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裕鍇
一片田地
山前一片閑田地,叉手叮嚀問祖翁。幾度賣來還自買,為憐松竹引清風。(法演禪師《投機頌》,《法演禪師語錄》卷下)
這首詩是五祖法演獻給白云守端的《投機頌》。所謂“投機”,是指參禪者與老師機緣投合,即受到老師的啟發(fā)而大徹大悟。法演本為蜀綿州人,少年出家,在成都研習《百法論》《唯識論》,得其奧妙。后來游方學禪,四處參究,無所得。浮山法遠禪師指示其參究楊歧派禪師白云守端,法演聽從建議到了白云山,于是就有下面一段故事:“白云端曰:‘川藞苴,汝來耶?演拜而就列。一日舉‘僧問南泉摩尼珠語,以問端。端叱之,演領(lǐng)悟,汗流被體,乃獻《投機頌》曰?!保ā堆a禪林僧寶傳》)“川藞苴”是宋代中州人對四川人的蔑稱,謂其放誕不遵軌轍,這里白云守端用來調(diào)侃新到的川僧法演。
那么,法演到底領(lǐng)悟到什么了呢?“僧問南泉摩尼珠”的公案見于《景德傳燈錄》卷十:“終南山云際師祖禪師,初在南泉時,問云:‘摩尼珠,人不識,如來藏里親收得。如何是藏?南泉云:‘與汝來往者是藏。師云:‘不來往者如何?南泉云:‘亦是藏。又問:‘如何是珠?南泉召云:‘師祖。師應(yīng)諾。南泉云:‘去!汝不會我語。師從此信入?!蹦δ嶂橹笩o垢的如意寶珠,禪宗借以喻自性?!澳δ嶂?,人不識,如來藏里親收得”三句,出自唐玄覺大師的《永嘉證道歌》。云際師祖問南泉普愿禪師這三句應(yīng)該怎樣理解,南泉不作正面回答,只是說每個人都是如來藏,不管是否來往者,由此暗示佛性就是自性,如摩尼珠藏于每個人的心中。南泉喚“師祖”,就是喚醒了他的自性。顯然,“僧問南泉摩尼珠”的公案涉及兩重理解:一是對《永嘉證道歌》的理解,二是對南泉召師祖的理解。然而,法演舉此問守端,卻是過分執(zhí)著于對意義的理解,而忘記了對自性的體驗。因此,在守端“叱之”的那一瞬間,他從公案中被喚醒,感到了自己的存在,頓時幡然大悟,惶愧不已,乃至“汗流被體”。這是他獻頌的背景。
“山前一片閑田地”,比喻自己本有一片心田,即自性,但作為田的擁有者,竟然不知屬于自己,任其閑置。其實,在參究守端之前,法演已研讀過不少佛教經(jīng)論,只是不知佛性本在自心?!安媸侄搯栕嫖獭?,指有田者去詢問知道這片田地所有權(quán)的老人,即舉“僧問南泉摩尼珠語”而問守端。正如法演的弟子龍門清遠所說:“只如先師行腳參善知識,后來卻道問祖翁是如何?!保ā豆抛鹚拚Z錄》卷二十一)當然,從另一個角度說,“問”字正體現(xiàn)出法演的疑情,而疑情正是覺悟的源頭。
“幾度賣來還自買”,自己不知為何把這片田地賣給他人,反而到處詢問田產(chǎn),正如問南泉的僧人,不知道佛性的摩尼珠就在自己身上。直到守端的一聲斷喝,法演才最終買回本屬于自己的田地?!盀閼z松竹引清風”,是感謝守端的啟發(fā)引導,讓一股清風吹過自己的心田,以示與守端機緣投合之意。法演的另一高足圓悟克勤指出:“只為無始劫來,拋家日久,背馳此本分事,向六塵境界里,妄想輪回,不能回光返照,甘處下流。若能具上根利智,返本還源,知有此事……始有語話分。而今須是換個骨頭了,方見此一片田地。”(《圓悟佛果禪師語錄》卷十三)
這首詩頌完全使用比興手法,借田地說心性,借買賣說悟迷,“叉手叮嚀”,形象生動,“松竹清風”,意象優(yōu)美。更重要的是,法演避開了“摩尼珠”喻自性的傳統(tǒng)書寫,用更生活化、世俗化的田地買賣,傳達出自己的個人體驗。所以這首詩頌表現(xiàn)的禪理雖然古已有之,卻因其獨特新穎的敘說方式而為禪林傳誦,并成為與“僧問南泉摩尼珠”一樣的公案,被后世禪僧贊頌(見《禪宗頌古聯(lián)珠通集》卷二十一)。
