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晨輝
一
蘇么幾在梅山蠻中,是比較膽小的那種。
那夜一伙人挖人家祖墳,他縮在一角,有點發(fā)抖。已不是盜墓了,基本上是明火執(zhí)仗地搶。這些崽子大多帶了火槍和刀,他們將村里靠近墳山的人家門上又加了鎖。有驚醒的,開了燈,出不了門,就從窗里探出頭來。崽子的火槍就指了過去,低吼:不要腦殼了?腦殼嚇得馬上縮了進去。
這座墳乃清朝的一個巡撫,二品。掘開之后,手電一片亂照。沒有太多的金銀財寶,當然,還是有些東西。崽子們蠻厲害,有一個首先搶到那紅頂子帽,皇上賜的,不是人間凡物。一片亂搶,蘇么幾自然慢了半拍。他壯著膽,跳到墓穴中,胡亂摸了幾塊玉和瑪瑙。
估計無東西可摸了,崽子們轉瞬間散去。
沒過幾天,公安局就抓走了七八個。蘇么幾嚇得要命,去鄉(xiāng)下親戚家躲了一個月才回到城里。在這伙人當中,他不過是個小混混,名不見經傳,所以別人也忘了他,便太平無事了。
在這之前,他從未接觸過玉石之類的東西。他家?guī)状际歉F人,與玉石無緣。他蠻相信“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會打洞”的俗話。他四周都是相信宿命的人,他能不相信嗎?二十歲那年,一個八字先生給他卜了一卦:無大富大貴,但一生一世小財喜還是有的。
他就只想要這小財喜。
他覺得人生在世,除了吃穿不用愁之外,還加點小財喜,就是神仙般的日子了。
他在墓中撿到的那幾塊玉石、瑪瑙,散發(fā)著腐尸之氣。他仿佛看到一股陰森之光射過來。他不敢多摸,放臥室的窗臺一角。有一個懂行的朋友告訴他,用強酸將其浸泡一個月,再拿出來用。他照此用硫酸浸了三個月。果然,幾塊東西光亮一些,而且,腐氣幾乎也驅趕走了。其中一塊翡翠,他去玉器店上一根帶子,掛了起來。這是個小觀音。其余那幾塊,被他在幾個月之內賣掉,得了三四百塊。
這是一九八八年,縣城已有人在搞古玩。古玩有點像剛興起來的暗娼業(yè),一些人拼了命地玩著。其實沒有幾個人真正識貨,好像見著一個暗娼,就將她想象成黃花女。蘇么幾也認識了幾個這樣的朋友,有一個外號喊吊哥的,人家說他是此中高手。
他們喜歡坐在向東街咸生面館扯卵談。
吊哥個矮,一張大臉,眼珠子溜溜活。他神色當中透出萬事不屑之感。蘇么幾內心很是佩服他,覺得這人狠。整個梅山縣城,似乎就吊哥會看玉石。
一個崽子——那些盜墓的崽子小鬼似的,愛往咸生面館闖——捏著一塊玉,進來就叫個不停:“吊哥,冰種的!你看看,快看看!”
“冰種你個腦殼,你從娘肚子里出來見過冰種嗎?快拿過來!”
吊哥將玉拿到手上,看了一陣,又掏出一個小手電,打開光,光像火一樣,燒進玉里。
“你說是個什么種?”
“冰種呢?!?/p>
“是你娘的種吧!”
“吊哥莫帶臭。”
“這塊把戲不是老玉,做出來的?!?/p>
崽子的臉剎那間紅了。
“不是盜的,是一個兄弟給我的?!?/p>
“兄弟不怕騙死你?!?/p>
“他娘個西西,我剁了他的兩只爪子!”
崽子從吊哥手上搶過玉,跑出去了。
這幾個人大笑了一陣。
在這伙人當中,吊哥常教他們如何看玉。玉這把戲說到底,就是石頭,但天下好的石頭,自古就能成精。好多神仙精怪,石頭便是他們的老娘。蘇么幾對于玉,天生喜歡。自從那塊翡翠掛到了身上,他時不時情不自禁伸手從脖子上摸出來,讓天上的光色照一照。有時,放燈光下,端詳良久,便產生短暫的夢幻,光中飛出一朵朵蓮花,煞是好看。他曉得自己目前不太會看玉,比起吊哥,差天遠。但掛在胸前這把戲,他相信是真的,而且價值蠻高。
他那天去城外的了空寺玩,進入寺中,首先看到一尊笑呵呵的大彌勒佛,拾階而上,就是大雄寶殿。
佛祖下邊站著一個笑瞇瞇的和尚,見蘇么幾進來,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
蘇么幾有點倉皇失措,他每次見了佛和菩薩都生出這感覺。佛和菩薩太莊嚴了,莊嚴中還含著一股玄意,他有些懼怕。
“施主是拜佛還是抽簽?”
“拜……拜佛,還有……”
“還有么個?”
“開光?!?/p>
“開光?”
