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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驢子、水窖和玉米

      2019-07-01 06:39:30馮浩
      山西文學 2019年5期
      關鍵詞:辣妹玉米

      黃河路過蒲州,遙望東西兩岸,都是黃土崖。黃土崖不棄不離地跟著河走,河直,它直;河拐彎,它也拐彎。在這個拐彎處,是我們的盤底村。

      村子在土崖上,還是一大片鼓出來的土崖,老祖先卻把它叫盤底。

      盤底,近看是個城堡,遠看,又像鳥用密匝匝的柴火棍編的一個巢。

      村子這邊,是溝壑。溝壑幾起幾伏,連接了廣袤無垠的河東大平原。

      大平原的盡頭,就這么個樣子。出盤底回盤底,村里人統(tǒng)說是“上溝跳崖”?!吧蠝咸隆薄B娃娃都這么說。上世紀九十年代,政府從鎮(zhèn)子那邊修過來一條公路。

      可是,大部分人出村回村還是喜歡走小路。原因是,小路近。近路好幾條,條條通盤底。不過走近路要小心,馬虎大意的話,很有可能栽進崖邊沒有被填上的黑窟窿里。過去,路邊土崖上的黑窟窿到處都是,戲耍過不少人,走著,兩只腳冷不丁踩進去,人掛在里面了。死不了,卻要讓你狼狽一陣子。

      近20年前,因為它出過一次大事。是賀民收的爹套上驢車拉玉米穗,回村途中車轱轆不知怎么繞進了黑窟窿,結(jié)果翻下了崖。

      公路有了,幾乎同時,賀民收把路邊那個一直被村民當作垃圾場,實際上是蚊蠅的樂園處理掉,修了寬闊的水泥場子,蓋了幾間房。每年一個多季節(jié)里,賀民收在這安家,活兒是收玉米。有人說賀民收是玉米碼頭老板,是玉米中轉(zhuǎn)站站長。無論怎么說,就是沒有人能預見賀民收是為多年后的玉米合作社做準備。

      土崖上的黑窟窿正是賀民收爺爺那代人挖的。據(jù)說當初挖它是為了聚集雨水,黑窟窿是入口,直通崖下的水窖??墒?,都沒派上用場,完全體現(xiàn)不了那代人的愿望。小雨還跟不上往下滲的速度,大雨眨眼灌滿,雨一停眨眼沒了,變成了看不見的地下水。

      爹出事的時候,賀民收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剛拿到手。當天下午,爹把驢套上車拉掰下來堆在地里的玉米穗。傍晚那會,驢已經(jīng)跑了七八趟,乏了,磨蹭著想歇工了,可爹沒替驢著想,讓驢再堅持一會;爹是趕活茬,也是那塊地的玉米穗只剩下一車??善@最后的堅持弄出了事。爹和驢落地就死了。驢崽呢,是民收和村里一幫人趕到,聽見一聲稚嫩又凄凄的叫才發(fā)現(xiàn)的。驢崽守在母親身邊,淚水嘩嘩流著,已洇濕了一片土。

      驢崽是早產(chǎn)的崽。

      次日,我們村幾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婆婆來到民收爹靈前,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哭靈。這種不沾親又不帶故的習俗早已失傳,可民收爹死了卻讓村里人長了一下見識。老婆婆哭罷,跑到屋里看望偏癱多年,臥在炕上打發(fā)日子的民收娘,反復囑咐民收娘讓民收千萬把驢崽當事些,那是民收爹托生的。嘮叨著,爭先恐后都說民收爹給自己托夢了,說是丟不下你和民收才……這話無論多么詭異蹊蹺,我們盤底村許多人都信。

      信不信都無所謂,反正老漢為玉米弄出的意外,把兒子的人生徹底改變了。

      賀民收跟著莊稼人的日子走著,娶了七岔村的衛(wèi)淑蘭。

      淑蘭算個美人坯子??捎腥苏f,淑蘭腦子不大好使,當初把民收蒙蔽了。這話說歸說,反正也和民收過了十幾年。十幾年,民收已經(jīng)是個種莊稼的好把式,并且和淑蘭生下兒子曉穎。接著,娘跟上爹去了。他和淑蘭這光景,是娘去世之后好起來的。光景好起來,是因為倒騰玉米。民收聰明,小舅子衛(wèi)小勞腦瓜也好使。在我們盤底人眼里這姐夫舅子,是一對黃金搭檔。

      說話,又是秋天。

      盤底的莊稼,早熟。

      現(xiàn)在,他首先要和淑蘭把驢牽出來套上車下地掰玉米。驢子呢,正是當年早產(chǎn)的崽。

      驢崽能健康地成長,多虧民收含辛茹苦細心的照料。他心里并沒在乎那幾個老婆婆詭異的絮叨,他熬米湯,做面湯喂驢崽的一年多,只是給予了死去的驢母親沒來得及盡到的溫情和責任。不過讓他含糊的是,有天娘說她口渴了,手夠不到水杯子,是驢駒子把杯子蹭到她手邊的;還有,娘說她并不餓,驢駒子卻覺得她餓了,噙住點心盒子送到她手邊……這種現(xiàn)象,如果說是娘說的他沒親眼看見,還可以繼續(xù)含糊,那么后來發(fā)生的確是讓他心動了好久。種莊稼,經(jīng)常不能及時抽身,比如澆地,比如噴藥什么的,總不能活干了半截扔下回家。莊稼活,許多情況下還真是要趕活茬,必須晚一會下晌。那天麥子冬澆,他跑了幾個來回終于有了喘口氣的工夫,肚子里咕嚕咕嚕響了。他正想著誰能帶些吃的該多好,驢駒子嗷嗷叫著跑來了。

      驢駒子脖子上掛著布袋,里面是饃饃和大蔥。

      在他眼里,驢是家里一口子。他可以不信那些已逐漸過世的老婆婆,包括娘的話;但是,驢通人性是沒錯的,甚至干脆把它當作一個投錯胎的人。他有時候會想,如果驢有一雙人手,那樣在它發(fā)現(xiàn)淑蘭要為他生兒子曉穎的時候,就不會去村里的小超市找他,肯定會打電話。

      即使如此,他的心還只是動了動。盡管驢做過這樣那樣不可思議的事情,他和它最多還只是人與驢的感情。驢畢竟是驢,只為那些臥在溝崖上的地耕種方便也需要養(yǎng)著。再說,和驢勞神費事打鬧周旋也是樂趣。心煩了,對它可勁吼幾嗓子,甚至拿起鞭子恐嚇一番,雙方都很開心。要說他后來動輒威脅媳婦衛(wèi)淑蘭,都是讓驢慣出來的毛病。不過他始終牢記自己是考上大學的,所以像對驢那樣對淑蘭也有底線的,只是威脅,只是恐嚇。他還看不起那些粗魯?shù)?,習慣動手腳的男人。

