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鈴
一線城市房價高、壓力大、生活節(jié)奏快。很多年輕人懷揣夢想而來,疲于奔命而終,一些不堪生活負重的年輕人,難免會懷念起故鄉(xiāng)的山山水水,以及那悠閑自在的慢生活。
“城市套路深,我要回農村”——本文中的張思凱正是抱著這個想法,賣掉了自己在上海的房子,回到家鄉(xiāng)安徽省舒城市,一番傷筋動骨的折騰之后,他又殺回了都市。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聽一聽張思凱的自述……
我叫張思凱,一枚80后銷售精英。用“精英”這個詞形容自己有些夸張了,我唯一能拿出手的成果,不過是出身農村的自己,赤手空拳地打拼,在短短幾年時間,就在魔都上海掙來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
我2003年大學畢業(yè),來到上海,進入一家外貿公司干銷售,我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上,加班加點,不放過任何一筆業(yè)績。2008年,我用手中積蓄在浦東新區(qū)買下一套88平方米兩室兩廳的新房,只貸了五年的按揭。2013年底,房貸已全部還清。因為買得早,這套房子總計只花了一百萬出頭,這期間我也結了婚,老婆名叫王潔,在一家公司做廣告設計。
2014年2月,兒子出生了,王潔辭了職,專心照料孩子。我一個人養(yǎng)活一家三口,負擔一下子增加了,我開始覺得累。干銷售,不光拼腦子,還拼體力。這些年,我不知有多少次改方案徹夜不眠,又不知道多少次陪客戶喝酒吐得昏天黑地。我是掙了些錢,但也是辛苦錢,每天穿得人模人樣,擠在密不透風的地鐵里,聞著各種頭油味、汗臭味去上班。在老板面前小心翼翼,在客戶面前低聲下氣,這些苦,無人可訴。
2014年6月,因為兒子夜里鬧騰,我起遲了。顧不上吃早餐,慌里慌張趕去公司,還是遲到二十分鐘。新來的部門經理是個四十出頭脾氣暴躁的德國女人,她端坐在老板椅上,用手指著我,毫不留情地呵斥:“公司最重視時間觀念,時間就是金錢,你遲到二十分鐘,意味著什么?”她涂得血紅的嘴唇一張一合,嘰里呱啦的外語聽得我心生厭煩。有一瞬間,我真想把手上的文件摔在桌子上,大喊一聲:“閉嘴,老子不干了!”當然,我沒這么做,我像個孫子一樣賠著笑臉,低頭哈腰聽她訓斥。兒子等著我買奶粉買尿布,妻子等著我買米買菜交電費水費物業(yè)費,我需要這份工作。但從那天起,“不干了”這個念頭卻時不時浮出腦海,越來越清晰。有一天晩上,我加班到11點才回家,天早已黑透,街道卻依舊燈火通明,我下了車往小區(qū)走,路邊一個通宵營業(yè)的咖啡館飄來歌聲:“我想要回到家鄉(xiāng),再回到她的身旁,用她的溫柔善良,撫慰著我的心傷……”
我靜靜地站那里聽了一會兒,歌聲鉆進我的靈魂深處,眼角濕潤了起來。我承認,我想家了。
我的老家在安徽舒城,一個巴掌大的小縣城。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鄉(xiāng)下人,在城郊種田。我還有一個大哥,他沒讀大學,在縣城成家立業(yè),有一兒一女。這也是我父母不能來上海幫我照顧孩子的原因,他們不光要顧著地里的活計,還要幫著我大哥帶孩子。
我想回家了,想家鄉(xiāng)的親人,更懷念家鄉(xiāng)那種輕松的生活方式。我以前的中學同學,不少留在家鄉(xiāng)工作,而且過得都挺不錯。比如說跟我要好的李胖子,他進了財政局,衣著筆挺,據說已提了局長。
大城市壓力大啊,我心里想,要不回去算了,憑我的本事,還能混不到一口飯吃?更何況,這幾年上海房價蹭蹭漲,我的房子一轉手就是幾百萬,拿著這筆巨款,我也算衣錦還鄉(xiāng)了。