“一塊玉要開光?!?/p>
“哦?!?/p>
蘇么幾不覺跪下,對佛祖也不知拜了幾拜,起身,從胸前摸出那塊玉,再從脖子上脫出來,蠻恭敬遞到和尚手中。
和尚看了看玉,將其放到神龕上,然后合掌,合眼,念起經來。大概是心經一類。
蘇么幾直感到一股佛光流溢到玉上,一閃一閃散開,深入進去,那光又傳過來,入他的眼,他的腦殼,他的心。他在心中自話:開了光,保我平安,保我發(fā)財喜,不要大財喜,只要小財喜就好。
恍惚間,玉已回到他手上。他感到這塊小把戲一下神秘起來,小心翼翼將其掛到胸前。
“施主人興財旺,一世平平安安?!?/p>
“謝謝師父。”
自從這把戲開了光,他整個人變得十分精神了。他每天還是跟吊哥在一起,學著搞古玩。他初中畢業(yè)就沒讀書了,又沒找到工作,以前在街上瞎混,現(xiàn)在搞古玩,也算一件正經的事情??h城已有人開古玩店了,當然,店里那些把戲,老板除了在東西南北收購,不少來自那些墓中。崽子們冒著坐牢的危險,盜了來,兌幾個抽煙呷酒、玩妹子的錢,也就歡天喜地了。
擺地攤的人還要多些。吊哥對擺地攤的從骨子里看不起,只要遇上一件稀下的把戲,就會冷笑幾聲:地攤貨。但看不起歸看不起,他隔三岔五也到地攤上轉轉,也買些小把戲,再拿出去賣高價錢。并且他告訴蘇么幾,凡在地攤上發(fā)現(xiàn)好把戲,就拿過來。
“我看玉連皮毛的功夫都沒有,哪看得出來?”
“你跟我玩了快兩年,也該有點眼力了。就是要玩,過手多,才能玩出名堂?!?/p>
“一塊玉到我手上,玩上老半天,以為是好把戲,到了你手上,就差了?!?/p>
“莫急,只管玩。”
“好?!?/p>
二
蘇么幾的鄰居細疤子是個擺地攤的。蘇么幾竟也有幾分看不起他,這可能是受吊哥的影響。然而,細疤子嘴巴也蠻硬,你越看不起他,他越不服氣。比方一塊玉,擺在細疤子的攤子上,蘇么幾摸到手上琢磨半天,最后搖搖頭,說是假的。細疤子就鏟下臉,斜眼盯著他,說:“你也識貨?我玩這個都五六年了,你才有幾天?”“懶得跟你爭,幾塊錢的東西當作寶貝,只怕下回真撿了個寶貝,你連一毛都不認得?!薄皬奈沂掷镞^的寶貝你見都沒見過,還好意思跟我扯這個。”
蘇么幾的嘴巴硬是擋不住他,就自己給了自己個臺階下,說:“好,你厲害!”
“我也不厲害,卻也識貨。”
蘇么幾就不再搭理他,又蹲在地攤旁,看了幾樣東西。有一塊玉,青色,雕的是關公,丹鳳眼、胡須、青龍刀,十分細微。他常聽吊哥說“一料,二工,三年月”之類的,這玉姑且不論它是何等料,但這雕工,連他都看得出來,雕得好精細。
“幾毛錢?”
“你講呢?”
“你剛才都說我不懂呢?!?/p>
“拿一毛五,如何?”
一毛五就是十五塊。
“一毛二?!?/p>
“好,就依你?!?/p>
蘇么幾將這關公把玩了一天,第二天與吊哥在咸生面館呷酒時,拿了出來。
吊哥略看了看,眼里裹著光,說:“這小把戲有點來歷。”
蘇么幾雙眼也跟著發(fā)了光,忙問:“么個來歷?”
“這是塊和田青玉,雕工也好,只是耳下那里有點裂,不然……”
蘇么幾明明看到耳下沒有裂,是自己沒看出來?在吊哥面前,他從不爭的。吊哥說什么他都信。
他笑著沒說話。
“我四毛錢,收了你的?”
蘇么幾一估算,凈賺二十八塊。如今一個干部的工資才二三百塊,幾天的收入呢。他滿口答應了。
蘇么幾高興了好幾天,夜里做夢總是閃動著玉。他做了一個夢,蠻怪異。他走在街上,一團東西亮著,連青石板都亮了。低頭仔細一看,是塊白玉,他歡天喜地,彎腰撿到手中。光中隱著一個人,那人抿嘴微笑,他也笑。忽地那玉翻了一面,光中竟爬出一條青色的蛇,向他雙眼躥來。他大叫起來,醒了。
他也不曉得這夢兆頭怎樣。這城里不少人做了一些肏精卵怪的夢,喜歡找八字先生去問,以圖個吉利。他從不去。他不太相信八字先生們。倒是他胸間這塊玉,這絕對是可以避邪的,尤其上回在了空寺開了光,他覺得就通了靈氣,即便有惡鬼瘟神,也近不了身。
有的時候,他來到古玩店,或細疤子的地攤前,若是看到一塊閃著溫潤光澤的玉,便感到此物乃從天而降。他如果隔上幾天不出去看看玉,摸摸玉,就難熬。細疤子每次都吊他胃口,只要他摸一塊玉到手上,便瞇眼瞅著他,半晌才說:“這是好貨嗎?莫錯過機會了。”“嘿嘿,好貨!”“你以為這天下就吊哥曉得看玉?前年我弄了一塊和田白玉,他竟看成了獨山玉,虧他……罷,不說這個,要買就買?!碧K么幾最后還是買了,拿到吊哥那里。吊哥沒看幾下,就說:“假把戲,買了幾毛錢?”“也就一毛錢。”“下次碰上個白眼人,賣出去。”“也有人要?”“放心,白眼人多呢?!?/p>
過了兩天,蘇么幾去到地攤前,著意把玩此玉。旁邊一個人雙眼一亮,問:“這塊把戲賣不賣?”“賣?!薄皫酌X?”“你講呢?”“給你五毛錢,如何?”“嗯——那就賣給你算了,我還有好玉?!奔毎套幼谝粭l小竹凳上,眨著眼笑。
蘇么幾又凈賺了四十塊。
這樁事他沒跟吊哥說。玩玉,在他眼里,吊哥是個狠角,似乎什么都能識破。這事不說的好。
蘇么幾自從玩玉之后,身上就有了富余,在外吃飯、跳舞、玩耍,手就闊綽起來。尤其和那些乖態(tài)妹子在一起,更大方。
本街有一個妹子,外號喊甜荔枝的,蘇么幾蠻喜歡她。甜荔枝皮膚白,長長的細眼,笑起來甜,故獲此外號。甜荔枝最愛去老冰廠呷那種雪糕,老式的,加了香香的牛奶在里面。還要去隔壁飯鋪端上一盤麻辣豆腐。
蘇么幾就請她去老冰廠吃雪糕。
甜荔枝一手拈著雪糕的小竹棍,將雪糕滑入嘴中,慢慢往里吸著,嘴中發(fā)出一種細細的聲音。蘇么幾覺得這比任何聲音都好聽。他還十分喜歡她的模樣,像一粒上海奶糖,不用剝開,就已甜到心里。他直想在她雪白的皮膚上摸幾下,哪怕一下也好。
他靈光一閃。
“我想送塊玉給你?!?/p>
他多次聽吊哥說過,釣妹子需要兩樣東西:一是甜言蜜語,二是小恩小惠。
“玉?嘻嘻,玉是好值錢的,我媽媽手上有個玉圈子,是我奶奶……”
“我送給你的也值錢?!?/p>
甜荔枝雪白的臉上飛出一片緋紅,顯然是被蘇么幾這句話驚動了。她那細長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煞是好看。她的一顰一動都讓蘇么幾歡喜。他認為電視上那些個女演員比起她來,也乖態(tài)不到哪里去。
“玉要錢的,你買得起嗎?”
