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布草心
上篇:是幻不是幻
通靈
1
納拉·阿彌做了一個無頭無尾的夢。
“我應該通靈,悄悄的?!彼哉Z。
一旁,阿嘉姆在笑,臉頰上兩個小酒窩顯現出來,像兩個銀質的小酒杯。
“我知道你在笑什么?!彼f。
“笑什么?”
“萬事通?!?/p>
“對?!彼姓J了自己的笑。
“你應該知道怎么通靈?!彼戳丝瓷碜嗣匀说陌⒓文?,說。
她只是笑,不說話。她一個什么都不“通”的人,怎么知道通靈?她想。她只是想,沒有說出來。
“假如有個東西拿在手上,通了靈,該多好!”納拉·阿彌在自己的世界里走來走去,周圍是連綿起伏的群山,像柵欄一樣層層包圍在思想與眼眸間。
阿嘉姆點了點頭,想,確實是個辦法,假如真有這樣一個東西。
納拉·阿彌從懷抱里拿出一塊潔白如玉的羊扇骨,找了塊柴堆大小的石包坐下,取出彎彎的火鐮,取出白云一樣松軟的火絨草,取出烏黑堅硬的硅石。面對連綿起伏的群山,他打算用羊扇骨好好算一卦。
他左手擎巴掌大小的羊扇骨,右手拈一撮火絨草在指尖,吐了一泡唾沫在羊扇骨表面上,一邊用火絨草不停地擦拭羊扇骨表面,一邊含混不清地念出一些辭藻。他念出的辭藻翻譯出來是這樣的:
厲害,不一定絞盡腦汁,用手掌種出糧食。麻雀不在了,烏鴉喜鵲也不多了,像是堅守,有點百毒不侵……
他念完,用彎彎的火鐮與烏黑堅硬的硅石碰撞出火星點燃了火絨草,然后把火絨草分成三小撮用口水沾糊在羊扇骨表面上。
“馬上知道怎樣通靈了?!卑⒓文氛f。
納拉·阿彌點了點頭,表情嚴肅。
他無比虔誠地望著一點點燃燒的三撮火絨草,像看著自己一點點通靈……三撮火絨草靜靜的,在搖來晃去的目光里,讓藍色的煙霧一點點升上天空。
時光變得漫長,納拉·阿彌和阿嘉姆回顧了走來的一路。
納拉·阿彌和阿嘉姆從“乳房走丟”的下午走出洛科山,一路走一路尋找,最后在尋找里失去尋找。他們穿越過九十九個村莊,聽到九十九個傳說。他們在自己的世界里走了十二年零九天,一會兒得到自己,一會兒丟失自己。仿佛,他們在得到與丟失當中行走。他們一路走一路愛,在山高林密間,沒有什么拘束,像這個世界上不曾出現過拘束一樣。當他們赤身裸體躺倒在柔軟的草坪上,當他們用各種迷人的姿勢進入對方或被對方進入,當他們在得到中失去,失去中得到,他們已經忽略自己了。
他們想起沒有白狐的白狐溝,穿一件潔白如云的羊毛披風的白狐鄒。他們想起色色壩,色色壩上貌若天仙的女人們,還有色色吉那個四十二歲的瞎子。他們想起偏遠的阿吉其德,那些到處都在長草的世界,翅角過處,阿吉阿扎的人頭紛紛落地,像深秋里熟透的果子。他們想起慕沙瓦度,隱沒在大山深處,道路陡峭崎嶇。
納拉·阿彌手中的羊扇骨“吱吱吱”的,叫喚一會兒后,阿嘉姆聽到羊扇骨說:“我通靈了,你想問什么,就問吧!”
納拉·阿彌只是笑,用那種可以笑,也可以不笑的表情?!斑?!”的一聲,他把羊扇骨狠狠地擲打在石包上。
羊扇骨上的草灰變成無數個星光撒落在草地里。
“通靈與否不是你說了算,也不是我說了算?!奔{拉·阿彌嘟起嘴吹去羊扇骨上沒抖干凈的灰渣,吐一泡口水在羊扇骨表面上,然后用大拇指擦拭燒出來的三個裂痕。
“它說什么了?”阿嘉姆瞪大迷人的眼睛問。
“說得有點多?!奔{拉·阿彌仔細察看羊扇骨面上燒出來的三個裂痕,像尋找一個迷人的路徑,扒開密密匝匝的灌木叢,一枝一葉,用頭顱上的眼睛,還有心靈上的眼睛。
他找到洛科茲莫(土王)住的洛科山,一雙眼睛在閃閃發(fā)光,有凄涼的光,驚喜的光,失而復得的光。
阿嘉姆坐在一邊,不開腔不出氣,靜靜守望。她知道納拉,阿彌不是普通人,遲早可以找到自己想找到的。
“我想探索一下女人的肉體。”他說。
阿嘉姆主動寬衣解帶,在柔軟無比的草坡上橫躺下來。
納拉·阿彌來到阿嘉姆身邊,一邊摸著狹長的臉孔一邊欣賞阿嘉姆夸張的躺姿。阿嘉姆的衣裙沒有脫完,只是解開了長長的裙帶,露出了那對飽滿迷人的雙乳,裙擺往上拉了拉,露出了潔白纖細的小腿。她的眼睛半閉著,高翹的眼睫毛微微晃蕩,像準備做夢了般。她眉毛稍彎色淺,就像春天里剛拱破地皮的青草。她鼻子尖挺筆直,鼻翼上有微微的汗水。她嘴角微啟,兩邊掛著坦然,薄薄的嘴皮像蛋殼一般。她一雙芊芊玉手就放在渾圓的肚腹上,似乎在等待什么。
“左膝蓋輕抬一下?!彼f。
阿嘉姆的左膝蓋輕輕地抬了一下,裙擺滑至大腿根處,潔白無瑕的大腿露了出來,就像兩根水汁充盈的大蘿卜,讓人心生欲念。
“你的右膝蓋也抬一下?!彼终f。
阿嘉姆十分聽話,納拉·阿彌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的右膝蓋輕輕地抬了一下,裙擺下面就搭起了一個小小的巖洞,里面有看不見的風在吹。
他十分滿意,說:“你翻過身來呢?”
