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明
一
皖南轉折。皖南曲折。秋浦河曲折而下,而上。轉折的老巷,濕漉漉滲水的青石板,青苔苦暗,明明暗暗——這是我想象中的皖南。其實也是江南。皖南滋味像肥實甜膩的南瓜,丘陵像一大批伺機而暴動的南瓜,暫時掛在車窗的左邊,伴隨青陽的山水迅疾飛逝。
九華后山下有一座湖,號芙蓉。芙蓉別號芙蕖,又名水芝,又名水華,取上善若水,步步生蓮的意思。皖南亦為江南,多水之地。水勢潺湲,生雨煙,生暮色,生三五粒豌豆大的游人。暮色四起,幾絲風卷出湖中波光。我們在湖邊走,湖水幾無聲息,像一個人靜靜坐在房子里。入夜芙蓉湖仍舊像是在曦色未開的清晨。而清晨的湖面宛似深夜,如夜黑般的深沉,水面有一種人們做夢時徒勞地挽留身邊人的睡眼惺忪。兩岸的樹叢和廠房,遠看,亦和水流渾然成一體。似乎是空地、綠化帶,一片人造沙灘和湖里的樹影、人影也在流。仰首不可名狀的飛鳥流逝,白云流逝。遠處的九華后山,雙溪寺和這湖邊的人群難分難解流逝。一陣風帶出的花花綠綠電瓶車流逝。一個少女的往事流逝,從公交上下車的小學生書包、書包里的課本書頁流逝。一位民工,大約是民工,在十字街頭踟躕。他在尋找什么,又用雙手想護住什么。他在流逝——茫然和懵懂也在流逝。有一種不可知的水汽的力量在介入此地。秋天的枝葉金黃,似在飛升,五月的時候它們集體下墜。五月的水分太重,根本挽留不住剎那,到了秋天下墜就變成了向上飛升,它們歸于天空。天瓦藍,一片鄉(xiāng)野的瓦的藍,民歌的藍,民間的藍。我曾喜歡的裙袂的藍。那些街上的風流逝,天空也隨之流逝。天空是澄澈的水,看不見抓不住的水。我站在賓館的窗前,凝視對面云化成水的波紋。它的浩蕩就像湯湯頓頓的江聲。皖南無大江,浩蕩江聲來自江邊的安慶。我安慶的故鄉(xiāng)江聲伴隨振風塔的鐘聲,都一起在皖南之地從我的內心奔流。之于小巧玲瓏的芙蓉湖,皖江、長江就是一座座凌厲激越的巨峰,長刀一樣流動在漠野上的巨峰。賓館的清晨左右都悄無聲息。旅客仍在酣睡。睡眠是睡覺和長眠的合體,夢里悄無聲息。我也是客子之一——“客子光陰,又還是,杏花阡陌?!边@是閩人黃公紹《滿江紅》里的句子,無端想起。黃公紹的杏花流逝,我能聽見的全是喇叭聲。晨光斜射于湖面,猶如一千陣風吹動上萬片樹葉,好像這九華山一百多個寺廟的香火。芙蓉湖之于青陽縣城,好像那些香灰被時間撣落,像二胡之弦所保存下來的音樂的淚水。有時我感覺某一段湖面有些冤屈,帶有樹叢深處的少男少女的歡情。那棵行道梧桐樹下,一朵花仿佛蜜蜂和蝴蝶的停機坪。這是秋天,故事早已不在,蜜蜂和蝴蝶的境遇換成大媽們在廣場舞的領地散步。湖水業(yè)已矜持,像一本古籍《本草綱目》,老菖蒲、枯艾葉般泛黃。也有泛紅的,泛綠的,各色光,幾乎無人注意,習以為常。湖水并未理這一茬,照樣和照舊,不古不今,不生不死地流淌。
一座城有一個河流型的湖泊,橫貫兩岸,就使一方鄉(xiāng)土頓時逶迤纏綿起來,好像尋常百姓人家,有了養(yǎng)兒育女的炊具,有了提振門風的筆墨紙硯。而一湖水的婉轉,又使一座城有了一抹中國的羞色。而這就足夠了,一湖水的誕生、流逝,周而復始,提供給人們岸和流動。真好。
二
在我酒店窗外的芙蓉湖,靜靜地流。其安靜虛薄,足可安放、置放一床古琴。我覺得遠處的九華亦是巨大的掃帚,蓉城鎮(zhèn)和芙蓉湖,包括古琴,因此一片沙沙的凝神。九華后山,或許也有小沙彌在掃塵。琴聲幽越,芙蓉湖被陽光一層層掃著,湖水洗塵,清水洗塵,就有好幾層的安靜。