蘇么幾一聽,仰頭笑起來,而且越笑越響,一股豪氣,在老冰廠回蕩著。如今,人們開始羨慕有錢人,見了他們,總是“老板”高“老板”低地捧著。蘇么幾自然不是有錢人,但他將來可以成為有錢人。他從玉石那里獲取了信心。當然,小財喜!小錢不斷,三五十,七八十,隔三岔五飛到腰包里來。
“過兩天,你等著帶好玉!”
他將好玉說得蠻重。
他將此話看作一種信誓。天下所有男人大約如此,見了喜歡的女人,不管她們認真與否,自己早已承諾下來,討個快活。而女人,她們對于大大小小的誓言或承諾,雖然也記得,但永遠是糊涂的。男人在女人面前不賭誓就無法活。
第二天他來到細疤子的地攤前,幾乎將每一塊玉摸遍,總感覺到有點不對。他想搞塊最好的玉送給她。
細疤子瞟著蘇么幾,心想:他今天有點神經?
“莫把這些玉的氣摸跑了?!?/p>
“你的玉本來氣不足?!?/p>
細疤子一聽只差沒跳起來,說:“你才氣不足呢?!?/p>
“摸幾塊玉就傷心了?你的玉我也買了不少?!?/p>
“好好好,你摸?!?/p>
為了生意,細疤子的嘴軟了下來。
蘇么幾抓起一塊玉,小,雕的是鳳凰,白底,透過光,里面閃著幾縷綠色。
是一塊小翡翠。
他看了半天,說:“幾毛?”
“這是正宗的糯種,老足要八毛。”
“啊哈,八毛!你不怕把天喊破,一個干部工資才二三百塊?!?/p>
“先不要管錢,要看是么個貨。”
“貨也一般,價卻高?!?/p>
吊哥傳授他的經驗,即便發(fā)現(xiàn)了好貨,也要隱著,盡量多說出它幾樣毛病來,諸如:綹裂,雕工粗劣,雜質,以及色調不均勻等。
“虧你好說這樣的貨一般,你拿給那些里手去看看,若不好,我答應吃了它?!?/p>
“就算貨好,價錢還是高了?!?/p>
“那你講多少?”
“五毛如何?”
“你要真喜歡,六毛拿走,我再不說多話?!?/p>
“好,六毛?!?/p>
他手捏著貨,徑直來到咸生面館。
吊哥正吃面。
“又搞了塊寶貝?一臉喜色?!?/p>
“哈哈,你先看看?!?/p>
吊哥放下筷子,將玉拿過來,看將起來。
“這不是翡翠?!?/p>
“啊呀,細疤子他娘個西!”
“你先莫爭,聽我講?!?/p>
“快講,吊哥?!?/p>
“是塊獨山玉,水色還透,綠色也飄得好看。這在獨山玉中算得上好貨。”
“但總比不上翡翠?!?/p>
“那也不是絕對的,獨山玉也是四大名玉之一,其中的好貨,也蠻不俗的。幾毛錢買的?”
“六毛?!?/p>
“你還占了點便宜?!?/p>
蘇么幾這才笑起來。他想到這寶貝今天就要送給甜荔枝,討她一臉甜甜笑容,他高興得無法表達。
“拿去釣妹子吧?”一個崽子說。
“哈哈哈!”
“釣妹子有什么大驚小怪。你們妹子都釣爛了,人家蘇么幾釣一個,你們屁眼做口笑?!钡醺缯f。
蘇么幾興沖沖出了咸生面館,往東風街那邊走,竟劈面碰上了甜荔枝。
“去菱角塘,我先去,你等一會過來,要得不?”蘇么幾眼里送出渴術。
甜荔枝怔了怔,笑著點了頭。
蘇么幾一口氣跑到了菱角塘邊。他的心跳得慌。他想借此吻一下甜荔枝,這念頭讓他沖動不已。
菱角塘白天都很安靜,四處是野地,躲到一片野草地,無人可以看到。大概過了十幾分鐘,甜荔枝走過來了。她穿一件米黃色毛線衣,一條牛仔褲,一雙紅色高跟鞋。蘇么幾蠻愛看她這身裝扮,青春火一樣冒出來,身材也襯得妖嬈。
她沿著一條黑泥小路,走近了。
她走到了他身邊,一股香氣逼來。
蘇么幾一時竟說不出話。
“喊我到這里來,好神秘的?!?/p>
“我……我想送塊……玉給你?!?/p>
“玉呢?”