阿嘉姆翻了個身。
納拉·阿彌一雙深邃迷人的大眼睛在阿嘉姆的期待里躲躲閃閃,他把羊扇骨舉在自己胸前不停地扇來扇去,似乎天氣無比炎熱。
“看看,春暖花開了嗎?”阿嘉姆膽怯地問,聲音抖抖的。
納拉·阿彌笑了笑,仿佛心領神會。他不知道是否會春暖花開,但知道離杜鵑歡叫不遠了。那毛色灰撲撲的杜鵑,躲在某片茂林的枝頭,一聲聲充滿愛欲的“哥不!哥不!”,也不知是真不,還是假不,一聲接一聲,婉轉悠揚,使人心酥,神癲,腿軟,仿佛被一支神秘的箭射中心坎,不由自主地戰(zhàn)栗。
“裙擺再往上提提?!彼f。
時間已是午后,陽光從西面的山巔一條條打過來,一團團金黃的光暈在山野里四處游動。納拉·阿彌得到某種冥示,跪在那里,一臉肅穆、虔誠、剛硬、執(zhí)著,左手上緊握被燒了三條裂痕的羊扇骨。斷斷續(xù)續(xù)的,他念出久遠的經文。
2
群山在午后的陽光里波濤起伏。
納拉·阿彌緊貼在左胸口上的羊扇骨一下下跳動,在呼吸與呼吸之間。金色的光暈在阿嘉姆躺著的青草地上一圈一圈地蕩漾開去,像魚的呼吸。
“通靈了!馬上通靈了!”他輕輕呼喚。
光暈尋到自己的方向,開始挪動朦朧的腳步向跳動不止的羊扇骨游移。納拉·阿彌狹長英俊的臉孔上,各種色調的影子在交叉出現。山的剪影,水的流影,樹木的暗影,石頭的背影,山歌的余影,故事的角影,親人的羽影等一撥撥來,一撥撥去,像在某個交易貨物的場所把自己該交的交出去,該換的換回來。
納拉·阿彌心中一片豁達,像行走在離藍天最近離人群最遠的高山草甸上。他輕輕地呼吸,讓羊扇骨在呼吸里跳動。
他站了起來,在阿嘉姆迷人的姿勢前,一雙深邃迷人的眼睛慢慢睜大,讓所有念出的經文看到自己。
“原來你在這里!”他說。
納拉·阿彌念出的經文看到自己,一時間變得羞答答的,像未出過遠門的小姑娘,還不知道怎么給世界打招呼。
被看到的自己不慌不忙,像某個隱遁的老者,點了點頭,說:“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假如我不在哪里,你會在哪里?”念出的經文問。
被看到的經文稍稍沉思了一下,說:“我也不知道在哪里?!?/p>
納拉·阿彌手中的羊扇骨左搖右擺,靈動的心跳也左搖右擺。他的左搖右擺漫過阿嘉姆生光亮麗的平原,漫過阿嘉姆底氣十足的山丘。他的左搖右擺在阿嘉姆青翠茂密的草叢里頓足、休息。
“那里有虎、豹、獅子、野豬、黑熊?!毖蛏裙翘藘上?,說。
納拉·阿彌徑直往前走,向巖洞靠近。他一方面準備進攻,一方面準備防守。他手上沒有武器,只有那塊被燒了三處黑乎乎的痕跡的羊扇骨。
最先跑出來的是野豬。
野豬低伏堅實的腦袋往前橫沖出來,長長的獠牙像兩把月牙刀,兇猛無比地撞向納拉·阿彌。
納拉·阿彌手握羊扇骨,口中“嘰里呱啦”地念一些咒語,然后大喊一聲“噴——”,羊扇骨面上三處被燒黑的地方便噴出三股猛烈的大火燒向野豬。那一刻,野豬粗硬的毛發(fā)焦味四散,刺鼻的糊爛味左突右出。
野豬“嗷”地大叫一聲,撒腿跑開了去。
第二個跑出來的是豹子。
豹子的習性是靜,最大的本領是神出鬼沒。納拉·阿彌手擎羊扇骨在巖洞外站了很久,進入也不是,不進入也不是。他正在想著應該快速進入時,動作敏捷的豹子跑出來了。豹子在納拉·阿彌五步遠的地方跳將起來,直撲納拉·阿彌的脖頸。 “去——!”
