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春
月光如水。
村莊到水渠的小路上,晃著兩個(gè)影子。長的是母親,短的是我。
田野上,空蕩蕩。飄來飄去的火眠蟲,在夜空里呢喃著田野和村莊的秘密。
月光從高空灑落,靜落在樹上、草葉上,也落到母親和我的頭上、肩膀上,滾落到田頭地角。月聲“沙沙”,喚醒了蟄伏在我身體深處的精靈。它們?cè)谖业男厍焕镉巫弑纪唬詈?,變成歡樂的云雀,從我的喉嚨里飛出來——火眠蟲,照天空,飛到西,飛到東……
“兒子,別唱!”母親回過頭,輕聲阻止。我吐了吐舌頭,聽話地把云雀關(guān)回籠內(nèi)。其實(shí),母親也愛唱歌,而且唱得很好聽,比我唱得好聽很多。但母親今晚不會(huì)唱。因?yàn)?,唱歌?huì)暴露我們的“秘密”。這個(gè)秘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就連牛、羊、鼻頭靈敏的小花狗都不可以知道。
不多久,我們來到水渠邊。
水渠流淌著銀光,裊裊的霧氣,把月夜渲染出迷幻玄秘。
母親把小木盆放在渠埠頭,靜靜地站在月輝下。
我也靜靜地站在月輝下。如在平時(shí),我早就捋光衣褲,“撲通”一聲跳入水中。但今夜不能,盡管渠水像顆水果糖,甜甜地誘惑著我。今晚,我是母親的“保鏢”。
母親慢慢地走下渠埠頭,緩緩地和月色水光融為一體。母親解開烏梢蛇似的長辮子,她頭一甩,辮子便天女散花般散落開來。她俏立水中,彎下腰,臉幾乎貼到水上。黑黑的長發(fā)越過頭頂,“嘩”地流瀉到水中。飽受日曬汗浸的黑發(fā),在入水的一瞬間,爆發(fā)出歡快的尖叫聲。
彎腰濯發(fā)的母親,此時(shí),猶如天上那一輪明月,美妙絕倫!
火眠蟲在夜空中飛舞,蛙潮一波接一波涌來,夜愈發(fā)靜謐幽寧??粗祜h曳的“燈雨”,聽著由萬千只青蛙合奏的宏大的交響樂,我心里又涌起了唱歌的沖動(dòng)。
“花籃的花兒香,聽我來唱一唱……”
一陣明亮、悠長的歌聲,從水面上傳來,是母親在唱。那時(shí)候,我還沒聽過《南泥灣》,不知道郭蘭英。以至在很多年后,我再次聽到郭蘭英的原唱,崔健、夢(mèng)鴿的翻唱,都沒法找回那夜聽母親唱的感覺了。母親的歌聲水一樣漫漶過來,我醉了。歌聲中,母親在漸漸下沉,母親下沉的速度很慢,不知是水涼,還是不忍心打破水面的平靜。母親緩緩地向下,渠水漸漸漫過母親的腰,溢過母親的胸口。母親的衣服緩緩鼓起,水蓮花一般在水中綻放。多美麗的一朵水蓮花!月亮在母親沒入水中的一剎那,耀出炫目的光華。我聽到水渠也和著母親歡唱起來——好地方來好風(fēng)光,到處是莊稼,遍地是牛羊……
母親從水中站了起來。
母親脫掉了厚厚的花布衫,胴體上閃爍著琥珀般的光澤。母親的長發(fā)濕漉漉地散披在圓潤的肩膀、胸脯上。月光下,母親的皮膚似涂抹著羊脂。
母親快樂得像個(gè)孩子,她甚至忘記了我的存在,旁若無人玩起水來。她“咯咯”笑著,笑聲就像撩向夜空的渠水,閃著珍珠的光芒,在水面上,在月光里,歡快地奔跑跳動(dòng)。
清涼的渠水滌清了母親身上的塵垢,沖走了春夏凝結(jié)在她身上的疲憊和沉重。
“呱”,一只夜鳥從頭頂上飛過,留下一聲清啼。母親的美麗,連路過的飛鳥都禁不住發(fā)出贊嘆!鳥聲中,母親停住笑,倏地沒入水中,四下顧盼。
田野上,闃靜無人。
“嚇?biāo)懒恕?,母親拍拍胸口站起來,笑吟吟地向我走來。
我看傻了。
此刻,我多想重回嬰兒時(shí),不要長大,去找回那份久遠(yuǎn)的甜美和幸?!赣H說我小時(shí)候很犟,晚上就不安生,大哭大鬧,但只要她把乳頭塞進(jìn)我嘴里,哭聲就會(huì)戛然而止?,F(xiàn)在,母親就站在我面前,許多模糊的記憶在我的腦海里一一清晰,許多溫暖被一點(diǎn)一滴喚回。
“孩子,來,給姆媽擦擦背”,母親轉(zhuǎn)過身去。
我把手掌貼到母親濕涼的背上,用力地擦。我擦得很上心,用上全身的力氣,我要把母親身上所有的塵土、汗?jié)n擦干凈?!昂⒆雍糜袆虐 保赣H夸我。在母親的夸獎(jiǎng)聲中,我更加起勁地擦起來。然而,當(dāng)我的小手觸摸到母親的肩膀時(shí),我驚愕了。母親的背光潔細(xì)膩,她的肩膀卻粗糙干硬。那時(shí),我還說不出艱辛、苦難這些詞,但我知道母親肩膀的粗糙干硬是一擔(dān)擔(dān)稻谷玉米、一擔(dān)擔(dān)柴木壓磨出來的。我輕撫著母親粗糙干硬的肩膀,看著女神一樣的母親,情不自禁地展開雙手,緊緊摟住母親的脖頸,把臉牢牢地貼在她的背上……
夜涼如水?;卮宓男÷飞?,有兩個(gè)人。走著的是母親,被背著的是我!
摘自《散文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