蘇么幾將玉亮出來,在他手掌中閃著光。剎那間,他覺得此玉為世間罕有,那光,已照亮了甜荔枝。
“我不認得玉。”
這句話使蘇么幾的激情落下幾千丈。
“是塊上好的翡翠?!彼麤]有說成獨山玉。
“呀,翡翠,我聽說蠻值錢。你花了好多錢?”
“朋友送的?!?/p>
“嘻,你面子大,有朋友送這樣值錢的?!?/p>
甜荔枝一面說,一面將玉拿到了手上。
“真送給我?”
“當然?!?/p>
甜荔枝看上去也喜歡這塊玉,摸了又摸,看了又看。
蘇么幾看了看四周,無人。
他鼓足了勇氣,就抱住了甜荔枝。甜荔枝有點猝不及防,臉一片通紅,白的愈白,紅的愈紅。她掙扎著,卻被抱得越緊。蘇么幾嘴直奔她的嘴,她扭動著臉,最后還是失去抵抗,讓那張嘴壓到了自己嘴上。
蘇么幾沒有說一句話,使足了勁,吻她。她起初有點被動,很快就好了,回應著,吻了松開,松開又吻,足足吻了半個時辰。
蘇么幾的手抓住了她的乳房。
甜荔枝也不曉得哪來這么大的力氣,猛地一下就撥開他的手。
“這個不能!除非你和我結婚!”
“我討你做婆娘?!?/p>
“還要等兩年,我今年才十幾?!?/p>
“我等你?!?/p>
三
不覺到了一九九〇年,全國興起了一股經商熱。個體戶做生意倒是在其次,那些大大小小的行政機關、執(zhí)法機關都開始辦公司,老板滿天飛。在八十年代末,叫同志還蠻親切,到了九十年代初,當著很多人再如此稱呼,會有人嘲笑你是傻卵一條。老板頗有點像文革武斗時的司令,一呼百應。這股經商熱,好像每一個中國人面前隨時有人民幣飛過來,抬手可得。撐死個膽大的,嚇死個膽小的,好多大字不識幾個的人,空憑一身膽,做起了生意,幾年下來,竟成了有錢人。
這年春天,本縣城有一伙人,吵著一起去云南那邊購玉。都說玉出云南,上好的翡翠都在那邊。大家自然曉得,翡翠產在緬甸,但改革開放之后,好多中國人去緬甸賭石,有的甚至以身家性命賭一回,殺出來了就是楊六郎,沒殺出來回家賣麻糖。而且,如今翡翠最大的交易市場在云南省的德宏州。
吊哥,蘇么幾,細疤子都想去那邊,哪個不夢寐以求想得一塊寶石,一夜成仙呢?
去云南的前一天夜里,蘇么幾在床上將胸前那塊玉把玩了許久。玉放著幽藍藍的光,那光裹著自己。他心里覺得這就是佛祖身上的光。他面對玉,許了個愿:此次去云南,帶點財喜回來。仍舊是那種想法,不要大財喜!當然,財喜也不可太小,大概賺個一二萬吧。
這塊從墓里出來的玉已與他的心融在一起,凡遇大一點的事情,無法避開它。
蘇么幾這一次帶了八百六十塊錢出遠門。好吉利的數(shù)字,與他的生辰八字一樣的吉利。
這些想發(fā)財?shù)娜俗氖且惶嘶疖嚒本┲晾ッ?,坐了兩天兩夜,到達昆明,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坐長途汽車去德宏自治州。十幾個小時之后,到達芒市。芒市乃自治州首府所在地,號稱玉石之鄉(xiāng)。
他們在一家小旅店住下來,說好蘇么幾、吊哥、細疤子住的是一間房。又歇了一夜。
云南的天空真是藍得像海,一出旅店,覺得人離天空很近。四處多是穿傣族服裝的人,當然,著時裝的也不算少。玉石交易市場離旅店很近,幾分鐘就到了。
玉石一條街。好多地攤上擺著大大小小的石頭,都是翡翠原石。
“比你的地攤派頭吧?!钡醺鐚χ毎套有α诵φf。
“我要到這里,地攤會比他們大?!?/p>
“本事不大,牙腔大。”
“大什么大,到哪不是討呷。”
細疤子的嘴不讓人。
“好,你本事大,過一陣去買塊石頭試試,看你眼力如何?!?/p>
沿街向前,似乎每一塊石頭都吸引著他們,但哪看得過來!街道兩旁都是賣玉石的,有幾家店子走門賭石。都說很多時候,賭石就是賭命。
店里圍了蠻多人。一塊幾十斤的石頭,綠色,隱隱透光。
“兩千塊,怎樣?”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伸出兩根指頭。
“兩千塊,你叫我喝西北風?!崩习逭f。
“三千,可以吧?”
“三千,我這店該關門了?!?/p>
“五千!”
老板笑著搖頭。
“六千!”
