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澤木

一

阿甲坐在門檻上吃著米飯，灌滿耳朵的是遠(yuǎn)處傳來的畫眉鳥清冽的叫聲，是初夏時節(jié)嬌嬌羞羞的蟬鳴。

阿甲一邊嚼著米飯，一邊把目光投向遠(yuǎn)處。五月初的木棉塔，滿世界的綠，是那種嫩得可以掐出水來的新綠。綠意仿佛要把小路遮蓋掉，門堂左側(cè)的石榴樹，也被新綠色占據(jù)，石榴花含羞地開在枝頭，仿佛在等待盛夏的到來。

遠(yuǎn)處的小路上，突然出現(xiàn)了兩個人影，等阿甲看得真切了，看到一個是老爺爺、一個是小女孩時，阿甲端著碗，跑到里屋對外公外婆輕悄悄地說：“有人來了，一個老爺爺，一個小女孩。”

外公聽了，趕緊端著碗走到門口。這時，一老一少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門堂的左側(cè)。外公叫道：“西德哥，你怎么有空到山上來？”老頭應(yīng)了一聲，忙加緊了腳步跨進(jìn)屋，肩上的擔(dān)子晃晃悠悠。

外公忙閃回屋子里，招呼外婆再弄兩個菜。

西德爺爺在屋子里放下?lián)?，拉過一條凳子坐下后，對小女孩說：“還不快叫公公、哥哥?！蹦桥⒋┲l(fā)黃的襯衫，綁著馬尾辮，眉清目秀的?！肮?、哥哥。”她清脆地叫道，隨即也搬來一條凳子坐下。

外公把西德爺爺拉到里屋，招呼他坐下，問道：“好多年沒見了，現(xiàn)在是專門賣小貨了？”

西德爺爺泯了一口酒，悵然道：“是啊，家里這幾年發(fā)生了一些變故，沒辦法才來賣賣小貨?！闭f完，他無奈地看了看身邊的小女孩。

外公和西德爺爺一邊喝酒一邊吃菜，聊著過去的事情。

二

小女孩湊到阿甲耳邊，小聲地問：“哥哥，你上學(xué)嗎？”

阿甲點了點頭，說道：“當(dāng)然上學(xué)了?！?/p>

“那你知道‘希特島是什么意思嗎？”

“?。俊卑⒓渍啥蜕忻恢^腦，他從來沒聽說過還有這么一個島。

小女孩得意地笑道：“不知道吧？這是英語，就是坐下的意思?！?/p>

阿甲一臉沮喪，自己才上五年級，學(xué)英語是初中的事兒。他看著小女孩，心想：這也不像個初中生呀，居然已經(jīng)會說英語了。

小女孩也許看出了阿甲的疑惑，笑了笑說：“我也沒學(xué)過英語，我是聽其他人說的，哈哈哈?！?/p>

西德爺爺看了小女孩一眼道：“你就不能不說話，好好吃飯嗎？”

小女孩對阿甲做了個鬼臉，不情愿地扒拉了一口飯。等西德爺爺又跟外公說上話，她又悄悄對阿甲說：“等會兒我再教你幾句英語。”

外公一邊給西德爺爺?shù)咕?，一邊問道：“這孩子上中學(xué)了？”

西德爺爺頓時拉長了臉：“哪有！她上了三年學(xué)，被我叫回家干活了，都這樣了還上什么學(xué)！？”他像自言自語，也像賭氣，直起脖子咕嚕喝了一口酒。

阿甲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看著小女孩，心里充滿了同情。

等外公和西德爺爺吃完飯，已經(jīng)是下午一點多了。阿甲看了看墻上的鐘，對外公說：“我去放牛了。”說完就跨出了門檻。

西德爺爺指了指小女孩說：“讓丹丹也跟著你一起去放牛吧！還能幫幫你?！卑⒓卓戳丝葱∨ⅲ南耄河袀€伴也好。

隨即，他拿起一根竹條遞給丹丹說：“給你，我家的?？烧{(diào)皮了?！?/p>

三

阿甲也拿起一根竹條，準(zhǔn)備往牛棚那邊走，突然聽丹丹說：“等一下，我忘了一樣寶貝。”她趕緊跑回屋里，從爺爺?shù)膿?dān)子里拿出一個破舊的帆布包挎在肩上，又拿出一個粉色的塑料袋揣進(jìn)帆布包里?！斑@可是我的寶貝，我得帶上它?！?/p>