      頭天下地,他牽著驢還沒來得及套上車,小舅子衛(wèi)小勞的帕薩特突然冒出來,吱地一下差點撞上驢。驢火冒三丈,嗷嗷叫了幾聲,踢帕薩特。

      他忙勒住驢。

      驢前蹄子戳在地上,嗚哇嗚哇叫。小勞鉆出帕薩特,咧開嘴笑著叫姐夫。淑蘭匆忙從家里跑出來,一驚一乍說:“咋啦?咋啦?”驢呢,正興奮地較著勁兒。民收身子扛住驢頭,對小勞說:“都怪你踢了它一腳!”小勞說:“這家伙,真能記仇!”還是去年,驢多日不見小勞,嘴巴蹭上去親熱,可小勞認為把他西服弄臟了,立馬惡狠狠踹了一腳。淑蘭走近帕薩特,瞅瞅說:“哎呀,民民你把車踢成啥了?”淑蘭沒說驢而是說民民踢車。民收也沒在乎衛(wèi)淑蘭走了嘴,只顧說:“去,把它先拴在那。”驢蹭了蹭民收的臉,倒是十分快樂。

      小勞笑道:“沒事,沒事,反正過幾天也是你的。”

      他說:“我的?啥是我的?”

      小勞說:“姐夫,坐下說吧。”

      回到屋里,小勞說:“姐夫,今年你自己先干吧。”小勞把一個存折給了姐夫,也不解釋,只說:“你只管收,盡量多收?!泵袷兆聊ブ凇P谠僬f:“過幾天吧,我把奧迪接回,帕薩特再給你開過來?!币娊惴蛉栽谧聊?,小勞又說,“我是心疼我姐,往后讓我姐也好跟上你享享福。眼下這茬忙過了,你帶她去華山華清池兵馬俑隨便逛逛?!笔缣m進來,說:“還不停叫呢!小勞,驢見不得你的小汽車。給了你姐夫,它肯定要叫個不停了?!泵袷昭鄣闪艘幌?,淑蘭不再吭聲。小勞卻問:“曉穎呢,學得咋樣了?”民收不咸不淡道:“就那樣?!毙谡f:“多學幾年沒啥。別人三年,我外甥多花一半時間年齡也不算大。姐夫,我這么跟上你張羅都是為我姐和我外甥?!毕啾戎?,小勞更關心外甥賀曉穎。

      曉穎像他媽一樣,腦子有那么點說不來。曉穎似乎天生不是上學讀書的料子,民收想盡各種辦法也不行。便這樣,14歲的少年曉穎輟學后被民收送到鎮(zhèn)上的劉記棺材鋪子當學徒。說話兩年多了,理論上說快出師了。

      收玉米包括帕薩特兩件事,民收和小勞說好。然后,小勞起身,手在姐的頭上輕輕地捋,把一些零亂的頭發(fā)捋順,走了。

      一天匆忙過去。

      吃過晚飯,民收哼著小曲兒踅摸。淑蘭和著丈夫的節(jié)拍洗鍋刷碗,與丈夫分享愉快。民收哼著,感覺有事。啥事,又說不上來,只是下意識地往出走。淑蘭發(fā)覺丈夫不再哼曲子,說:“咋啦?”民收說:“出去走走?!笔缣m說:“不早早睡覺,累一天也不累?”民收說:“累我還出去干啥?”淑蘭說:“那早去早回吧。”在淑蘭看來男人不累,想出去也很正常。民收走著,聽淑蘭又說,“咱的玉米快掰完,完了就騰出手,騰出手也該去公路邊拾掇拾掇了你知不知道?”淑蘭總把收玉米的地方叫公路邊。民收也沒說知不知道,只知道有事。

      出了巷子,才發(fā)現(xiàn)有月亮。

      他遇上披一身月光的初中同桌辣妹。于是他才想起傍晚那會看過辣妹兩眼,發(fā)現(xiàn)她與往常不一樣,有點怪怪的。他正要勾辣妹的手,不料辣妹手狠狠一甩。多數(shù)時候,哪怕多煩心,他和辣妹單獨在一起肯定要犯賤。

      時間真快,還不覺得呢,回眸一望已有許多年。許多年,辣妹生下了小豐?,F(xiàn)在,小豐和當年他娘、他民收叔一樣也是個初中生了。

      他問:“怎么了?”

      辣妹說:“小豐還沒回來?!?/p>

      就小豐沒回來這么個事。

      他說:“別擔心,一個大小伙子?!?/p>

      想不到,辣妹火辣辣地說:“大小伙子,多大了?才15歲知道嗎?知道小豐出去干啥嗎?你不怕出事?不信你不怕出事?”他小心地問:“小豐又去找那個賊?”辣妹說:“反正,中午到這會也不見人。”說話,辣妹淚汪汪的。他心疼了,說:“走,咱倆一起找。”小狗科比兜著圈兒,嚶嚶叫。辣妹說:“我自己找?!彼f:“等等,我去騎摩托車?!崩泵谜f:“別張羅行不行?”他說:“你找,又怎么找?你知道走哪條路?去哪個村子?”辣妹不吭聲了。他太懂辣妹,辣妹并不怕人說閑話,是寧愿自己承受也不愿把委屈轉(zhuǎn)嫁給任何人,包括他賀民收。

      辣妹坐上摩托車就開始哭。

      他安慰道:“別哭,小豐說不定這會正在回來的路上?!彼治鲂∝S回來的話可能會走小路,于是把摩托車拐上小路。

      小路,把玉米地劈成兩半。在盤底,賀民收這個組的地理條件最差,很少見像樣的地。各家的地,大小十幾塊。年年撒籽播種,都有不慎把某塊地忘記了的。環(huán)境造就人,所以這個組男人比別組男人的積極性都大,一到農(nóng)閑就出去找活干,打工掙點錢。辣妹那傻鐵梁干脆不顧家了,常年在鄭州一家建筑工地。

      小豐正是為鐵梁才出去的。那年,辣妹剛嫁給鐵梁。鐵梁拉著平車去鎮(zhèn)上賣玉米。當初不像現(xiàn)在玉米會輕易賣了,還要去鎮(zhèn)子上的糧站,還需要排隊,那陣勢往往是好幾里,路邊住兩三晚太平常。不過,一些人有本事當天能把玉米變成錢揣在兜里回家。鐵梁呢,用我們盤底人話說經(jīng)常老實得讓人生氣,他在關鍵時候總是被人從隊伍里擠出來,自己又不會往里面插,所以在路邊硬是住了一個多星期,夜里把車子和玉米一起弄丟了的。

