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城闕

張男男在錄音

人生像條拋物線，每個人的軌跡仿佛從開始就已注定，但開挖掘機的90后農(nóng)村男孩張男男，實現(xiàn)了一次超越命運的逆襲。2006年，他早戀輟學，又慘遭初戀劈腿，淪落到社會最底層。他干過搬運工、售貨員，最后將自己定格在挖掘機駕駛室，人生一眼望到頭，好在有一位知心姐姐陪伴左右。2017年，姐姐拉住他下墜的雙手，他一路逆襲。他是千萬個90后中的一個，為愛不顧一切，愛得熱烈。有愛贏得一切，拼得熱烈。如果青春是一場戰(zhàn)斗，張男男用自己的故事交上了答卷——

問題少年的拋物線青春，你是我下墜時的手

2016年11月，吉林省長春市樂山鎮(zhèn)，挖掘機操作員張男男正在工作，突聞身后傳來“轟隆隆”巨響，張男男還沒來得及爬出駕駛室，就兩眼一黑，陷入昏迷。不知昏迷多久，他被工友挖了出來。原來，他操作時遇上山體塌方，擋風玻璃、機蓋砸壞了。張男男蘇醒后第一時間沖向駕駛室，拼命刨泥沙找手機。手機找到后，他立馬給女友打微信電話：“我下班啦，不用擔心。”掛斷前，他還調(diào)皮地用手勢比耶。跟生死搏斗，是挖掘車司機每周要面對的話題。

張男男，1992年出生于黑龍江省綏化市明水縣，父母早年離婚，張男男跟著父親張大強長大，父子倆感情淡漠。2006年，初中二年級，張男男戀上同桌女孩徐潔。這段青果戀遭到父母的強烈反對。初戀失利隨后輟學。張男男掰玉米、做鋼筋工、學車床，嘗遍生活的辛酸和卑微，陷入低谷，沉迷網(wǎng)絡(luò)游戲，徹夜在網(wǎng)吧通宵，逐漸地成長為一名眼神犀利、胳膊紋身、渾身酒味的問題青年。

2009年9月，張男男打游戲時認識了一位網(wǎng)友楊麗，她1988年出生在哈爾濱，在一家化妝品店當導(dǎo)購。兩個底層人物通過網(wǎng)絡(luò)互相鼓勵，張男男認她做姐姐，經(jīng)常跟她聊天。楊麗得知張男男的經(jīng)歷后，唏噓不已：“像你這樣堅持一份真情的人不多，我支持你！”有一次，楊麗到長春出差。她親自來到張男男的出租屋，勸他：“我們身處社會最底層，如果連自己都放棄自己，那就只能卑微如草芥?！睆埬心型鴹铥悾瑳]想到同為打工仔的楊麗說話這么有水平。楊麗仿佛看穿了他，手一揮：“嗨，跟書上學的唄。”

2010年年底，張男男回到明水縣，跟隨姑父介紹的師傅學開挖掘機。第一次做活，張男男便連干了三天三夜，中間只趁老板不注意，合過幾分鐘的眼。實在干累了，他就和衣住在駕駛室。座椅硬，無法放平，張男男像只蝦般蜷曲著身體。開挖掘機是個辛苦活，張男男曾一夜被叮了四十多個包。冬夜更難熬，只能將大衣當棉襖。一個冬天，他只敢開幾次挖掘機里的空調(diào)，因為一宿要耗百八十塊錢的電費，這是老板嚴令禁止的。這一干，就是五年。

好在，楊麗經(jīng)常上夜班，她用微信語音發(fā)來問候。他們聊同事、聊各自生活。她的語氣溫柔平靜，陪張男男走過了酷暑寒秋。

2015年，楊麗提到自己回老家相親了。張男男鼻頭一酸，眼淚唰地流下來。他舉起胳膊，狠狠地擦了一把臉，高強度的工作，引發(fā)多種職業(yè)?。罕茄恃住⒀挡?、胃炎、痔瘡。張男男不知道，她會要一個千瘡百孔的自己嗎？

楊麗經(jīng)常給他寄一些藥品，張男男會轉(zhuǎn)贈水晶燈、布娃娃等。一根網(wǎng)線，將兩人的距離拉近，但他礙于自己處境、健康狀況不敢開口。張男男想過離開長春去找楊麗，可他初中肄業(yè)，不知道離開這里，還能選擇什么工作，更別說給喜歡的女孩一個未來！

