桫欏
1
父親已經(jīng)故去五年了,他的遺像和他遺留下的書擺在一起,他死那年六十五歲,若活到今年,該是七十了。
在我家鄉(xiāng),計算一個人的歲數(shù),并不從他出生那天算起,而從他在母腹中成為生命時計算。但是有關(guān)生育的話題,又是民間言語之中的一種禁忌,所以胎兒在母腹中的時間并不被明指,而是直接作為虛年加入人的實際年齡中。所以,當你在我的故鄉(xiāng)聽到有人說到年齡,那只是虛歲。
對于人的生日,大概只有做母親的才記得最牢靠。我在祖母膝下度過童年,不識字的祖母用我父親和我姑姑的生年教我學算數(shù)。她說:“你姑是修炮樓的第五年生的,你爹是拆炮樓的第三年生的,你算算你姑比你爹大幾歲?”看我算不上來,她會說一個簡單的:“咱家里有一條扁擔,是修炮樓那年有人扔在家門口的,你爺爺揀了來,算上家里原來那條扁擔,咱們家一共有幾條扁擔?”
那時我也不太笨,扁擔的問題自然答得上來;但是關(guān)于我姑比我爹大幾歲的問題,我卻算不明白。后來我才知道,不是我笨,而是祖母出的題有問題,她沒有告訴我修炮樓或拆炮樓是哪年,我怎么能夠算得出?
事實上不只是祖母,家鄉(xiāng)的老人多半都不記得1949年前某一個具體的年份?;蛟S他們曾經(jīng)使用過“民國幾年”的說法,但對于深具封建思想的鄉(xiāng)下人來說,那已是“前朝”的年代,“當朝”再說起來,恐怕招來災禍,于是他們選擇了遺忘。
對于鄉(xiāng)下人來說,除了生日和節(jié)令,他們多半不需要精確的時間記憶。但當他們回憶抗戰(zhàn)前后的那幾年,他們常常有一個共同的準確記憶,那就是修炮樓和拆炮樓。這兩個時間點成為老人們回憶的坐標點,在那些年發(fā)生的一些事,常常以這兩個時間點作為系年的比照,就如同我祖母以此來記憶我姑和我爹的生日。
這是一個超出歷法計算規(guī)則的紀年方法,它與太陽和月亮都沒有關(guān)系,它只關(guān)乎鄉(xiāng)下人一段慘痛的歷史記憶——是的,只有慘痛的才是最深刻的,這是人類記憶固有的規(guī)律。我不敢說這個記憶是民族的,因為鄉(xiāng)下人沒有可以觀照整個民族的視野和胸懷。他們只是無法忘卻那些給他們的生活和生命帶來災禍的變化。
2
某日黃昏回鄉(xiāng),車在山路上盤旋,近處的林下草木蔥蘢,而遠山則蒼?;薨怠<轿魈猩綎|麓幾重峻嶺的背后,掩藏著奔騰而下的唐河。前幾年從保淶線去往淶源,已見川里鎮(zhèn)以東的唐河被開發(fā)為游客漂流的景點,一派歌舞升平,想必如今更加興盛。而以此向歷史回溯,亙古已在的這片土地上,瀕河而居,男耕女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鄰里間雞犬相聞,怡然自得,最大的事無非就是順應自然的生老病死,儼然捕魚人所見的“桃花源”。
但是,從“修炮樓”的那一年起,桃花源就不復存在了。祖母跟我重復得最多的一段話是:“我娘家陪送來的大穿衣鏡,被鬼子砸了個稀巴爛,底座也被弄到炮樓里當柴燒!”重復的次數(shù)完全可以用“無數(shù)次”來計數(shù)。祖母裹了小腳,走路都要拄著拐杖;坐在板凳上,拐杖也要放在腳邊。說到穿衣鏡的事,祖母還要用拐杖擊地,甚至偶爾還做出跺腳的動作,盡管她的腳跺起來也沒有多大聲響——仿佛鬼子砸穿衣鏡的事是昨天才發(fā)生的,但聽她訴說的我生于1970年代。
