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金紅
河堤上一個人都沒有。徐廣杰睜開眼,河水成了一片碎銀。他想起父親老徐,這時間老徐應(yīng)該坐在電腦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直到整間屋子都變成藍(lán)灰色,然后像救世主一樣俯瞰著他能看見的一切。要是自己在家,老徐也會這樣俯瞰他。廣杰,你該找個對象啦。我找陳小個子給你介紹一個吧。人總是要結(jié)婚的,不結(jié)婚怎么生孩子,沒有孩子人生就沒底啊。讓我在死前抱上孫子。廣杰,廣杰啊……
徐廣杰對此毫無興趣,他正被更棘手的事煩著。就在今天早上,他發(fā)現(xiàn)存折上莫名其妙地少了一千塊錢。可銀行的人說,是個女人在半夜時候從提款機(jī)取走的。他說不可能,我是保安,夜班保安。那時候我正在大廈值班呢。那人又說,一定是你妻子。徐廣杰說,滾犢子,我還沒結(jié)婚呢!銀行的人沒辦法,只好帶他去看監(jiān)控??戳吮O(jiān)控的徐廣杰越發(fā)迷糊。他想不通怎么會有人長出那樣的頭發(fā),活像個拿頭發(fā)當(dāng)衣服穿的鬼。
現(xiàn)在,徐廣杰打開錢包,銀行卡好好地躺在里面。真是活見鬼了,這人偷了卡,卻只刷了一千塊,之后又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卡還了回來。最要緊,她是什么時候偷的呢?他徐廣杰又不是傻子。
徐廣杰抹了一把汗,繼續(xù)回憶昨晚的事。他五點半接班,這時間人們像退潮的水,呼啦啦往門口涌。七點多的時候,人走得差不多了,小城的路燈也就亮起來,一串串,像帶著熱度的珠子。他走到監(jiān)控器前,把各樓層看一遍。監(jiān)控室里面全是機(jī)器的躁味,他就像一尾魚,在這躁味里漫無目的地滑行。監(jiān)控上很干凈。八點多,他走出監(jiān)控室,在一樓大廳溜達(dá)。米白的大理石映著地面的綠植,那是一排巨大的綠蘿,交錯的枝葉結(jié)成一堵綠色的墻,硬是把后面的洗手間擋住了。他時常覺得這安排就像是個陰謀,那些找不到公廁的人總要低三下四地問保安。心腸好的往綠蘿后面一指,心腸不好的,就干脆假裝沒聽見。因此漸漸地,來大廈上廁所的人就少了,最后,連自己人都很少用那廁所。綠蘿鋪天蓋地瘋長起來,那洗手間便徹底被人遺忘了。徐廣杰的記憶就到這里,他再怎么拼命,都沒辦法回憶更多的內(nèi)容。然后他干了什么?應(yīng)該就是回去睡覺了吧。
徐廣杰最近精神不好,走路都能睡著,有時候他真懷疑自己靈魂出竅了。走著走著,猛地睜開眼,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坐在家里,老徐正吐著煙圈說,廣杰啊,看個對象吧。他被驚出一身冷汗,問老徐,我是怎么回來的?老徐說,走回來的唄。也不奇怪,老徐喝多的時候也這樣,什么都不記得,卻也能找到家。這么一想,徐廣杰只能嘆氣。都是夜班鬧的。他甚至覺得自己比老徐還遲鈍。想到老徐,徐廣杰被太陽曬得昏昏沉沉的腦袋瓜又疼起來。
自五歲時死了娘,老徐就成了徐廣杰唯一的親人,可四十年過去了,擠在五十平小房子里的兩個男人,竟生出許多隔閡。徐廣杰覺得,偷他錢的女人一定和老徐有關(guān)。想到這兒,徐廣杰站起身。小城在改革開放以后整體朝西挪了,之前比較繁華的絲綢廠一帶如今成了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徐廣杰給它起了個好聽點的名字,叫老城區(qū)??墒聦嵣希F(xiàn)在的城里人把那一帶叫郊區(qū)。徐廣杰的家,就在郊區(qū)。
邊陲小鎮(zhèn)的底氣到底還是虛的。只要沿著河堤走,沒多一會兒,路就變窄了,房屋越來越矮,連樹都灰頭土臉起來。一道破敗的石梯把堤壩橫著豁開個大口子,沿著這豁口走下去,蒿草和污水的酸臭味就沖進(jìn)鼻子。一個磚頭砌的垃圾堆,垂頭喪氣地蹲在蒿子后面,蒼蠅圍著它打轉(zhuǎn)。
土路兩旁是高大的楊樹,樹底下的泥土?xí)癫坏教?,黑乎乎的。徐廣杰的鞋底總是粘著這一帶的黑泥,不管走到哪里,都會在地上印出一排黑腳印。這幾乎成了老城區(qū)居民抹不去的標(biāo)記。徐廣杰有時候也納悶,同一個城市,怎么活像兩個世界。新城區(qū)高樓大廈,老城區(qū)卻千瘡百孔。它們被一條河串起來,就像一條繩上一死一病的兩只螞蚱。三十年前,絲綢廠是最好的單位,只要能跟它沾邊,連走路都帶風(fēng)??涩F(xiàn)如今廠房已經(jīng)被夷為平地,只有家屬區(qū)的平房還荒沓沓立著,成了一塊被圍追堵截的大補(bǔ)丁。
徐廣杰走進(jìn)這片補(bǔ)丁。像這樣的夏天,家家戶戶的房蓋上都躺著個巨大的黑塑料袋,里面是水,像孕婦的肚子,被一根發(fā)黃的臍帶引著,從窗子順進(jìn)屋里,成了天然的熱水器。徐廣杰家用的也是這種東西。他總覺得水里有股怪味,是生澀的塑料臭,苦鼻子。一條臭水溝從門前流過,小孩脫了褲子往里面撒尿,女人們?nèi)宄扇壕墼谝黄?。瓜子皮頭屑似的飄下去,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是一層蠕動著的死灰。
院子里一個土廁所,騷氣繞過瓦罐里的橘子樹壓過來,這樹剛開花,香氣發(fā)不出來,悶在腥臊的空氣里,灰頭土臉。徐廣杰早就想把它挪走,可老徐不讓,樹一天天大起來,人只能側(cè)身繞著走。徐廣杰推門進(jìn)屋時,老徐正在電腦前抽煙,繚繞的煙霧里,飄浮著他的兩只白耳朵。聽見腳步聲,白耳朵一縮,電腦上的頁面就退了出來?!跋掳嗬??!彼A苏4魷难?,硬是拔出點精神,裝模作樣地盯著徐廣杰。
“看什么呢?”徐廣杰說。老徐岔話:“吃飯了嗎?”徐廣杰說:“沒吃又能怎樣,你給我做?”老徐扶著鼠標(biāo)的手挪了挪,一本正經(jīng)看著他:“我聽陳小個子說,老黃家二小子帶人去上訪了?”