“好,你抱走。”
這人便毫不猶豫數(shù)了六千塊,抱著石頭走了。
“吊哥,這塊石頭是翡翠嗎?”蘇么幾問道。
“應該是,我看到了那種像蒼蠅翅的光?!?/p>
“哦,那應該是?!?/p>
店老板待那人走后,便開始講述這些年好多人玩翡翠大發(fā)的故事,講得曇花現(xiàn)。
人人都聽得入迷。
“我們沒錢,不然也想賭一回?!币粋€人說。
“不是有沒有錢的問題,而是你有沒有這個量?!?/p>
“我沒錢,量也小。”
大家咕嚕咕嚕笑起來。
吊哥用手戳了戳蘇么幾,低聲說:“我們還是去外面?!?/p>
三個人又出來。
“他們是一伙人,演給外面來的人看。”吊哥說。
“石頭是假的?”蘇么幾說。
“石頭倒不一定假,他們這個是一種賺錢的手段?!?/p>
“曉得了?!?/p>
來到一個地攤前。
蘇么幾心有靈犀,一團光在他眼前一閃。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塊石頭上面。大概有十幾斤,淡綠色。
“買一塊吧,正宗的翡翠原石?!?/p>
蘇么幾蹲下,雙手將石頭抱過來,摸著,看著。他心里沒底,剛才那靈光只是一瞬間而已。他回頭向上瞟了幾眼吊哥,吊哥點了點頭。細疤子一臉疑惑。
他當然信吊哥的。
“好多錢?老板?!?/p>
“十幾斤呢,貨又好。”
“一般的貨,說個價錢?!钡醺缭谂源驇颓?。
“兩千塊?!?/p>
“莫嚇我啰!我們也是出過門的人?!碧K么幾說。
“那你們說個價?!?/p>
“一千,馬上數(shù)錢?!钡醺缯f。
“一千二吧,再不多講?!?/p>
我個菩薩,蘇么幾身上只帶了八百六十塊。
他欲買,卻舉棋不定。
“錢不夠?我借錢給你?!钡醺缯f。
他在吊哥那里借了六百塊。石頭買到手,只剩二百六十塊,回家足夠了。
吊哥也買了幾塊,都是小的。
細疤子買了一塊五六斤的。
回到旅店,蘇么幾將石頭放到枕邊。吊哥和細疤子就笑。
“搞不好是一塊上等翡翠,你這一世呷穿就不用愁了。”細疤子說。
“中等都難,不過現(xiàn)在翡翠的價格上漲,拿回去到長沙加工,做一些小掛件,賣個好價錢,也難講。”吊哥說。
“還是你吊哥高明。”蘇么幾說。
“這五六年我見多了那些玩玉的,有的糊口都困難,有的一塊玉看對了,賣出去,就發(fā)財。不過,遇上一塊好玉蠻難的。么幾,你脖子上掛的那塊,還算要得,一般價錢千萬莫賣?!钡醺缯f。
“把我殺了也不賣!我自己要帶的?!碧K么幾腔板高了。
“這就好?!钡醺缧ζ饋?。
這天半夜,蘇么幾做了一個財喜的夢。醒了,吊哥、細疤子鼾聲此起彼伏。他從自己的提包里取出小手電,按開,一線光射到了石頭上面,一團綠色在光中閃爍。他伸出另一只手把玩著石頭,張著眼又做起了夢。這塊石頭渾身發(fā)著寶光,轉瞬間,分成一個個小觀音、小彌勒佛、小羅漢,個個神光熠熠。每一個小把戲賣出去,全是高價錢。
他不覺收回手,又摸到了自己胸前的玉。他從衣中抽出來,用手電一照,那種光,奪人心魄。
這個把戲才是最好的。他想。每回看自己佩帶的這塊玉,他人就變得癡癡呆呆,魂魄仿佛出了竅,飛入玉中。自己這一生與此玉有太多的緣分,像一種上天的玄機,落到他身上。他只是莫名地歡喜,又說不出。
這十幾斤的石頭再好,也不及自身這個寶貝。
他將這塊玉幾乎視為護佑自己的命根,千金不換。這是多大財喜都無法買來的。
又玩了兩天,蘇么幾在吊哥那里再借了四百塊,買了八塊小原石。
終于從云南回到了家。
到了第二年,玉石的價格突然翻倍地漲。也許是經濟條件好起來,帶玉的人多了。黃金有價玉無價,何況好多人說,玉帶在身上可以避邪。
蘇么幾將那塊十幾斤的石頭帶到長沙,加工成了十幾樣掛件。他在長沙請一個行家看了,說是這玉的品質都達到了糯種。笑得他嘴巴像屁眼似的,合不攏來。
吊哥告訴他一個經驗,不要急著一起賣掉,必擇人而賣,有時碰上一個真喜歡的,就可以喊大價錢。
果然,這十幾樣掛件,他像釣魚崽一樣,賣了兩年,最差的一塊都賣到了八百多。本縣有一個老板,這幾年暴發(fā),聽人說蘇么幾那里有好玉,便找上門來。
他看中了一個觀音。
“冰糯種,就是到產地去買,價格也嚇人?!?/p>
“莫耍我啰?!?/p>
“耍你做么個。你看看這水頭,難遇的?!?/p>
蘇么幾說冰糯種自然是夸張,但這玉的確不賴,典型的花青種,又無雜質,閃著一股華貴的光。
“好多錢?”
“不瞞您,在緬甸那邊進價都花了兩千多,您總不能讓我虧本呢?!?/p>
“給你三千如何?”
“好,都是梅山人,就賺你點路費?!?/p>
老板爽快付了錢。
有了寬舒的錢,蘇么幾就再去古玩圈淘玉。這幾年,他看玉也有了長進,雖不及吊哥,但相對于門外漢,就不在話下了。
又玩了幾年,到了九十年代中期,他竟賺了個十幾萬。
他果然討甜荔枝作了老婆,正式成家立業(yè)了。
四
一個熱愛石頭的時代十年之后來到了。
蘇么幾沒料到嘎多巴多的人喜歡石頭,他們甚至為此發(fā)癲。包括吊哥和細疤子,幾乎連玉都不玩了,每天像做夢一樣把玩石頭。
蘇么幾不愛石頭,他認為玉才是石頭之精華,石頭算什么呢,天下哪座山哪條河沒有?玉則不同,它永遠像精怪,藏在一個人看不著的地方,即便不去尋,它也會發(fā)出靈光。另外,石頭的價格喊到天上去,也不及一塊玉的萬分之一。當然,這想法懶得跟吊哥、細疤子講。
他們兩人沒有石頭已無法度日了。
細疤子玩石頭比吊哥早。以前,吊哥看不起細疤子。而今細疤子差不多是吊哥的師傅。吊哥家中的好多石頭都是在細疤子手上買的,有的還花了高價。一個形狀怪異的恐龍蛋,一半蓮花似的打開,一半是圓圓的蛋。黑色,隱隱看去,圓圓的一片,有眼,有口。
細疤子將其端手上。
“天生的一個童子坐蓮?!?/p>
吊哥已興奮異常,雙眼仿佛貼到了石頭上面。
“在哪撿的?”