他說了一聲“去”,手中的羊扇骨便插進了豹子的心窩。
豹子成了狗,“嚶嚶”兩聲,跑開去了。
第三個跑出來的,不是一只野獸,是三只野獸,分別是虎、獅子和黑熊。它們一起跑出來的目的是用團結這個繩索把納拉·阿彌勒死,然后進行“三分天下”。
納拉·阿彌站在中間,有些膽怯,但不慌不忙。
他手擎羊扇骨站著,口中的咒語從“嘰里呱啦”變換到“稀里嘩啦”。他讓自己越來越高大、威猛、不可一世。他靜靜等待三只猛獸的進攻。
轟隆?。』?、獅子和黑熊從三個方向沖向納拉·阿彌。它們想讓納拉·阿彌知道野獸的厲害。它們的想讓在想讓的瞬間失去想讓。它們沖向納拉·阿彌的時候,納拉·阿彌突然遁形。它們的頭撞在一起,牙齒咬在了對方的要害部位。
虎、獅子和黑熊全身血淋淋的,哀嘆一聲,也跑開去了。
納拉·阿彌從無形變回有形,手擎羊扇骨在熱氣騰騰的巖洞里走了一圈。他在巖洞里什么都沒有找到。
他來到一片一望無垠的草原。
草原上的季節(jié)正是初春,一簇簇野花潔白點點,像美麗女子們喜歡的珍珠瑪瑙貝殼等各種飾品。
“有野狼、大象、野牛、蛇、駱駝?!毖蛏裙翘藘上?,又說。
納拉·阿彌在草原上昂首闊步,陽光在周圍跳舞,蜜蜂在耳邊親昵,蝴蝶在展示服裝。他大踏步走,左墊步走,右墊步走,單腳跳走,雙膝跪地走,牛羊般四肢著地走。他面對陽光,走得那么自由,偶爾還跳起來飛兩下,就像世界失去了所有的枷鎖。他開始唱歌:
我瘋了,在瘋的年代
早該瘋
瘋在瘋子的世界里實屬正常
一直正常
沒有誰不正常,誰不正常
都正常
在一塊靜臥的大石包旁,他遇上狼群。
狼群不算龐大,有二十一只,動作整齊劃一,一看就知道有過嚴格的訓練與實踐。他站在狼群十五米遠的地方,用手中的羊扇骨一揮,狼群就消失了,仿佛不曾出現過狼群。
世間萬事還有什么不是幻象呢?你坐在這里,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證明不是幻象,像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證明是幻象。
納拉·阿彌走啊走的,來到一條白色飄帶般的溪水邊。他有點口渴,俯下身打算捧幾口水喝。他還沒有俯身,一條水桶粗壯的大蛇就冒出來了。大蛇呈黑褐色,墨黑的腦袋像一個碩大的糧篼,兩只眼睛金光閃閃,仿佛準備噴火。它左搖右晃地來到納拉·阿彌身邊,說:“不準喝水。”
“水是你家的?”納拉·阿彌納悶。
大蛇搖了搖頭。
納拉·阿彌再次俯下身去。
“不準喝水?!贝笊哂忠淮握f。
大蛇的身子箭一樣向納拉·阿彌沖了過來,張開血盆大嘴。
中間距離只有五米。納拉·阿彌后退兩步,然后飛起一腳,踢中了大蛇的下顎。大蛇被迫調轉方向,血盆大嘴一下子閉上了。
大蛇撲騰出來的水珠形成一面高聳的懸崖壓向納拉·阿彌。在大蛇的撲騰下,一條清亮的溪水變成了隨意來去的水帶。納拉·阿彌被水帶卷擊得東倒西歪、左搖右擺的。他想穿過水珠子進攻大蛇,但水珠子看似柔軟無力,實則力大無窮。每次,他向前一步,水珠子便把他有力地打退兩步。他全身濕淋淋的,在大蛇的撲騰里節(jié)節(jié)敗退。他從向前進攻變成向后奔跑。他一邊奔跑一邊大喊:
“這不好玩!這他媽的不好玩。”
大蛇沒有說話,沒有打算與納拉·阿彌玩。
納拉·阿彌跑到哪里,大蛇就追到哪里,在一望無垠的草原上。大蛇輕輕搖一下頭,納拉·阿彌就栽一個跟頭。大蛇輕輕擺一下尾巴,納拉·阿彌就翻兩下滾三下。
納拉·阿彌念出與生俱來的畢摩(法師)經文,揮起羊扇骨向越來越后勁不足的溪水打去。他沒有打中溪水,卻把溪水后面的大蛇打個正著。
他喝了一頓飽水,繼續(xù)前行。
不前行還后退不成?他想。
納拉·阿彌在草原上一直走,向前看不到盡頭,向后看不到來路。這是生命的蒼莽!他嚷道。他在草原右邊的一塊濕地上遇上大象。
“哦!雷網?!彼袊@。
他說的“雷網”,是山里人對大象神圣的稱謂。那是人類這種后來不可一世的動物還走在最原始的路上時,這個世界處處擁擠草原與森林時,那些被稱之為“雷網”的大象,在先祖?zhèn)兊难壑惺翘齑蟮呢i。他們把大象當神豬,像后來把竹根當靈。
納拉·阿彌剛感嘆了一聲“雷網”,群象就像一隊山匪“吽吽”奔跑過來了。
說起大象,其實極像人類的。它們哺乳,陸地棲息,群居,通常以家族為單位活動。它們多則上千頭,少則幾十頭,集中在草原與森林間有沼澤的地方。納拉·阿彌站在群象奔來的方向,腳下厚實的草皮在顫抖。
象牙是大象最大的武器。
奔跑來的一百二十頭大象由一頭山峰般高大的雄象指揮,全撩開潔白生光的大牙。
納拉·阿彌雙手握緊羊扇骨,把頭埋在羊扇骨后面,面對群象“吽吽吽”的沖來,神色詭異。他悄悄念了一段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經文,然后順勢一吼:“喔喔——喔喔——喔喔!”
