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像一塊沒有瑕疵的玉那么溫潤、純凈、安詳、福氣、自我。睡眠也像一對緊緊閉合的翅膀,所有的曲線都靜謐、下垂、松弛。睡眠更是一種“深”,深入無涯的那種深,深入極樂世界的那種深,深入無物無我的那種深。而失眠則是洞開的、剝離的,是到處逃竄、又無處可逃的。失眠是起皺的、破敗的、疲憊的、惱怒的、干澀的、發(fā)懵的、沮喪的、焦慮的,覺得世事皆可恨,又不知恨誰的,覺得該發(fā)頓脾氣,又找不到具體發(fā)泄對象。
睡眠者的時間有休止符,一天一夜就是24小時,邊緣清晰而完整,沒有被夜里不知從何處伸來的不明物的牙齒,咬開的破破紛紛的爛邊子。失眠者的時間沒有休止符,他的時間一路狂顛,都顛成了嘟嘟嚕嚕的碎片,大腦陷在了泥淖里,艱難掙扎,神經(jīng)中樞赤身裸體,舞步歪斜,而白晝(沒有夜晚,夜晚被白晝吞噬了)是24小時、48小時、72小時?或N小時?時間沒有了邊緣,白晝無限生長,清醒在亢奮而慌亂地疾走著,從而引發(fā)更多的清醒。最濃密的夜,最黑暗的墻,最沉重的陰影,都無法擋住失眠者痛苦飛馳的雙腳之輪。失眠者頭上的太陽永遠光亮,永遠刺眼,永遠炙人,永遠不落。
失眠者的苦大約相當于永生者的苦。一位活了千年的永生者,他最后尋求的只能是死亡、消逝,化為一縷清風、一握煙縷。一千年的光陰太長了,而光陰不過是死神施舍給生者的一條受苦受難之路。走這么長的路,腳尖上纏繞的是酸痛,脊背上壓著的是疲憊,眼中的風景是重復,腦中的思緒是厭倦,他的路沒有邊界,因為缺少邊界,他便是在一個封閉的圈子里行走,這樣的人(神?)除了自己倒下,成為界碑以外,還有其他方法中止他腳下的道路嗎?
世上哪有永生者,而失眠者卻恒河沙數(shù),睡眠障礙如同癌癥的味道,在人間到處可聞。失眠是枚不肯閉合顫抖不已的果子,結(jié)出這枚果子的原因千差萬別,有人因為大喜,有人因為大悲,有人因為太累,有人因為太閑,有人因為心虛,有人因為心實,有人因為太窮,有人因為太富,有人因為太貪,有人因為太廉,有人因為病痛,有人因為遺傳……失眠,這枚騷動之果,掛在形形色色人的枕畔,它的果皮如粗糲的砂紙,整夜整夜地磨著人的大腦神經(jīng)。于是失眠者的大腦就成了一座劇場,于是一幕幕并無內(nèi)在聯(lián)系、散漫無稽的活報劇——久遠的,不太久遠的,新近的,甚至是未來的——在失眠者的大腦中輪番上演,它像一頭不知疲倦的神經(jīng)質(zhì)的驢子,拉著個小磨在你的腦袋里不停地轉(zhuǎn)啊,轉(zhuǎn)啊。夜晚來臨,天地靜謐,大腦在白天伸向四面八方的觸須本應收回蟄伏,失眠者的大腦在吸吮了白晝的血液后,卻畸形地精神起來,張狂起來,如被警察追捕的疑犯,歪歪扭扭,張牙舞爪近于狂熱地奔跑,身上的每個細胞都張著小嘴巴,高喊著:不睡!不睡!它將白晝無限拉長、拉長,將夜晚擠得只剩下一點可憐的灰色渣沫,同時也將人擠得只剩下一點可憐的渣沫,使人變得焦躁、散亂、灰敗、枯澀、干癟。
失眠者是睡神的棄兒,是這世界上最可憐的人群之一。我就是這可憐人群之一中的之一。我之失眠,不關風月,不關家國,不關上臺,不關下臺,不關遺傳,不關病痛。我之失眠,全因謀生。
從前的日子,我有過極優(yōu)美極恬靜的睡眠。那是在鄉(xiāng)下,鄉(xiāng)下的孩子睡眠不挑地點,炕上,地下,麥垅里,小河旁,崗子上,草垛下,甚至是車輒里,墳地旁,都能美美地睡上一覺。上帝為了讓人們更深刻地認識到什么叫享福,便把享福具象為吃飽飯和睡好覺。我們鄉(xiāng)下的孩子見識就是如此,低是低了點,是從物質(zhì)進,也從物質(zhì)出,缺乏精神高度和輕靈飛揚姿態(tài),可我們也就是這境界了!