徐廣杰瞪他。這個二黃也是絲綢廠家屬,他和徐廣杰從小就在一起玩,可自從十九歲那年徐廣杰出了事,兩人就沒再說過話。其實是徐廣杰躲著他,二黃倒是時常來找老徐,兩人嘁嘁喳喳,那樣子像是真正的父子。去年夏天,二黃更是長在了老徐這兒,兩人一頭扎進(jìn)電腦,也不知在鼓搗什么,不過徐廣杰猜得到,二黃就是二黃,十九歲和三十九一個樣。要不是他拉著徐廣杰去偷看絲綢廠女職工洗澡,徐廣杰也不會被人打得媽都不認(rèn)得。小流氓如今長成了老流氓,徐廣杰當(dāng)然知道他在教老徐什么,可他不能說,因為對方是二黃。
老徐說:“還是二黃有膽子,就該上訪,說好要動遷的,人呢?開發(fā)商換了幾茬,可咱們還住在這破房子里?!毙鞆V杰冷哼一聲:“一間五十平的破平房,非要人家給你一百平,還不拿錢補(bǔ)差價,你們這是斷自己后路。”老徐不服氣:“我下崗時候誰同情我了?你媽死得早,我?guī)е愫湍隳棠?,容易嗎!”徐廣杰一斜眼:“那你也沒餓死?!崩闲焯饋恚骸拔沂菦]餓死,可我像牲口似的蹬三輪車,就算病了也不敢耽誤,為啥?就因為我不干就交不起你的學(xué)費,更交不起我自己的養(yǎng)老保險!”每次說到這兒老徐都剎不住,便抻了脖子叫喚:“誰不想像個人似的活一回,動遷就是千載難逢的機(jī)會,不宰他們一回我不解氣。再說,咱家確實拿不出錢,不光咱家,二黃家也是。你總要結(jié)婚,平房可以在房前屋后接出一間小屋,好歹能住下你們小兩口,可樓房不行?!崩闲煸秸f氣越壯,好像面前站著的不是徐廣杰,而是要給這塊地皮動遷的開發(fā)商。他說:“農(nóng)民靠地吃飯,工人靠廠子吃飯。地荒了還能再種,可廠子荒了就什么都沒了?!?/p>
從老徐下崗起,徐廣杰的家就像小孩子的衣服,越縮越小。老徐常年在外蹬車,奶奶死后徐廣杰不得不下廚做飯,這一做,鍋碗瓢盆就長在了他身上。老徐半夜總抽筋,一抽筋就喊他來揉,他還記得那時候的月光,冰涼冰涼的。再后來,老徐帶回個女人,這女人治好了他的抽筋,可徐廣杰夢里頭總能聽見貓叫,一迭聲的,浪在他的枕頭邊上。他覺得自己打生下來就沒睡過一個好覺。
飄飄忽忽的徐廣杰被什么怔了一下,噢,貓叫。他扭頭看了看電腦。老徐瞪起眼睛,說:“你干什么?”徐廣杰走過去,把手按在鼠標(biāo)上,咯噔一聲,畫面跳上來,一個女孩正眨著小鹿似的眼,噘著小嘴唱女人花。這歌被女孩唱得軟綿綿,像煙花小巷飄起的毛毛細(xì)雨。徐廣杰愣在那兒,他忽然覺得鏡頭里的是個假人,真人哪能這么美,他又想起這幾日老徐趴在電腦前的樣子,像一尾戀鉤的魚。
老徐攔在徐廣杰面前,慌不迭地?fù)u頭:“看唱歌,沒啥。”徐廣杰推開他:“二黃就是個流氓,你跟他混,你也是流氓?!崩闲鞖獾锰饋恚骸岸S比你強(qiáng),人家現(xiàn)在有妻有兒,你呢,你有啥?廣杰啊,男人就是這樣,你哪能不讓我做個男人啊?!?/p>
徐廣杰愣了一下,兩人誰都不再說話了。屋子太小,兩個男人并排站了,五官就襯得清清楚楚,老徐的方臉亮堂堂的,徐廣杰卻長著一張扁白的瓜子臉,細(xì)長的眉眼往上挑。麻雀啾啾地叫,楊樹巨大的身影趴在徐家的老房子上,徐廣杰憋得慌,說:“前幾年,你帶姓趙的女人回家,只住了三個月,就卷走了咱們所有的錢?!崩闲斓椭^,一言不發(fā)。徐廣杰又說:“我不結(jié)婚,因為我恨女人,我不想拿錢去填補(bǔ)她們,可你呢?你竟然偷我的錢,去看女主播唱歌跳舞露奶子!”
老徐一激靈:“我什么時候偷你錢了?再說她們沒露,什么都沒露。”徐廣杰輕蔑地看他:“你都快七十了,消停點吧。”老徐生氣了:“我六十九,六十九!”
隊長就在這時候給徐廣杰打了電話,叫徐廣杰晚上接班時早點來,大廈這頭出了點事。徐廣杰問什么事,他說電話里說不明白。徐廣杰剛想掛電話,他又說你小子是不是處對象了?徐廣杰愣住。隊長說,算了,還是等你來了再說吧。
再抬頭時,老徐已經(jīng)不見了。墻角垃圾桶里有個紅燦燦的盒子,上面火焰似的三個字,男根寶。徐廣杰心里莫名其妙地抽了一下。還說沒偷!他瘋了似的跳上去,要把那三個字踩到地底下。老瘋子!徐廣杰在嗓子眼兒里尖叫著,他一著急就會這么說話,像個咕咕叫的女人??磁鞑ズ统阅懈鶎毐举|(zhì)上是一回事,他在以行動向徐廣杰炫耀,他老徐,就算快七十了,也還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徐廣杰感到莫名地悲傷,這悲傷變成了焦慮,貓爪似的撓著他。他痛苦地撅著屁股,狠狠碾著腳底下的盒子,那三個字就真的消失了。
徐廣杰走出來時,天色已經(jīng)昏暗下來。遠(yuǎn)方的山變成極淡的一抹藍(lán)。電話響了,隊長有點不耐煩,他說你怎么還不來接班?徐廣杰的眼前所未有地飄忽著。他說我病了,今天不能值班了。隊長剛想再說什么,他已經(jīng)掛了電話。
立在橘子樹旁邊的徐廣杰看著連綿的群山,心里長出一個念頭。
小城太小,要想邊走邊想一件事,那真是不容易,因為一旦腦袋慢些,還沒把事情想完全,路就走到盡頭了。徐廣杰腦子里還沒理出頭緒,人就已經(jīng)來到站前小旅店門口。蒙頭巾的中年婦女朝他走來。徐廣杰想說我不是來干那事的,話還沒出口,胳膊就被女人鉤住。露水似的月光讓徐廣杰打了個哆嗦。
徐廣杰像黏在女人身后的尾巴,跟著月光一起滑進(jìn)屋里。紅黃的燈光里坐著幾個女人,胳膊和大腿亮堂堂的。見徐廣杰進(jìn)來,女人們仰起臉,家貓般的笑容使徐廣杰更緊張了,他趕緊說:“你們這兒是不是有個叫梅梅的?”蒙頭巾的女人愣了一下,示意徐廣杰跟她上二樓。女人給他開了門,又站在走廊沖樓下喊,201,登記……
徐廣杰忽然想,這又是個夢嗎?他轉(zhuǎn)過身,看見墻壁上有幾張照片,上面的女人扭著身子,連成一道皮肉做的波浪。徐廣杰被這波浪晃得一陣眩暈。門就在這時候開了,門縫里擠進(jìn)一對巨大的乳房,局促的房間一下子就擁擠起來。
“你找我?”女人掩在乳房后的臉實際上并不年輕,臉上對稱的黑斑,像是兩片展開的蝴蝶翅膀。廉價的紗衫上亂花迷眼,她用指頭一撇,一排扣子就開了,露出不太干凈的白背心。胸前漬出兩塊汗斑,暈開,像一雙濕潤的大眼睛。豬肉燉酸菜的味道從她身上散發(fā)出來,徐廣杰打了個噴嚏。
她一邊走,一邊把衣服甩在椅子上,然后一屁股坐下,開始脫褲子。徐廣杰說:“我只想跟你說幾句話?!迸苏f:“我不認(rèn)識你?!毙鞆V杰點頭:“對,你不認(rèn)識我,但我認(rèn)識你。你放心,我給錢,別人給多少,我給多少。”女人沒再說話。
徐廣杰有點心虛,說:“你認(rèn)識徐至善吧?!迸讼肓讼耄骸澳阋墒裁矗俊毙鞆V杰說:“我是他兒子,他常來,一來這兒就找你,對不對?”女人說:“對?!毙鞆V杰說:“他今天來了嗎?”女人搖頭:“沒有?!毙鞆V杰愣了一下:“真沒有?”女人想都沒想:“沒有。騙你干什么,你不是他兒子么?!毙鞆V杰想,她的確沒有騙自己的必要??衫闲觳粊磉@兒,還能去哪兒呢,他剛買了男根寶。