吼聲先是一面篩箕,然后是一面石墻,再然后是一匹懸崖。納拉·阿彌拿起手中的羊扇骨輕輕一揮,一百二十頭大象就變成一百二十只螞蟻,卷起尾巴灰溜溜走開去了。
納拉·阿彌在草原盡頭遇上一群野牛,他從自己的內心深處輕輕地念:
遠古的時候,上面沒有天,有天沒有星,下面沒有地,有地不長草。中間沒有人,四周未形成,地面不刮風。似云又非云,散也散不去,既非黑洞洞,又非明朗朗,上下陰森森,四方黑沉沉,天地未分開,洪水未消退,一天反著變,變化極反常,一天正著變,變化似正常。天地的一代,混沌演變水;天地的二代,地上霧蒙蒙;天地的三代,水色變金色;天地的四代,四面有星光;天地的五代,星星發(fā)出聲;天地的六代,發(fā)聲后平靜;天地的七代,平靜后又變;天地的八代,變化來勢猛;天地的九代,下界遭毀滅;天地的十代,萬物皆滅亡。
納拉·阿彌念出的是八百多年后土王魯收集整理的《勒俄》史書里的《天地演變》。天地演變,誰也沒有親見,更不可能親歷,但無論見或不見,親歷或沒親歷,總之或者也許必須可能偶爾應該都屬于特別復雜的一個程序。
沙塵暴停了下來。
納拉·阿彌回到夕陽如血的山坡上,站在姿勢迷人的阿嘉姆前。
“你的臉怎么了?”阿嘉姆的臉孔彩霞飛揚,像一面紅色的旗幟,在越來越暗的夕陽里飄飄蕩蕩的。
借雞生蛋
3
納拉·阿彌通靈了。
他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直找,一直想。
他想找點通靈的事做,但沒有找到,像一個人懂得了某種殺人的技能,卻不知道找誰來殺。
“為什么非要殺人呢?”他想,還是無所事事。
季節(jié)停留下來,布谷的啼叫敲打沒有靈魂的根。山坡與草地形成的世界里,納拉·阿彌向前走著,走著。伴著各種出土野草的清香,他走到祖父的世界里。
納拉·阿彌的祖父原名叫什么,已經沒有人記得了,在洛科茲莫居住的洛科山莊里,納拉·阿彌的祖父后來是洛科茲莫住的洛科山莊里大名鼎鼎的借雞生蛋。
借雞生蛋很小時,父母就沒有了。后來,他有了一座茅草屋,有了自己的莊稼地。他養(yǎng)了一只小雞,一年后,雞長大了,小雞變成英姿勃勃的大紅公雞。他把大紅公雞取名為瓦布東吉,像某位英雄好漢的大名一樣。
常有人說,雞生蛋蛋生雞,要想有小雞就應該有雞蛋。要想有雞蛋呢,就應該有母雞。借雞生蛋只有瓦布東吉,沒有母雞,這如何是好?他想到借一只母雞來生雞蛋。
洛科山莊分別由十八個山寨組成,寨子上去是雄偉壯麗的洛科山。
洛科山綿延曲折,在洛科茲莫住的地方轉了三次身,造就了十八個高山寨子,造就了聲名遠揚的洛科山莊。寨子分南面和北面,世居安赫、吉馬、杜伊、克尕四大部族。
安赫和吉馬部族居住在洛科山南面,杜伊和克尕部族居住在洛科山北面,中間有一條神秘的河,山里人稱之為冷暖河。
夏天里,冷暖河冷得像一塊冰。在寒冬,冷暖河熱氣升騰。洛科山的人把冷暖河當作神河,每年三月末四月初,在洛科茲莫帶領下進行祭河。祭河場面盛大,來客摩肩接踵,像德高望重的長老的葬禮。
借雞生蛋住在冷暖河不遠的那爾寨,那些牽著牛羊,抱著雞豬去參加祭祀的洛科山的人從茅草屋前的石子路上經過。他看著那些來來往往的人群,總時不時暗自揣度,會不會誰家有毛色金黃的母雞呢?