兩人約定，每天下工，張男男都給楊麗報平安，然后聊上兩句。挖掘司機在操作機器時經(jīng)常會遇到塌方等危險情況。文初那一幕，對于張男男來說是家常便飯。當晚，張男男向楊麗表白。在認命與不認命之間，張男男只能一下又一下地揮舞鋼鐵動臂，今天挖房子，明天挖房子，后天還是挖房子。張男男不止一次從土里挖出過棺材和被服裝店棄置的人偶，可惜從沒獲得象征奇跡的古董一夜暴富?？鄲灂r，張男男在駕駛室聽有聲書。如果說楊麗是他人生的一抹彩虹，那有聲書就是他的知心好友。張男男在聽他人的故事里看到了明天的光明！

2016年年底，張男男把自己關(guān)在出租屋足不出戶，在楊麗的追問下，他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我這輩子完蛋了?！睕]想到，楊麗將了他一軍：“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我知道有一天你會在一個萬眾矚目的情況下，開著你的挖掘機來接我。如果你不來，我就自己來唄。”張男男沒反應(yīng)過來，楊麗出現(xiàn)在了張男男出租屋門口。原來，楊麗發(fā)現(xiàn)這個男孩已經(jīng)深深植根于自己心底。愛是一場盛大的節(jié)日，在兩個年輕人心底沸騰，他們同居了。2017年春節(jié)，楊麗跟張男男回到明水縣。一進家門，她卷起袖子給張大強做飯：“叔，我要嫁給男男，啥也不要。”就這樣，兩個見面不到10次，但相識7年的人，閃婚了。

追夢少年戰(zhàn)斗吧！有姐姐為你托底

2017年2月底，北方的雪還沒化完。楊麗跟隨張男男到長春市的一處城中村出租屋，兩人買來簡單的生活用品，開始“過日子”。此前，當專職司機時，老板按月給司機發(fā)薪水，一個月四千塊，刮風下雨，照常出車。下班從沒有準點，熬夜是常態(tài)。張男男落下職業(yè)病，胃病、頭疼，骨質(zhì)增生等。

2017年3月，張男男在長春市北湖公園連續(xù)加班21天，每天睡眠時間不足3小時，吃喝拉撒都在車上，想著攢點錢回家。有天，張男男操作吊臂時打了個盹，多挖了一塊地皮，遭到老板羞辱。他憤而離職，最后連工資都沒有拿到。

未來，狹窄得如一伸手便能觸頂?shù)鸟{駛室，他一思索便感到壓抑。他不想自己像那些被破壞的磚土砂石一樣，遭到拋棄也一聲不吭，在沉默中滅亡。張男男知道，因青春時的錯誤，他正不停下墜，更別說給妻子一個美好的生活。隨后，張男男在長春北站的工地修建站臺。工期忙，他趁午休的時間去理發(fā)。沒料到理完發(fā)，店主以洗頭用的“軟黃金”為由，要價五百元。張男男不愿給，五個帶文身的彪形大漢瞬間就從樓上涌下來團團圍住他。

剛打照面，大漢們就奪去了張男男的手機。失去求救的武器，他只好把五百塊遞出去。離開理發(fā)店，身無分文的張男男，機械地去銀行取了兩千塊出來。

在回程的路上，他看到了一個擺殘局的象棋攤。想著翻本，他下了兩百元一局的注，接著是四百元一局，然后是一千元一局。幾個來回后，張男男失去了最后的存款。那天，張男男從地下通道走回工地，如幽靈一般，任憑楊麗怎么撥他電話，他就是不接。在張男男看來：自己在最落魄的時候碰到了楊麗，是他的運氣。可惜他沒有能力接住她。一個男人如果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又怎能給愛人幸福？接連兩晚，他失眠到天亮。那幾天，張男男聽完了《江湖三十年》，這本書揭秘了自古以來各種騙局的手法。張男男想，早一點聽到就好了。突然一個念頭冒出來：“我能不能做主播，給別人講故事？”

他萌發(fā)了當主播的心思，可這個想法遭到父親的堅決反對：“這能養(yǎng)家嗎？你有老婆，馬上會有孩子。你這么干幾年，人不就完了嗎！”張男男抗議，張大強追問：“你早戀沒修成正果，還跟家里鬧掰去長春，結(jié)果又被拋棄。就連學挖掘機時試車，別人挖好三個樁，你只挖了一個半。好不容易有人跟你，你就不能消停會兒？”在他看來，兒子的人生在早戀輟學那年，就已經(jīng)注定了。如今這些年的修修補補，根本無濟于事。

