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歐洲
下了幾天雨,外面終于放晴了。下午的陽光從南面的落地窗射進來,穿過窗前的綠蘿和天堂鳥茂密的大片葉子,打在灰色的櫥柜上,時而暗淡模糊,時而明亮清晰,飄忽不定。茶幾上的淡綠色蠟燭上,小小的橘色火焰忽忽跳動。我把電腦架在腿和肚子之間處理公司的郵件和文件。這是我在公司工作的第12個年頭了。這些年我一直保留著一周一天在家辦公的習慣,比如今天。
休息的時候,把電腦擱在地板上,去廚房給自己調(diào)一杯濃稠的鮮榨果汁,然后習慣性地站在窗前凝視外面的花園。
最近喜歡上了Disturbed樂隊版本的Sound of Silence,不工作的時候會反復地在房間里放來聽。第一次聽到它,是開始整理出書目錄的那天晚上。為了篩選散文集的內(nèi)容,我把過去的博文粗略地重讀了一遍。發(fā)現(xiàn)我從2003年開始零星記錄一些所見所感的風土人情和對周圍人物的觀察,帶著剛到瑞士的新鮮感和好奇。2006年進入安頓期,記錄的是生活和工作的場景和感受。之后有幾年的停息。那些年的文字,內(nèi)容、心境和風格讀起來感覺特別遙遠,就如同出自另外一個平凡女子之手,年輕、豐盛、無所畏懼。讀的過程中,我體會到了斗轉(zhuǎn)星移、物非人非。
然后就聽到了這首歌。安靜的鋼琴聲如水珠一滴滴落下,隨后粗糙、寥落而帶著磁性的男聲響起,像暮色一樣,輕柔地、低沉地彌漫,充滿了靈性。我被這樣的開頭打動了。
那天晚上,一個德國朋友給我發(fā)了一系列和孩子在山里度假的照片。照片上他們一伙人無比快樂地在雪地里一字排開,簡直就是在故意撒狗糧。我停下手中編輯的目錄,微笑著回道:“十幾年前,我也曾經(jīng)這樣熱鬧地在山里享受絕美雪景,曾經(jīng),我相信過,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然后我把這首歌的鏈接發(fā)給他,寫道:“可是現(xiàn)在,在靜靜的燈光下,我一個人坐在空落的大房子里,翻看著自己的博客,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時間靜靜流淌的聲音,時光的深處是漸去漸濃的黑色。”
后來有一次我又把Disturbed版的Sound of Silence發(fā)到北美文學城的旅游微信群里,有人配了張黑色星空的圖,回道:“我感覺到了不是黑暗的暗物質(zhì)和暗能量?!?/p>
想起去年夏天,和好友坐在蘇黎世市中心利馬特河邊Storchen Hotel的風景露臺上自助早餐。聊到個人問題,她說,如果戀舊或者后悔,分分鐘可以回頭是岸,可是真想回去嗎?
是呀,真想回頭嗎?那個人、那個港口也許還在那里,可是我們知道,自己已經(jīng)走得太遠,回不去了。因為我們看到了更廣闊更有趣的世界,這一路上,我們也一直在自我更新、自我成長。
我想起自己這些年選擇的生活,從離開廣州出國,又離開悉尼去瑞士,由全職主婦轉(zhuǎn)向職場,再到告別價值觀分道揚鑣的婚姻,一直走到今天,哪一步不是因為我拒絕過單調(diào)的人生、拒絕把自己禁錮在小家的天地里、拒絕維持無趣和擰巴的關系呢?而每一次選擇,我都強迫自己走出舒適區(qū)。在時間的流逝中,我越來越清晰地體會到內(nèi)心真正的自己以及她對我的召喚。那是命運的編碼,它被編入我的下意識里,讓我對選擇的每一步都心甘情愿。
也許,自救才是真正的救贖,而不是把希望寄托在另外的某個人、某件事或某段關系上。即使在某個時段會有最親近的人可以作為心靈的依靠,比如父母、伴侶或子女,但這也不是可持續(xù)性的,他們或者我們終將離去。
次日晚上,那個善良溫厚的德國朋友回復我說:“簡,你應該永遠是世界上那個最幸福的女人,我相信你會重新幸福的?!蔽覍χ鵁艄庀碌目諝馕⑿?,已經(jīng)不止一次有朋友對我說類似的話作為祝福。情人節(jié)那天,紐約的朋友還在電話里說,要求不要太高,人到了一定年齡是需要伴的。
“是呀,你一個人在歐洲,身邊除了女兒沒有親人,女兒還沒成年,她能在日常為你分擔嗎?”──年邁的父母在遙遠的國內(nèi)每一天也都擔心著我。
打開對話框,我對那個德國朋友回復道:“親愛的H,世界上最幸福安逸的女人是最無趣的女人。你沒有發(fā)現(xiàn)嗎,太幸福太安逸的人生不利于自我進步?如果我必須在安逸和有趣之間選擇,我想,我自始至終會選擇有趣,哪怕要承擔命運的不確定性和不安全感。”寫完后我按下發(fā)送鍵,信息“嗖”的一聲飛進無影無形的網(wǎng)絡里。
夜色中,隔壁家的黃貓像往日一樣悄然無息地走到我的落地窗前坐下,好奇地從窗外打量著房間里的一切。我光著腳走到廚房,將一個大大的塑料瓶裝滿了水,開始給房間里一盆盆的綠植澆水。對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我總是充滿了熱愛和溫情。我不認為這個世界上,遇到一個和自己三觀、品味及興趣相投,而且相互能激發(fā)本能吸引力的人是一件容易的事,何況這個科技高度發(fā)展的時代,自私自足的人太多,溫暖、愿給予的人越來越稀有。而對于經(jīng)濟獨立、社會地位穩(wěn)定的男人和女人,根本沒有必要通過同居或婚姻來獲得物質(zhì)上的安全感,更不需要他人來分擔家務。沒有人幫忙,一個熱愛生活的人依然可以將自己的家折騰得越來越干凈貼心。
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單身女人和我一樣過得很好,我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很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什么能取悅自己心里的那個小我,我們也一直沒有放棄追求進步。所以,真的沒有必要找一個條件差不多的人來分享這一切,而且要知道,走到今天這一步,就是因為我一直拒絕過眾人認為“應該”過的人生。
十幾年前,我沉浸在家庭、工作和孩子的瑣碎里感受煙火中的安逸幸福,十幾年后,透過往事我獨自體會著自我人格的覺醒。如果說我的心依然是敞開的,我想它只是為同樣有趣,且旗鼓相當?shù)撵`魂敞開。如果沒有,就保持關閉。
如今,網(wǎng)絡里散落著大量關于女權和勵志的文章及消息。我不認為自己是女權主義者,我大多數(shù)時候可以與目前婦女在世俗和社會上的地位相安而居,甚至對許多關于女性消費的活動和倡導覺得幼稚。一個群體的地位,應該首先來自自惜自重、自我成長和自我實現(xiàn),做到了這些,如果還受到某些不平等觀念的壓制,那才值得去抗議和力爭,而不是一味要求特權和關注。
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nèi)菀妆磉_得太快太多,而做得太少。如果想要取悅自己,最為力所能及的,是為自己做一些貼心美好的事,即使是一些特別細微的事,比如現(xiàn)在就去室外走走,去享受空氣里醺然的綠意和花香,或者去廚房為自己煲一鍋好湯,快行動吧。
(摘自《燕趙都市報》2019年3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