“鬼子修炮樓是哪一年啊?”聽到我問這話,她覺得我是在跟她耍蠻,于是失掉一貫的耐心,不屑地回答:“修炮樓還能是哪一年?就是修炮樓那年!”我想笑,但是又忍住,我知道在她的頭腦中,沒有公元紀年的概念。能夠給她提供時間坐標的,就是修炮樓、拆炮樓。
炮樓,日寇侵華期間遍布中國大地的怪物,它們像毒蘑菇一樣站立在原野上。炮樓是人類建筑史上最邪惡的建筑物,是侵略者釘在中國肌膚上的毒箭。它們的惡毒還在于,它們通常是由被侵略者在侵略者的奴役下修建起來,供侵略者奴役被侵略者的煉獄。炮樓及其修建過程一直伴隨著對被侵略者生命的殺戮,炮樓的每一塊磚石上,都浸滿被奴役者的血和淚。炮樓兜售的是強權(quán)即公理、弱肉被強食的叢林法則,成為炎黃子孫飽受屈辱和痛苦的標志物。
父親是“老三屆”,高中畢業(yè)之后到縣上參加工作。他像那個年代所有走出大山的人,對鄉(xiāng)土和歷史懷有深深的敬意,于是收藏各種與家鄉(xiāng)歷史有關(guān)的資料和遺物,我甚至從他手里繼承來鬼子在炮樓里用過的鐵制煤油燈——那也不過是鬼子從誰家搶奪來的。熟悉歷史的父親告訴我,修炮樓是1939年的夏天,炮樓存在了將近五年,1944年5月,日寇被晉察冀軍區(qū)三分區(qū)的部隊擊潰,我抗日軍民拆掉了炮樓。
3
祖母說的修炮樓的那一年,鬼子就把炮樓修筑在了村口西南側(cè)的皇子坡上?;首悠孪蛭魇锹淀仄拢淀仄略傧蛳逻€有一座不知名的小山,鬼子在這三座山頭上各修了一座炮樓,三座炮樓首尾呼應,皇子坡地勢最高,這里成為最重要的暸望哨。
皇子坡的炮樓所占據(jù)的是一個真正險要的位置,向東控制山下進出村子里僅有的一條路,向西則居高臨下監(jiān)視唐河渡口——過了渡口就是太行深山,距離晉察冀邊區(qū)政府所在地阜平不過百多里路;向南低矮的丘陵地帶視線遼闊,一覽無余;向北則可控制通向渡口的車馬大路。
皇子坡這座相對高度不超過一百米的小山包,是我回鄉(xiāng)時常常一個人光顧的地方。我從小就是這里的常客,熟悉這里的每一塊石頭——童年、少年的我,與伙伴們無數(shù)次在其上攀爬和奔跑過。山頂是一塊平地,板結(jié)的地面上夾雜著卵石和白石灰,依稀可以辨出炮樓的地基。旁側(cè)的山石上深深的彈痕仍在,只是滄桑的銹色更加濃重,破碎的青磚遍布四周的山谷一歷史的公平正義已經(jīng)讓侵略者的據(jù)點化成了這碎磚爛瓦。天地輪回,道義永在。
“修炮樓的那年,真是遭了罪了。天氣大熱,鬼子讓全村的勞力都去修炮樓。怎么個修法呢?讓壯勞力打石頭修底座,讓孩子們從村子里搬磚,力氣大的每人幾塊,哪怕只搬得動一塊磚的小孩也要去。磚從哪里來呢?拆咱老百姓的房子,老房子都是立磚到頂,磚里夾土坯蓋房,等到炮樓修好,村南的一多半房子被拆得只剩下土坯了,下雨就塌房,鬼子都不是人……”
祖母1992年病故后,經(jīng)歷過修炮樓的人越來越少了,我的大舅算一個,大舅去年故去時九十有三。修炮樓的故事也是大舅最愛跟孩子們講的“曲兒”。我曾經(jīng)疑問道:“那我們能不去給鬼子修炮樓嗎?”大舅叼著煙桿,發(fā)出“唉——”的一聲嘆息:“不去?看到咱房后那棵老槐樹了沒?占利他爹,還有老奎他叔,他們都是在組織的,秘密地在黑夜里挨家挨戶做工作,讓人別去修炮樓,結(jié)果怎么樣?漢奸領(lǐng)著鬼子抓了他們,當著全村人的面直直地把他們吊死在槐樹上!”說完這些,大舅仿佛面有愧色,卻又百般無奈。