女人盯著徐廣杰:“你真是他兒子?”徐廣杰點頭:“怎么,不像嗎?”女人點頭:“不像,一點都不像。”徐廣杰覺得這女人有點沒心沒肺。女人說:“老徐說起過你?!彼驯惩笠豢?,倚在床頭,大腳趾的指甲油掉了半邊,顯出一種頹廢的艷。她從衣服里摸出煙,撲的一聲,打火機(jī)里噴出細(xì)長的火焰,險些燒到眉毛,她也不躲。
“他說,你要是女孩就好了?!闭f完,女人自己先笑了,眼底飄過一絲輕蔑。徐廣杰眼皮跳了一下。女人身上的酸菜味被煙熏走了。她斜倚在那里,窩著臉,胸脯別扭地掉下來,把小背心拽走了形?!捌鋵?,你嫖我也沒什么?!迸伺み^頭。徐廣杰說:“你是我爹的女人。”女人笑了,說:“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徐廣杰說:“你能知道我,我就能知道你。我爹這輩子就壞在嘴上?!迸苏f:“我叫蘇梅,這里的人都叫我大蘇。只有你爸叫我梅梅。所以剛才她們喊我,我還以為是他來了。進(jìn)來看見你,就知道一定是老徐的兒子,他說過,他有個女孩似的兒子?!?/p>
徐廣杰說:“他沒說他兒子丑么?”梅梅笑了,像聽了個笑話似的,然后點頭,翻身趴在床上,猛又吸了兩口煙,不緊不慢地說:“他說,你老是覺得自己丑,可其實你一點都不丑,你這么大了還沒結(jié)婚,是因為你不想結(jié)婚,他還說,你從小就跟別人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徐廣杰問。梅梅哼了一聲:“他說你身子里還有另外一個人?!毙鞆V杰沒說話。梅梅看他一眼:“老徐覺得你像女孩,還是因為個什么演出?!毙鞆V杰說:“大合唱?!泵访伏c點頭,眼神恍惚了一下:“好像是吧,我沒記住。就聽他說,他恨那個老師,要不是她,他還沒意識到你像女孩,可一旦注意到,就開始鬧心了。他說要么是女孩,要么是男孩,這男孩子像女孩,就不是什么好事了。”說完,她又笑起來,是隱隱約約地笑,隔岸觀火那種。
徐廣杰白她一眼,說:“你也覺得我像女人么?”梅梅扭頭來看他,順便往他臉上吐一個煙圈:“看不出來,得試過才知道。”
徐廣杰愣住,梅梅卻一歪身,若無其事地繼續(xù)抽煙。徐廣杰說:“我那時候上小學(xué),選上合唱團(tuán),可我怕,不敢唱。你知道么,那些男孩子太可怕了,他們欺負(fù)人從不會心軟。所以我的怕不是空穴來風(fēng),你不懂,你不可能懂。你們女孩子都被保護(hù)起來了,可我們不行,大人都以為男孩嘛,打架和被打都是小事。你說,你是不是也這么想的。老師說讓我唱那首歌時,男孩子都把眼淚笑出來了,他們說就他還歌唱英雄,我們放學(xué)后再去扒他褲子……”說到這兒,徐廣杰緩了口氣,才又繼續(xù):“但讓我沒想到的是,粉啊,眼影啊,口紅啊,這些東西在臉上一混,人就全變了,再戴一個假發(fā),那種荷葉似的,有劉海的……”徐廣杰用手比畫著,眼神迷離。他頓了頓,仿佛想把自己從回憶里拽出來,然后說:“以前人們總說我瘦小,可變成女孩的我就勻稱了,就好看了。臺下的觀眾為我鼓掌,那聲音我永遠(yuǎn)記得,像是漲潮的海水,轟隆隆,轟隆隆……從地平線上漫過來。”
梅梅仰頭看他,手里的煙灰下去:“后來呢?”她問。
徐廣杰不說了,他定定地看著梅梅,她臉上的雀斑好像淡了一點,兩頰紅撲撲的。他說:“我來就是想告訴你,別跟著我爹了,他肚子里沒有心。”梅梅愣一下。徐廣杰說:“他現(xiàn)在老了,來找你是要吃藥的。怕你笑話,他就在家把藥吃好。你要小心啊……”
梅梅把腳尖一抻:“小心什么?”
徐廣杰說:“下次他來,別搭理他。你錢多的是,不差他這一個?!泵访废仁遣粍勇暽芈犞@邊話一落地,她就騰地一下坐起來,鼻尖對著徐廣杰的下巴:“你以為生意好做啊?!彼齑紧鈩樱孟裣胝f什么,卻始終沒說出來。徐廣杰怯懦了一下:“好好想想吧。”梅梅冷哼一聲:“你還是擔(dān)心你自己吧,老徐說了,你,有,??!”
徐廣杰站起來,他覺得梅梅有點瘋,神經(jīng)兮兮的瘋。他說:“梅梅你錯了,有病的是我爹,不過你和他一樣,你們都瘋瘋癲癲的?!泵访返芍骸罢l都不瘋,徐廣杰,我告訴你,瘋的是你!”徐廣杰縮回脖子,他不想跟梅梅爭辯,她這樣的女人,不值得。
“你真傻梅梅,現(xiàn)在的人都避著老頭老太,他們倒在大街上,人家都不敢去扶,可你呢,竟然敢讓一個老頭子來嫖你。他要是死在你床上我不會放過你?!?/p>
梅梅的眼皮皺了一下,起了層細(xì)細(xì)的皺紋,粉就在臉上結(jié)成疙瘩,麻咧咧的。
徐廣杰走出來時,月亮被云遮住了一半。
不是梅梅,梅梅的頭發(fā)不像監(jiān)控器里的女人。徐廣杰又想,今天這算不算是警告呢?哎,要是她還接老徐的生意,他會讓梅梅知道自己的厲害。可這么一想,徐廣杰的心就好像被什么抓了一下。老徐吃了男根寶卻沒來找梅梅,他會去哪兒呢?他總要找個女人的吧,總是要找一個啊。徐廣杰抬起頭,月亮變成一個小鉤。
一定還有另一個女人,頭發(fā)像從身子里長出來的,那樣一個女人。
新東方大廈在小城的商圈里,LED的光縱橫交錯,像扣在小城頭頂上的一頂王冠,天越黑,越璀璨。
徐廣杰仰頭看去,是該拆遷了,怎么還不拆遷呢?可真的拆了,他就要和老徐去住樓房,那些來自四面八方的陌生人就成了他的鄰居,他們會窺探他,嘲笑他。人們因疊摞的環(huán)境而造成的親密無間都是虛假的。就像他如今工作的大廈,人們密集地蝸居,看似互不相干,可事實上,就算你不聲不響地站在門口,也會有人觀察你,評價你。他就是被業(yè)主投訴,才被領(lǐng)導(dǎo)安排值了夜班。投訴什么呢?投訴他態(tài)度傲慢。隊長告訴他這個時,臉上帶著抱歉的神色,徐廣杰無地自容地耷拉著腦袋,他只是覺得自己丑,所以不太跟人對視,這也有錯嗎?可他爹老徐偏偏不理解這個,他總是盼著拆遷,喜歡和別人耳鬢廝磨地過日子。徐廣杰覺得這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
徐廣杰想著,一抬頭,看見隊長站在門口抽煙,見他來了,隊長便喊:“你不是病了么?”徐廣杰說:“是,不過我可以堅持?!标犻L說:“你趕緊進(jìn)來吧,給你看個東西?!标犻L帶他來到監(jiān)控室,徐廣杰想,怎么又是監(jiān)控。
畫面是一段回放,鏡頭對著大廈的走廊,隊長指著畫面說:“這是2020?!毙鞆V杰腦子里像藏著一架轟轟響的飛機(jī)。自從梅梅那里出來,他就覺得頭疼,是她最后的那句話刺激了他。她說有病的是你,徐廣杰。他又想起老徐說,廣杰,你不能值夜班,你值夜班是要出事的??!