后山是個動詞,向后看山,向后看。山。山。山。都是山。山如秋樹,萬物腳跡如鳥爪印??瓷绞巧?,山也是一座守靜的湖。安靜堆積,疊靜成山,散靜成湖。一層層蕩漾的靜,漾到遠處,人深不知處。公元七五五年,李白由金陵溯江赴潯陽,舟行至秋浦江面,遙望九華,想起在青陽任縣令的友人韋仲堪,遂寫下:“昔在九江上,遙望九華峰。天河掛綠水,秀出九芙蓉。我欲一揮手,誰人可相從?君為東道主,于此臥云松?!贝文?,李白應故人之邀,曾一度上九華山,卜居化城寺東的龍女泉側,讀書作文。宋代此地建有“太白書堂”。吾鄉(xiāng)岳西的禪宗名山司空山,亦有“太白書堂”,其時李白為避永王亂而隱居,行跡凄惶,雖筑草堂讀書,心事當如浮云起伏。書生的夢寐之一就是有合心合意的書齋,可惜偌大山河往往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李白的游蹤在皖南遍布,有《南陽送客》,“斗酒勿為薄,寸心貴不忘。坐惜故人去,偏令游子傷。離顏怨芳草,春思結垂楊。揮手再三別,臨歧空斷腸?!蹦详柤淳湃A山南麓的南陽灣,今為青陽縣陵陽鎮(zhèn)轄區(qū)。又有《望木瓜山》,“早起見日出,暮見棲鳥還??托淖运岢瑳r對木瓜山?!薄督贤ㄖ尽份d,木瓜山位于木瓜鋪,系唐杜牧任池州刺史時求雨處,今屬青陽木鎮(zhèn)。這些詩句像一臺老式放映機,曾怦怦跳動著比例不一的幽寂、自傷、懷戀、怨別、慕想的復雜情緒,但在時光的黑白老影片里,我看不出詩人有多少安靜,我看出的是一掛無法遵循本身自然流向的瀑布,因難以求諸內心的現(xiàn)實圖景,而飛流直下放浪形骸。這些詩句落葉一樣,堆積成為李白詩歌的后山。九華也是他的后山。每一位詩人都有一座精神發(fā)育的后山。它是一個永恒的發(fā)電廠,夜里看來,仍汩汩地噴涌電流。九華后山之下,李自亦在不知處,唯有無數(shù)的農家樂、小吃店。蟲蟻一樣的小車游動,蟲蟻一樣的游人、行人、浪人,穿梭蓉城鎮(zhèn),以短促無常,去蘸取尚溫涼的湖水。
想象中,生逢亂世的詩人,長身而起,一個筋斗自天河倒掛而下,忽然就揮毫蘸墨在天幕寫起了狂草。抖下的墨汁成瀑,成江,水流炯炯、湯湯、突突。水流崆谾。似乎念起佳人自在高樓。似乎銅鉤鐵畫筆力精微。這是一位詩人的后山之水,心靈之水。
當晚在芙蓉湖邊的一個小飯店,與青陽籍的浙大教授江弱水偶遇。這是個文靜、文弱的男人,輕言小語,神態(tài)斑駁,身材納蘭詞一樣簡約,以研究古典詩的現(xiàn)代性為業(yè)。是的,在古人李白的背后,必定隱藏有一個現(xiàn)代的古人。李白也是江弱水他們的后山。江弱水一樣的現(xiàn)代古人,是李白,是李白之后問道九華的劉禹錫、王安石、王陽明、湯顯祖、李叔同、趙樸初,留給現(xiàn)世的暗記和秘密之語。這個修長的現(xiàn)代人酒量巨大,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他站著,背景是一湖水,看起來“慧美雙修”。這個詞幾年前他評胡蘭成散文時用過。我讀他《詩的八堂課》,四通八達,大呼小叫,夫子絕塵。江弱水是老夫子。
三
秋來熏暖,中國的佛教有種中國式的檀香之美。這是后山之寺,僻靜方才養(yǎng)出一個靈性的寺:雙溪寺。竟然是雙溪寺了。黃墻紅瓦,紅色的翹檐。俯身而上,要攀登幾十級臺階。迎面是大興和尚真身殿,仿佛一樹堅果,有一份青天下突然清曠絕倫的錚亮。大興和尚我不認識。他已經在另一個世界打坐,打柴。對于真身殿,我仿佛一個懵懵懂懂的闖入者,無所畏敬。佛要畏敬,我未成佛,所以我還是我。佛堂之下,一片空地,空地上有大香爐,青煙裊起。有一些不知名的樹,這些樹素不相識。樹蔭很好,像在宣紙上灑些淡墨,好得天地素潔一新。檀香的新。這是對雙溪寺的第一印象。
