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虹
孔子向來溫良恭儉讓,行事如此,說話也是。他擅長以問句收結(jié),《論語》全書總共20篇492章,其中有54章以問句作為結(jié)尾。問句,不管是疑問句,還是反問句,很少有強迫命令態(tài)勢,仿佛提供了一個相對溫和的語言支架,答案不明晰,卻又自在問句中,留待對話者自揣得之。正如孔子自言:“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保ā墩撜Z·子罕》)孔子說自己無知,是圣人虛心之語,但由此可見孔子日常善于通過叩問,而非直接給出自己認可的答案,開悟問詢者。
在言語目的上,孔子發(fā)問促人自省,留有余地。
孔子一貫強調(diào)內(nèi)修成德,反躬自省便是一個重要途徑。
子曰:“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 (《論語·八佾》)
一個人要以仁愛為本。在孔子看來,在上位時要能寬懷待下,行禮要敬,居喪要哀,如果這幾樣都沒做到,還可以拿什么來察看他呢?言下之意,失去了“寬”“敬”“哀”之本,其他只是表面文章,根本不足觀。以問句結(jié)尾,引人思索,促人自悟,比起強迫命令說教,其效果不言自明。中華文明向來強調(diào)以柔克剛、柔中有剛,以問句表達說話者的看法觀點,就不失為一種智慧,也體現(xiàn)出孔子的溫文爾雅、不疾言厲色。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論語·學而》)
這是《論語》全書的第一篇,開章明義,道出君子修以成德的三個方面:潛學、交流、內(nèi)修,每句以問句結(jié)束,音韻和諧,一以貫之,給誦讀者以無盡的美感。而真正的研讀者會在誦讀之余,經(jīng)孔子指引,不斷求真、向善、修德。溫文爾雅,不只在言辭上,更在其內(nèi)蘊上。
從思維層面看,孔子的提問體現(xiàn)其獨到的見解。
子張問曰:“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痹唬骸叭室雍??”曰:“未知,焉得仁?”“崔子弒齊君,陳文子有馬十乘,棄而違之。至于他邦,則曰:‘猶吾大夫崔子也。違之。之一邦,則又曰:‘猶吾大夫崔子也。違之,何如?”子曰:“清矣?!痹唬骸叭室雍酰俊痹唬骸拔粗?,焉得仁?” (《論語·公冶長》)
令尹子文,仕途起起落落,但忠于君主;陳文子,寧可放棄高薪也不與逆臣共事,非常清高。在時人看來,他們的行為難能可貴。因此在孔子肯定的話語后,子張才會接著問他們二人“仁矣乎”——忠誠、清高,可以算仁了吧?
但孔子不這么認為:“未知,焉得仁?”言下之意,令尹子文只是忠誠,陳文子只是清高,他們?nèi)蕟??說不上來。以問句結(jié)尾,語氣仿佛輕柔,分量卻重。
人們覺得可以稱得上“仁”了,孔子的看法卻別具一格:仁德是更高遠的標準,僅做到忠誠、清高還遠遠不夠。令尹子文“忠而未必仁”,陳文子“清而未必仁”,這些評價體現(xiàn)了孔子獨到的見解、高遠的人格追求。
言語立場上,孔子雖善用問句,但態(tài)度鮮明、立場堅定。
問句有的看似在發(fā)問,實則已有鮮明的立場與態(tài)度。此立場與態(tài)度,實不待對方回答,早已溢于言表。
孔子一生雖然坎坎坷坷、多遭困厄,但其志道弘道之心不曾變易。有一次,葉公讓子路評價自己的老師孔子,子路一時無以回答。孔子便這樣說子路:
子曰:“女奚不曰,其為人也,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論語·述而》)
這大概可以作為孔子一生的精妙概括,是一個超級短小的偉人自傳。孔子一生志學樂學,自信滿滿,得道多多,茍日新,日日新,一發(fā)而不可收,欲罷而不能,故可達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之境??此茖こW栽?、聊以述己,實際上充滿啟迪。
從言語折射的立場堅定看,孔子另有兩句話,雖以問句收結(jié),但對自己志道弘道之心的表達,比這一句態(tài)度更果決、意念更堅定。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論語·述而》)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論語·子罕》)
既然上天不會泯滅“斯文”,文王周公以后,“斯文”交由“我”這里繼續(xù)傳承,什么桓魋、什么匡地之人,他們能把“我”怎么樣呢?真理在握之氣、無憂無懼之心,在這些問句里表達得淋漓盡致,千載之后,仍然動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