      本來賣玉米賣那么久,已搓磨得沒個人樣,再加上丟了車,丟了玉米,所以鐵梁還沒回到村的時候,人不對勁了。一車玉米,毀了鐵梁。往后,鐵梁腦子總要鉆進那個牛角,進了那個牛角,十天半月的出不來。

      初中生小豐知道了老爸的遭遇,老爸變成這個樣子,覺得那賊太可惡,就鬧著要去找那個偷老爸玉米車的賊。辣妹拗不過,由著小豐找過兩天。小豐沒收獲,辣妹認為不會再做那樣的傻事了,誰知趁這暑假又接著干。辣妹說:“咋勸都不行,說讓我別管?!泵袷罩活欛{駛,只顧留神四周。辣妹再說:“小豐說找不見那個賊,心中的陰影去不掉,學習不專心,在同學面前都抬不起頭。”民收說:“小豐這么拗。找,以為能找見?找見了又能怎樣?這么個娃!”辣妹說:“娃,娃還不像你!”民收說:“我拗,可不會這么個拗。多少年了,那賊腦子轉(zhuǎn)筋了,守著玉米車等著誰來找?”辣妹說:“小豐是找那個車。車幫子上有他爺用油漆寫的斗私批修幾個字?!崩泵谜f,是寒假那會鐵梁告訴小豐的。民收說:“恐怕那破車早讓賊劈柴燒了?!崩泵糜殖橐f:“反正我要我的小豐,小豐有個三長兩短我不活人了。”民收說:“小豐一定好好的。”

      出了盤底地盤,民收說先去鎮(zhèn)子,沒消息的話,再去附近幾個村看看。因為當時就分析那賊不是鎮(zhèn)子的,也是附近某個村的。這個小豐也清楚。民收心想,是小豐憨,還是青春期荷爾蒙的過激反應?平常想到自己除曉穎外還有個小豐,不但心柔柔的,身上的勁也大。盡管,小豐只管鐵梁叫爸。

      半夜無果。

      次日,他讓淑蘭幫辣妹掰玉米。淑蘭二話沒說,去了。還有辣妹幾個知己,知道辣妹因為小豐的事正在鬧心,都過來幫幫手。

      民收呢,鉆進自家的玉米地,稀里嘩啦地動作起來。

      那邊,淑蘭也不知說了什么還是聽誰說了什么,正沒心沒肺的大聲笑。淑蘭真是有那么點不大對勁兒??傻降资悄牟粚艃海€真是怎么說都不到位。

      淑蘭突然又咯咯地笑,笑聲把附近的玉米葉子都震得撲簌簌響。

      淑蘭手心攥著個小玉米。

      “你看,這是啥?”

      “啥,玉米嘛!”旁邊的女人說。

      “再看,仔細看。”

      “以為你撿了個金娃娃?”

      “淑蘭手里拿的不是玉米棒子,是……”另一個女人修行不淺,看出門道后卻只說了半句話。

      “不是玉米棒子又是啥?”旁邊的女人問。

      “是……還是民收……”

      “快別說了?!笔缣m居然聽懂了女人半句話,所以笑聲未斷。

      “為啥別說了?”那女人說。

      “再說,我喉嚨癢癢了?,F(xiàn)在,癢癢了?!笔缣m說。

      “恐怕不只是喉嚨癢癢……”那女人不想把話說完。

      旁邊女人好像明白了,臉紅了。

      淑蘭說喉嚨癢癢,無疑是在促使別的女人興奮的想象。

      想象著,誰都沒發(fā)覺民收是多會來到眼跟前的。等看見的時候,他已兇巴巴地盯著淑蘭了。他總這樣。過去,淑蘭做錯了啥或者說了啥不著調(diào)的話,他肯定是個兇巴巴的瘟神,讓人感覺隨時會對淑蘭下手。淑蘭呢,瞅著丈夫,好久才叫一聲媽呀。淑蘭的叫聲不凄慘,是唱歌。這種情況對淑蘭來說已是家常便飯,可每次還都是怕。淑蘭叫了一聲,不知所措了。

      辣妹跑過來,說:“夠了吧?”民收這才去了。

      半下午光景,民收把玉米全掰完。趕著驢車運了幾趟,眼看還剩下一塊地的玉米,心里說是不是算了,明天再說。因為牽掛著辣妹和小豐,讓他有點恍惚?;秀敝?,到家騎上摩托車,一溜煙的出了村。他心里說小豐,不信你小東西能跑哪去?還能跑出國了?

      竄了幾個村子,問了許多熟人,沒任何蛛絲馬跡。

      他再見到辣妹的時候,辣妹坐在床邊盯著手機。他問:“還沒消息?”辣妹卻說:“你不該那么看淑蘭?!彼f:“問你話呢?!崩泵谜f:“淑蘭是你老婆,你那么看,多像個閻王!還有那么多人。”他說:“真急死人,快說,小豐呢?”辣妹說:“虧了我沒嫁給你。”他眼瞪大了說:“廢話,小豐呢?”辣妹說:“沒有,沒有!你還真閻王呀?要吃人呀?來,吃呀!”辣妹眼紅了。他下意識往屋門那邊瞅了瞅。辣妹說:“瞅,瞅,拿走了!”他問:“啥拿走了?”辣妹說:“砍刀,不信你不知道?”辣妹屋門后掛著一把砍樹的刀,防人也防賊。他問:“小豐真的拿走了?這會,沒出了啥事吧?”辣妹說:“你恨不得出事,對吧?”他沉默了片刻,說:“辣妹,別再說氣話,還是趕快報案吧?!崩泵萌远⒅謾C,不把小豐盯出來不罷休的樣子。他說:“走。辣妹,咱走。”辣妹說:“小豐到底咋了?民收你說,到底咋了?”他心里咯噔一下,擔心辣妹腦子是否也出了問題。鐵梁當初為一車玉米能急成那樣,何況是小豐。他忙道:“事總歸是事,你可千萬別急壞了。”辣妹站起來,邊跺腳邊說:“不急行嗎?不急行嗎?”他說:“你憋出病來,小豐能站在這嗎?”辣妹道:“啥病,是想說我會傻了吧?傻,我傻了!”他一把抱住辣妹,說:“好辣妹你挺住,你一定要挺住?!崩泵猛鄣卮罂?。一時,他也不知該咋辦。好久,他才說:“哭,哭吧,哭哭也好?!笨蘖丝?,辣妹不哭了。辣妹有氣無力地說:“走吧?!?/p>

      從鎮(zhèn)派出所出來,辣妹茫然地瞅著月亮。月亮還是昨晚的月亮,辣妹卻瘦了一圈,不大像辣妹了。他心疼得不知該怎么做才好,說:“對了,寫告示,就貼在蘭巧她飯店門口。辣妹,我回家寫?!?/p>