我覺得大興和尚是九華后山一顆變異的種子,在一方端肅、空明的佛地,完全屬于僧人中的異數(shù)。起先我沒有關注,我亦不知大興和尚何人。這世界上有一本書《大興和尚傳奇》,翻了一翻。后人稱他大興法師。一八九四年生,俗名朱毛和,安徽太湖縣人——太湖我去過多次,從來不知道叫朱毛和的——后來就是著名的大興和尚。三十一歲之前,他放牛,打鐵,采藥,學醫(yī),被抓到吳佩孚部隊當號兵。三十一歲,在九華山百歲宮,從小沙彌干起,大約我夢寐中聽到的沙沙掃帚聲,來自大興和尚。三十七歲,他到南京古林萬壽寺受戒,用四年時間參學五臺、峨嵋、普陀。這段經歷并不出奇。讓人訝異的是,一九四七年,大興居青陽城東火焰山破爛小廟,幽默入世,自得其樂。一九五八年,大興參學雙溪寺,常年為生產隊放牛,亦農亦禪,其口頭禪為:“好人好自己,壞人壞自己?!薄翱眨】?!空!”那時候,他也許棲身于雜七雜八的耙、犁、鋤頭、糧票、草藥中間,身邊或有老式的木頭匣子,老牌的收音機,但并無幽寂。在佛殿里稱他為大興也可,在鄉(xiāng)間稱他為朱毛和也可,二者似無區(qū)別。一九八四年,九十一歲的大興圓寂后,當?shù)孛癖娨蟊A羝溥z體,裝缸建塔并立紀念碑一座。五年后拆塔開缸,遺身未腐,顏面如生,喉結可見,如初跏趺坐。記得禪宗六祖惠能于廣東倡導眾生禪,一洗禪修的孤傲霜氣,俯身下沉,故陳寅恪稱贊:“特提出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之旨,一掃僧徒繁瑣章句之學,摧陷廓清,發(fā)聾振聵,固我國佛教史上一大事也!”我想起來了,大興本是農夫一個,農夫粗頭亂服。農夫入佛,要講究什么僧道氣,研究什么章句之學?農夫不是學院派,自在隨性,照樣能得始終。所以若問來路,朱毛和也可,大興也罷。若問去處,大興也可,朱毛和也罷。只要本心,扼守本心??蛇@通達機理妙道的心性,少有人能弄懂。
大興和尚身材瘦高,骨骼寬大,身穿長服。長得一點不像高僧,倒像鄰家老頭。
寺里住持果心法師,著一襲黃袈裟,賜我女兒一個銀質平安符,內裝信眾祭拜大興的香灰。在禪堂我和法師慢條斯理聊些世俗之事,淡淡如茶。走下雙溪寺,回首,空山不見人。只見遍山青蔥。一縷白云似乎正從青蔥里起身。似乎是芙蓉湖里也傳來大興和尚清靈的木魚聲,如同白亮亮的雨,又像結束了一場水陸法事。雨過天晴般闊大的靜里,我的耳朵被另一種聲音拉長——木魚在響,一聲比一聲急促。那聲音,從一個毛孔鉆進去,又從另一個毛孔拱出來,這樣的穿越,有一種超度的感覺。過了一陣,木魚聲順著水勢戛然而止,像某個休止符在湖面滑翔,漸行漸遠,走向邈遠。那根渾圓細長的木法器攥在大興老頭兒手里,攥得很緊,終于沒有敲下。那一刻,時間靜止,連一縷風聲也沒有,所有的一切進入圓寂之境,只有芙蓉湖水靛藍,藍得讓人心驚。第二天清早,我才恍然大悟,大興圓寂了——圓寂了,仿佛不是三十五年前。大興在內心的寂靜里走完了他的一生。我看見他坐在蒲團上,嘴角邊掛著一絲笑意。這笑,顯然是閱盡人間、洞穿一切后的福利,似有長河落日般的靜穆與超然?;腥绺羰?。恍如,隔了幾世。
四
皖南丘陵本多紅土,但九華后山黃土、黑土居多,紅土跡近乎無。山意蔥蘢,偶露崢嶸,一塊巨石橫臥,或一山突起如劍。這是有精氣的地方。精神的地方,氣質的地方,即是精神病的地方。皖南的地勢多有精神病,不可與人言,與人言即是錯。它就是錯亂的,宣紙上涂墨,一大團一大團的墨,松墨,竹墨,然后一奇石,奇石壘成奇峰。我鄉(xiāng)岳西有妙道山,也有三五座奇峰,然溺在無數(shù)平庸的山峰中,雖如萬綠叢中一點紅,到底被淹沒了。跡近乎無,到底只是一點紅。紅不過皖南處處辛奇。