“就借我養(yǎng)幾天吧!”他懇求說。
“大紅公雞寂寞了么?”來來往往的人沒想太多,只善意地笑。
“瓦布東吉最近一直在叫?!苯桦u生蛋在提其寨庫能家借到一只黃母雞。一個盛夏后,他得到了十二只白生生的雞蛋。
有了十二只雞蛋,借雞生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把十二只雞蛋變成十二只小雞。他不知道怎樣把十二只雞蛋變成十二只小雞。他坐在茅草屋前的石子路上問路人,知道了把雞蛋變成小雞就是用體溫來孵化。用體溫孵化,不就是用愛么?他想。
借雞生蛋儲備了夠吃一個月的食物,在竹樓上造了一個窩躺下來。他把十二只雞蛋揣在懷里,把自己當作了一只“咯咯”叫喚的母雞。
時間一天天過去,有時下雨,有時吹風。他躺在雞窩里,有時憂愁,有時歡樂。
他在等待,靜靜地等待。時間走過二十一天,十二只雞蛋在借雞生蛋懷里一動不動的,面無表情,根本沒有變化。他繼續(xù)孵化三七二十一天,雞蛋還是雞蛋,體溫還是體溫。他堅持不下去了,穿了衣服跑到屋前的石子路上去問路人。
路人這樣告訴他:“你的愛一點也沒有比母雞少,體溫也是,但沒有母雞的毛發(fā),無法心靈相通?!?/p>
借雞生蛋點了點頭,跑到雅池寨篤牟家又借了一只黃母雞。
他把黃母雞放在十二只雞蛋上孵蛋,以為可以得到十二只小雞了。有什么樣的希望就會得到什么樣的失望,十二只雞蛋由于借雞生蛋孵化過四十二天,被孵爛了。
“不帶這樣玩的?!彼f。
那時,初秋季節(jié)已經來了。
洛科山莊前后,苦蕎黑壓壓的,燕麥金燦燦的,洋芋從土里袒露出來,白生生的。借雞生蛋蹲坐在自家門前的石子路上,蹲坐在濃濃的秋霧里,任淅淅瀝瀝的秋雨打濕了頭發(fā)與眉毛。他在思考,在原諒可以原諒與不能原諒的一切。
后來,借雞生蛋跑到依依寨斯闊家借了一只黃母雞。
那是一只獨腳母雞,一跳一跳的,在竹柵欄圍出來的院子里有時看雨,有時聽風,像一位得道高人。借雞生蛋親切地稱其為瓦媽喜則,經常把它抱在懷里撫摸,像撫摸—位漂亮的女人。
“去!踩上去!去!踩上去!”長滿雜草的院子里,借雞生蛋慫恿瓦布東吉。
瓦布東吉二話不說,“篤篤篤”跑去,只聽“咯咯”兩聲,就把瓦媽喜則踩在自己的身下。瓦媽喜則一直掙扎,但不頂用。
人也是這樣的。借雞生蛋的心里樂顛顛的,想。
一陣陣初秋的風撩動來撩動去,像某個女人捎來的情話,借雞生蛋的一顆心癢癢的。初秋過去后,他有了“吱吱”叫喚的小雞。
“小雞從哪里來的?”路過那爾寨的人問。
“雞蛋孵化來的?!苯桦u生蛋半認真不認真的。
“雞蛋哪里來的?”
“雞下的。”
“瓦布東吉下的?”路過的人笑笑。
“不是,是借來的母雞下的蛋?!苯桦u生蛋如實說。
洛科山的人知道借雞生蛋借黃母雞喂養(yǎng)的目的不是因為瓦布東吉寂寞了,而是想生下蛋,然后雞生蛋蛋生雞。
4
借雞生蛋有了一群小雞后,漸漸地,有了一群群的豬、羊、牛。他一天天富裕了,在洛科山。不知為什么,洛科山的人沒有一家愿意把女兒嫁他。他不知道自己的部族,像一棵參天大樹找不到自己的主干。
“那么,我從哪里來?”他問自己。
一個人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本身就不是好回答的問題。他遇上這樣的問題,本也算聰明生光的腦袋迷糊不清。他從二十一歲走到三十一歲。由于有不了自己的愛情,他又想到借。假如一個人的一生注定借來借去,我何不順從了這樣的人生?他想。
借雞生蛋想到依依寨斯闊家的妻子,想到一張讓人心跳、潔白如玉、笑意融融的臉。臉上一雙大眼睛撲閃來撲閃去,深邃的眼眸子里波濤洶涌的思念在躥上躥下,乍一看去就像時不時伸出一只手來把某個人的靈魂抓去沉溺一番。斯闊家的妻子叫史臘莫。
“史臘莫,在家哈?!苯桦u生蛋走了半天的山路來到依依寨斯闊家。
斯闊沒在,史臘莫在。借雞生蛋一邊走進斯闊家用木棒圍出來的院子一邊向木門前織布的史臘莫走去。
史臘莫看見借雞生蛋來了,心里面十分高興。她站了起來,以為借雞生蛋是來感恩的。
“今天送點什么來?”史臘莫說。
借雞生蛋轉動了一下閃亮的眼眸,沒說送什么。他找了個借口,說自家的那頭黑母豬就要下崽了。
“就為這事?”史臘莫笑起來,千姿百媚的。
借雞生蛋點了點頭,家中確實有一頭待產的黑母豬,只是離生產的時間還比較長。
“你幫我護理一下,我分一半豬崽給你家?!彼f。
史臘莫一聽說借雞生蛋可以分一半豬崽給自家,歡喜不已。她家家境貧困,只有幾只綿羊在圈欄里。
“你是叫我現在去嗎?”她高高興興地說。
借雞生蛋搖了搖頭,說:“你先給斯闊商量一下,能不能每天過來幫我照看一下。”
“我也不能讓你白跑,你來一趟我抓一只雞給你?!苯桦u生蛋看到史臘莫不說話,想了想,補充說。
史臘莫聽說去一趟有一只雞,愉快地答應了……史臘莫是沙克寨杜伊部族的女兒,十二年前,剛好十七,人長得山花般好看。洛科山山林里,因為有山歌做媒,她愛上依依寨一表人才的斯闊。后來,在歲月的風口,他們的愛情變淡、變薄、變鈍、變模糊。山歌沒有了,眼神中保存的蜜汁蕩然無存。