      蘭巧開的飯店,距公路邊他收玉米的場子幾步路。因為他折騰玉米,蘭巧才在那搭了兩間簡易房賣飯。蘭巧的初衷是服務那些賣玉米的,可結(jié)果是再也關不了門了,十里八村包括坡下沿河一帶每天都有懶得做飯的,來的經(jīng)常還是拖家?guī)Э诘摹?/p>

      辣妹說:“你走吧。”他說:“想干啥你?”辣妹說:“想走走,走回家。”他說:“又說傻話。走,坐上走。”辣妹說:“你巴不得我傻,對不對?”他說:“還是傻話?!崩泵寐曇裟茱w回盤底村:“走,你走!我也有兩條腿!”他愣了一下,說:“你罵我一頓吧。罵,罵吧?!崩泵脜s不再吭聲,獨自走了。他發(fā)動摩托車攆上,還沒停穩(wěn),辣妹離開路面跳上土崖。他跟上去,辣妹鬼魅一樣已經(jīng)飄遠了。

      沒有貼告示。他和辣妹都冷靜地想了想,擔心擴散出去可能會為小豐帶來壓力,產(chǎn)生副作用,放棄了這個辦法。

      一邊的事還在繼續(xù)熬煎,這邊他又差點把兒子曉穎揍一頓。曉穎是讓劉師傅親自送回來的。劉師傅說:“曉穎我實在沒能力教。眼不見就偷偷溜去上網(wǎng),你這個娃恐怕將來要在網(wǎng)上做番大事業(yè)了。聽說那網(wǎng)大得沒邊沒沿,蹲在那只要手指頭一戳,什么什么的都來了?!彼f:“啥都來不了!看我咋收拾狗日的!”他去找偶爾恐嚇驢的鞭子。鞭子攥在手上,被劉師傅死死攔住。劉師傅說:“要打就打我,是我這個師傅沒能耐?!眲煾禂r了,也把鞭子奪了。坐下,劉師傅又說這么長時間了,我徒弟還分不清左右手,如此簡單如此簡直不值得問的問題對曉穎還真是個問題。聽曉穎咋說,兩只手知道干活就行,還分個左右干啥。民收,不怨徒弟怨我,要打當然打我。他這才了解,劉師傅把左右兩個字寫在曉穎手心,弄沒了再寫,一直寫到現(xiàn)在。他說:“不怨你,都怨那個劉老師?!眲煾笛鄣纱罅?,說:“劉老師?”他這才勉強一樂,說:“你和原來村里那個教書的都姓劉。我是說,怨劉老師當初沒能耐把曉穎教好。”他摸來一把尺子,扯過兒子一只手,打了幾下說:“能上網(wǎng),會上網(wǎng),怎么還不知道左右手?該疼了吧?”曉穎咧嘴道:“疼?!彼f:“疼的這個是右手,記住了?”曉穎說:“記住了??墒前?,左手呢?這個嗎?”淑蘭走進來,把兩只煮熟的雞蛋擱在兒子伸出的左手上,說:“對了,拿雞蛋的才是左手?!泵袷漳抗夤止值爻蚴缣m,好像弄不懂淑蘭從哪冒出來靈氣。淑蘭繼續(xù)說:“師傅和你爸的話都要記住,以后別打網(wǎng)了?!泵袷照f:“打網(wǎng),打網(wǎng)!去去,忙你的去?!眲煾德犑缣m把上網(wǎng)說成打網(wǎng),齜牙咧嘴地笑了一陣。

      最后決定,賀曉穎仍跟著劉師傅繼續(xù)學徒。

      吃罷飯,送走師徒二人,他臥在床上用毛巾被把自己捂了捂,越捂越煩,越躁,他判斷小豐恐怕真要弄出事情。別說社會上,只說鄰近的村子這些年稀奇古怪的事就從未間斷過,哪個媳婦跟上誰私奔了,女娃和誰跑了。與小豐相似的也有,只不過是從學校放星期回來的路上失蹤的,結(jié)果家長和學校沒完沒了的打官司。還有,多了。他不祥的感覺沒有對辣妹說,辣妹受不了這個打擊。

      他每天早晚都要和辣妹會會面,說些安慰的話。

      辣妹說:“鐵梁剛打來電話?!彼f:“沒對他說吧?”辣妹仍是火辣辣的口氣:“能說嗎?敢說嗎?”他遲疑片刻,說:“是不敢說,鐵梁沒這個承受能力?!崩泵玫溃骸熬湍阌羞@個承受能力,對吧?對吧?”他說:“辣妹,咱不是抬杠的時候。”辣妹說:“都是你,都是你!”他說:“我又怎么了?”辣妹說:“當初,我還不如讓小豐別再念書也去棺材鋪。”他真想不到辣妹會這么說。不過,辣妹糟糕甚至頹廢的情緒很快消失,又說:“民收,原諒我。我也是急,著急呀!”他忙說:“我不怨你,一點也不怨?!崩泵谜f:“我不敢想,擔心小豐會遇上啥壞人。”他說:“別瞎猜。辣妹,咱都往好處想想?!逼鋵崳才磺搴锰幨巧?,又怎么想才算好處。倒是,辣妹說的也是,小豐如果遇上壞人那真不好想象了。辣妹念叨說:“快三天了,小豐吃啥喝啥?”他說:“小子娃,辦法多著呢??柿送滴鞴希I了烤玉米?!崩泵谜f:“玉米玉米,你只知道玉米!”他無話了。辣妹又問:“也該收玉米吧?”他淡淡地說:“明天吧。”辣妹說:“我也去,給你幫個手?!彼畔肫饋恚陬櫜簧狭?,還真需要找個幫手,可幫手絕不是辣妹。他說:“虧你想得出。”辣妹很快反應過來,說:“這多年我在乎過閑話嗎?人長了嘴就是說話的,想怎么說隨便,誰也管不住。何況也都是瞎猜!誰見了,誰親眼見咱倆好了?”辣妹頓了頓繼續(xù)說:“就算他誰見了又咋樣?又能咋樣?”他心里掠過一陣暖流,說:“辣妹,你說,聽你的?!崩泵谜f:“跟上你也好打聽打聽。再說,沒準還會聽到什么?!彼I會辣妹意思了,說:“沒有你,我照樣會操心。”辣妹說:“我在家坐著?我坐不住,坐不住!民收,再這么下去我非瘋了不可!”他說:“好好,依了你還不行?”