隊長拍他肩膀:“想什么呢?”徐廣杰回過神:“你說你說?!标犻L瞪他:“我說什么,我讓你看電腦?!闭f著,屏幕里2020的門開了,一個女人走出來,穿墨綠旗袍,低頭,濃密的長發(fā)像從身體里長出來,皮毛般覆蓋著她。徐廣杰一激靈,是她!就是她拿著他的卡,站在銀行的提款機(jī)前,夾著肩膀,取走了一千塊錢??伤趺磿霈F(xiàn)在大廈里?
隊長說:“錄像我都看了好幾遍了,這女人突然出現(xiàn)在電梯口,從一樓坐電梯上到二十層,拿鑰匙打開門,走進(jìn)2020,大概在凌晨走出來,然后就消失了?!毙鞆V杰不知該說什么,他反應(yīng)慢,得好好想想。隊長眼里冒出血絲?!半y道是個鬼?”
徐廣杰說:“報警吧。”隊長回頭瞪他:“人家也沒干什么,怎么報警?!毙鞆V杰說:“誰說她沒干什么?我昨天晚上錢丟了,銀行說被一個女人取走的,我去查他們監(jiān)控,就是她!”隊長愣?。骸澳愦_定?”徐廣杰說:“確定。”隊長說:“還有這事?我看這人八成是認(rèn)識你的?!毙鞆V杰搖頭:“我肯定不認(rèn)識她?!标犻L懷疑地看他:“你就真的沒有對象?”徐廣杰想了想:“應(yīng)該是沒有?!标犻L愣住,徐廣杰這么說話不是一兩次了,一開始,他覺得這小子挺幽默,可現(xiàn)在他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
正說著,風(fēng)吹過來,大廳的綠蘿嘩啦啦抖起來,這些綠色觸手在防腐木柵欄后面,毫無遮攔地伸張,像一道撲向電梯的綠獸。徐廣杰想起綠蘿后面就是洗手間,洗手間是有窗戶的,女人會不會是從窗戶跳進(jìn)來的?他要把這想法告訴隊長,可隊長已經(jīng)急不可待地把他拽上了電梯。徐廣杰不想去二十層,那女人讓他毛骨悚然??膳率裁矗约河植恢?。
二十層到了,徐廣杰像人質(zhì)似的被隊長推下來。他覺得自己在哪兒都像人質(zhì),在梅梅那兒,在新東方大廈,甚至是在家里頭,沒誰挾持他,可他就是什么都左右不了。擺布他的可以是任何人,他爹,同事,甚至是拉皮條的女人。他們拿住他,就像拿住蛇的七寸。
隊長掏出鑰匙,門開了,2020就是個雜物間,墻壁上掛著保潔的衣服,墻角擺著一排掃帚和拖布,一個大桶里裝著清潔劑。隊長轉(zhuǎn)了一圈:“你真沒把鑰匙給別人?”徐廣杰說:“沒有?!标犻L半信半疑地看他:“你說她來這種地方干什么?”徐廣杰幽幽地說:“或許只為了唱一首歌?!标犻L皺起眉頭,風(fēng)刮過來,他一哆嗦。2020旁邊就是安全通道,門虛掩著。他瞅一眼說:“上去看看?!?/p>
樓梯上全是灰。因為再往上就是大廈天臺了,平時沒人來,保潔阿姨就自動棄掃了。徐廣杰踩在樓梯上的腳忽然間發(fā)軟,地面堆著油漆桶和麻袋,一些長短不齊的廢舊鋼筋,還有散落的木板。風(fēng)刮起苯板末子,雪片似的朝他們飛來。隊長的手機(jī)滅了,徐廣杰忽然覺得這場面像在哪兒見過。他說:“別碰那鐵欄桿?!标犻L低頭一看,頓時變了臉,這才幾年,底下的鉚釘就松脫了,風(fēng)一吹,咣當(dāng)當(dāng)晃著。
“你上來過?”隊長問。徐廣杰忽然覺得頭疼得很,就說:“不行了,我得休息一下?!标犻L說:“算了,不找了。你是不是暈高?”徐廣杰沒說話,他只看見隊長的嘴在動,一下一下,風(fēng)吹得他從心里往外冷。意識漸漸淡去,他看見前面一個身影,尖窄的后腦勺一晃一晃。他追上去,那人就回頭朝他笑,是二黃。他穿件海魂衫,一邊的袖子挽起來。二黃說,走,我?guī)闳€好地方。徐廣杰想自己一定是在做夢,可一跺腳,卻發(fā)現(xiàn)腳底下是空的,他和二黃都掛在了墻上。霧漫上來,像掛了一層毛玻璃。幾個白條條的女體出現(xiàn)在水霧里。徐廣杰開始哆嗦,他聽見二黃的喘氣聲,呼哧呼哧,像迅速漲起來的水,一下子就把他淹沒了。二黃指著其中一個女人說,她叫張穎,絲綢廠最好看的女工,今年春天才分來。你要是把這事告訴你班那些臭小子,他們就不敢再欺負(fù)你了,他們還得跟你說小話,讓你帶他們來看。說著,他把自己帶著腥氣的大手放在徐廣杰的肩膀上。徐廣杰愣住了,水霧漸漸散開,他看見張穎站在一群女人中間,兩個滾圓的乳房亮晶晶的。還沒待他反應(yīng)過來,女人們就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尖叫聲,像一口從天而降的大鐘,徐廣杰只感到排山倒海的恐懼從心底里涌出來,渾身長出了附足,唰唰唰地響。
徐廣杰睜開眼時,陽光灑在他身上,他扭身坐起來,抹了一把脖子,都是汗,他又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時間被偷走了,每當(dāng)他開始恐懼時,這種感覺就會出現(xiàn)。他覺得必須找到老徐,老徐吃了男根寶卻沒去找梅梅,說明他又有了新的女人,不管她是誰,都有可能是監(jiān)控錄像上取走他錢的人。而女人就是他恐懼的源頭。他破天荒地打了出租車,可是,老徐并不在家。
找不到老徐,徐廣杰發(fā)起慌來。老徐最有可能去附近的理發(fā)一條街,他喜歡發(fā)廊小姐,卻不喜歡讓她們刮臉。刮臉還得找老劉。那老爺子干了一輩子理發(fā)的活兒,大街上一坐,一壺?zé)崴?,一把刮刀。可現(xiàn)在城市里規(guī)矩多,城管抓了他好幾次,老爺子只能租了家小店鋪,跟發(fā)廊小姐成了鄰居。徐廣杰去的時候,老劉正在聽收音機(jī),店鋪里一個客人都沒有。徐廣杰問:“我爹呢?”老劉笑:“你小子老是跟別人不一樣,爹這詞是什么年代的了,你怎么跟個小老人似的?!毙鞆V杰跨進(jìn)來,在一個塑料凳上坐下:“什么年代了?劉叔,你說現(xiàn)在是個什么年代?”老劉被他問住,不知該怎么回答。徐廣杰就說:“我的時間老是亂的,一下子是小時候,一下子是現(xiàn)在。小時候我家在農(nóng)村,那時候都爹啊爹啊地叫。后來我爹上城里當(dāng)工人,地沒了,爹這個詞兒卻改不過來了?!崩蟿⒄f:“他有幾天沒來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徐廣杰搖頭:“沒事。就是看他不在,以為又來刮臉,就來瞧瞧?!崩蟿Ⅻc頭:“你爸來刮臉,十次有八次你都陪著,好啊,福氣?!毙鞆V杰淡咧咧的:“你說是福,他說我不讓他自由?!崩蟿⒙犕辏俸傩α?。兩人誰都沒再說什么。瓦爐上的水吱吱響,徐廣杰坐了一會兒就起身走了。
陽光劍戟般戳在臉上,拉拉扯扯地疼,徐廣杰走到一家店鋪門口,借著門框上的金屬鏡面,發(fā)現(xiàn)這張臉竟如此陌生,他被燙到似的,扭頭就走。
這一晚,徐廣杰始終沒聯(lián)系上老徐,他躺在大廈的鐵床上,心重得像個鉛球。
半夜時候飄起小雨,先淅淅瀝瀝,后來竟?jié)u漸大了。理發(fā)店的老劉來電話,原來老徐喝多了。徐廣杰趕到時,老劉正給老徐灌水。老徐噘著嘴巴,嗚里哇啦哼哼。徐廣杰把他架起來。老劉說你行嗎?徐廣杰說行!