阿甲疑惑地看著丹丹，不知道那是什么寶貝。這時，西德爺爺開口了：“那是她從阿姨家拿的炒米粉！”然后對丹丹說，“跟阿甲去放牛就好好放牛，把柴刀帶上，割一捆草撿一捆柴回來都可以的?！?/p>

丹丹低著頭，不情愿地從爺爺手里接過柴刀，然后跟著阿甲去了牛棚。

阿甲解下牛繩，把牛從牛棚里牽出來。這時，丹丹站在一截土坎上，雙手叉腰，挑釁地問阿甲：“你家的牛能騎嗎？我猜不能。”

阿甲看著丹丹，用力一躍，就躍上了牛背。他挽著牛繩，輕輕地拍著牛的屁股道：“乖乖，我們走咯。”牛似乎能聽懂阿甲的話，隨即邁開了步子。牛馱著阿甲走了一段上坡，就來到了一段細(xì)長的橫路。丹丹在后面呼哧呼哧地邊追邊喊：“喂，能不能慢點啊？你騎在牛背上舒服了，我跟著可累了?！闭f完，她彎著腰，雙手支著膝蓋，一臉期待地望著阿甲。

阿甲轉(zhuǎn)過身得意地看著丹丹：“這回你相信我家的牛能騎了吧！”隨后阿甲從牛背上跳下來，跟丹丹一起走。

丹丹問阿甲：“阿甲，你知道‘I love you是什么意思嗎？”

阿甲不屑地歪了歪嘴說：“我不知道。”

“‘我愛你的意思啊，這都不知道？”丹丹得意地一邊跑一邊用竹條敲打著路邊的小樹木。

阿甲“嘁”了一聲，嘀咕了句“我才不要你愛”后就不再理丹丹，自顧自地吹起了口哨。

四

他倆把牛放開吃草后，丹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從帆布包里掏出裝炒米粉的袋子。接著，她摘下一片不大不小的葉子，稍微卷了卷，樹葉就成了一個簡易勺子。她舀起一勺炒米粉，一仰頭，把炒米粉倒進(jìn)嘴里，砸吧砸吧地嚼著，一臉滿足的樣子。連續(xù)吃了三勺后，她把樹葉扔在一邊，把袋子系好，放回了帆布包。阿甲眼睜睜地看著她，咽了幾口口水，在丹丹吃完后，倔強(qiáng)地把臉轉(zhuǎn)向了另一邊。

他從地上撿起幾枚松果，朝著遠(yuǎn)處扔。過了一會兒，他走到丹丹面前，問：“丹丹，這炒米粉好吃嗎？”

丹丹忙捂住帆布包，說：“當(dāng)然好吃了，這是我阿姨做的。全世界就我媽媽和我阿姨做的炒米粉最好吃?！?/p>

阿甲悻悻地走到一棵粗壯的松樹下，想爬到樹上去。

“阿甲，你在學(xué)校有朋友嗎？”丹丹托著腦袋，天真地問道。

“當(dāng)然有了，鐵蛋、土豆、豆丁都是我的好朋友。我們在學(xué)校時一起玩游戲，可有意思了?！彼选翱捎幸馑肌睅讉€字說得特別響亮，隨即轉(zhuǎn)過頭一臉得意地望著丹丹。

丹丹站起來，雙手交叉著環(huán)在胸前，繼續(xù)問：“你的老師好不好？你們是不是一下課就在操場上跑來跑去?。俊?/p>

阿甲看了她一眼，直了直身子：“老師對我們特別好。比如說語文老師吧，會給學(xué)習(xí)好的同學(xué)獎勵糖果，期末考試考得好的同學(xué)還可以拿到鋼筆和筆記本呢！”他陶醉地看著眼前的松樹，滿臉神氣。

丹丹摸了摸帆布袋，又把手插進(jìn)褲兜里，一臉討好地問道：“那你有四年級的書嗎？”

阿甲瞪大了眼睛，像聽到一個很無聊的笑話似的問丹丹：“我都五年級了，你說我有沒有四年級的課本？”