“龍鳳山?!?/p>
吊哥曉得,龍鳳山是一座蠻神秘的山,海拔有一千七百多米,上面千年古樹多,野獸多,怪石林立。老古板都說,自古至今,有人在龍鳳山中修煉,皆煉成了精。
吊哥有些驚愕。
“這童子你要好多錢?”
“跟你就不瞞,有個老板出價一千五,我都不想賣?!?/p>
“莫耍我啰!”
“耍你我不是人養(yǎng)的?!?/p>
細疤子賭起誓來一臉認真。
“好好好,你莫發(fā)誓。我倆是兄弟,好商量的?!?/p>
“你一千拿去?!?/p>
吊哥掏錢十分爽快。
過了幾天,吊哥將這塊奇石轉手賣給另一個人,一千五,凈賺五百。
從細疤子手上買過來的貨相當硬扎。
但蘇么幾不太相信細疤子,當然,自己不玩石頭,只玩玉,跟他就沒有買賣,所以也難有什么沖撞。不過,他知道一件事,是一個朋友說的,這人與細疤子也是朋友。他說細疤子有一回,將一個狗腦殼的骨架,放到一鍋燒熱了的瀝青中,處理了。最后,這狗腦殼變成了一塊奇石,成了一個大羅漢,轉了幾個人,一個老板花了五六千塊買走,送給了一個領導。
不僅可笑,而且有點惡心。蘇么幾想。
但他從不為此去得罪吊哥、細疤子,畢竟是好朋友,只不過玩的名堂不同罷了。在蘇么幾心里,玉就是像金子一樣的東西,而他們玩的石頭,連銀子都算不上,充其量就是銅而已。
然而,他們真舍得花錢買石頭。尤其吊哥,這十幾二十年玩玉賺的錢,全投到了石頭上面。
吊哥收了大量的黃龍玉。
黃龍玉又叫黃蠟石,這幾年仿佛著了鬼火,熱起來。吊哥常跟了一些石友,去隆回縣那邊的一條河里撿黃龍玉。除了撿,他還花錢收購。收得不便宜,一塊質地好的黃龍玉,要價就是個一兩千。那天吊哥對細疤子、蘇么幾說,昨天買了塊極品黃龍玉,請你們到家中看看。
來到吊哥家。我個菩薩奶奶,客廳、臥室、廚房,四處擺滿了石頭。
吊哥雙手將黃龍玉抱出來。石頭已被他涂了油,有光澤。
“好石!”細疤子夸道。
蘇么幾心里暗罵細疤子:奸!你不過是常賣石頭給吊哥,以此賺錢,將吊哥捧得云里霧里,完全昏了頭。
蘇么幾不說話,瞇眼笑著。
“么幾,你看這石……”吊哥說。
“幾多好,黃龍玉!”蘇么幾不想得罪吊哥。
“我在報紙上看到,黃龍玉與和田玉、翡翠并排,稱為第五大玉種?!钡醺缯f。
蘇么幾暗念了聲“菩薩”,卻只敢笑著點頭。南瓜比天!他想。
這幾年,蘇么幾發(fā)癲似的迷上了翡翠。凡在古玩店、地攤上面,或別人手上,見著翡翠,渾身就發(fā)熱。他身上這塊開了光的把戲,即便夜里困覺,也舍不得取下來。他如果每天不把玩把玩翡翠,就無法度日似的。
他做夢都想獲得一塊翡翠當中的玻璃種。他常常想,像自己這等卑賤之人,當大官、發(fā)大財,都無緣。他沒那個命!但在此生得到一塊玻璃種,這愿望無論如何可以實現(xiàn)。得到一塊冰種,都像是上天所賜了,玻璃種則更甚!他身上這塊,好是好,也開了光,終究是糯種,離玻璃種還差了幾重天地。
因為嘴巴上講得多了,細疤子、吊哥也經常譏笑他。
蘇么幾既害怕他倆嘲笑自己,又時刻想在古玩上超過他倆,所以每次淘到了一塊好翡翠,照例給他倆看。
他有一天在地攤上淘到一塊綠汪汪的翡翠。
“這是竽頭種的。”吊哥說。
“竽頭種?沒聽說過。”
“你沒聽說過的事還多呢,難怪你這些年玩玉沒多大長進。”
“玩玉這一行,水太深了,我才有幾斤幾兩?!?/p>
“蠻謙虛呢。老實跟你講,古玩已進入了一個石頭的時代,一塊再好的玉,也比不上一塊千年難顯的奇石。蘇么幾,莫玩玉了?!?/p>
“石頭的水更深,我跌進去,肯定連毛都不剩一根?!?/p>
“隨你便。”
蘇么幾拿著這塊翡翠又問了幾家,有說是鐵龍玉的,有說是油青種的,當然,有人說是竽頭種。
他每淘到一塊翡翠,最先想到的,是與自己身上佩帶的那件比較。至今為止,沒有一塊超過它。玩玉對于他,其實永遠是一種夢幻。就像一個人,總希望未來比今天要好,兒孫比自己要好。即便無法實現(xiàn),但那種心癮,控制不了。他夜里老做夢,夢得最多的,就是走在街上,或莫名其妙走進了一座空空蕩蕩的山,忽地飛來一樣光射射的東西,凝睛一看,是兩面透明、寶光四現(xiàn)的玉菩薩,玻璃種!他欣喜異常,伸手去抓,抓到卻是一塊光澤昏暗之玉。他氣得要死,將此玉往地上一摔,就升起一團火。他驚醒了。