雨被風(fēng)裹成繩子,抽打著徐廣杰的傘。老徐哼喲著,兩條胳膊在兒子頭頂揮舞。徐廣杰說:“你這是作死??!我要是不來接你,你還打算在人家店里過夜嗎?你以為人人都待見你?只有我啊,一個電話就跑過來,就算下刀子也不管不顧!”
老徐歪著腦袋,哼哼唧唧,那樣子好像并不服氣。徐廣杰又說:“你老了,就安生點吧,別讓我操心?!崩闲煲煌Χ亲?,胳膊就把徐廣杰手上的雨傘打掉了,風(fēng)呼呼刮過,那破舊的小傘在風(fēng)里只站了半秒鐘,就被卷到路對面去。雨一下子把兩人澆透了,徐廣杰抹了一把臉:“老瘋子!”老徐轉(zhuǎn)過頭,路燈的光照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那一瞬間,徐廣杰恍惚覺得自己看到了一只失魂落魄的鬼。老徐用一種奇異的姿勢站著,弓著背,有一只腳痙攣似的抖著,他張開的大嘴黑洞洞的。雨被風(fēng)夾裹著彌漫在兩人之間,老徐黝黑的喉嚨里始終沒發(fā)出一絲聲音。徐廣杰想,他一定喊了什么,被雨吸走了。
老徐先是吐了兩天,接著就開始便秘。他吭哧吭哧喘著粗氣,汗珠摔在糞坑里,蒼蠅圍著他的屁股打轉(zhuǎn)。徐廣杰伸頭進(jìn)來:“拉出來沒?”老徐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徐廣杰踮著腳尖:“剛熬的醒酒湯還沒喝完,這就又拉不出屎了,你都七十了,這么作,不躺下才怪。”老徐被汗扎得眼疼,可還是咧著嘴說:“我六十九,六十九?!毙鞆V杰不依不饒:“這破樹礙事,扔了算了。”老徐拎著褲子鉆出來:“我還等著吃橘子呢!”徐廣杰伸手在樹頭上死命抽了一下,雪白的花瓣噼里啪啦掉在兩人身上,徐廣杰忽然聞到一陣香氣,清冽逼人,沁透心懷的香氣。兩人被這香味包裹,一瞬間都恍了神,呆呆地立著,誰都不再說話。
徐廣杰買了四支開塞露,面無表情地看著老徐。老徐真不像七十歲,七十歲的老人哪有這么好的臀肌和腹肌;他也不像常年碰不到女人的鰥夫,鰥夫的皮肉不會這么有光澤,也許是太陽光的關(guān)系,像涂了一層蠟油,锃亮的。徐廣杰想,我到底是不是他親生的。
徐廣杰說:“得用手摳一摳。”老徐愣了一下,背就收了收。徐廣杰把塑料手套遞給他,老徐沒接,他耷拉著腦袋,不知在想什么。徐廣杰坐下,說:“你嫌臟是不是?”老徐還是不說話。徐廣杰哼了一聲,狠狠瞪著老徐的后腦勺,他看似堅實的背其實什么都背不起來,離開徐廣杰,老徐簡直連活著都費勁。徐廣杰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就在他伸出手的剎那,老徐吭了一聲。徐廣杰的指頭頂在一團(tuán)硬邦邦的東西上,指尖攪了攪,屋子里就漫起一股臭味,比貓狗的屎還臭。徐廣杰把手指頭抽出來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沒戴手套。老徐背著臉,脖子上通紅。
后來的幾天老徐異常安靜,他先是坐在電腦前發(fā)呆,然后出去了幾趟,再回來時抱著大大小小的幾床新被褥。
這天晚上公安局來電話,讓徐廣杰去一趟。新東方大廈出現(xiàn)的女人和銀行監(jiān)控上的女人確實是一個人,而徐廣杰又是大廈的夜班保安,所以需要他去配合調(diào)查。他暗自希望快點抓住那女人。只要女人一落網(wǎng),老徐就再也無法狡辯。到那時候,他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對老徐說,看看你的女人,你們真丟人!然后義正詞嚴(yán)地得出一個結(jié)論,女人就是禍害,咱們父子,都不能結(jié)婚。他想象老徐在警察面前流淚,然后乖乖跟著自己回家,永遠(yuǎn)不再對外面的世界抱有幻想。
徐廣杰被自己編的戲騙了,有點飄飄然起來。這么一來,他反倒松了口氣,雖然明知道那一千塊錢找不回來,可心里卻并不怎么難過。經(jīng)過橘子樹時,徐廣杰特地停了一下,把鼻子湊到花底下,他忽然覺得老徐的想法也可能真的會實現(xiàn),橘生淮北就一定是苦的嗎?
那天晚上,老徐回來得很早,臉上憋了一些喜氣。徐廣杰瞥他:“撿錢了?”老徐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毙鞆V杰說:“真有事?”老徐點頭:“真有事。”徐廣杰的心猛地就慌了一下。
徐廣杰做夢也沒想到老徐請來的竟然是梅梅。飯擺上了,徐廣杰瞪著對面的兩個人。梅梅像模像樣地坐在那兒,兩個大奶子往桌子上一擱,像拖著兩個壽桃的老壽星。老徐喝一口酒:“廣杰啊,我要結(jié)婚了?!?/p>
徐廣杰只覺得后腦勺爬過一條蛇,嗖一下就遁到桌子底下去。老徐給梅梅也倒了一杯,嘴里的話卻還是說給徐廣杰聽的:“你也四十了,以后的日子自己拿主意吧,既然你不打算結(jié)婚,那我就不等了。我熬了這么些年,熬得骨頭都快酥了,再過幾年就真成老頭了?!毙鞆V杰幽怨地盯著面前的碗。飯涼了,米??s了起來。
老徐又說:“你要是想搬出去,我也沒話說,你說得對,這些年,我拖累你了。要不是我,你也不能這么娘里娘氣的?!彼f到這兒舉起酒杯喝了一口,像是格外辣,把眼燒得通紅。梅梅扭頭看他,什么都沒說。
徐廣杰忽然抬起頭,老徐和梅梅都怔了一下,他們誰也沒想到他眼里會涌起那樣一種神色,像就要喪家的狗。徐廣杰開口了:“你喝醉了我給你熬醒酒湯,去大超市買烏梅,爐子上開小火,熬一個小時四十分鐘,梅子都熬翻了皮,湯烏亮烏亮的。你拉不出屎我給你摳,用手指頭摳,我指甲里都是你的屎味。不信?你們聞聞?!彼e起兩只手,欠著身子朝對面的兩個人伸過去,老徐便拉著梅梅朝后躲。梅梅卻把身子往前挺,她的大奶子就擱在桌子上面,她像握著兩張王牌似的拿胳膊夾著它們。她說:“你這是干什么?我們又沒趕你走。”
徐廣杰冷笑著:“還不是趕我走哪,你可真會說笑話。你說你是個妓女,妓女誰的女人都不是。這是不是你說的?是不是?”