我自從第一次聽到大舅講這件事后,每次經(jīng)過那棵老槐樹,我并不害怕,反而會偷偷地向上望。槐樹長多老都不會彎腰,若是夏天,則冠蓋茵茵;若是冬天,則枝條滿天,絲毫看不出哪個枝椏上曾經(jīng)吊死過人。我不知道我向上望時為什么會是一種偷偷的感覺,仿佛在做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我對先烈保有足夠的崇敬,或許我是從大舅的愧色中窺見了歷史的秘密,為那些茍活下來的人而感到羞恥——但是,如果沒有他們的茍且與隱忍,恐怕連我都不能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
歷史,總是這樣吊詭。
當人面對生命危機的時候,舍生取義固然是崇高的理想選擇。但是,作為后來的旁觀者,我不曾身臨其境,我的想法只是“馬后炮”的主觀,完全無法體會先人的感受。事實上,當刺刀對著胸膛,當同類的尸體就在眼前的時候,旁觀者自然而然會有“我將如此”的恐懼——對于一輩子只知以土地為生的人來說,我知道考量他們的道德純潔性是蒼白無力的。由此想來,我的“偷偷的”神情,或許首先就來自自我的羞愧。
4
炮樓修好了,我的家鄉(xiāng)獲得了七十多年后仍然被老人們使用的紀年方式。
“修炮樓那年,我剛進這個家門。在娘家我就在組織,來到這個村,上半年還開會,炮樓修成了,你姑奶就再也不讓去了,怕丟了命。家里娶我用了兩斗高粱兩塊銀圓,你姑奶怕雞飛蛋打。命是沒丟,可是卻丟了組織。”我喊作志平嬤嬤的老太太今年八十五了,十八歲嫁到我爺爺?shù)慕憬慵易鰞合?。如今我每次回鄉(xiāng)我都見她坐在我家門前的條石上和我母親聊天,說幾句就喘幾口氣,她體格肥大,心臟負擔重,但自從志平大伯過世,她不肯麻煩兒女,始終一個人喘喘息息地過日子。
我又一次從嬤嬤這里聽到“在組織”這個說法,第一次是在大舅那里。在組織,就是共產(chǎn)黨員。從這些沒有文化、飽經(jīng)風霜的鄉(xiāng)下老人口中聽到這個詞,加上他們語氣之中的虔敬,我不免心生感動。從遺傳至今的習慣中可以看到,家鄉(xiāng)人缺乏組織紀律性是與生俱來的。動亂年代身如飄萍的人一旦獲得某種組織的身份,即可獲得更多安全的保障,也由此表達為對組織的無限忠誠。
我也是個“在組織”的人,可面對前輩,我還是羞愧難當。
”那時是秘密的吧,組織上怎么找你們呢?”我不免在腦海里想象電影中的畫面?!澳菚旱猛抵?。都是開印他娘來找我,先是問我有事沒,也不管我有事沒事,就拽拽我的褂子前襟,我就跟她出來?!边@的確是畫面感極強的場景?!靶夼跇悄悄辏祭?、老奎他叔被鬼子吊死了。我家里的人也不知道他們在組織,可就覺得這是掉腦袋的事,再也不讓我去了。開印他娘一來,你姑奶就讓我進屋子里不出來,她就說我有事出去了,不在家。后來就沒人來找我了。拆炮樓的第二年,開印他娘領(lǐng)導著婦救會組織村里的婦女們納軍鞋,我還悄悄問她,我還能算組織的人不,她說她說了不算,得請示上級,我就知道怎么回事了?!眿邒卟粺o惋惜。