“離開上海,跟我回老家,你愿意不?”這天把娃哄睡后,我試探著問老婆。她倒痛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沒意見,你別后悔就成。”我會后悔?我發(fā)狠地磨了磨牙。夜里,我做夢了,夢見回到小時候,在田里插秧、種稻、捉泥鰍、趕鴨子,快樂的笑聲響徹鄉(xiāng)間的小路。我還夢見有大院子的房子,我和妻兒圍坐在瓜田李下,果實累累的葡萄架下秋千迎風搖晃,笑聲在風里蕩漾。那夜,我睡得特別香甜,早上醒來,我還意猶未盡,半天不愿意從床上起來。
2015年,陽春三月,34歲的我,終于辭了職,揣著賣房所得的382萬元,帶著老婆孩子,從上海前往安徽舒城。下了火車,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簡直想揚臂一呼:“我張思凱回來了!”大哥來車站接我,拎過我手中行李。我問他:“咱爸媽呢?”他說:“忙著插秧呢,哪有空過來!”我腦海里再次浮現在夢里出現的畫面:插秧時節(jié)摸泥鰍、抓小魚,真是快活。
回鄉(xiāng)之前,我已經拜托大哥在縣城幾個小區(qū)看房子,家鄉(xiāng)房價不貴,我打算把爸媽的老宅翻個新,自己在城中買套大房子。我辦事向來雷厲風行,回鄉(xiāng)才三個月,我已經搬進了新居,買的是180平方米復式房,算上開發(fā)商送的露臺有兩百多平方米,精裝修的,提包入住,連家具一起花了不到八十萬搞定。
大房子被開發(fā)商閑置了一年,住進去沒有什么氣味。學步期的兒子樓上樓下地摸索,笑聲蕩滿了屋子。樓上有寬敞的陽光房,曬個衣服被褥,再也不需像上海那樣把身子從小小的陽臺往外伸,費好大力氣才能弄到晾衣繩上。而且可以敞開了曬,下雨也無須擔心。兒子的玩具有專門的房間收納,老婆也有了她夢寐以求的衣帽間。
農活忙完,我把父母接來,找人翻修老家的房子。他們幫我照顧孩子,洗衣做飯,老婆輕松了很多,臉上的氣色都比在上海時好。我還買了輛本田雅閣,瀟瀟灑灑帶著一家老小兜風,看起來十分美滿。
可是,幸福的生活里,我慢慢感覺有哪里不對勁?;貋戆肽甓嗔耍乙恢闭也坏揭粋€理想的工作。跟老家的幾個同學聚會了幾次,他們大多在企事業(yè)單位,月薪雖不算高,但工作清閑。
我也想做這樣的工作,找李胖子,他一臉為難:“現在逢進必考啊。再說,你這年齡,基本沒戲。”進不了體制內,我還是干老本行好了,畢竟我有經驗。
可是,縣城沒有大型外資企業(yè),連規(guī)模大點的公司也少見,我一身本領沒個用武之地。很多招聘廣告上寫著招銷售,實際就是營業(yè)員。
我好不容易進了一家大點的合資企業(yè),干了三個月后發(fā)現,無論我怎么努力,連底薪加提成,能突破五千塊就是封頂了。收入少還是其次,公司很難有上升空間。有些老員工干了幾十年,收入還原地踏步,看著他們,我仿佛看到了晚年。
上海不是這樣的,上海的同事們每天跟打了雞血一樣,充滿活力,身邊的新生事物層出不窮。跟上海比起來,家鄉(xiāng)有些暮氣沉沉。
我現在的生活倒是比以前輕松很多,每天早早下班,跟老婆一塊做飯,然后帶孩子散散步,也只能在家門口散散步了,小城里沒有多少娛樂設施,景點乏善可陳,更沒有什么展覽可看。
天一黑,人們都下班回家了。過了十點,街上便人煙稀少,店鋪早都關了門,只有間或一兩家亮起微弱的燈光。而此時,上海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十里洋場,東方小巴黎,處處流光溢彩。
隨著時間推移,我開始思念它,思念大都市的氣息、純正的咖啡、熱鬧的酒吧、川流不息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甚至那擁擠的地鐵、忙碌的寫字樓……我跟老婆說:“我怎么又想回上海了,我這是不是賤?。俊崩掀虐孜乙谎郏骸澳憔褪琴v,是誰當初說喜歡家鄉(xiāng)的慢生活的?”
是的,我當初回鄉(xiāng),是奔著歲月靜好而來,家鄉(xiāng)是我的白月光,可現在我徜徉在這片月光下,為什么又惦記起遠方的霓虹閃爍?