梅梅面不改色地看他,然后摸出煙:“對,是我說的?!毙鞆V杰把手遞給她:“你聞聞,聞見了嗎?他就那么撅著屁股讓我給他摳屎,他說他不老?可他什么都不做,他連自己的屎都讓別人摳,你能像我這么伺候他嗎?你跟他非親非故,你憑什么?”梅梅吐了一口煙,徐廣杰的手指頭就在她鼻子尖上,可她沒躲,她像是長在了凳子上。
煙漫過來,像藍(lán)灰色的紗。她說:“嫁人不是伺候人。我是女人不是女兒,就算是女兒也沒必要那么做,沒人愿意那么做。徐廣杰,可你愿意,你愿意為他做任何事,我說得沒錯吧?”徐廣杰盯著梅梅的眼,她雪亮的眼在他面前飄來蕩去。
梅梅拿煙的手伸過來,大拇指和無名指一掐,就捏住了徐廣杰的指尖。徐廣杰一激靈。梅梅卻笑了,說:“你還說你不瘋,你以為人人都要對自己說過的話負(fù)責(zé)嗎?你去大街上問問,哪個人能永遠(yuǎn)不撒謊。何況我是個妓女,妓女的話你更不用信。”徐廣杰痛苦地抽回手,他覺得自己被侮辱了,比小時候受的任何侮辱都要殘忍。那些孩子把他按在廁所里,蛆就在他鼻子下爬過去,他們還讓他吃草,吃活蚯蚓。就因為他像女孩,他們就這么戲弄他,傷害他。后來他才知道,如果真是女孩,他們反而不敢這么干了。男孩扒女孩褲子是要被打死的,可男孩扒男孩褲子,就只是游戲。他怎么就不是女孩呢!
徐廣杰開始發(fā)抖,老徐站起來,臉色蒼白,他拍了拍梅梅的肩膀:“好了,別說了?!泵访氛娴木筒辉僦v話了,她的眼又深深垂了下去,埋進(jìn)煙霧里,看不清了。
老徐說:“今晚我收拾桌子?!?h3>六
徐廣杰躺在月光里。他不敢相信老徐真的就站在桌旁邊,一個碟、一個碗地收拾了。這么多年,老徐像個理直氣壯的寄生蟲??山裉欤访吠雷忧耙蛔?,他竟然脫胎換骨了。她只是個妓女,可她是女人,女人的力量真是不容小覷。徐廣杰望著月亮,心想到底什么是女人?他看過澡堂里的女體,可他仍舊搞不清楚。他想起案板上的菜刀,就爬起來,卻聽見老徐壓著嗓子說:“我這么說行嗎?”梅梅說:“行。你就得狠心,不然他永遠(yuǎn)長不大。不離開你,他哪有機(jī)會認(rèn)識女人,不認(rèn)識女人,他跟誰結(jié)婚、生孩子?!?/p>
徐廣杰默默躺回去,月光漁網(wǎng)一般落下來,他成了一尾透明的魚。徐廣杰又想起那個夏天,他和二黃一起,趴在絲綢廠女職工洗澡堂外面,二黃抖著嗓子說:“抄家伙吧?!彼团ゎ^去看二黃,二黃整個人都變紅了,連手指頭都是。他用一只手扒著磚墻,另只手伸進(jìn)褲子里。徐廣杰被他頭頂?shù)臒釟庋?,聽見血在血管里流動,像一張吞咽著的大嘴。二黃說:“你不是個男人。”徐廣杰說:“我是!”
那個叫張穎的女人看見了他,她沒命地叫起來,不知道從哪兒跑出來那么多男人,二黃跳下去逃走了,他做什么都比徐廣杰快,用他的話說,夜長夢多。徐廣杰夾著兩條腿,兔子似的跳下來,卻跳在一個男人身上,接下來,就是天昏地暗的一頓揍。有人對他的襠部猛踢一腳,他聽見男人的怪笑,那笑像一根鋼針,狠狠扎進(jìn)他身體的某個地方。
徐廣杰認(rèn)定揍他的足有十個人,可二黃偏偏說只有兩個??刹还茉鯓樱肋@輩子再碰不得女人了,是心里頭落了病,心病比身病更厲害。他時常想,要是女人看了男人洗澡,會有人來揍她嗎?男人們還會湊上去給她看吧。就算是那個女孩再懦弱,會有人來扒她褲子,讓她吃活蚯蚓嗎?不會,戲弄女孩子是有底線的,這世界對女人就是偏愛,他怎么就沒能做個女人。這有關(guān)性別的懊悔,時常折磨他,他翻來覆去地想,越來越不平。橘生淮北,就是生錯了地方。
徐廣杰磨刀的時候,天剛蒙蒙亮,梅梅披著一件衣服從廁所回來。徐廣杰覷眼看她,不是,怎么看也不是監(jiān)控里的女人,她再怎么喬裝打扮,也扮不出那縮著、端著的架勢,還有輕飄飄的,好像羽毛般的步伐。梅梅發(fā)現(xiàn)徐廣杰在看她,就直接走上來,手里還捏著一截沒用完的衛(wèi)生紙?!暗恫缓糜昧藛幔俊彼龁?。徐廣杰沒說話。手上的刀和磨刀石擦出不緊不慢的沙沙聲。梅梅剛想轉(zhuǎn)身回屋,徐廣杰說:“我不會搬走的,這是我的家。”梅梅扭頭看他,什么都沒說。
自從梅梅住進(jìn)來,老徐就變了。他天一亮就起床,打盆熱水,把整個人洗得精精神神。還在臉上抹一種丁香花味的面霜。徐廣杰捂著鼻子,他最討厭那種開在河堤旁,撲撲啦啦的廉價小花。可老徐喜歡,他蒼老的皮膚在丁香花的滋潤下油亮亮的,他還染了頭發(fā),這下,真的就不像七十歲了。
徐廣杰驚訝地發(fā)現(xiàn)家里也變了,他常放針線的抽屜里出現(xiàn)個紫紅色的綢緞匣,針頭線腦都收了進(jìn)去,連皮尺都用一截紅毛線捆了,板板正正地夾在隔層里面。最讓徐廣杰傷心的是,老徐竟然是會做飯的,他醬的黃花菜雖然咸了一點,但確實不難吃。梅梅吃著老徐做的飯,好像理所應(yīng)當(dāng)一般。徐廣杰發(fā)覺自己成了他們生活的觀眾,他們很自然地在他面前吃飯睡覺。夜里,還能聽見梅梅母貓似的叫聲。
徐廣杰開始焦躁,他三天兩頭往公安局跑,現(xiàn)在,他只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警察身上。他握著警察的手說,你們一定要抓住她,一定要抓住啊!警察覺得他有病,才一千塊,至于這么著急上火的么。但又不好說,只能頻頻安慰說,你的卡我們送去提取指紋了,可上面真的只有你自己的指紋,這個是鐵一樣的事實。當(dāng)然也可能嫌疑人戴了手套之類的東西,所以沒有留下證據(jù)。我們也追查了路邊的監(jiān)控。她后來走上大壩,你知道,大壩上是沒有監(jiān)控的。
徐廣杰可不管那么多,他說我只盼望你們趕緊抓到那女人,這樣我就可以告訴梅梅,我爹除了你還有別的女人,你還要跟他過嗎?你還要跟著她你就是個賤女人,比妓女都不如。
警察面面相覷,他們警惕地看著這個自言自語的男人。徐廣杰說你們干嗎這么看我?警察說,你認(rèn)為是你父親偷了你的卡?然后又送給情人消費?徐廣杰說是啊。因為只有我和我爹兩個人知道卡的密碼,所以我爹怎么都跑不掉。警察又說那天這女人的確從大廈走出來,我們已經(jīng)從大廈的監(jiān)控上看到了,但她并沒有進(jìn)保安室,也就是你睡覺的屋子,她從二十層下來后,直接就走了出去,那時間你應(yīng)該還在屋里睡覺。對不對?徐廣杰說對。警察說,那就是說,她來的時候已經(jīng)偷了你的卡??杀O(jiān)控上并沒有找到她進(jìn)入大廈的記錄。再一個疑點就是,她是怎么把卡又放回去的呢?