丹丹垂下頭，摩挲著沾滿污漬的帆布包，弱弱地應(yīng)道：“哦。”

五

老黃牛在遠(yuǎn)處的草地上吃草，時不時搖搖尾巴、甩甩頭，還時不時抬頭望望阿甲和丹丹，發(fā)出悠長的一聲“哞”。等牛吃飽了，阿甲就拉著牛到附近的小池塘喝水，丹丹挎著帆布包，指著牛慢慢脹大的肚子說：“你看，它真能喝啊，會不會把池塘里的水喝光?。俊?/p>

阿甲白了她一眼，不屑地哼了一聲，意思是：你到底懂不懂?。?/p>

晚飯后，夜風(fēng)徐徐地吹來，夜空格外高遠(yuǎn)，星星燦若燈火?？諘绲乃囊爸校茗Q顯得格外嘹亮，間或還有昆蟲的鳴叫聲和飛蟲扇動翅膀的聲音傳來。外公、外婆、西德爺爺坐在門堂右側(cè)的崖頂聊天。

丹丹問阿甲：“你怎么會和外公外婆住在山上呀？”

阿甲愣了下，撿起一顆小石子玩弄著：“我也不知道，反正從我記事起就住在這里?！?/p>

丹丹望著星空，隨即在崖頂躺下來，幽幽地說：“哎，總比我沒爸沒媽的好?！?/p>

阿甲摸著小石子，默默地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阿甲說：“你在這兒玩吧，我要去做作業(yè)了。五一放假，作業(yè)特別多。”說完就拔腿往屋子里跑。

“等等我，我也要去！”丹丹在后面追著。

阿甲拿出語文書、作業(yè)本和鋼筆，在燭光下刷刷刷寫著作業(yè)，丹丹則在一邊認(rèn)真地看著。

過了一會兒，阿甲伸了個懶腰，把語文書、作業(yè)本和鋼筆一股腦兒放進(jìn)了抽屜。他對丹丹說：“我做好了語文作業(yè)，剩下的明天做了?！闭f著邁出門檻，往崖頂走去。

六

又一次夜幕降臨，房子、田地、樹木都被一張巨大的網(wǎng)籠罩著。

阿甲突然大喊：“我的語文書、作業(yè)本和鋼筆不見了，有小偷，有小偷！”

外公忙趕到桌子旁，狐疑地盯著阿甲道：“不可能吧？你好好找找！”

阿甲拉開抽屜，生氣又焦急地說：“我昨晚做好作業(yè)后就把它們放抽屜里了，可現(xiàn)在怎么也找不到了?！彼夤?，合上抽屜后又拉開抽屜，意思是：它們真的不見了呀。

阿甲惡狠狠地盯著丹丹道：“是不是你拿了？”

丹丹挎著帆布包，看著阿甲，一臉無辜地說：“我沒拿啊！”

“你到底拿沒拿？”西德爺爺突然吼道，“這里就這么幾個人，他外公外婆拿了，還是我拿了？”

丹丹驚恐地看著西德爺爺，弱弱地道：“我沒拿！”

“你沒拿？這些書是自己飛走了嗎？”西德爺爺?shù)难劾锘鸸獗虐l(fā)，質(zhì)問著丹丹。

“哇！”丹丹哭了出來，她眼淚汪汪地看著爺爺，淚珠不停地從臉龐上流下。

七

西德爺爺生氣地瞪著丹丹，摸出火柴點燃一根煙，猛地抽了一口，抱怨道：“你說我怎么會攤上你了??？你娘和你爹都走了，我落得這個下場?！?/p>

西德爺爺又抽了兩口煙，道：“我指望你爭口氣學(xué)好，可你拿了人家的東西還矢口否認(rèn)，你怎么還有臉在這里哭？”

說完，西德爺爺走到丹丹身邊猛地喝道：“如果還想學(xué)好，你就把阿甲的東西拿出來。你再不學(xué)好，我也不想養(yǎng)著你了?！?/p>

丹丹捂住眼睛，抽泣著。

過了好久，她一步一步走到屋子左邊的墻根處，從一個墻孔里掏出阿甲的語文書、作業(yè)本和鋼筆。

她把這些一股腦兒塞到阿甲的懷里，對阿甲說：“對不起，阿甲，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課本和作業(yè)，怕你不同意就偷偷拿出來了，后來沒機(jī)會放回去，我就藏在了墻根。”