“你姑是拆炮樓的前一年生的”,風燭殘年的祖母常常語無倫次,每次都把這句話當作談論姑姑的開場白。我也從嬤嬤這里得到關(guān)于姑姑出生后的情況:“有炮樓的那幾年里,鬼子常常來掃蕩,幾年啊,晚上都不敢脫衣服睡覺,要緊的東西都包在包袱里放在枕頭邊,一有動靜,抱起孩子背上包袱就鉆山溝,不是人過的日子!你奶奶生你姑是冬天,月子里就跑日本,孩子大人都落下病根了,鬼子造孽??!”我至今記得,每到冬天祖母必定臥病在床,整個生命呈現(xiàn)將死的衰弱,母親和嬸嬸輪流給她做飯,有時年初一的餃子都要在炕上吃;而姑姑的癲癇病直到現(xiàn)在還偶有發(fā)作。祖母亦曾說過“跑日本”的事,而嬤嬤的話讓我知道了祖母和姑姑二人的病根全著落在鬼子身上。
“跑日本”是鬼子作虐時遺下的那個時代的話語之一,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家鄉(xiāng)方言中的說話習慣??吹揭粋€人慌里慌張的樣子,我的鄉(xiāng)親們會說:“你急惶惶的像是要跑日本!”而另一種說法叫“過鬼子”,則更顯露了鬼子的侵略本性:當某種場面很亂的時候,比如屋子里混亂不堪或者飯桌上杯盤狼藉,會被說成“像過了鬼子”,意思是像鬼子掃蕩過一樣——我在城里還不由自主地這樣說,雖然常常遭遇白眼,但我就在這樣的話語氛圍中成長,已經(jīng)無法更改。
5
修炮樓、拆炮樓,萬年歷上沒有這樣的年代,但它們卻真切地標示在鄉(xiāng)下人的意念中。
祖母、大舅和嬤嬤都沒有講過再多與炮樓有關(guān)的細節(jié),對于那里是否發(fā)生過電影里那樣驚心動魄的爭奪戰(zhàn)、偷襲戰(zhàn),我不得而知,但想必不是風平浪靜,否則,那深深的彈痕便無法解釋。關(guān)于修炮樓的準確時間也沒有文字資料可以證明,我也不知道父親的考證來自哪里,眼下只能算作孤證——盡管是孤證,我也想認同他的考證結(jié)果從而維護他的權(quán)威。
按照我父親的結(jié)論,炮樓在皇子坡上矗立了五年時間。這五年里發(fā)生了什么?除了“跑日本”,長輩們無從給我提供更細致的講述。全國抗戰(zhàn)史上也不會有記載,因為我的家鄉(xiāng)雖然地處晉察冀邊區(qū)與敵占區(qū)的交匯地帶,但沒有重要人物和機關(guān)駐扎過、沒有足以影響歷史的事件發(fā)生過,歷史是不需要她的——中國大地上載入史冊的地方,遠不如像我的家鄉(xiāng)這樣寂寂無名的地方多。而我的家鄉(xiāng)抗日的一幕,包括被日寇殘殺的兩位“在組織”的村民,也未曾在資料中得見。是的,像這樣的侵略與反侵略一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從還原細節(jié),但在全縣、全國的敵占區(qū)每天都在發(fā)生,已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中國人的生活常態(tài)。常態(tài),常常抽象為事件,從而淹沒在歷史深處。
我的家鄉(xiāng)唐縣,是全國抗戰(zhàn)爆發(fā)后最早淪陷的地區(qū)之一。所謂淪陷,是兩名日本騎兵在漢奸“維持會”的“幫助”下進城,在街上打了一陣槍后,在縣城三面城樓上插上膏藥旗。這天是1937年9月25日下午,而負責守城的國民黨唐縣政府早已于5天前的20日逃離。此后的八年間,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下的唐縣民間抗日烽火一日未熄,由于縣域西北部多崇山峻嶺,聶榮臻和他所領(lǐng)導的晉察冀軍區(qū)的武裝力量以及軍工生產(chǎn)隱蔽于其間,白求恩、柯棣華這些國際友人也得以在唐縣實踐他們的國際主義使命,并將自己的生命留在了這片土地上。甚至,在艱苦卓絕的抗日斗爭中,唐縣軍民還民主選舉出了一位女縣長。