末了，張大強催促張男男繼續(xù)去找工作：“別整些沒用的，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睆埬心写蚨ㄖ饕獠瑮铥愐病懊つ俊敝С终煞蛟囈话?。小兩口一拍即合，張男男開始“打替班”，不專門為某一老板干活，改為有活才做，省出時間來練習播書。

出租屋不足20平方米，一個單間加上廚房，洗手間跟廚房共用一間。兩個人在家根本抹不開腳，吃飯和播書用的是同一張折疊桌，桌子立起來才可以走人。為了省錢，他們沒有租暖氣房。晚上睡覺冷，就把所有的衣服都蓋在被子上。不久，從老家背過來的一編織袋大白菜很快就要吃完了，楊麗出門找工作養(yǎng)家。

張男男心里過不去，捧著妻子凍紅的雙手哈氣。楊麗說：“有位名人說過，愛情只有落到穿衣、吃飯、睡覺、數(shù)錢這些實實在在的生活中去，才會長久?！睆埬心谢仡^一想，自己和妻子，雖然是閃婚，但可以在對方面前無所顧忌打嗝、放屁、挖耳朵、流鼻涕。他才知道，真正愛你的人，是那個你可以不洗臉不洗頭不化妝見的人。他很慶幸，在自己最低谷時，有姐姐陪在身邊，她伸出的那雙手抓住了他。

2017年4月，張男男第一次正式錄音，為制造安靜的環(huán)境，楊麗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時間久了雙腿又痛又麻，可她不敢吱聲。晚上冷，她的噴嚏硬生生憋到張男男錄完。張男男打開手機，選好了一本小說《爆笑鬼差》。接著，張男男開始用東北普通話講笑話，好笑處，楊麗實在憋不住，就用手使勁掐大腿根部。她是他人生的第一讀者，也是他故事的第一聽眾。

但是，播書是個技術(shù)活，門檻也不低。重音、停頓、話筒距離感，每個技能，張男男都需要練習十天半個月。那段時間他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頭發(fā)沒理，胡子沒刮，照鏡子時像個野人。有次，楊麗讓張男男出門買醋，他推開出租屋的門，眼睛被刺得流淚。原來，他將自己鎖在房間50多天。

在挖掘機里，張男男的手腳、眼睛專注于操作機器，如今開始播書，他的耳朵和大腦則在循環(huán)《演播技巧寶典》，可播了半個月，就他一個人在上面蹦跶，播放量永遠停在個位數(shù)。

張男男看著每月貼出來的房租、水電煤氣費，有些氣餒。楊麗端上一碗酸菜水餃：“今日的事情，盡心、盡意、盡力去做，無論成績?nèi)绾危紤?yīng)該高高興興地上床睡覺，我們已經(jīng)到谷底了，再壞也不會比現(xiàn)在壞?！睆埬心须p手握拳舉在胸口，“喵”了一聲乖乖睡覺。

曾經(jīng)的張男男是個挖掘機駕駛員

2017年9月，在楊麗的支持下，張男男用彩禮錢買下了五六千元的設(shè)備。他摸著金光锃亮的麥克風，“喂喂喂”了三聲，撅起了嘴。楊麗笑著打趣：“多大人了，好好播吧！賺錢了給我買大房子！”兩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團。此前，張男男長期開挖掘機，落下職業(yè)病。楊麗下班后，無論多晚，都會站在張男男背后，給他按摩脖頸。有時碰到陰雨天，張男男風濕發(fā)作，膝蓋又酸又疼。楊麗就用廢棄的面盆生火，給丈夫的膝蓋烤火。當全世界都否定張男男時，只有楊麗給予他肯定。無數(shù)個深夜，楊麗醒來都看到黑瘦的張男男借著手機屏幕燈，抓著話筒錄音，目光如炬。楊麗的眼淚不自覺溢出來，夢想是可以感染人的！愛情是青春的濾鏡，在楊麗眼里，張男男的笨拙是癡情，固執(zhí)是堅持！張男男覺得此生定要干一番事業(yè)，不負這個女人將一生托付給自己。就這樣，他們在全世界的否定中開始當主播！

從駕駛室走出去的主播，為愛加冕的奇跡人生

足足五個月，張男男除了打零工賺取基本生活費，就是貓在出租屋播書。在遠行的路上，如果說張男男是一匹烈馬，楊麗便是那位同山川游歷的圣賢。天地為爐，世間萬物，陪他苦苦煎熬，即便不知未來是否山明水凈。