2017年3月,我在家中啃一塊排骨。“?!钡囊宦?,壞事了,我的一顆門牙徹底下了崗。學生時代,我這顆牙曾被一只飛來的足球擊中,受過重傷,早就殘了,一直戴著烤瓷牙冠,現在,這枚傷痕累累的牙冠連樁一起與我揮手作別。
門牙是形象工程,我趕緊去醫(yī)院。一套程序下來,醫(yī)生說要做種植,我答應了。沒想到撥了牙根后,醫(yī)生看著片子告訴我:因為我牙槽骨的骨量太少,他們做不了,建議我去上海九院看。
上海九院是口腔權威醫(yī)院,以前我去過它北部分院,地鐵3號線直達,只要5元車費。但現在,我得去省城,再轉高鐵,一來一回輾轉奔波,車費則要500元。
看牙的過程中,我想到一個問題:我離開城市,便失去了城市便捷又優(yōu)越的醫(yī)療條件。這不得不說是一個遺憾。
我跟老婆強調這件事,她陷入思索:“世事兩難全,你不能兩頭都占著?!蔽腋崃撕脦状位厣虾?,她其實也心動了,這里是我的家鄉(xiāng),不是她的,她聽不懂我們這兒的土話,跟我父母的交流也費勁。比起人生地不熟的這里,她也喜歡上海。但她比較務實,她更多地考慮成本。
“現在再回去,我們住哪?你買得起房嗎?”老婆的話一針見血,直擊靈魂。上海的房價在節(jié)節(jié)攀升,早不是當年的價錢,何況我們賣了現成的房子,又返回去買高價房,怎么看都有點傻。不過,最終我們決定回去,還是老婆拍的板。
主要因為兒子,兒子一天天長大。2017年9月,他已經3歲半了,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但我們沒找到中意的學校。老婆一直在物色,想找一個好點的雙語幼兒園,卻一直不滿意。
一天我回到家,老婆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沒看電視,沒做家務,就坐那發(fā)呆。看見我,她說:“要不咱們還是回上海吧?”我逗她:“怎么了?受了什么刺激?”她說:“剛跟麗麗母女倆視頻了。”麗麗是她小姐妹的孩子,1歲多就上早教班,3歲已經能背唐詩、說外語、唱歌畫畫了,但我們兒子啥也不會。今天麗麗肯定又是好一番表演,讓老婆戳心了。
其實老婆也不是沒教,但兒子不聽,他愛跟著我爸去田埂上玩,弄一身泥土,一開口就是地地道道的家鄉(xiāng)話。老婆擲地有聲地說:“不能再這么下去了?!蔽矣悬c意見:“難道在我們老家讀就沒前途了?我不是從這考上大學的嗎?”
老婆別過身子不理我,她說要把最好的給兒子,而且,她不能一直做家庭主婦,遲早要上班,但在這里,很難找到適合她的工作。
留下還是走?深夜無眠,我和老婆反復思量,權衡利弊。
留在家鄉(xiāng),優(yōu)點是安穩(wěn)、輕松、舒適。但似乎缺點也是這些,長期生活在安逸的地方,如溫水煮蛙,大腦變得不愛思考,每一天也總像在重復昨天。也許這不能算缺點,是很多人求而不得的生活方式,但并不適合我。比起現在,我似乎更享受從前拼業(yè)績的日子,簽下一個大單時那種成就感,累并快樂著。
兩相比較,在大城市生活,眼界更開闊,物質層面與精神層面都更為豐富,交通便利,設施齊全,還有優(yōu)質的醫(yī)療與教育條件。
聽說我要再去上海,父母和大哥的嘴巴張得像鵝蛋一樣大。我之前回鄉(xiāng),他們能夠理解,現在再度返回,他們實在想不通?!跋氩煌ㄋ懔?,我決定了”,我哈哈一笑:“現在最關鍵的是籌錢,哥,我要抓緊把房子賣了,你也替我張羅張羅吧?!贝蟾鐡现^,擔心地問我:“你真想好了嗎?老這么折騰行嗎?”
我點點頭,我算過了,家鄉(xiāng)的房價漲了,此時賣也不虧本。我賬戶上剩的錢,加上賣房款,勉強還能湊300萬。但是這兩年上海房價漲得太瘋狂,我查詢過,之前的那套房居然升值到六百多萬元。如果再買合適地段的,我只能貸款了。
橫下一條心,買吧。幸運的是,這幾年的社保我一直在交,否則我連購房資格都沒有。2019年3月,我大張旗鼓殺回了上海。短短兩個月的時間,我買好了房,找到了工作,兒子也進了一家幼小銜接的幼兒園,一切似乎又回到原點,我從城市到農村,又從農村到城市,這一番折騰,使我反而欠下不少債務。
很多現實問題撲面而來。兒子如何上小學、妻子能否工作、我的收入能否養(yǎng)家,這一切,仿佛一個緊箍咒,讓我來不及欣喜,就又被壓力裹挾。但當黃浦江的江風徐徐吹到我臉上,當穿梭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我的內心是篤定的?!笆郎习驳秒p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經歷這一番傷筋動骨的折騰,我已經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有人喜歡田園牧歌、小橋流水人家,這并沒有什么不妥。但我更樂意待在大城市,它有它的優(yōu)勢,更有它的魅力,吸引著無數追夢人紛沓而至。接下來,我將繼續(xù)在這里拼搏,也在這里享受,我重新選擇做一個城市囚徒,因為大城市,才是我當下的歸宿。
編輯/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