徐廣杰說:“你們要知道,有一種人可以偷時間。這女人一定就是這樣的人?!眱蓚€警察愕然地對視。
徐廣杰走出公安局,心七上八下。他總覺得有些事被漏掉了,那天晚上他是在睡覺嗎?是嗎?他只記得在一樓大廳里溜達(dá),還有蔓延的綠蘿,可后來他干了什么?去了哪里?這些都被挖走了,像盆植物,連根帶土地消失了。可他們不信,那些警察真蠢,他們怎么就不信呢!
徐廣杰到家時,梅梅正坐在椅子上,她垂著眼皮看膝蓋上的一個小紅本。徐廣杰從她身邊走過去,眼卻被那本子扎了一下。上面兩個人頭挨著頭,笑得很喜氣。他站住,定定看她。梅梅說:“柜子里為什么有個抽屜是鎖的?”徐廣杰說:“不知道?!泵访氛f:“老徐說是你鎖的?!毙鞆V杰說:“你去問他吧,最好把他綁上問,說不定里面藏著個女人,比你俊,比你騷。”
梅梅給自己買了個肚兜。紫紅色的,上面是一枝斜躺的白梅。對她那種大胸脯的女人來說,兜兜比什么都惹眼睛,而這種紫紅色的、用紅綢帶綁著、上面橫著一枝白梅花的兜兜,要是穿在了她身上,老徐又得吃多少男根寶啊。徐廣杰狠狠瞪她。
那天晚上,徐廣杰立著耳朵,月亮照在他臉上,在他的瞳孔里匯聚成一粒冰。
一周又過去了,公安局還是沒消息,他們仿佛把徐廣杰給忘了。焦躁不安的徐廣杰下了夜班就在馬路牙子上曬太陽,似乎只有太陽能撫慰他。每當(dāng)這時候他就一棟一棟地數(shù)那些大樓。徐廣杰生長在這小城里。他灰頭土臉的時候,這城市也灰頭土臉。雖然丑,但畢竟還是工人的孩子??涩F(xiàn)在,城市發(fā)達(dá)了,像個穿金戴銀的貴婦,徐廣杰卻落魄了。現(xiàn)在什么人過得好?商人嗎?可為什么街道上沒幾個人,店鋪老板們整天坐在門口長吁短嘆。而那些擠在新東方大廈寫字間里,不知在鼓搗什么的人,卻跟打雞血了似的。就像老徐??吹哪切┡鞑?。她們應(yīng)該也是商人,可她們賣的是什么呢?還有梅梅,梅梅算不算商人?
徐廣杰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被這座城市拋棄了。
打那以后,徐廣杰總是磨刀。嘶嘶的磨刀聲像蛇在吐芯子。徐家的小平房,就像一個破爛不堪的甕。
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徐廣杰下班回來,沒吃早飯,想起廚房還有幾個土豆,可剛鉆進(jìn)去就愣住了。原來的木菜板被換成了竹板子,薄薄一片,死尸般躺在那兒。原先放刀的地方多了個竹做的刀架,里面插著一把白亮亮的瓷刀。徐廣杰瘋了似的找。那把老刀卻像化了一般,憑空消失了。
直到晌午,老徐才帶著梅梅搖搖晃晃回來。梅梅手里舉著一根雪糕,笑呵呵的,臉上的黑斑飛起來,成了一對翅膀。
“我的刀呢?”徐廣杰倚在門框上,臉色鐵青。梅梅說:“你天天磨,我想可能是刀太鈍,就換了。”她說著,卻有點心虛,因為徐廣杰的臉繃得緊緊的,那刀好像又回來了,長在他臉上。徐廣杰說:“扔哪兒了?”梅梅恍惚看見他說話時露了下牙齒,便不可思議地抹了抹眼睛:“垃圾堆。”她喃喃說。徐廣杰扭身往外走,帶起的風(fēng)刮過梅梅的臉,她一激靈,便去看老徐:“你看見沒?他剛才齜牙了,像狼那樣齜牙!”老徐皺著眉頭:“瞎扯?!?/p>
徐廣杰還是沒找到他的刀。
梅梅以為徐廣杰會罵她,可他卻一頭扎進(jìn)廚房,扁平的竹菜板上飛舞著一道白亮的光,他用瓷刀也照樣切菜。鮮綠的汁水從切口里溢出來,唰的一聲滑過耳朵。梅梅趕緊扯了件衣服披上。老徐說:“再過幾天就入伏了,你這是干啥?”梅梅瞪他一眼:“我冷?!?/p>
那晚,徐廣杰端上一口鍋子,麻辣的焦香飛撲過來,老徐瞇著眼:“干鍋鴨!”徐廣杰說話了,那聲音就像是悶在一口甕里。他說:“是雞?!?/p>
撥開厚重的辣椒和香菜,老徐愣住了,只見一只雞抻著脖子,身上裹著紫黑的東西。他用筷子捅了兩下,結(jié)實得很。老徐伸手一拉,竟扯出一塊油浸的布,濕嗒嗒拎在手里,是一條肚兜,上面一枝白梅已經(jīng)成了血色。梅梅頓時捂住嘴巴。她的尖叫聲像一道利劍,一下子就劈在老徐腦瓜頂上。老徐顫了顫,喉嚨一哽,猛地咳嗽起來。
徐廣杰滿意地看著梅梅,忽然想起浴池里的張穎,她也是這樣尖叫的,捂著嘴巴,一雙大眼睛里都是驚恐。他想,還上了,終于還是還上了。
老徐中風(fēng)了。
徐廣杰并沒有馬上趕去醫(yī)院,他先是跑出去看天。夕陽正掛在天邊,一片玫瑰金籠罩著絲綢廠的平房,瓦缸里的橘子樹揚著眉眼,每一朵花都是雪白的釘子,根根刺刺,見血封喉。徐廣杰瞇縫著眼,長舒了口氣。屋里暗下來,徐廣杰也不開燈。這是他家,他閉著眼都知道梅梅動過了什么,現(xiàn)在他要把一切歸位,他拉開抽屜,把那個針線包拿出來,嘩的一聲扔在地上。他笑了,仿佛又聽見那爽耳朵的切菜聲,唰,唰唰。
當(dāng)天晚上,徐廣杰就迫不及待地把梅梅的東西裝進(jìn)皮箱。他拎著箱子走下大壩,走進(jìn)醫(yī)院,走過白茫茫的走廊,停在老徐的病床前。病房里的人一齊舉起眉毛,徐廣杰眼里空蕩蕩的,說:“你走吧。馬上?!?/p>
梅梅站起來說:“你沒資格趕我走?!毙鞆V杰說:“我是他兒子,他現(xiàn)在這樣了,我就是一家之主?!泵访氛f:“我是他妻子,他現(xiàn)在這樣了,我才是一家之主。”徐廣杰說:“別說瘋話了,你是個妓女,嫁給我爹是因為你實在沒生意。你逼著我爹吃男根寶,我爹中風(fēng)就是吃藥吃的,你再不滾,我就打你出去?!?/p>
梅梅站起來,手在哆嗦:“我沒逼他吃藥,那是他自己要吃的,他中風(fēng)跟我一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徐廣杰你不能這么污蔑我!”徐廣杰說:“妓女的話誰信,這可是你自己說的。”說完,他從褲帶上掏出一把白亮的瓷刀。“這是你的刀,還你?!?/p>