      他開著卡車也沒遠跑,就在附近幾個村轉(zhuǎn)一圈,同時捎帶收些玉米,主要是做個開始收購的廣告。過去,淑蘭偶爾也跟著車。因此,許多人都認識淑蘭。淑蘭不說多余的話,會是個讓人羨慕的媳婦。進了一個村子,過完泵的玉米剛裝上車,有人大咧咧說:“民收,這些年你大發(fā)了,發(fā)大了?!彼f:“也是掙幾個辛苦錢?!睂Ψ秸f:“別謙虛。媳婦都換了,還謙虛。誰不知道,現(xiàn)在有了錢的先換媳婦。”他忙道:“胡說,別胡說?!睂Ψ秸f:“很正常嘛!你原來那個還真是和這個沒法比,對么?原來那個憨美人兒,滿滿一斗,雞啄了一口?!崩泵煤蛶讉€女人套近乎說話,沒注意這邊。后來,每進一個村子都有人這么說,統(tǒng)一了口徑似的。辣妹聽到了,沒在乎。他更不在乎。再說和小豐相比,也算不了啥。小豐比天還大。不過,小豐的事沒個眉目,沒一點線索。

      就是這天下午,小舅子衛(wèi)小勞把帕薩特開到公路邊,說他就要走了。小勞派頭像個大干部,視察了倉庫,掬了把黃澄澄的玉米看看成色,說了不錯,又是個好年景,可惜一年只等一季,如果天天是這光景呢?民收沒理會小勞的神經(jīng)氣,問奧迪呢?小勞說原來的計劃變了,奧迪要么先讓工廠慢慢造著,要么暫時先在他們倉庫放著。民收說別貧嘴,究竟要干啥?小勞卻怪異地笑了笑說,兄弟我管不了你那么多,也不想管,所以這些年我也只是睜只眼閉只眼,唯一讓我惦記的是,你要對我姐再好些,她腦子是有點馬虎,可勤勞善良你也是認可的,你對她還行,但是要堅持一輩子。小勞似乎要把他想說的話說完,兄弟我知道你和辣妹好,可是要記住,你是要和我姐過日子的……我感覺你心里裝著啥難言的事吧?總不會到底還是要把我姐一腳踹了吧?至少,你這么想了吧?民收說,小勞別胡說。小勞說,路上我見了辣妹,停下車和她說了幾句話,她心里有事,肯定還和你是一樣的事。姐夫,你兩個是不是開始談婚論嫁了?民收說,不著調(diào),小勞你不著調(diào)!小勞嘿嘿笑了說,姐夫,但愿我不著調(diào)。

      最后,小勞說了句電話聯(lián)系,又丟下幾沓子錢走了。讓民收沒想到的是,小舅子會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永遠也不再回他的七岔村。

      他轉(zhuǎn)過身就把小勞丟在了腦后。這會,讓他丟不下的是小豐。

      他每天都要往派出所打電話。派出所只重復一句,放心,有線索會第一時間告訴的。他抱怨這光景啥都好,就是時不時會出些古怪事,一個活跳亂蹦的小伙子說沒就沒了?

      他開著卡車跑了跑,廣告的作用體現(xiàn)出來了,大車小車一窩蜂地來了。上門收購,每公斤玉米要便宜兩分錢。莊稼人很在乎兩分錢,都愿意親自拉著玉米來公路邊。這樣,小車進大車出;進進出出,只剩下清點鈔票了。往年,都是小勞點鈔。小勞臥在這張沙發(fā)上,神情和姿勢都很牛,捏鈔票的幾根手指頭更牛,沙沙沙,一沓鈔票點完了。這會,淑蘭的活主要是侍奉驢。曉穎長期不在家,如果算上驢,還是三口子?,F(xiàn)在,三口子都住在公路邊。淑蘭忙完驢的事,接著侍奉民收。淑蘭端著一盆子熱水進來,民收還在點鈔。盆子放下,民收兩只腳離了地。淑蘭脫了鞋,把男人兩只臭腳丫子放進盆子里咯吱咯吱搓起來。

      最后這沓錢民收點了三遍。是淑蘭讓他腦子亂了的,可他同時又想起小勞的話,想著,覺得的確應該對淑蘭溫情些,畢竟是一路走來共過患難的糟糠媳婦。想著,正為他擦腳的淑蘭不小心弄翻了盆子。轉(zhuǎn)瞬,他臉變成淑蘭早習慣的表情了。淑蘭說:“民民,我知道你腦子亂,你這樣還不如打我一頓。十幾年了,我一直等你打一頓?!彼睦镎f我臉是不是很難看,把淑蘭嚇著了?淑蘭再說:“腦子亂,我又在你跟前晃來晃去的心煩是嗎?你想出去就出去走走,散散心?!彼躲兜爻蚴缣m,心里竟有些發(fā)虛,是小勞對淑蘭說了?還是淑蘭早知道自己和辣妹的秘密?他往外走著,還在心里說,淑蘭腦子究竟有沒有毛病?

      門上掛著鎖。與預感的一樣,辣妹不在家。下午來的時候,門上掛的就是這把鎖。

      想出去找,也不知該去哪。小豐你這小犢子,小瓜娃,你還沒來世上的那破事這么上心干啥?。∮心闶聠??比讀書,比前途還重要?你和自己較勁,和早翻過去的歷史較勁,明白嗎?又想,假如小豐知道上輩人的事,知道鐵梁并不是親老子呢?他頭眼看要炸了。

      他使勁拍了拍門上的鎖子,鎖子像只蛤蟆那樣叫著跳起來。

      次日,小勞說給他打十萬塊錢。他并沒多想,立刻把錢打了過去。

      十里八村的人仍繼續(xù)送玉米。傍晚時分,東北涌上來一股子氣勢洶洶的黑云,不過始終沒見掉下雨點。第二天卻聽說東北方向雨下得很大,高速路都沖垮了好幾段。那正是往外運玉米的必經(jīng)之路。他電話打過去,情況正是如此。回頭再看,幾條路上牛拉馬曳還有三輪蹦蹦什么的大車小車仍絡繹不絕。天氣變化,市場行情勢必跟著起伏,很難說往后的玉米是掙還是賠。去年就是一場始料不及的冰雹把玉米價格砸下來的。所以,也很難說這場大雨帶來的結(jié)果會怎樣。莊稼人正是看到了這個,所以玉米能出手就出手,說來說去還是覺得賣了錢揣在兜里保險。他想掛牌,可實際情況已由不得人。

      辣妹那邊死活沒個消息,他想出去找人卻抽不出身子。面對擠成一疙瘩一疙瘩的玉米車,被感動的賀民收心急火燎地說:“收,收!日他媽賠大發(fā)老子也認了?!?/p>

      玉米只進不出。他面對彩鋼瓦下以及露天堆放的麻包,覺得自己快要神經(jīng)了。他甚至抱怨今年為啥有這么多玉米。

      促使他果斷關門是驢。驢和他一樣,好像也神經(jīng)了,隨時見他隨時會把韁繩解開,然后跑過來繞著他轉(zhuǎn)圈,還是點頭哈腰戲弄人的樣子。三次五次倒也罷了,可驢目的是必須把他逼瘋。他終于瘋了,鞭子攥在手上,開始恐嚇??謬槻豁斒?,驢勁越上來了,居然敢和他對著干。鞭子再由不得人了,容不得主人再考慮就撲了上去。有了第一鞭,收不住了。驢硬是一聲都沒叫,只是落了淚。

