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亦陸
我再度回到鄉(xiāng)下,那間房子里的東西幾乎都被搬空了,只剩一張黑白照片和一張彩色照片掛在墻上。
曾祖母是個不茍言笑的人,我印象中,她對曾祖父也是不冷不熱的。我出生時,她已經(jīng)是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了。聽別家的老人說,曾祖父、曾祖母是沒什么感情的,因為他們的婚姻是家長包辦的。隔壁家的老奶奶也曾擺著手對我說,他們那輩的人結(jié)婚哪管什么感情,不過是找個伴兒過日子而已。我依稀想起曾祖父、曾祖母晚年平淡得過分的相處模式,好像是那么回事,但我又不愿相信這是真的。
“怎么會沒有感情呢?只是在看不見的地方吧?!蔽依Щ蟮鼗仡^去看曾祖父。曾祖父閉著眼睛縮在竹椅里,不說話。
兩位老人的房間是我探索的禁地,但有一次,家中的大人都不在,我忍不住偷偷打開了曾祖父房中那雕刻著花紋的紅漆衣櫥。
無趣,無趣,翻曾祖父那些又舊又土氣的衣物本來就沒什么意思,而且沒翻幾下就見了底,露出墊底的舊報紙。不過閑著也是閑著,我便想順手扯一張報紙出來看看是哪一年的——說不定這報紙的年紀比我的年紀都大呢。于是,我用指甲挑開被報紙壓得極平整的邊緣……
兩層報紙的夾縫中露出一個紙角,我用手指一捻,發(fā)現(xiàn)厚薄與報紙的不同,心生好奇的我便一手托住報紙和上面的衣物,一手小心翼翼地把小紙片抽了出來……
原來是一張照片,上面的人物并不陌生,是曾祖父和曾祖母,兩人的眉目都已蒼老,想來照了并沒有幾年。曾祖母臉上依舊不露一絲笑意,曾祖父倒是彎起嘴角,但眼里隱了一分無奈。
照片背面寫著曾祖母的名字,是曾祖父的筆跡。不知曾祖父是不是一拿到相片就迫不及待寫上了曾祖母的名字;說不定,他還是瞞著曾祖母將照片偷偷藏在這報紙夾層里的。
我翻到照片正面,湊近了細細尋找,想找出曾祖父和曾祖母相愛的細節(jié)。曾祖母梳得一絲不茍的發(fā)髻,曾祖父微微右傾的身體;曾祖母按住衣角的右手,曾祖父在背后偷偷伸去的左手……很顯然,他們都很重視這次的合照。我一遍又一遍地用目光梳理兩人的輪廓,仿佛連背景白色也能被我盯出什么不尋常之處來。
之后,我被回來的曾祖父抓了個正著。我也不遮遮掩掩的了,干脆直接挽著曾祖父的手臂,打聽關(guān)于曾祖母的事。曾祖父從我手里拿過相片,輕輕放回原處。
我從沒聽過這么別扭的愛情。在他們那個年代,領(lǐng)結(jié)婚證是不用拍合照的,所以結(jié)婚證上也沒有兩人的合照。曾祖母催著曾祖父補拍結(jié)婚照,但由于種種客觀原因,最終都沒拍成。曾祖母為此沒少數(shù)落曾祖父。有一次曾祖父生病,沒有食欲,曾祖母給曾祖父煮粥,曾祖父吃不下,那碗粥,曾祖母熱了又熱,最后一口一口地喂曾祖父喝下……
我無法辯駁大人口中的是非,但總算弄清了曾祖父和曾祖母之間是有情的;就算是藏在平淡中的感情,也不能忽視。
我以前總喜歡把曾祖父的一張相片翻出來放在曾祖母的黑白照片旁邊,這樣做總會招來大人的一頓呵斥。如今,這兩張風(fēng)格迥異的照片總算擺在了一起,看著看著,我總覺得黑白照片里的曾祖母會走到彩色照片里去,而彩色照片里的曾祖父又試圖溜到黑白照片里去。
記憶的盲點,目光的盲點,終不能遮蓋愛情的盲點。若不細細凝視,世間又哪來那么多的愛呢?