湖，像柳永一樣與歌妓為伴，45歲之后才被宋神宗賞賜官職，派往河南許州許田鎮(zhèn)當(dāng)一個小小的鎮(zhèn)長（鎮(zhèn)監(jiān)）。現(xiàn)在網(wǎng)上說晏幾道14歲中進士，那是把他和他爸晏殊搞混了。事實上，晏殊只有一個兒子中了進士，就是貪污腐敗被彈劾的那個四兒子。

晏殊的成功對家庭影響很大，不過我們很難說清那些影響是好還是壞。他飛黃騰達，宣麻拜相，使他的平民父親和平民祖父都被追贈“太師”“尚書”“國公”等高官厚爵，絕對是光宗耀祖;可他的兒子們因為他在權(quán)位和財富上打下了基礎(chǔ)，變得不思進取，或者胡作非為，又敗壞了晏家的門風(fēng)。再想到本文開頭那個故事，晏殊的弟弟晏穎之所以暴斃，或許也是因為受到了晏殊的刺激——哥倆同時考神童，哥哥一出手就拿到學(xué)位，弟弟等了好多年還沒有學(xué)位，能不憋屈嗎？學(xué)位到手后能不興奮嗎？興奮過度能不暴斃嗎？

晏殊的成功也影響到了他們家鄉(xiāng)的教育風(fēng)氣。據(jù)宋人筆記《避暑錄話》記載，自從晏殊考神童而得官以后，江西少年一群一群地進京考神童，平民百姓渴望自家孩子能考中，將孩子和書放進竹籃里，高高地吊到樹上去……為什么要吊到樹上呢？因為那些家長認為，樹那么高，籃子那么窄，孩子只能乖乖地縮在里面讀書。只可惜，如此苦心，卻連一個神童也沒有培養(yǎng)出來。晏殊本人，倒是多年身居高位，重病纏身時還能受皇帝禮遇。在神童里，算是難得的光環(huán)到底、善始善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