蒼鷹擒兔
一兔橫身當古路,蒼鷹才見便生擒。后來獵犬無靈性,空向枯樁舊處尋。(承天宗禪師,《林間錄》卷上)
禪宗所追求的心靈覺悟,一是強調(diào)其瞬時性,因為悟的觸機,如電光石火,轉(zhuǎn)瞬即逝;二是強調(diào)其活殺性,因為禪的體驗,無關(guān)乎知識理性,是活潑潑的生命體驗。這首詩偈表現(xiàn)的主旨,大概就包含這兩個方面。
詩偈的背景緣于一次禪僧之間的討論。據(jù)惠洪《林間錄》記載,雪竇重顯在曹洞宗大陽警玄禪師的寺院里當?shù)淇蜁r,與客僧夜語,評論古今禪門公案,至趙州“庭前柏樹子”因緣,爭辯不休。當時有個行者站立在旁,忍不住失聲大笑而去??蜕吆螅└]把行者叫來,數(shù)落他對客人無禮。行者回答說:“知客有定古今之辯,無定古今之眼,故敢笑?!毖└]問:“且趙州意,汝作么生會?”即問他如何領(lǐng)會趙州公案。于是,行者就以這首詩偈對答。
詩偈將玄妙的禪門公案比喻成一只兔子,而將僧人領(lǐng)會公案意義的途徑比喻成兩種不同的狩獵方式?!耙煌脵M身當古路”,這只橫身擋在古路上的兔子,就相當于橫亙在參禪者面前的“趙州公案”——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趙州曰:“庭前柏樹子?!惫傅囊饬x是不確定的,靈活的,如狡兔一般難以捕捉。然而,“蒼鷹才見便生擒”,在稍縱即逝的一瞬間,兔起鶻落,公案的意義頓被把握?!安乓姟币馕吨耙灰姟保磩傄姷降捻暱??!吧堋倍郑嵌U門習用語,常與“活捉”連用,表達對某物某事的活潑潑的體驗。也就是說,真正的參禪者應(yīng)當像蒼鷹捉兔一樣,對公案的意義不僅是瞬間領(lǐng)悟,而且是活生生的領(lǐng)悟。
與蒼鷹捉兔相反的參禪方式是:“后來獵犬無靈性,空向枯樁舊處尋?!边@兩句糅合了兩則寓言:一則來自《韓非子·五蠹》的“守株待兔”,“枯樁”就是兔子逃跑時不幸撞上折頸而死的“株”。另一則來自《景德傳燈錄》卷十七洪州云居道膺禪師:“師謂眾曰:‘如好獵狗,只解尋得有蹤跡底;忽遇羚羊掛角,莫道跡,氣亦不識?!边@里是說,獵犬毫無靈性,只知如蠢人一般守株待兔,圍著樹樁尋找兔子的蹤跡?!翱輼杜f處”,是比喻陳舊的公案文字,它不僅是過去的(舊),而且是無生命的(枯)。這兩句是諷刺雪竇和客僧,執(zhí)著于陳舊的公案文字,圍繞著“趙州柏樹子”的意義爭辯不已,而忘記禪體驗的瞬時性和活殺性,就如同獵犬圍繞著枯樁想尋找舊時兔子的蹤跡,而妄想有所捕獲,這當然是白費心機。
禪門對待公案有兩種參究方式,蒼鷹捉兔可稱之為“參活句”,獵犬尋樁可稱之為“參死句”。宋代不少禪門大德都主張“須參活句,莫參死句”,但都不如行者這首詩偈活潑生動,能顯示出禪宗語言“生擒活捉”地表達意義的獨特優(yōu)勢。因此,單從參究禪理而言,可以說這首詩偈才是真正的“活句”。
雪竇聽了行者的詩偈,大驚,乃與之結(jié)友。這個嘲笑客僧的行者,《林間錄》曰:“或云:即承天宗禪師也?!睋?jù)《五燈會元》卷十六,承天傳宗是雪竇重顯的法嗣。若“或云”可信,那么行者后來不僅是雪竇的法友,而且成了他的入門弟子。又《續(xù)傳燈錄》卷六目錄大陽玄禪師法嗣有承天宗,然無機語,甚可疑,應(yīng)是據(jù)《林間錄》“大陽玄禪師會中”一句而誤作其法嗣?;莺榈摹抖U林僧寶傳》卷十一《雪竇顯禪師傳》卻說這個行者名韓大伯。后來的禪籍轉(zhuǎn)述這首詩偈,或取承天宗,或取韓大伯。然而無論作者名誰,都不影響我們對這首詩偈的理解。
