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
俗話說造屋打船,晝夜不眠,我快有個自己的窩了。計劃把餐廳隔成豆干小臥,好租出半間,嘗嘗當(dāng)房東滋味。裝修為省點(diǎn)錢,我的鞋印印滿全建材市場。
到家剛扒口飯,聽有人站門口說,“幾點(diǎn)了你才吃夜飯?”是樓上的老光頭。去年常打交道,因他住我樓上,他家一洗澡,我家衛(wèi)生間就嘩嘩降“喜雨”,使全家洗二遍澡。后來他找房東修好了,見面互嘆:租房窩囊啊。此地房租高得扯筋,我這兩室一廳租金兩千幾,胖房東還稱,“給你太便宜,下年得漲!”我家人口多,兒女加討生活的親戚,擠得無處存身。夏夜陽臺放張小床擠不下倆小伙,兒子只好輪睡。打瞌睡候床,翻翻書,順便喂喂蚊子食。
我請老光頭進(jìn)屋。他問,“你家?guī)€漏水嗎?”
我說,“謝天謝地,不漏了?!?/p>
“哦哦,不漏就好?!?/p>
我納悶起來,樓上住戶學(xué)雷鋒了,關(guān)心樓下難弟?又聽支吾道,“你家衛(wèi)生間改過?樓下漏得厲害啊!”我更疑惑了,三樓關(guān)心二樓,連底樓漏水他都關(guān)心?
老光頭說,他租樓上房子,覺得租金吃不消,就把底樓自行車庫轉(zhuǎn)賃了?,F(xiàn)車庫漏水,房客找他這二房東,“我只好來找您。”
這么多彎彎繞,原來如此。我擱下飯碗,當(dāng)即聯(lián)系房東,講了情況,卻聽那邊團(tuán)著大舌頭說,“漏,漏水,你瞎弄的……反正你,租房的責(zé)任……”
“什么?房子是你的,質(zhì)量問題,你是房東!”把責(zé)任推開,我已練得爐火純青。好一番交涉,房東讓我下樓了解清楚,最后說道,“改,改天,我叫人弄……今,今兒酒高、高了……”
我的胖胖的房東時常買醉,據(jù)說身任公職,又兼公司老板,又據(jù)說坐擁五六處房產(chǎn),誰知道呢!
我和老光頭來到樓下。樓下車庫住人我一直曉得,我不曉得的是它竟住了這么多人,這片只容得下一輛拉貨三輪車的國土,竟居住了一家四口。車庫的門,用幾根廢鋼筋焊就,蒙了編織袋,一張農(nóng)家竹榻幾乎占據(jù)了全“屋”。那婦人緊貼床沿,正仰望不時滴落的我家惠賜的“肥水”。鑄鐵管腐朽,水跡發(fā)黑,她用塑料布沿下水管支下,把流水小心引向墻面,粗砂水泥墻面上下滿了一條條黑“掛面”。
“原先只這里小漏,現(xiàn)在里邊又滴答滴答了,接都沒法接?!眿D人說著唉聲嘆息。她訴完又去擇菜。竹榻床上堆一堆爛衣服,孩子和大人的,皺巴巴一團(tuán)。一張廢棄的廣告紙鋪于床里,那上面變形的大美女夸張地笑著,不時發(fā)出古老更漏似的滴答聲??隙ㄓ信K水濺菜上了,那又算啥呢?鍋灶在門口搭的小披廈里,做道巧門,還能上鎖,稱怕人偷灶具鋼瓶。油煙大冒了,婦人又一番申訴,開始炒菜做飯了。液化氣藍(lán)火光里,她映紅了的臉?biāo)坡缎θ荨?/p>
夏晚收工時分,苦力的男人就在樓梯口涼水澆洗,身體光赤,肌肉橫陳,偶有本地女人優(yōu)雅路過扭頭故作不見;我印象里,樓下人家愛使壞,不時扎破我們拉貨的三輪車胎,順走門外擬拉去修理的洗衣機(jī)。我妻有時惱得嚷幾聲,結(jié)果是親戚汽車來轉(zhuǎn)眼被賜道道細(xì)痕。喊幾聲,“誰家小孩手這么欠?”下次,兒子自行車也被順走了。再吃虧時妻只好暗自流淚。我們覺得是買到了教訓(xùn):涸水中魚蝦,生存的絞殺,更加猙獰。
二房東老光頭跟婦人道,“天天這樣漏?”
她說,“前時夜里漏,這一陣白天也漏了?!?/p>
我心里覺得愧疚,是這一陣妻生病在家,用衛(wèi)生間多些。
婦人跟我作了好一番交涉,臨了說,“要能修請你家找房東修一修;不能,就請我家房東,光頭老爹減點(diǎn)錢?”
老光頭立即慌了,“你可真想得起來!三百塊一月住你一大家子,還談減錢,說得出口哦!”
婦人沉吟時,把菜倒進(jìn)油鍋,嗞啦一聲,香味隨之滿“屋”。
她家伙食倒比我家香好多倍,大碗紅莧菜,炒得紅滴滴的;剁方塊南瓜燒肉,燒得辣呵呵的。男人每天兩頓酒,晚風(fēng)里,星光下,打赤膊,全家四口就在門口擺戰(zhàn)場,吃得那個酣暢淋漓呀。
我上樓來,妻正發(fā)愁,熱水器老舊,洗澡要挨個兒等。妻的抱怨如歌,我的晚飯香甜。奇怪,今晚竟比平時多吃了一碗。
第二天,我房東沒來。
第三天,我房東仍沒來。
到第四天了,還不見他那胖胖的身影。老光頭和婦人焦急,督促我抓緊聯(lián)系解決。我電話再打去,是個女聲接的,沒聽我講完,她那邊哀哀說道,“嗚,你房東來不了,嗚……他來不了啦?!?/p>
責(zé)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