      他扔掉鞭子,駕著帕薩特先躥到鎮(zhèn)子,向在街十字口擺西瓜攤的打聽辣妹,問人家見沒見過眉彎彎的,眼大大的,下巴圓圓的,腰細細的辣妹。然后在鎮(zhèn)子上所有小巷里轉(zhuǎn),轉(zhuǎn)了一遍轉(zhuǎn)進派出所。所長正在看啥材料。民收道:“人哪?人哪?這么多天人在哪?知道嗎?現(xiàn)在又搭上一個,知道嗎?你坐在這案子能破?吃干飯的!吃老百姓的,喝老百姓的,就是不為老百姓辦一點事!”他撂下話,扭身就走。所長追出來,只看見揚長而去的帕薩特,吼道:“這個不講理的暴發(fā)戶,看我咋收拾你!”

      他直奔縣城。縣城人流如織,車來車往,怎么找辣妹,只剩下茫然。

      茫然之際,手機響了。小勞直奔主題說:“姐夫,我需要兩百萬。”聲音不像小勞,仔細辨別還是小勞。大街上聲音嘈雜,只聽出來衛(wèi)小勞要錢。他說:“剛打過去十萬,眨眼沒了?小勞,你是燒錢嗎?”小勞說:“十萬算個啥,我現(xiàn)在要兩百萬?!彼似饋恚骸吧?,兩百萬?兩百萬?”小勞說:“姐夫,是的?,F(xiàn)在,如果沒兩百萬,我回不去了?!彼恢鄙匣穑曇粝耋H叫:“衛(wèi)小勞,衛(wèi)小勞你說清楚,弄下這么多,干啥了?”小勞說:“一時也說不清,反正是這么多?!彼麊枺骸澳阍谀??先給我回來,到家好商量。要不這樣,我去接你?!毙谡f:“接我,虧你想得出!正在收玉米的火候你能脫開身子嗎?再說你來得了,能找見這鬼旮旯嗎?”聽小勞說收玉米,他只想刮小勞幾個耳光。他問:“你究竟在哪?”問了幾遍,小勞才說:“遠著呢?!彼读艘幌拢骸笆遣皇琴€了?肯定是!你腦子進水了?讓驢踢了?在家光明正大掙點錢多實在,懂嗎?”小勞說:“先別教育我,要教育回家當面再說,我現(xiàn)在只需要錢?!彼f:“你干脆把我和你姐賣了,賣了也不值這么多!”小勞說:“你好像沒仔細瞅存折,里面有40萬!40萬是我今年的股金,現(xiàn)在指望它救命了!姐夫,剩下的你肯定能湊齊的。姐夫,我知道你有這個本事,完全有本事把我贖回去?!彼f:“你打算怎樣,把兩個家都毀了?”小勞說:“我這條命就指望你了。只要還活著,錢是人掙的?!毙谑茄肭蟮目跉?。

      說完話再看縣城的大街,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飄了起來。

      稍稍冷靜,他反省那天沒向小勞仔細了解,是因為腦子亂??赡X子即使不亂,也不可能想到小勞是奔著一個兇險的什么鬼旮旯去了。無奈的賀民收,只有抱怨這世道太不科學規(guī)范太自由太讓人為所欲為了。又想,人只有被圈在籠子里才合適。衛(wèi)小勞,你不是聰明嗎?聰明又怎么把自己往死里整?

      正胡思亂想,視線里出現(xiàn)一個赤身裸體奔跑的女人。后面一個男子在追,各個方向的男人女人,老的少的都興奮起來。他沖過去。這可憐的女人不是辣妹,可讓他不能不聯(lián)系起辣妹。

      后來,他稀里糊涂地把帕薩特開進華夏公園。華夏公園是正在建設的一個住宅小區(qū),明年夏天就該竣工了。春天里,他考察過縣城的幾個小區(qū),最終看中華夏公園。地理位置合適,周圍環(huán)境不錯,附近有菜市場有小吃一條街,距醫(yī)院和幼兒園也近。將來,比如看病,比如去幼兒園接送孫子什么的很方便。他原本打算這個秋天忙過,在華夏公園買一套單元樓。他無數(shù)次想過,將來在城里鄉(xiāng)下輪換著住。城里待煩了,回到鄉(xiāng)下。那時候不是勞作,而是作為一個城里人去散心去享受盤底村“上溝跳崖”的田園風光了。同時,他已經(jīng)把小豐的未來設也計好。小豐將來讀大學的費用全部由自己出,參加工作找對象結(jié)婚等等以及買房子都考慮過,許多花錢能辦的該花就花。他斷了的大學夢,一定要讓小豐替他圓了。他自己在城里的工作倒不用操多大心,盤個店鋪,任何生意都可以做,即使置個冰柜賣冰糕也比種莊稼強。曉穎愚笨,最不濟在城郊開一家棺材鋪子總可以吧?世上總要死人吧?彼時,他感覺一家子距城里人非常近了。

      而現(xiàn)在,未來的設想讓小豐和小勞弄成了未知數(shù)。

      這非常簡單的愿望,至少在目前已化為泡影。不過,他又懷疑即使把錢打過去未必能拯救了小勞;或許,接著還會要三百甚至四百萬。七岔村的誰呢,在深圳還是哪正是欠了賭債被家人用東拼西湊的錢贖回來,進門一句話沒說轉(zhuǎn)過身就撞上墻自殺了。小勞當初是抱著七岔村每一個正常男人都具有的危機感與他合作的。小勞和七岔村許多男人一樣,不愿待在家受煎熬毅然決然地鉆出土溝尋找一條活路。對了,七岔村那個撞墻的叫呂端芳,民收印象非常深刻的一個眉目清秀的小伙子。小勞應該清楚外面世界到處暗藏的兇險,更應該接受呂端芳悲慘的教訓。問題是,小勞還是這么做了。

      淑蘭說:“別理他,兩百萬能買他幾條命。”淑蘭是這么說,一屁股蹲下兩條腿一曲一伸有節(jié)奏地打著節(jié)拍號啕起來。民收說:“哭,哭頂個屁用!”淑蘭說:“讓他死到外面,當我媽沒他這個娃!民民,往后七岔村那頭別指望他,就你當家!”民收瞅瞅媳婦,想起在大街上看見的那一絲不掛的女人。瞅了一會,他溫情地扶起淑蘭。淑蘭感動得一塌糊涂,抹去淚水說:“還沒吃飯吧,我這就給你做。你說,想吃啥?”民收說:“啥也不想吃?!彼岩荒樀臏厍閬G給媳婦,開著帕薩特回了村。