這下病房炸鍋了,腿腳好的都跑了出去。傍晚的陽光照進(jìn)來,像點燃的火絨,暖暖地烤著徐廣杰的臉頰。他被剝奪的生活就要恢復(fù)原樣了,老徐終究還是他一個人的。
梅梅定定看他:“徐廣杰,我這么做是可憐你們,再這么下去你和你爹都活不成!”徐廣杰說:“你滾吧,他是我爹,我不會讓他死,我更不會讓我自己死?!?/p>
梅梅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出病房。老徐瞪著眼,卻一個字都喊不出來。徐廣杰擋在他面前:“我辦了手續(xù),咱們現(xiàn)在就走?!崩闲鞉暝?,像被綁架似的。病房里靜悄悄的,人們抻著脖子看,可誰都不敢吱聲。
大夫來了,說:“這不行?!毙鞆V杰說:“我得帶他回家,回家就好了?!贝蠓蛘f:“你這不是胡鬧嘛,病人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但吊瓶還沒掛完。”徐廣杰說:“那藥我?guī)Щ厝?,找個診所給他掛上。你們放心吧,他是我爹,我還能害死他么?!贝蠓蛘f:“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兒子,算了算了,你來我這兒簽字,出事了我可不負(fù)責(zé)?!毙鞆V杰說:“你放心,我們死活都不會再來麻煩你,我就是得把他帶回去。我給他做醒酒湯,一熬就是一個多小時,給他摳粑粑,手指頭上都是。他只能跟著我,他跟著我才能活得長久……”
“對爸爸這么好,也是難得?!庇腥苏f??纱蠖鄶?shù)人只是靜靜地看著,人們忘不了老徐被塞進(jìn)電梯時的眼神,那是種被押赴刑場般的眼神。
雨季來了,房頂上的黑塑料袋憋下去,成了一攤爛泥,徐家沒了熱水。東北小鎮(zhèn)的仲夏,三點多鐘天就蒙蒙亮了。徐廣杰躺在床邊看雨,屋子里靜得出奇,老徐的鼾聲不知什么時候消失了。徐廣杰恍恍惚惚已經(jīng)不知多久了,他一會兒聽見老徐在說話,一會兒又看見他咧著大嘴在自己面前晃悠。門鈴就在這時候響了,他豎著耳朵聽。
竟然是梅梅。
梅梅雙手捧在胸前?!澳惆帜兀俊彼f話時候,眼是往里面看的。徐廣杰說:“睡覺呢?!泵访氛f:“我有點擔(dān)心。”徐廣杰說:“你不是說你是妓女嘛,你們不談感情?!泵访钒櫰鹈碱^,臉因這個微小的動作而起了一層細(xì)褶?!澳呛冒桑嬖V他我來過。”徐廣杰說:“你來不來跟他沒關(guān)系,他不吃男根寶了?!泵访芬谎圆话l(fā)地看著徐廣杰。雨就擦著房檐落下來,打在她發(fā)黃的頭發(fā)上。她說:“讓我看一眼老徐?!毙鞆V杰說:“不行?!泵访氛f:“有什么不行的。我就看看他是不是還活著。”徐廣杰說:“他是我爹,我照顧他肯定比你強(qiáng)。你那是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梅梅沒有說話,她直勾勾地盯著徐廣杰的眼睛,目光像兩只錐子。
末了,梅梅彎腰撿起身邊的舊雨傘,扭身走進(jìn)雨里,頭也不回地消失了。
橘子樹又大了一圈,花謝了一茬。
雨淅淅瀝瀝,梅梅坐在一個年輕警察對面。她說,徐廣杰是新東方大廈的保安,一米七左右,很瘦,臉挺白凈,小眼睛,吊眼梢,喜歡覷著眼睛看人。警察說你和他什么關(guān)系。梅梅說,我是他后媽。警察又說你覺得他行為異常嗎。梅梅點頭。怎么個異常法呢?梅梅想了想,他時不時自言自語,看起來是跟你說話,可實際上不是。動不動還會變個人似的。一開始我覺得他只是內(nèi)向,可后來,我不知該怎么說。按說他長得還挺好看,可他偏偏說自己丑。警察說,你覺得他危險嗎?梅梅想了很長時間,眼睛盯著窗外的雨線。警察也轉(zhuǎn)身看去。這雨,好像永遠(yuǎn)都不會停。
雨斷了線的珠子似的落在破舊的瓦片上,沒來得及彈起來就被吸了進(jìn)去。徐廣杰站在鏡子前,他這幾天特別清醒,這還得感謝梅梅。自從她出現(xiàn)在門口,徐廣杰的心里就猛地生出了一種警惕。一個梅梅算什么,老徐只要能走出這屋子,就還會有別的女人走進(jìn)來。這世上不要臉的女人太多了,他得好好防著。
清醒過來的徐廣杰想起一件事,他曾經(jīng)花一千塊錢買了不少東西,就藏在那個上了鎖的抽屜里。梅梅之前問過他,他說忘了鑰匙在哪兒。那時候徐廣杰真沒撒謊,的確一點印象都沒有??涩F(xiàn)在他想起來了。它就在叮當(dāng)亂響的鑰匙串上,是最小的,锃新的那一枚。
他打開抽屜,取出里面的東西,那是一件墨綠色有暗花的旗袍,絲綢的,比梅梅的肚兜好一萬倍。他輕輕撫摸著它,它就在昏暗的屋子里發(fā)出悠亮的光。他把旗袍穿上,對著鏡子轉(zhuǎn)了一圈。抽屜里還有一個假發(fā),戴上去,頭發(fā)就像從身體里長出來的。真長啊,世上不可能有這么美的真頭發(fā)。他輕輕挽起它,用一根黑色的發(fā)簪別住。
他又想起2020墻上的保潔服和地上的洗滌劑。鏡子里的徐廣杰幽幽地看著自己,像看另一個人。
“他們說你是偷看女人洗澡的流氓?”
“我不是流氓。我也是女人。”
“哎,是你偷走我的時間,讓我被人欺負(fù)?!?/p>
“我那是保護(hù)你……”
雨從窗戶縫滲進(jìn)來,在窗臺上畫出一顆破碎的心。老徐躺在床上,灰暗的眸子半睜著。橘子花落盡,青色的小豆在房子里膨脹。院子里真香,從肺腑里發(fā)出來的香。
雨還在下。
【責(zé)任編輯】 ?鐵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