“我們本是一對天堂鳥?!彼归熣f。
史臘莫搖了搖頭,補充:“可惜,還是人間麻雀的命。”
史臘莫和斯闊從熟悉走到陌生,明亮的眼睛越來越看不懂對方,就像心跳越來越忽略節(jié)奏。他們常用哀嘆的方式表達心情。
“借雞生蛋來了?!笔放D莫說。
斯闊不在意史臘莫說什么。掩著越來越暗的天色,他從山林里背來了一堆干枯的柴塊。他把柴塊一根根抱來堆放在院子角落里,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他請我去護理他家待產的黑母豬?!笔放D莫又說。
他抬了抬英俊的面孔,想了一下,還是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只顧把自己的柴塊堆放好,對史臘莫說的話沒有熱情。
史臘莫沒有生氣,早習慣了斯闊一天比一天更具體的沉默與冷漠。她給斯闊講了借雞生蛋開出的條件,還有這些條件可能為自家?guī)淼纳钌系淖兓?/p>
“唔,好吧。”斯闊堆好山林里背來的柴塊,從院子那邊走過來時說了這么一句。他的這句話,其實說了等于不說。
史臘莫如約來到借雞生蛋家。
借雞生蛋家茅草屋不寬敞,但無比整潔。史臘莫的眼睛飄向哪里,哪里的色彩就顯現出溫暖的光芒。一大半是牛羊圈,關滿了肥壯的牛羊。豬圈不大,設置在茅草屋右側的小耳房里。那頭黑母豬躺在那里,懶洋洋的,除了吃,就是睡。史臘莫站在豬圈前看了一下黑母豬,知道黑母豬產崽的時間還長。
史臘莫坐在一塊磨石上,從借雞生蛋眼睛里看出了曖昧的光,突然明白了借雞生蛋的心意。
“就想看看你?!苯桦u生蛋說。
史臘莫嘆了一口氣。想看看有什么用呢?看或不看,其實都差不多。她提了提裙擺,兩只小巧的腳丫裸露在借雞生蛋的靈魂深處。
借雞生蛋的心在顫抖,不知道怎樣表達自己,抖抖索索的。他殺了家里最肥的黃母雞,砍成大塊的雞肉煮熟后一塊塊撈給史臘莫吃。
“好吃嗎?”他問。
史臘莫點了點頭,繼續(xù)吃。也不知什么緣故,她吃了一塊又一塊,最后把整只雞的肉塊全吃完了。她一邊伸出靈巧的舌頭舔弄性感的嘴唇,一邊用渴望的眼神挑釁借雞生蛋。她的眼神一次次說,你不是想要嗎?你還等啥?你不就是想借我嗎?我就在你面前哩。
借雞生蛋三十一歲了,沒見過女人。
他坐在美麗妖嬈的史臘莫面前,不知道怎樣牽住史臘莫的手。他看到自己的心,那畏畏縮縮的心,本該山洪暴發(fā),卻裝作風平浪靜。
史臘莫吃了一只黃母雞,內心深處有兩斤半的感激。她想把兩斤半的感激還給借雞生蛋。她的“想還給”,正是借雞生蛋想得到的。
她脫了藍底紅邊的多彩外衣,外衣里面是純白色的內衣,除了袖口與頸部有簡單的鑲邊外,沒有太多的圖案。簡單的內衣把史臘莫的身材凸現得淋漓盡致,一對飽滿的雙乳傲然屹立,纖細的水蛇腰水波漾動,微翹的臀部性感柔美。她看著借雞生蛋,繼續(xù)解掉彩色滾邊的腰帶,把內衣右邊的紐扣也解開了來。
“我……我……我……”茅草屋內光線暗淡,借雞生蛋站了起來,在三塊默然相守的鍋莊石邊。
“來呀……來呀……快來呀!”史臘莫用呼吸輕輕召喚。
史臘莫是敢愛敢恨的女子,從不隱藏自己的情感與需求。她與斯闊之間互相不滿由來已久。她半蹲在鍋莊石下方的草席上,解開了一半的紐扣,一只潔白如玉的奶子便迫不及待地躥了出來。她把黑色的頭帕輕輕地脫下,小心翼翼地放在鍋莊石內側。兩條黑油油的發(fā)辮無比精致地纏繞在頭顱上,有一種詩意在前后跳躍。她抬起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長長的眼睫毛撲閃撲閃的,似乎在訴說愛欲與落寞。她漂亮的嘴唇微啟,紅彤彤的,含住一些生命的本能,想裝作若無其事,卻也欲蓋彌彰。她半蹲著,想了一陣后,把內衣脫了一半,剛好露出渾圓迷人的雙乳。
借雞生蛋的膝蓋在瑟瑟發(fā)抖,仿佛鬼神上身了般,在史臘莫躺著的草席面前。
他的心騎著一匹白馬,在史臘莫復雜多變的原野上風馳電掣。他看到生命的電閃雷鳴,看到生命的烏云撥開。他什么都看到了,就是沒有看到自己。他靠近姿勢迷人的史臘莫,不知道怎樣打開史臘莫的雙腿,壓住史臘莫的酥胸。
“快來呀……”史臘莫的呼吸里又一次發(fā)出了輕輕的召喚,干凈漂亮的百褶裙輕輕蓋住雙腿,左膝蓋微微彎曲,且向右傾斜。她一對奶子半隱在半脫不脫的內衣卷皺里,被左手的肘彎輕輕地壓迫著,一雙碩大多情的眼半睜不睜,留出一條深不見底的河,在借雞生蛋怯怯的腳步面前靜淌。她半側的身子輕輕扭動了一下腰肢,借雞生蛋的整個世界便上下起伏。
借雞生蛋顫抖的雙手捧住了石臘莫潔白如玉的奶子。然后,他嚇蒙了,目瞪口呆的,呼吸急促,卻也不知道怎樣去獲得自己。他胯間的笨家伙頂在史臘莫的肚皮上,一下下的,像一根棒槌,在史臘莫迷人的懸崖上攻擊不止……他沒有找到自己的巖洞,沒有找到潮濕的沼澤,沒有找到茂密的森林。
“把褲子脫了吧!”她說。
“壓上來!”史臘莫又說。
在史臘莫的引導下,借雞生蛋找到了一個男人的快樂,仿佛很像男人,又不像男人。
史臘莫撫摸著借雞生蛋結實光滑的脊背,心疼地說:“休息休息吧!”