      路上遇上小科比。小科比興奮地繞著帕薩特轉(zhuǎn)圈。他停下打開右邊車門,小家伙輕輕一躍落在坐墊上。

      門掛的仍是那把鎖。拍拍,仍像只蛤蟆那樣叫。小科比呢,迅速鉆入平房的落水管。他正在納悶,小科比已經(jīng)在上面召喚了。奇怪,小家伙居然能從那滑溜溜的塑料管子里爬上去。想不到的事情還在繼續(xù)。只一會工夫,小家伙伴著金屬碰撞的清脆聲又從落水管爬出來躍入他的懷里。他感覺到了什么,一看,小科比嘴巴果然叼著一把系著紅繩子鑰匙。

      是辣妹的備用鑰匙。

      開亮燈,一切如舊。床頭上方,依然掛著小豐的照片。15歲的少年陽光,帥氣;一臉燦爛的笑,潔白的牙齒,細細的眉毛,甜甜的酒窩組成一個生動活潑擁有美好未來的小豐??伤贈]了往日的興奮,他知道隨著時間的推移,小豐面臨的兇險系數(shù)越大。小豐究竟去了哪?小豐又能去了哪?一個鎮(zhèn)子,巴掌大一塊地盤,居然沒任何線索。

      無疑,辣妹是去找小豐。他再打辣妹手機,手機仍是不接。他不明白辣妹怎么會不接他電話。小豐,他想,維系自己和辣妹愛情的就是小豐。再想,世界上恐怕所有的愛情都承受不了殘酷現(xiàn)實的撞擊,輕輕一碰就會把愛情撞成碎片。他思來想去的,身上冒出了冷汗。

      現(xiàn)在,他親愛的辣妹在未來的余生里,恐怕都沒有快樂了。

      很早了,記得是在一個坡梁子種完玉米正要回家,他遇上了一臉快樂的程辣妹。兩人說了會話,手很自然地勾住了。那會,驢也跑過來,大嘴巴在辣妹身上蹭。驢從此熟悉了認可了辣妹。小巷里誰也使喚不了驢,塞不進車轅,套不上需要牲畜才弄得動的各種農(nóng)具。驢只聽辣妹的話。民收指派驢幫辣妹干活,會乖乖地去了。

      想到驢,他突然發(fā)現(xiàn)好像這幾天眼里就沒見過驢。

      回到公路邊,跑到槽上一看,果然不見了蹤影。

      淑蘭同樣恍然大悟的樣子,說:“媽呀,咋說這幾天少了啥!”他瞪大眼睛,看淑蘭,淑蘭沒魂了。他再看木槽,居然是滿滿的草。淑蘭又說,“頓頓我都喂它,咋能不見了?”他想到自己懲罰過驢,心里好一陣后悔和難受,說:“算了,該走的留也留不住?!笔缣m不干,說:“跑了,丟了,哪能算了?咱那驢多靈性,比我還靈性呢。不行,要找找,一準跑不遠,一準誰逮住不想還給咱好為他干幾天活。民民,你歇歇,我回村去喊,誰裝啞巴的話,罵他狗日的!”至此,他什么都懶得說,擺擺手,淑蘭邁著碎步跑了去。他聽著那腳步聲,心想媳婦這些天被弟弟弄也得恍惚了。那腦子是一盆糨糊,現(xiàn)在熬煳了熬焦了整個人都成熬焦了的糊糊。

      不過,淑蘭說驢靈性倒是提醒了他,似乎才確定驢真的是人托生的。那個人,還是聰明的人。他這么站著,想驢,又想起了爹!想著,匆忙跑了出去。

      蘭巧飯店說是幾步路,為防火,為不受來往車輛的污染同時也為避開收玉米時節(jié)的嘈雜,選在距公路邊兩三百米的崖邊。

      蘭巧主要賣的是羊肉,也賣面食肉夾餅什么的。就這樣,他跑著,驟然醒悟了。是說早先,驢還沒成年都知道他想什么。后來那天,竟跑到蘭巧店里。蘭巧呢,認為是民收打發(fā)來的,打他手機問是不是餓了?于是,有了第一次。此后,經(jīng)常是他在忙活,肚子餓了或者是想解饞了又顧不上才打發(fā)驢去。驢屁顛屁顛去了,去了還真像個人那樣站在飯店門外叫兩聲。蘭巧呢,聽見了,把羊肉湯子肉夾餅包裝好,繩子一拴掛在驢脖子上。

      平常,蘭巧總愛和他嘻哈,現(xiàn)在繼續(xù)嘻哈,說:“哎呀,這幾天你爹天天都來呀!……怎么拉著個臉?今天特殊嗎?不是開玩笑的日子嗎?……天天,真的是天天呀……”驢戳在店門外,蘭巧有時候會說是民收爹來了。

      絕對不會錯。驢天天給小豐送羊肉湯子和肉夾餅。

      他倒是顧不上這事奇不奇的,心總算暫時放下了。

      他先把帕薩特賤賣掉,回頭看看再沒啥值錢的,冰箱彩電洗衣機什么的最好也是賣個折舊價。最后只好把計劃買單元樓的首付款,狠狠心還把留給小豐將來讀大學的,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動的10萬塊錢算進去,加上最初幾次玉米周轉(zhuǎn)回來的款子總算湊夠一百萬。一百萬,還差小勞半條命。

      再折騰這個家該敗了。

      他攥著手機,一次次打辣妹,辣妹始終不接。

      傍晚,淑蘭背著一捆亂七八糟撲撲掉著土渣的塑料布回到家。

      “民民,你不知道,這塑料布三毛錢一斤呢。”淑蘭扔下塑料布,說,“隨便進了誰家的棉花地,一扯一大把一扯一大把?!彼芰喜际钱敵踝龈采w用的,摘花的時候就沒用了,不過誰家都還顧不得收拾它。淑蘭勤快,是為了小勞。到底是親弟弟,哭過幾次的淑蘭思來想去的還是要丈夫救弟弟。他說:“瞎忙活?!笔缣m說:“添不了斤,還添不了兩?”他吼道:“說瞎忙活,沒聽見?”淑蘭打了個哆嗦,說:“知道你受熬煎,好好歇一歇,想坐想睡由你?!彼f:“我坐得住嗎?睡得著嗎?”淑蘭腦子轉(zhuǎn)回去了,說:“要不,想打我打一頓吧?!彼蛄顺蚴缣m,背過身去。淑蘭又說,“要不你出去走走,吹吹風?!彼麑χ鴫φf:“我不走,更不吹風。你也在這待著,哪也別去?!?/p>

      話落,小勞電話打過來。他說:“剛湊夠一百萬。小勞,姐夫已經(jīng)盡力了……怎么?沒任何回旋余地……給他們當孫子還不成……要不,和你姐說吧?!?/p>

      他把手機塞給淑蘭,也不管姐弟倆會怎么說就跑了出去。

      晚霞絢麗,璀璨。天地遼闊,深遠。一些掛在樹枝的干玉米葉子在小風里來回擺動,另外一些在路面子上懶散地游走。吸口氣,也是玉米味兒。討厭的玉米,討厭的玉米味兒!如果不是玉米,決不會有太多想法。做個莊稼人有啥不好?做個本分的莊稼人有啥不好啊!玉米,都是玉米!