2017年10月，張男男開始在喜馬拉雅上傳作品，想著自己皮膚黝黑、愛書心切，他用了個昵稱“顏如驢”。在發(fā)布的第16天，張男男終于有了第一個聽眾，他不再是自言自語。為此，楊麗特意做了一頓大餐犒勞他。

做主播后，張男男沒在12點前睡過覺。每天坐在話筒前錄十幾個小時，中途不喝水，最后得到兩小時的成品。每次錄音，都會到凌晨兩三點才結(jié)束。張男男用東北話演播，音色平實，給人的感覺像鄰家大哥哥，會笑場，哭也干脆，和其他一本正經(jīng)的主播不同，他沒有距離感。在喜馬拉雅主頁上，他的簽名是：“我是一個搞笑的主播，把笑傳染給您。”有了妻子的支持，張男男覺得信心百倍，從前他得到的最大肯定，是工地老板敷衍的一支煙?，F(xiàn)在做音頻直播時，聽眾的打賞源源不斷，讓他更加肯定自己。

隨著人氣漸漲，每天近2000則的評論，他逐條都會看。2018年2月，張男男醒來翻評論，看到一條：“我是個男人，但我喜歡你，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笑得岔氣，他跟妻子開玩笑：“師太，有師父要跟你搶老衲?！边@則玩笑令他至今印象深刻。

張男男習慣將他的超級粉絲稱為“貴人”。有個“貴人”，就陸續(xù)打賞了他10萬元，遠超他當挖掘機司機時一年的收入。在他播《老衲要還俗》播至300多章時，這本書的綜合排名達到喜馬拉雅免費書榜的第三名，每天有兩三百萬的播放量，他躋身為熱門主播。誰也想不到，這個樂觀開朗的主播是一名住出租屋，啃白菜的打工仔。曾經(jīng)被社會拋棄的小角色，被狠狠踩在腳底的人，因為有人愛，創(chuàng)造了奇跡。

名利接踵而至，打賞金額越來越多。有一個月，張男男收到了近30萬元打賞。張男男抽出半天時間，在家里做了頓飯，給上班的楊麗發(fā)語音：“姐，飯在鍋里，錢在卡里，人在床上?！?/p>

2018年3月，為制作付費欄目，張男男決定提高播音質(zhì)量，他退掉了長春市的出租屋，回到明水縣租了套三室一廳全職錄音，他把其中朝陽的房間改裝成了錄音室，一半的墻壁上貼著吸音棉，寬膠帶遮住了窗子的縫隙。新的灰色辦公椅，是聽眾送的禮物。每天把錄制的文件上傳到網(wǎng)站，他稱之為“交作業(yè)”，風雨無阻，即使春節(jié)，也沒有停工。

2018年4月，楊麗懷孕后，聽張男男說話的人越來越多了。粉絲數(shù)上千的時候，他改名為“幻櫻空”，取自一本小說。接著，他播了《爆笑鬼差》和《老衲要還俗》兩本書。

錄音時，經(jīng)常會工作到凌晨兩三點，很累，但讀著讀著，他就笑了場。段與段的分隔，是他起伏不停的笑聲。笑過之后，他說一句“不好意思咱們接著笑，不，是接著讀”，就繼續(xù)往下念。

2018年年底，張男男當上了父親，他給兒子取名懷恩。如今的他，頸椎不響了，被紫外線曬出的黑色素也慢慢褪去，膚色比妻子更白。更讓他開心的是，讀歷史小說時學到了一兩百個生僻字。

2018年12月，張男男獲封“有聲書十大實力主播”，年收入過百萬。

2019年3月，張男男帶妻兒回家祭祖，從平原村老家返回縣城的時候，張男男看到路過的原野上方，被燃燒秸稈形成的霧霾籠罩住了。那里大部分的玉米秸稈，都會投在田里被焚燒掉。只有少數(shù)秸稈會被挖掘機抓起，然后放入車斗。就像那些被放入車斗的秸稈，在所有的秸稈里是少數(shù)一樣，張男男的人生經(jīng)歷，在挖掘車司機里也是異數(shù)。這背后，離不開姐姐的支持！如今，張男男的主頁顯示，粉絲有112.1萬，并以每天三千左右的速度遞增。月底，張男男舉著一張卡給楊麗：“咱們買套房吧?！?/p>

編輯/艾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