借雞生蛋沒有堅持,從史臘莫身上下來時,外面的天已擦黑。他穿好了衣服褲子,抓了一只黃母雞塞給了石臘莫。
兩個月后,借雞生蛋家的黑母豬還沒生產,史臘莫倒是懷了借雞生蛋的孩子了。
5
第二年,史臘莫給借雞生蛋生下一個黑不溜秋的嬰兒,就是人稱借雞生蛋尼的納拉·阿彌的父親。
“尼”是山里的土語,“借雞生蛋尼”是借雞生蛋二的意思。借雞生蛋不知道自己父母雙親的來龍去脈,一直沒有姓氏與部族。
大山深處,大部分部族的姓氏來源是某位先祖的大名,也有小部分部族的姓氏,與先祖無關,與來龍去脈無關。比如,借雞生蛋,本是一個成語,但納拉·阿彌的祖父由于跑到雅池寨篤牟家與依依寨斯闊家各借一只黃母雞來生蛋,便把這個成語取成了他的名字。借雞生蛋尼是借雞生蛋借女人生來的兒子,莫名其妙的,納拉·阿彌的祖父借雞生蛋的名字就坐實成了借雞生蛋尼的姓氏。
借雞生蛋尼黑不溜秋的模樣一直沒改變過,由于有了“借雞生蛋”這個姓氏,加上家里有三十頭牛,六十只綿羊,三頭豬,七十二只雞,娶到了雅池寨篤牟家的三女兒琪琪。
借雞生蛋是借雞生蛋尼與琪琪結婚的那天去世的。當時,洛科山來了很多客人,借雞生蛋殺了三頭大牯牛,把砧板大小的肉塊堆放在冷暖河邊的石子路上讓來客盡情食用,釀造了三十二壇黃澄澄的桿桿酒,一排排擺放在冷暖河邊石子路上讓來客飲用。
由于高興,借雞生蛋東奔西跑接待來客,后來一不小心心肌梗死猝死了。他倒在竹柵欄邊,像勞累過度入睡了一樣,身子蜷縮成一團,表情掛滿幸福。
借雞生蛋尼和琪琪有了借雞生蛋索,就是納拉·阿彌……這本是故事的開頭?!敖桦u生蛋索”是借雞生蛋三,如果按這方式延續(xù)下去,后面的兒子或女兒應該就是借雞生蛋四、借雞生蛋五、借雞生蛋六。納拉·阿彌不想讓這樣的方式延續(xù),給自己取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名字:納拉·阿彌。
“納拉”是牛逼的意思,“阿彌”是嫂嫂之意。“納拉·阿彌”連起來就是牛逼嫂嫂的意思。納拉·阿彌想與眾不同,后來也真成了與眾不同,在洛科山。
借雞生蛋尼沒有借雞生蛋的智慧,但為人勤勞、樸實、一步一個腳印。借雞生蛋留下來的牛、羊、雞、豬等一只也沒有減少。一個沒有才華的人,守住自己擁有的財富,就是最大的才華。借雞生蛋尼與琪琪十分寵愛納拉·阿彌,把納拉·阿彌當作寶貝疙瘩,含在嘴里怕化,放在頭頂怕落。納拉·阿彌呢,從小不懂得孝順,總是把父母的教誨當耳邊風。他走到哪里,就把壞事做到哪里,十一歲就自稱“萬事通”。
洛科茲莫沒了
6
納拉·阿彌和阿嘉姆往洛科山走,羊皮口袋里的羊扇骨自顧自動了動,道出一句沒頭沒尾的話:“洛科茲莫沒了?!?/p>
納拉·阿彌嚇了一跳:“沒了?一個大活人,還是茲莫,怎么說沒就沒了呢?”