說完后丹丹一屁股坐在地上，仰起頭，又放聲大哭起來。

云朵快速地飄移著，擋住了月光，也擋住了星光，一切都沉浸在黑暗中。

阿甲接過東西，回到屋子里，把它們?nèi)M(jìn)抽屜里。他不想做作業(yè)了，他搬了條小板凳，坐在門堂上，托著下巴發(fā)呆。

西德爺爺抽著煙，沉下聲來，對外公道：“老弟，我這些年過得不容易?。∷改赋鲆馔鉀]了，我年紀(jì)這么大了，還要挑著擔(dān)子?xùn)|跑西跑地賣小貨養(yǎng)活她。你說她還上什么學(xué)，我就指望她爭口氣，學(xué)個好?！?/p>

外公十指交叉，兩個大拇指抵著眉心，一言不發(fā)。

過了一會兒，外公對西德爺爺說：“有文化窮一時，沒文化窮一世，依我看，你得讓她上學(xué)去。你看我們家阿甲不是一樣，爸爸過世得早，媽媽常年在外打工，靠我和老婆子在木棉塔種藥材養(yǎng)活。我們苦一點，也要讓后輩享福。”

西德爺爺抽著煙，不說話。煙火在夜空中一閃一閃的，像天上的星星。

西德爺爺站起來，拍拍丹丹的肩膀說：“咱明天就走了，人家好心待你，你卻做出這么丟臉的事。”

八

按往常，阿甲倒頭就睡，可是那晚阿甲卻睡不著。淡淡的月光從木窗子里淌進(jìn)來，溫柔地鋪在床前。

第二天吃過早飯，西德爺爺和丹丹準(zhǔn)備走了。丹丹挎著帆布包，低著頭跟在爺爺身后。西德爺爺從擔(dān)子里拿出一個鐵皮鉛筆盒遞給阿甲，說：“阿甲，丹丹這孩子不懂事，對不住你了?！闭f完，他挑起擔(dān)子，對丹丹道：“走啦，跟公公婆婆和哥哥再見吧！”

丹丹垂著頭，一只手按著帆布包。

她突然跑到阿甲面前，打開帆布包，對阿甲說：“阿甲哥哥，你能給我四年級的語文書嗎？我把這袋炒米粉送給你?！?/p>

“丹丹……”西德爺爺睜大了眼睛，對丹丹欲言又止。

阿甲沒想到丹丹會這么做，他像吃了一個味道奇異的果子，分辨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傻愣愣地站著。

外公對阿甲說：“快上樓把語文書拿來??！”

阿甲機(jī)械地邁開腿，噌噌噌跑上樓，拿出四年級的兩本語文書，又噌噌噌跑下樓。他把書遞給丹丹，不，是放進(jìn)丹丹的帆布包里。

丹丹拿出那袋炒米粉，深深地看了一眼，把它塞到阿甲的手里。

“不能拿！阿甲，把炒米粉還給丹丹?！蓖夤暗?，從阿甲手里搶過炒米粉，又塞回丹丹的帆布包里。

西德爺爺對外公說：“老弟……讓阿甲拿著……也好。”

外公擺了擺手，堅定地說：“不能拿！你們走吧，我們再會?！?/p>

外公說完，三步并作兩步走到西德爺爺跟前，輕聲道：“聽我的，讓丹丹去上學(xué)?！彼钌畹乜粗鞯聽敔?。

西德爺爺看著外公，砸了咂嘴，神色慢慢地柔和下來。他轉(zhuǎn)頭看了看丹丹，道：“這真是……”

西德爺爺和丹丹走過門堂右側(cè)的崖頂，消失在幽長的小路上。

“你知道嗎？丹丹很喜歡吃炒米粉，因為炒米粉是她阿姨做的。她阿姨和她媽媽都會做炒米粉，而且都做得很好吃。丹丹之所以這么看重炒米粉，是因為她想媽媽呀，你說你怎么能拿？”

阿甲覺得腦袋突然像爆炸了似的，嗡嗡作響。他望著崖頂?shù)男÷烦錾瘢肴绻俅斡龅降さ?，他一定會對她更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