從前的某個黃昏,我坐在一個大樹墩上睡著了。樹墩旁長著高高的白楊樹,白楊樹下是一個池塘。我坐在那個樹墩上睡著了,一條小黃狗也趴在我的腳邊睡著了,池塘生光,吉祥止止。人的寧靜、狗的寧靜、睡的寧靜,便是歲月的寧靜、天地的寧靜、心海的寧靜。我與小黃狗在做著一個共同的夢,熏香的空氣中,池塘里的荷花紛紛閉合上花瓣,那是花朵在睡眠。熏香的空氣中,無數(shù)繽紛的大蝴蝶落在了我下垂的手臂上,也落在了小黃狗下垂的手臂上,而池塘就像一面沒有波紋的清晰之鏡,映出了兩枚渾圓的飽滿多汁睡意濃濃的小月亮——我與小黃狗的臉龐。
起風了,風來自何方?使寧靜的萬物瞬間改變了模樣。風中萬物都開始變形,開始有了褶皺,一個個將要成為破洞的褶皺。風翼掠過,落雨了,剛才還是滿天星星啊!“星星是花朵,在夜海里開放;星星是眼淚,在夜海里流淌。”我在夢里對小黃狗這樣說,小黃狗在夢里也對我這樣說。
風雨并未進入我們的夢境,只是輕輕飄過我們的夢境。成年了,身上掛滿了人生荊棘路上的各種小尖刺,方才醒悟,風雨從未停止吹打我們的皮膚,寧靜的池塘,寧靜的夢,是因為父母——哪怕是最底層、最無能、做著最卑微事情的父母——用自己佝僂早衰的身軀,化作雨傘化作樹木化作茅屋,為我們擋住了漫天風雨,擋住了破碎,擊打與繚亂,讓我們安心入夢。
小樹遷移了,父母也早已離開了人世。此后,我很少安穩(wěn)地睡,安穩(wěn)地夢。多的是愁極頓驚,悶極輾轉(zhuǎn),一團亂麻纏住了手腳,也纏住了神經(jīng)。特別是在某個時間節(jié)點上,我做著一種完全打亂一個人生物鐘的工作,從此失眠,榨取生命汁液的失眠,貪婪剛愎的失眠,便像鬼影附身一樣,將我從黑夜追逐到白天,從大街追逐到小巷,從床鋪追逐到沙發(fā),從曠野追逐到山坡,甚至追逐到白楊樹下那個曾經(jīng)寧靜的池塘。失眠之夜,我感到大腦已經(jīng)不再屬于自己,它完全成了一個獨立的器官,已脫離了我的軀體自由而雜亂地到處遨游。它昏沉,雜亂,怒氣沖沖,不撞南墻不回頭,撞了南墻也不回頭。那樣的夜晚,我不在床上,不在沙發(fā)上,也不在黑夜里,我在“失眠”的嘴巴里,任它刻薄歹毒地咀嚼,咀嚼。那種咯吱咯吱咀嚼的聲音,從暗夜響到黎明,從黎明響到黃昏。那時,我的人生目標只有一個:如何從“失眠”的嘴巴里跑出來,如何短暫地美美地打個盹兒。
地理位置上的改變,能否擺脫這種苦苦相逼的失眠呢?不同的地理位置、氣味、節(jié)奏、聲響,與光線的軟硬度都是不同的。《百年孤獨》中,在烏蘇拉的回廊之下,蜜蜂一樣奔波的女人不是一位高傲的印第安公主嗎,為了擺脫困擾整個部落的失眠癥,她放棄了綴滿纓珞的高貴的公主華冠,自我貶抑來馬貢多給烏蘇拉當了傭人(當然,為了躲避再一次席卷而來的失眠癥,她又從馬貢多逃逸)。逃逸吧,像個公主一樣逃逸——雖然我們不是公主??缮钔刮覀儫o處逃逸,身為口累,神為形役,飯碗規(guī)律讓我們都會困在一個“局”中,不能拔出腳來,自由人盡可享,可沒有實行自由的條件與能力,這種自由究竟價值幾何呢?桃花源是紙上的鄉(xiāng)愁,鏡中的青花。雖無處可逃,退而求其次——小憩?;氐焦枢l(xiāng)小憩,尋找曾經(jīng)的池塘——春睡美的池塘。