這樣宏大的抗戰(zhàn)歷史,對我的故鄉(xiāng)來說,雖同在一縣,卻也略顯遙遠。修炮樓,拆跑樓,成為故鄉(xiāng)最直接的抗戰(zhàn)事件,也成為我的家鄉(xiāng)人抗戰(zhàn)記憶的起止——顯然,日寇侵占家鄉(xiāng),一定比修炮樓的時間要早,但是家鄉(xiāng)人卻全然無記,他們認同的時間,就是修炮樓那年。關(guān)于修炮樓的年代,除了我父親的說法,我無從知道還有誰提出過另外的說法。因為已經(jīng)沒有人再去思考這個問題,而我的父親,在遭遇了半年的病痛后,也于五年前離世。
時事經(jīng)年,我卻從1999年版的《唐縣志》中找到了拆炮樓的記載,在1944年的大事記中,原文這樣說:
“春,大洋區(qū)游擊隊長馬耀東,率區(qū)游擊隊配合定唐縣一連,將東大洋以東四個碉堡的日偽軍全部打跑,并向碌碡坡三個碉堡展開政治攻勢,40名偽軍投降?!?/p>
這個簡短的條目與我父親關(guān)于拆炮樓的說法相比,有相同之處也有不同之處:一是確證了我父親考證的時間,即1944年春,至于是否5月,已然不重要;二是其時炮樓里駐扎的已不是鬼子,而是與之同流合污的偽軍;三是打跑敵人的不只是晉察冀軍區(qū)正規(guī)部隊,也有區(qū)游擊隊的配合。而在縣志中的人物部分中,“馬耀東”的條目下則記載了“打跑”偽軍的方法:“(馬耀東)……組織廣大民兵群眾封鎖圍困敵人的炮樓,打槍喊話截糧斷水,并利用關(guān)系打入內(nèi)部勸說偽軍投誠反正,為我所用,收編了四十多名偽軍,放火燒掉了三個炮樓?!庇纱诉M一步確證,偽軍并非被“打跑”,而是投誠后被收編,炮樓亦系被放火后拆毀。而這位游擊英雄,也在是年的夏季對日作戰(zhàn)中英勇犧牲。
同一部縣志中的兩個條目對比,不僅關(guān)于“打跑”的記載互相矛盾,而且英雄的姓名用字也被搞錯,我頓感修史者的草率——縣志尚且如此,而我又有什么理由苛求父親關(guān)于修炮樓的時間考證,又有什么理由苛求故鄉(xiāng)關(guān)于修炮樓、拆炮樓的民間記憶呢?
6
七月流火,我從城里回鄉(xiāng)探望母親,閑暇再一次登上皇子坡。腳下炮樓的地基依舊,石上的彈痕依舊,四周的磚石依舊,時間仿佛靜止了,但這種錯覺無法阻擋歷史的洪流一刻不停地向前滾動。向西眺望,曾經(jīng)的渡口已經(jīng)被西大洋水庫浩瀚的水面淹沒。為防夏季洪水,庫水已主動降至枯水位以騰出巨大的庫容,那些常年潛藏在水下的丘陵露出頭顱,像一個個巨大的土黃色墳堆。那里埋藏著什么,無人得知。就像在戰(zhàn)爭中死去的或者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之后死去的人,墳塋上已是荒草萋萋。
我家的門前,志平嬤嬤還在和我母親閑聊,耄耋之年的她氣喘連連,我從遠處恍惚聽到的,還是那僅屬于我家鄉(xiāng)的系年:“修炮樓那年……拆炮樓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