登后山而小天下。天下很大,人很小。輾轉是華嚴道場。寺前石級數(shù)百,石級兩側茶棵數(shù)千,低伏謙卑,露洗煙消,鮮新可掬。寺名翠峰寺,原名天柱庵,唐咸通五年(864年)始建于天柱峰前。翠峰,也稱滴翠峰,其名可知峰巒翠疊,雄踞,軒昂。但我覺得秀色可餐,滴翠可作佐料。滴翠峰是一盤天地大菜,華嚴論道是菜中應有之味。清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普照法師會同月霞、印魁、通曉、可安等法師,在此興辦華嚴道場,又稱華嚴大學,專門講授《大方廣佛華嚴經》,學制三年。當年招收學僧三十二名,其中有后來成為一代佛門龍象的虛云、心堅、諦閑、智妙等高僧。金庸有華山論劍,滴翠峰有華嚴論道。道可道,非常道。對佛教我認識拙淺,連小道也無?,F(xiàn)今文人也論道,多是批評家一派吉祥,集體和諧,與華嚴論道不可以道里計了。金庸剛剛離世,華山論劍成為絕句。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在華山七天七夜狠斗,已成絕響。攀登滴翠峰,一人像個渺小的逗號,七人上行像個加長的省略號。站在巨石上的大樹下拍照,俯首蒼茫,個個都是孤獨的感嘆號。
廟臺上立一大大的“戒”字,觸目心驚。
五
離后山數(shù)十里,往東,至黃山市太平嶺,有蘇雪林故居。嶺下蘇家,據(jù)載是眉山蘇轍的后代。這還是個寧靜的村落。雖有刨花起飛,匠人們在修建復古建筑,仍無礙這種鄉(xiāng)土的寂靜。走在永豐鄉(xiāng)村的巷中,有一種經典的美,那是中國式的美,黑色的墻頭、屋頂,黑色的宅院,被雨水濯得清雅而潔凈的巷里,不規(guī)則的石板拼成了鄉(xiāng)村蒙太奇式的道路,讓人容易沉浸于一種寧靜的美中。
黑白像上的蘇雪林梳著學生頭,民國式學生頭。也有五四味道。五四味道是老電影的味道。她新婚在這個村子,村子里這些巷弄,這些黑白建筑,仿佛是她的陪嫁。皖南就是這種舊式女子的味道,心里有奇崛,外表不動聲色。蘇雪林是個特例。在內在外她都是急管繁弦。當年哭著吵著到安慶求學,后來自主到法國留學。歸國后在安慶、武漢、上海等多地任教,著書立說,一直到臺灣,終身與胡適頗為投緣。但與魯迅的一樁公案,卻讓人不喜。魯迅生前,蘇雪林對其文佩服有加,撰文專述,然逝后不過月余,即扛刀殺伐。此后半生,孜孜于以文字斗毆死者魯迅。前后態(tài)度如天壤,其中因果恩怨不得而知,但這絕不算論道。類似阿Q式的背后罵娘,舊年鄉(xiāng)間小腳婆的夜半詛咒。
蘇雪林是個矛盾體,一生要沖破舊式女子的命運囚籠,卻屈從于舊式包辦婚姻,與丈夫張寶齡婚前從未見面。兩人冷淡一生,怨恨一生,結婚三十六年,同居不到四年。蘇的愛情散文優(yōu)美,卻只是內心的想象圖景。她的舊日婚房,上書:荊樂堂。
一叢低矮小門,一扇破敗小窗,遍生孤寂。老墻和翹檐清冷,木頭門板膨松發(fā)苦。報載蘇雪林一九二五年走蘇州教書,離鄉(xiāng)七十余年后于一九九八年返鄉(xiāng),曾在當年的婚床上小坐,其時一百零三歲,身如枯木,或許心有微瀾。
另一處建筑上書:蘇氏宗祠。飛檐翹閣,遠看像只振翅的大鳥,前后兩進,四堂歸水。還有依河而建的海寧學舍。兩層小樓,鶴立雞群。因樓主蘇文開曾任浙江海寧知府而得名。木制樓梯逼仄,樓梯道口旁,有一間面積不過五六平方的小房間,內有一張舊式書桌,想必就是蘇雪林當時的讀書處了。臨北的窗前,但見整個村落的烏黑屋脊,疏密有致。村后青山如黛,煙云四合,風起處,竹林搖曳生姿。
陽光金黃。沿途可見高大生猛的徽州牌坊,散落在田疇間。稻茬枯槁,偶有雀鳥撲棱棱飛過。鳥影轉瞬便是從濃到淡,從淡到無。陽光亦轉瞬已成夕光。暮而歸。暮色峭拔深靜。嶺上蘇家,像泛黃的民國印刷品,掛在嶺頭,被無邊秋風嘩啦嘩啦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