他常跟一些搞古玩的人去鄉(xiāng)下?lián)炻?/p>
鄉(xiāng)下有的人家,在過去,諸如清朝、民國,他們的祖上顯耀過。經過幾代人,已衰落,但祖上總留了幾樣東西,或玉,或硯,或書籍。當然,上面已漫染了霉腐之氣,后代們便爛便宜將這些物什賣了,換幾個現(xiàn)錢用。
那天,五六個人來到一戶人家。主人蠻客氣,又是倒茶,又是端出花生瓜子之類。
主人說他爺爺過去是大地主,留了十幾樣東西下來。
蘇么幾的心狂跳了幾下。他一直認為,會有奇遇,玻璃種翡翠藏在某戶敗落人家,朝自己而來。
主人從里面屋里提了個布袋出來。
當著眾人面將布袋打開。
蘇么幾面前一閃,他看到了一條小魚崽。
小魚崽,白色,透明,有一種寶光。
玻璃種!他幾乎叫出聲來。
憑著這二十年玩玉的經驗,首先,他肯定這是翡翠,其次,從透明度來看,最差也是冰種。玻璃種的可能性蠻大。
他將小魚崽抓到手。
“你眼珠活,這是塊老翡翠?!敝魅苏f。
“當然是,不過……”
“兄弟,你懷疑我這有假?你看這布袋,是我爺那一代傳下來的。若不信,莫要就是?!?/p>
“我沒這意思?!?/p>
“那就好?!?/p>
蘇么幾摸在手上,玩著,舍不得放下。
主人當然明白,這塊把戲可以賣了。
“真喜歡它?”
“嗯啰?!?/p>
“反正我收著也不帶,不如你買去,寶劍配英雄,美玉配吉人?!爸魅丝诓判U好。
“好多錢呢?”
“就給個整數(shù),一千塊。”
蘇么幾一聽,有底子,在鄉(xiāng)下收東西,基本上比較便宜。
一來賣家是鄉(xiāng)巴佬,不識貨,即便祖上傳個國寶,到了現(xiàn)在,差不多也變成了草。二來賣家只圖賣幾個現(xiàn)錢,盡快出手就好。
蘇么幾便和主人壓了壓價,最后六百塊成交。
小魚崽喜奔奔歸了蘇么幾。
回到家里,蘇么幾將這只玻璃種小魚崽試了幾回。他拿一本書,打開,將小魚崽放上面,鉛印的小字現(xiàn)出來。他又將寶貝往上移,照樣能看清文字。
他再拿個小手電,按開,光線射入小魚崽,渾身晶瑩剔透,無雜色。他想起少時聽老人講三國中的故事,說關公的赤兔馬,無一根雜毛。他一片喜悅。
這是翡翠中的極品!
他想將這塊心愛之物掛胸前。
矛盾來了。
如果掛這個小魚崽,那就必須舍下正佩帶著的開了光的翡翠。
但他實在太喜歡這玻璃種了——夢幻已成真實,就不能讓它離身。
他摸出開了光的觀音,自語:對不住了,不是不喜歡你,暫時將你擱起來。今后還會帶你的。
他仍舊將小觀音帶了一夜。第二天,去玉店給小魚崽上了根翡翠鏈子,掛到胸前。
從此,他蘇么幾就是一個身上佩帶了玻璃種的人。盡管人還是以前那個人,但身體已附上了另一道光彩了。而這光彩是世上許許多多人得不到的。極品翡翠本就不是常人能得到的。
五
佩帶了幾天,蘇么幾一直處于高度亢奮狀態(tài)。見了那些搞古玩的,直想摸出來給眾人看。但立馬想一想,如此高檔的東西,不可輕易示人。
他這種心理可以瞞過別人,卻瞞不過細疤子與吊哥。尤其細疤子,見了蘇么幾這樂癲癲、腳不沾地的樣子,便知曉了幾分。
“么幾,得了樣么個寶?高興得好像當了官?!?/p>
“哪來寶?就你和吊哥,天天在撿寶?!?/p>
“莫諷刺我。你得了寶,也不要在兄弟面前搞得這么神秘啰?!?/p>
“嘿嘿?!?/p>
又說了幾句,蘇么幾哪還忍得住,就將玻璃種小魚崽摸將出來。
“好寶貝,哪撿的?”
“這個……”
“越玩越上檔次,厲害!”
“一般般?!?/p>
“不過,你這個把戲,看上去沒有寶光?!?/p>
蘇么幾身上像挨了子彈,有點驚恐。
“那有么個光?”他尖著喉嚨,聲音蠻高。
“沒呢,沒呢,我亂講,剛才看走眼了,這是個寶貝?!?/p>
經細疤子的嘴一說,蘇么幾的心就亂起來。
他回到家,心神不寧,一下將這玻璃種取下,過一會又帶上。又怔了一陣,再將此物取下。
老婆甜荔枝見他如此,就罵:“不曉得你每天在做些么個鬼事!先是當個寶,過幾天就是草?!?/p>
“你懂個卵?!?/p>
“你玩玉玩了這多年,在哪里發(fā)了大財?天天身上帶著,枕頭邊放著,崽都十七八了,你管過事嗎?”