納拉·阿彌和阿嘉姆不記得什么時候離開洛科山,為什么離開洛科山。當他們再一次想起洛科山,仿佛就在昨天。
山路兩邊的雜木林葉片呈紅黃青藍等各種顏色,有羊毛般蓬松潔白的山霧滾來滾去,像某個人的心事。
“我還是不懂。”納拉·阿彌哀怨。
阿嘉姆沒有說話,只苦笑。她美麗大方的雙眼那么迷人,撲閃撲閃的,像兩面藍幽幽的山湖。她一張中秋皓月般的瓜子臉上,晶瑩剔透的汗珠慢悠悠地滴落,一顆接著一顆,帶著某種看不見的暗示,前仆后繼,仿佛準備追趕生命里回不去的時光。她兩片性感的嘴唇微微開啟,一邊小心翼翼地呼吸山路兩邊撲面而來的白霧,一邊訴說猜不透的憂傷。
洛科茲莫是阿嘉姆的父親,她本該叫洛科阿嘉姆。然而,她給自己取了個“潘洛”的姓氏。“潘洛”是大糧篼,仿佛,她生下來就是一個大糧篼。那時,應該還很小,她把自己裝在大糧篼里滾來滾去。天下最好玩的莫過于把自己裝在大糧篼里滾來滾去。她想。最后,她干脆改姓為“潘洛”。
阿嘉姆想,洛科是別人的洛科,茲莫也是別人的茲莫。一個追求好玩的小女子,不需要別人的洛科,也不需要別人的茲莫。她只要自由自在,假如自由自在也由人選擇的話。
羊扇骨又一次動了動:“洛科茲莫沒了?!?/p>
納拉·阿彌的臉色越變越難看,而山路呢,也越來越陡峭。在游走不停的山霧里,目光所到之處,傳說三三兩兩。他想起一位五十七歲的黑不溜秋的叫借雞生蛋尼的老男人,想起一位身體單薄、終年與咳嗽相伴哼哼唧唧的叫琪琪的老女人,一顆心木木的,冰冰的。
一只不知名的小動物遠遠走來,晃著修長的面孔,東瞧西望的,仿佛在尋找生命的過往。
“你也丟什么了嗎?”阿嘉姆想起自己走丟的乳房,有些心疼地問。
小動物身體纖瘦,毛色金黃,有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它聽懂了阿嘉姆的問話,但沒有回答“是”或“不是”。它的眼睛火紅火紅的,仿佛在躥跳某種不為人知的語言。它在納拉·阿彌和阿嘉姆九步遠處停了一下,然后說:“我是一個字。”
“什么字?”納拉·阿彌迫不及待。
阿嘉姆看了看九步之外的小動物,嘆了一口氣,說,我知道你是什么字。
“什么字?”小動物怔了怔,問。
“莥?!卑⒓文氛f。
小動物甩動一下毛茸茸的大尾巴,一步一個哀傷地走過來,最后化成一個畢摩文字“莥”。
“莥”差不多是“清”的意思,經常與“革”字連用。 “革”指的是太陽,形容一個人沒有過錯,就說這個人“莥革”,也就是說這個人水般清澈,日般明朗。小動物化成“莥”字躺在納拉·阿彌和阿嘉姆面前,應該有人受到冤屈。
納拉·阿彌和阿嘉姆往山路上走,遠遠的,看到了一縷青煙。
“前面就是阿吉其德?!奔{拉·阿彌伸手拉了一下走在后面的阿嘉姆,說。
阿嘉姆想起阿吉其德,一個偏遠的名字,意為烏鴉筑巢的地方,有烏鴉在山谷間飛來飛去,一張張舒展開來的翅膀帶著妖魔的黑、鬼的黑、獸的黑,扇動在天空中,有時像一片片黑云,有時像一顆顆悲苦無依的心。
阿吉其德住著阿吉阿扎兩個家族。
阿吉家族的男人沉默,阿扎家族的女人多話,兩個家族從有阿吉其德以來世代開親。他們在“分不出誰是誰”的世界里長草。
“是的,長草?!彼麄冋f。
納拉·阿彌和阿嘉姆第一次聽到長草這個詞,不知道什么是草,為什么長草?
阿吉果果是一位十五歲的小青年,不知道什么是長草,但聽父親阿吉姆姆說過各種長草的事情。他抬起稚嫩的臉孔,思考良久后,說:“長草,是沒有名堂的草長到有名堂的人身上?!?/p>
“你是說每個人都在長草?!卑⒓文繁牬蠛闷娴难劬Γ瑔?。
“世界在長草。”阿吉果果嘆了一口氣,憂傷地說。
納拉·阿彌和阿嘉姆發(fā)出了叫喊。初春的季節(jié)正慢慢到來,山坡上,森林里,河流邊,苦蕎地旁,磐石上……各種各樣的草在瘋長。
草上有各種各樣的聲音。聲音里有凄婉嘆息、沒落憂傷、歇斯底里和沒有路的路。
陽光走來了,帶著生命固有的羞澀,搖著嬌弱的身子,邁著膽怯的步子,抖著一身的金黃來到剛剛蘇醒的原野上,來到阿吉其德的土地上。它們一臉好奇,駐足東看一下,回首西望一下。
納拉·阿彌和阿嘉姆在想“長草”這個詞。
他們東奔西走,看到四野正在長草……走來的山路在長草,坐過的樹樁在長草,涉過的河流在長草,望過的山坡在長草。他們一直在尋找走丟的乳房。他們忘記了自己的尋找。他們的尋找在長草,被尋找也在長草。那走丟的乳房現在在哪里呢?不在白狐溝,也不在色色壩。你走到這里的時候,它在那里;你走到那里的時候,它就在這里。它沒有一個確切的方位可以讓人尋找。它在不確切的方位讓自己長草。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尋找已經長草。他們在長草里尋找長草,最后找到的,只有草。
“我們曾經來過。”阿嘉姆說。
納拉·阿彌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走在前面,默默地,把健碩的脊背留給阿嘉姆。他們來到阿吉其德。
烏鴉在山谷間飛來飛去,阿吉果果哪里去了?還有阿扎恩爾呢?當納拉·阿彌與阿嘉姆來到阿吉其德,看到山民向自己走來,沒有一個人知道阿吉果果和阿扎恩爾。
難道此阿吉其德不是彼阿吉其德?阿嘉姆想。
阿嘉姆細心觀察,發(fā)現此阿吉其德與彼阿吉其德有許多不同之處。
十九年前,彼阿吉其德的呼吸搖來晃去,是久遠的,帶著隱傷的。此阿吉其德只有目光,沒有呼吸,藍瑩瑩的目光雖帶著心跳,但無比矜持。此阿吉其德的草長在天上,長在遙遠的傳說里;彼阿吉其德的草長在目光中,長在思想里。此阿吉其德的草沒有根,彼阿吉其德的草有根。沒有根與有根看起來像兩個方向,實則是同一個正面。此阿吉其德住有十二家,分別為齊磊、馬火、石鐵、丁年、康哈、里爾、瓦基、瑟界、羋虎、雅佳、子淇、獲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