不涉絲機
不犯條絲不涉機,細揉霜楮凈相宜。半軒秋月難分夜,一榻寒云未散時。睡去浩然忘混沌,坐來虛白稱無為。綿綿不許纖塵入,任汝風從八面吹。(雪竇持禪師《紙帳》,《云臥紀談》卷上)
雪竇行持禪師,號牧庵,明州人,俗姓盧氏。他是象田梵卿的法嗣,東林??偟姆▽O,屬臨濟宗黃龍派南岳下十四世?!对婆P紀談》稱他“平居偈頌,沖口而成”,但這些偈頌并非如一般禪僧所寫那樣質(zhì)木無文,鄙俚粗野,而是講究詩歌的平仄格律,形象思維。比如這首《紙帳》詩,就能通過準確的描寫和巧妙的雙關(guān),借詠物而說禪,有一定的文學價值。
紙帳,是用藤皮繭紙縫制成的帳子,以布為頂,取其透氣。晚唐詩僧齊己的《夏日草堂作》,就寫過“紙帳卷空床”的僧人生活。作為一首詠物詩,持禪師則專門圍繞著“紙帳”這種僧人的日常生活道具來反復(fù)鋪寫,處處“著題”。
首聯(lián)“不犯條絲不涉機”二句,是說紙帳的制造,沒有用一條絲線,也沒有用織布機,完全是由雪白的楮皮揉制而成,如此干凈而適宜。這里使用了雙關(guān)的修辭手法,“條絲”相當于“寸絲”,極言絲線之少?!安环笚l絲”略等于“不掛條絲”或是“寸絲不掛”,指不受任何羈絆纏縛?!堵?lián)燈會要》卷十三浮山法遠禪師:“云:‘如何是清凈法身?師云:‘條絲不掛。”真正的“清凈法身”,是精神上的“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皺C”本指織布機,但也雙關(guān)禪門的機緣、機鋒?!堵?lián)燈會要》卷二十一雪峰義存禪師:“師問僧:‘名什么?云:‘玄機。師云:‘日織多少?云:‘寸絲不掛?!辫?,是一種樹木,其皮可造紙。霜楮,形容潔白的紙質(zhì)。所以,首聯(lián)是贊揚紙帳擺脫條絲織機的滯累,其質(zhì)地雪白潔凈。
頷聯(lián)“半軒秋月難分夜”二句,是寫紙帳的功用。每當秋月臨軒的半夜,或是寒云未散的時分,僧人便進入紙帳坐臥。“半軒”“一榻”寫紙帳置放之處。但這兩句也可理解為:紙帳如掛在軒窗的半輪秋月,或如飄在榻上的一朵白云。月和云渲染其潔白而柔軟的質(zhì)感。
頸聯(lián)“睡去浩然忘混沌”二句,是寫僧人在紙帳內(nèi)臥睡和宴坐的情形。上句形容入睡后懵懂迷糊的狀態(tài),帳內(nèi)仿佛充塞著一片混沌不分的浩氣?!昂迫弧倍殖鲎浴睹献印す珜O丑上》:“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边@是借用儒家之語。下句形容宴坐時清靜無為的心境,帳內(nèi)仿佛一切東西都消失干凈,只??諢o?!疤摪住倍殖鲎浴肚f子·人間世》:“虛室生白,吉祥止止?!薄夺屛摹芬抉R彪云:“室,喻心,心能空虛,則純白獨生也?!边@是借用道家之語。紙帳潔白而帳內(nèi)空虛,所以戲稱“虛白”,雙關(guān)心境。
尾聯(lián)“綿綿不許纖塵入”二句,寫紙帳能阻擋外界的塵埃進入,保持其內(nèi)在的潔凈。綿綿,安靜貌,形容紙帳的沉靜。任憑八面來風,絲毫塵埃也不許其侵漏進來。這與其說是在歌詠紙帳,毋寧說是借詠物而言志,表達斷絕外在六塵境界的決心。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中國俗文化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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