“我又不想發(fā)大財,有點財喜就要得?!?/p>
“反正你是個神經病?!?/p>
蘇么幾不再搭理婆娘,心思又回到玉上面。
究竟是不是玻璃種,我的個菩薩奶奶,若不是,那太令他心里難受了。但細疤子這鬼腦殼講得也有點道理,這塊把戲看上去是一種玻璃光。真正高檔的翡翠不會有這種光的。
他從枕頭旁將開光的玉拿到手,仔細對照起來。
開了光的無疑是老玉,雖不那么亮,但它自有一股溫溫的、綿綿的光澤,而且,不刺眼。而這玻璃種呢,的確渾身通透,無一雜質,但看來看去,好像沒有前幾天那種光了。透明得像一個人缺血,失去了神采。
他一時無措。
不過,他最終還是說服了自己,細疤子肯定是眼紅我,才這樣講的。這個剁腦殼的。
此念一出,他看起這塊玉來,又感到寶光四射了。
他復掛到了胸前。
這時候,細疤子、吊哥玩石也越發(fā)不可收拾。
本縣一些開小煤礦的老板因為喜歡用石頭送禮,也進入了這個玩石的群體。煤比黃金還貴,但小煤礦的手續(xù)極難辦到。他們有的手續(xù)沒辦就開采起來,人民幣就像唱歌似的,嘩啦啦響。
這世上萬事都講個風氣,這些個暴發(fā)戶認為石頭值錢,買去送給領導,時間稍久,領導們也認為奇石乃天下稀物,送錢,有的時候還不如送這個。
那天,蘇么幾、細疤子、吊哥在古玩店玩。
一個煤老板撞了進來。
“吊哥,上回那塊毛主席坐像還在嗎?”
“在?!?/p>
“趕快給我,我要送人?!?/p>
“這石頭千年難遇,一般價錢不賣?!?/p>
“莫耍我,直接說個價。”
“八千六,吉利數(shù)?!?/p>
“六千八,再莫講二話!”
“好!我呷點虧也賣了?!?/p>
吊哥陪煤老板回家取石頭。
半小時后,吊哥回來。
吊哥將這塊石頭講得曇花現(xiàn)。
吊哥說,“毛主席是保平安的神呢!也怪,上個月去溆浦那邊撿石頭,石頭千千萬,我眼珠子也厲害,偏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毛主席坐像。那樣子像主席四五十歲的時候,雙眼神采奕奕。那天我們坐公共汽車回來,過一座山,車打滑,差點掉下去,我說了聲‘毛主席,我個爺,保我們?。」混`驗!“
“有這么神?”蘇么幾說。
“你玩的玉,不可能有這么靈驗,石頭是天地的精華。你們有時買塊C貨,還當個寶。”
蘇么幾的自尊心像是被吊哥戳了一刀,他馬上臉漲得通紅,說:“你才買C貨呢!”
“講句你不愛聽的話,你玩翡翠還未入門!”
“你就那么狠?”
“我不狠,哪有你狠啰。你玩?!?/p>
蘇么幾回到家,就懷疑起自己這塊玻璃種,一定是細疤子告訴了吊哥。剛才跟吊哥慪氣,是見不得他這沖道舞天的樣子。但吊哥玩玉是有真功夫的。他想。
他對這玻璃種又變得不自信了。
在家坐不住,他急匆匆來到南門廣場的一個地攤前。
他又將地攤上的玉逐個摸了一遍,覺得它們都黯然無光,如果自己這塊把戲是真的,那莫說這些,再高檔的玉也會比下去。但如果……他簡直不敢將這把戲想象成C貨!C貨有如此光彩奪目的嗎?
然而,沒有吊哥、細疤子來證明它是天然的玻璃種,蘇么幾對此總是七上八下的。
他忽然想起城西那邊還有一個古玩店,那里有好幾個看玉的高手。吊哥、細疤子未必認識那些人。干脆去那里玩玩。
來到古玩店,店里坐了幾個人,正好在談玉。
蘇么幾也不遮掩,摸出玉,請里手們看看。
有一個人拿著這小把戲看了老半天,沒說話。
蘇么幾叫他老哥,問如何不說。
“可惜了?!边@人終于開了口。
“快講,為何可惜呢?”
“這本來是塊品相還不賴的東西,不該處理的?!?/p>
“你曉得它是通過處理的?!?/p>
“這是B貨?!?/p>
“啊,B貨?”
“看了二十年玉了,這點功夫還在?!?/p>
蘇么幾只想哭。
他回到家,直想毀了這個把戲,但最終克制住了。他安慰自己:玩玉,哪個沒有上當?shù)臅r候呢?即便天下第一玩家,也有走眼的。
這玻璃種,他實在沒信心帶胸前了。他將這把戲取下,放到枕旁。仍舊掛上開了光的翡翠。
還是開了光的陪自己到老吧。
沒料又過了幾年,全國開始反腐,那些玩石頭的煤老板一夜間稀下。原來被他們吹得價值連城的石頭,變得分文不值。
細疤子、吊哥轉過來又開始玩玉。
有一天,吊哥來找蘇么幾,問:“那塊玻璃種還在嗎?”
“在?!?/p>
“賣給我。”
“算了,我留著自己帶?!?/p>
“莫沖道舞天了,那塊東西,我曉得?!?/p>
“既然曉得,何必買?”
“我有用?!?/p>
蘇么幾一千塊賣給了他。
過了幾天,細疤子告訴蘇么幾,說現(xiàn)在石頭不值錢,玉值錢,吊哥將玻璃種賣給了一個基建包工頭,包工頭再將它送給了一個領導。
“領導莫非不識貨?”
“這社會,真真假假,真的像假的,假的像真的,哪個都像黃狗腦殼上面罩了只桶,分不清天地了?!?/p>
“有味道?!?/p>
這蘇么幾嘴也不緊,此事在婆娘甜荔枝面前漏了嘴,甜荔枝笑罵道:“玻璃種!我看你是個梅山雜種!”
這或許就是梅山的石頭做的。
蘇么幾邊笑邊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