      想著就蹊蹺,這個秋天出的事都與玉米有關,他和小勞為玉米,不是買賣玉米掙那么多錢,小勞也不會把自己折騰得如此狼狽;小豐差不多也是,假如鐵梁當年賣玉米不把自個神經(jīng)賣出毛病來,小豐還是好好的小豐。辣妹呢,仍是繼續(xù)過著平靜的不乏溫馨的日子。還有,如果把爹算上都是因為玉米!

      他正胡思亂想,淑蘭走到身邊說:

      “民民,小勞說就給他打一百萬?!?/p>

      他攥著手電筒,怏怏地往村子方向走,走著,小科比出現(xiàn)了。

      小科比肯定是找他的,繞著他轉(zhuǎn)了幾圈,示意他跟上走。

      他跟上走,拐上一條小路,小科比興奮地叫起來,丟下他一頭扎進暮色里。小科比是奔著驢去的。果然是驢。驢也跑過來,頭一下子撲進他的懷里。

      他撫摸了撫摸,打開電筒,驢身上的鞭傷已結(jié)了痂??墒牵允挚簥^。

      他,小科比都跟著驢走。它要把他帶到哪,不知道??墒乾F(xiàn)在,他必須相信驢了。他開始回憶往事,驢不只是在他和娘之間有過那些故事。記得那年春天里,他和驢耩地,剛站在地頭,驢還沒上套,天氣說變就變,風刮得人冷颼颼的。驢子呢,趁他哆嗦的時候掙脫韁繩掉頭向家里跑去。再看見它,它脊背上搭的是他的毛衣。他忽然想不明白,驢已經(jīng)做到那個份上,他怎么也只認為它是一匹聰明的,知恩圖報的驢?至少,它早就是他一個兄弟!

      這幾天,它是否一直和那娘兒倆在一起,他感覺可能性很大。要不,蘭巧是對他說謊了。別看蘭巧總是嘻哈,卻從不說謊。

      想著,他想這個兄弟如果會說話,肯定會說出他和辣妹之間的事,會說我能嗅出你身上辣妹的味兒。

      驢繞來繞去的繞到了后灣,在爹當年出事的地方停下腳步,回頭瞅賀民收。

      小科比在空氣中搜索著。然后撇下他和驢跑向崖邊,找到一條彎曲的小路飛快地竄了下去。

      看不見小科比,卻能聽見它來回叫。驢瞅著他,開始不耐煩了,抬起蹄子踢著一棵樹。驢踢了一會,回頭看他,似乎說,快下呀。

      結(jié)果,還是驢先下去了。驢像只大山羊,走著歡快的碎步,靈巧又穩(wěn)當。

      小科比已守在洞口。

      小豐是在去鎮(zhèn)子的途中不慎踩到溝頂草叢中那個被人忽視的,非常隱蔽的洞口,然后滑下去的。小豐太小了,洞壁掛不住他。

      不見辣妹。他把小豐弄上來,打辣妹手機。這次,辣妹接了。

      他仍在收玉米。不同的是,現(xiàn)在叫盤底豐喜玉米合作社,他擔任社長。

      人永遠得跟著日子走。走著呢,又到秋天。秋天,玉米金黃。

      現(xiàn)在,他手下有了一幫人,還有兒子曉穎這個好助理。曉穎膀大腰圓,戳在那像一座塔。平常,他眼前只要出現(xiàn)這個助理,就覺得自己這一生真是一塌糊涂,距曾經(jīng)的理想越來越遠了。

      兒子賀曉穎,可能就是因為玉米才來到這個世界的。

      次年的秋天,曉穎辭別劉師傅回來瞅著黃澄澄的玉米,好像終于找到歸宿了。淑蘭呢,只要兒子喜歡的她肯定咯咯笑得合不攏嘴。民收也不想管了,這個家就由著娘兒倆折騰。娘兒倆把地全部種上玉米,春玉米,秋玉米都有。這不算,曉穎還承包了別人的地。這幾年,外出的人比以前更多,以前是男人,現(xiàn)在女人在家也待不住了。這樣,都想把地轉(zhuǎn)包出去。娘兒倆包下不少,照樣種春玉米,秋玉米。春玉米收了,滿世界金黃。他討厭玉米,卻不得不幫娘兒倆。春夏兩季幫著種,幫著施肥除草澆水,等到秋季再幫著把玉米穗子變成顆裝進麻袋里。幾年下來,他也默認了,這樣折騰一輩子玉米也好。年齡漸漸大了,往后,還要指望曉穎養(yǎng)老送終的。這輩子,啥也別想了。

      是春天了,暖洋洋的日子渴望著播種春玉米。

      這天,淑蘭把飯碗端出來,是與兒子又扛回來半扇子豬肉有關。兒子曾說要保證讓家里天天吃上肉,果然天天頓頓都吃肉,菜盤子,碗里都有?,F(xiàn)在,她碗里幾乎全是肉。她不是張揚想讓人看見,而是想把碗里的肉剔出來喂驢。她覺得這吃肉的光景也不怎么樣,太肥太膩,吐掉怕民收罵她,怕兒子笑話她。驢在對面場子上拴著。她走近,早早把碗遞上去。驢呢,好像明白淑蘭的意思,也沒吭個聲兒,屁股調(diào)過來就是一蹄子。驢也沒打算真的踢淑蘭,只嚇唬了一下??墒?,它把淑蘭的飯碗嚇得掉在了地上。

      淑蘭說,你以為你是民收呀?

      淑蘭把碗撿起來的時候,看見了辣妹。辣妹從家里出來,往巷子那頭走。辣妹眼看要出了村,淑蘭才發(fā)現(xiàn)那走路的姿勢非常好看。

      小豐考上大學沒多久,鐵梁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摔死了。鐵梁的骨灰是辣妹和民收抱回來的。后來,辣妹也迷戀上玉米了。許多地,甚至七組八組的那些地都是辣妹張羅著承包的。也是,干活的都是機械了,人也就是動動嘴,站在地頭說說話。

      【作者簡介】馮浩,1955年生。山西永濟人。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八月殘棋》(合作),中篇小說集《紅蝴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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