歸來人見江山物語不是昨日,樹墩早已朽爛無影,高高的白楊樹也被砍光了,池塘干涸了,成了一大團凹陷下去的沙礫,很像大地多出來的一只瞎眼。小黃狗——老黃狗業(yè)已死去,化成了我腳下的一抷塵土,它知我歸來,隱隱的叫聲追隨我逡巡的腳步,我雖能些微聽到它的吠叫聲,也知它已被封閉在了另一個世界,回不來了。沒有樹墩,沒有白楊,沒有池塘,沒有小黃狗,我只能癡迷地望著往昔:一個小女孩,一條小黃狗,在高高的白楊樹下的一個大樹墩上,懶懶地偎依在一起,松弛寧靜得像兩棵被春風靜靜撫摸的小小植物,長在睡眠里,長在夢鄉(xiāng)中,無干擾,不搖擺。
而我得到了什么,兩只鞋子里灌滿了沙子,十幾個蒼耳的小果實,渾身長滿了尖錐般的小手,齊刷刷地扭住我的褲腳不放。伸手去摘時,手指立即被扎出了點點血珠,一甩手,血珠都淋到了白襯衫上。血跡,生命的痕跡極難去除,白襯衫上立即開出了朵朵睜著圓圓眼睛的小梅花,直直地望著我,又是一種失眠的映象。
鄉(xiāng)鄰們喊我:“三丫頭,你到這片荒地瞎轉(zhuǎn)悠啥呀?魂丟了,來找魂嗎?!”
正確,我的魂可真是丟了,但沒有找到,它混在無限增長的白晝里,如沸騰的小氣泡那么亢奮,如霜打的老茄子那么萎蔫,如一束刺眼的白光一樣無法被黑夜所吸納。失眠者不與黑夜講和,不被黑夜所塑造,我們只被白晝所塑造。
怎樣地來,怎樣地走。不同的是,來時攜帶著我的失眠和我的希望,走時攜帶著我的失眠和我的失望。踩在沙子上的腳步似乎更加凌亂了。此行,沒有甩掉我希望甩掉的失眠,也沒有尋找到我一心向往的大地深處的寧靜?;爻呛螅咳绽?,在我眼前蜿蜒爬行的還是白晝那光溜溜亮光光一絲不掛的長得沒有盡頭的赤裸裸的身子。
在失眠最嚴重的日子里,我甚至渴望腳下一滑,與某天的夕陽一起沉湮,從此不再醒來。我想永遠睡去,黑土地的被子比什么都溫暖,即使它上面覆滿了層層白雪,也一定溫暖如母親的一只手。塵世上沒有人、沒有事能將我找到,我的軀體已經(jīng)變成路旁的一株小草,我的淚水已變成風中的一粒雨滴。我的夢早已被鳥兒精巧的翅膀馱走,變成高天上一縷似有似無的淡淡流云,慢慢悠悠自由自在地睡在蒼穹上,不知有夜,不知有晝,所有的光線軟如綾羅,滑似春水。
現(xiàn)在我每天還在做著這個白日夢呢!
責任編輯:梁智強
作者簡介:
張大威,媒體人,高級編輯。在《中國作家》《隨筆》《散文》《上海文學》《鴨綠江》《海燕》等刊物發(fā)表散文多篇,出版散文集三部,曾獲遼寧文學獎、郭沫若散文隨筆獎,作品入選中國作協(xié)、中國散文學會年度選本等多種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